梁誉道:“请姑母示下。”
沈太后道:“杜怀仁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虽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对付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如今陛下已经知道你在含芳园里金屋藏娇,倒不如借此机会将他纳入王府,留在你身边总归要比含芳园安全。”
一旦他藏的娇在王府里有了身份和地位,杜怀仁便奈何不了了。
梁誉一怔:“姑母的意思,是让我娶楚常欢?”
“你娶的不是楚常欢,而是那个哑女。”沈太后道,“王府戒备深严,又都是你的亲卫,杜怀仁的耳目无法抵达。你若想让楚常欢活命,便可行此道,姑且给个妾室的名份即可,如此也不妨碍你将来迎娶正房王妃。若是不愿,就当姑母没说过这话。”
梁誉又不吭声了,沈太后亦未开口,良久,梁誉道:“臣……容臣再考虑一番。”
回府的途中,梁誉一直在忖度太后的提议。将楚常欢留在含芳园的确不是个长久之计,送离京城也非良策,但要让他娶楚常欢……
梁誉心情复杂,脑海里时不时浮出些从前的事儿,直到马车停在含芳园外时,他才骤然回神:“怎么来这里了?”
梁安愣了愣,说道:“是王爷您吩咐的。”
梁誉没由来地烦躁,倚在引枕上按揉着太阳穴:“回府。”
梁安不敢违命,只能驭车返回梁王府。
小半日后,梁誉最终还是来到了别院。眼下已近掌灯时分,有小厮正提着热水往后院送去。
估摸着楚常欢要沐浴了,梁誉便没有进屋,转而折进一条小径,行至池边的石亭内坐了下来。
他其实很少来含芳园,这所别院是他初立战功,今上御赐所得,他在那场战役里差点丧了命,圣上感念其功,故有此赏赐。
记得昨日来这儿时,正好撞见了楚常欢在假山旁给亡夫烧纸悼念。
思及此,梁誉竟鬼使神差般望向那座假山,起身走将过去。
近了一瞧,那里果然有一堆未处理干净的灰烬,周围还有零星几片纸钱残页,看起来像是刚烧完没多久。
他蓦地想起,今天正好是清明节。
正这时,姜芜烧了热茶呈来,不待她行礼,便听梁誉质问道:“是谁给楚常欢买的纸钱?”
姜芜脸色一白,连呼吸都不由加快了。
梁誉投来视线,面无表情道:“说。”
姜芜猝然跪下,无声请罪。
“才跟了他几天,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姜芜小心翼翼地把茶盘放在地面上,比划着手语:奴家不敢,奴家只是见楚公子整日在房里对镜发呆、郁郁寡欢,心有不忍,便在他开口相求时应了下来。奴家绝无违拗王爷之意!
梁誉蹙眉:“他经常发呆?”
姜芜点头:偶尔与他说话,许久都得不到回应。不过楚公子昨晚倒是睡了个安稳觉,许是王爷您送来的安神香起了效。
梁誉“嗯”了一声,方又道:“事不过三,本王不希望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听明白了吗?”
姜芜连连点头,她又何尝不知“顾明鹤”这三个字是王爷的大忌。
“起来罢。”梁誉回到石亭,姜芜紧步跟了过去,将热茶奉上。
饮毕热茶,天已黑尽,想来楚常欢这会子应洗完了澡,梁誉遂动身往寝室走去,决定同他说一说搬去王府的事。
现下不过戌初,房屋里已熄了灯火,梁誉听姜芜提起过,楚常欢夜里易梦易醒,故而每晚都睡得早,想来此刻已经入睡,便不做打扰了。
正转身时,忽然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了。梁誉眸光一凛,迅速赶到门前,鉴于昨晚的前车之鉴,他叩门道:“楚常欢,你睡了吗?”
屋内没有半点回应,寂静得可怕。
他又唤了一声:“楚常欢?”
久久未听见动静,梁誉便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推门而入。
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纵是在夜里也能分辨清楚周遭有何物障。梁誉绕过围屏来到里间的寝室,依稀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他几步行至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蓦地察觉到躺在床上的人坐了起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双臂环绕在他腰间,软声说道:“你怎么才来?”
梁誉被问得一愣,正要把人推开,却听他又道,“夜里冷,我一个人无法安睡。”
嗓音细微,略有些哽咽,似在诉说委屈。
梁誉顿在当下,忘了有所行动。
楚常欢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继续埋怨:“我脚凉,你竟也不知道给我捂一捂。”
这般撒娇的语气,听得梁誉心情复杂。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握住了楚常欢瘦薄的双肩,决意把人推开。
可就在这时,楚常欢忽然抬头,猝不及防地吻住了他的唇。
本该环在他腰间的手,此刻也悄然上移,讨好似的缠至脖颈上了。
楚常欢轻轻咬了梁誉一口,央求道:“今晚陪陪我,好不好?”
夜色浓黑如墨,唯有香炉里闪烁着一豆星火,猩红艳烈。
楚常欢还记得昨晚被梁誉撞见后的不堪,待察觉自己又动了情,便吹熄了屋内的一应灯烛,如此,就不会有人贸然闯入了。
这欲来得太过凶猛,足以冲散他心底的阴郁和悲伤,让他忘了今天是清明。
记忆停留之处,是顾明鹤临出征前捧着他的脸的温柔叮嘱:“欢欢,此役非同寻常,我不能带你去往前线,你且在家等我。”
他乖乖听从顾明鹤的话,一直在家等着夫君凯旋。
终于,当他承受不住欲念的冲压时,有一个人适时地出现在他的床前,楚常欢便知是夫君回来了,不由欣喜若狂,甚至可以大度地原谅他的不守信,然后迫不及待缠了上去。
王府用的安神香俱是佳品,香线细腻,侵肌入骨,梁誉的衣料上也染了些味道,诱得楚常欢贪婪成性,抱紧他不肯放手,娴熟地索吻。
但今晚的“顾明鹤”远不如从前那般热情和温柔,楚常欢的主动反倒令他浑身僵硬,倒显得十分无措。
楚常欢把人勾在榻上,像个婴孩似的爬了上去,用染着蔻丹的手指去解自己的衣衫,湿暖的唇紧贴男人的耳珠,嗓音软得像是在抽泣:“别不理我,你疼疼我。”
梁誉本该把人推开的,可双手碰到那截韧腰后,竟情不自禁地握紧了。
楚常欢趴在他的胸口,手脚都不甚老实,招得梁誉心焚火燎,呼吸渐疾。
他张了张嘴,试图呵斥一句,楚常欢却趁势掠进城池,将舌尖送了进来。
怔然时,梁誉又回想起昨天晚上掀开帐幔见到的那一幕了——
比初雪还白的楚常欢,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整张脸都溢满了欢愉。
不知此时此刻,他是否也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那些抗拒、犹豫、迟疑……通通在意乱情迷中化作了灰烬。
他越是冷漠,楚常欢便越是热情,到最后,事情的发展已由不得他来做主了,仿佛这二十四年的克己复礼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安神香渐渐燃尽,那股细腻的香气最终被另一味浓郁的气息给驱逐了。
楚常欢哭了许久,嗓音几近嘶哑,精疲力竭时,他艰难地推了推梁誉的手臂,撒娇般呢喃道:“明鹤,不要欺负我了。”
梁誉浑身一僵,脑中空白一片。
见他停了下来,楚常欢又不高兴了:“明鹤……”
梁誉怒意辄起,一把将人捞了起来,捏住他的下颌狠声质问:“可要掌灯,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楚常欢又累又困,脑袋昏昏噩噩,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几息后,他如梦初醒,整颗心蓦地下沉:“怎、怎么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顾明鹤吗?”
楚常欢如遭雷击,瞠目结舌,甚至短暂地忘了呼吸。
他二人彼此亲密不分,但已没了方才的缱绻。
屋内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可楚常欢仿佛瞧见了一张满是痛恨与憎恶的脸,犹如最阴毒的蛇,正凶狠地盯着他。
最令人不齿的是,他还死死挽留着梁誉。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和梁誉……
刚刚分明是明鹤……
楚常欢幡然醒悟,他的夫君已经死了。
今儿傍晚时还偷偷给夫君烧过纸钱。
楚常欢浑身一僵,慌乱无措地从梁誉怀里逃走了,可梁誉却拽住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拉了回来,轻言薄语地奚落:“跑什么?方才诱我时可有想过要跑?”
楚常欢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羞惭得直落泪。梁誉不放手,他便挣扎扑打,红艳的指甲在对方的臂膀以及颈侧都留下了几条深浅不一的抓痕。
梁誉恼怒不已,心口似是有火焰在翻腾。
早该想到了,楚常欢怎会轻易对他这般乖顺?
意出望外的是,他竟把自己当作那个死去的人,无所不尽其极地引诱!
梁誉气得发昏,索性把人掼回被中,就着这个势儿继续欺负下去。
楚常欢的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溢,他挣不掉,也拒不得,连嗓音都碎到了极致:“梁誉,你放过我吧,今天可是……是清明……”
“那又如何?”梁誉狠声道,“清明时节,亡魂归兮,你那战死疆场的夫君这会儿指不定正在看着你呢——看着你向我讨饶、看着你因我落泪、看着你不守贞德,与他的敌人纵乐!”
楚常欢的皮肤灼热,心却凉透了,仿佛顾明鹤此刻正站在床前恶狠狠地盯着他二人,斥骂他们的不堪。
这样的荒唐夜竟比梦魇缠身时还要漫长,楚常欢像是着了魔似的,纵然心中万般痛恨,偏偏身体又无比贪恋。
眼下的他,与浮萍泛海别无二致。
他在清醒地沉沦。
至三更,梁誉方退将出来,穿了衣,一径去掌灯。
楚常欢精疲力竭地蜷躺着,被褥堪堪盖住了腰。
他的面颊与颈间俱是薄汗,双眼也红得厉害。
因是侧躺向里,楚常欢几乎将整面背脊都露了出来,借由灯光瞧过去,梁誉发现他左边的肩胛上有一朵怒放的芍药刺青。
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他端详了片刻,旋即走出寝室,对着院子里唤道:“梁安。”
不知候在何处的梁安闻声而至,拱手道:“王爷有何吩咐?”
梁誉道:“去烧水。”
梁安没问缘由,即刻去照办。
约莫过了两刻,梁安提着两桶热水赶到小院,刚迈上檐下石阶,梁誉就已从他手里接过水桶折回寝室,抬脚扣上了门。
梁安站在门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屋内传来注水的声响,他才动身离开此处。
注完热水,梁誉绕过围屏行至床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常欢大抵是睡着了,呼吸清浅,纹丝不动。梁誉索性掀开被子,把人搂抱在怀,朝浴桶走去。
楚常欢疲累至极,连眼皮都懒得睁开,由着他折腾。
热水漫过身子,四肢百骸都舒畅了千百倍,楚常欢倚着桶壁,哑声道:“我腿酸,你给我揉揉。”
梁誉从未伺候过别人,听见这样的命令,不由得黑了脸。
少顷,他弯下腰,探手从热水里捞出楚常欢的一条腿,毫无章法地捏了几下。
楚常欢吃痛,不满地哼哼道:“不是这么按的,要像从前那样!”
梁誉手上动作一顿,心知他又把自己当成了顾明鹤,不免恼怒,当即将他的腿扔回水里了。
楚常欢也生气了,遂睁开了眼,埋怨道:“你怎么能——”
话音戛然而止。
站在浴桶旁的人不是顾明鹤,而是梁誉!
睡意烟消云散,脑子亦清醒过来,不久前的荒唐事尽数浮于眼底。
楚常欢脸都白了,瞠目结舌地僵坐在浴桶里。
梁誉缓缓俯身,撑着浴桶边缘注视着他,语调难辨喜怒:“认出我了吗?”
两人近在咫尺,连呼吸都缠绕在了一处。
楚常欢不说话,唇瓣隐隐颤抖。梁誉到底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转而扯一条干净的巾帕,替他擦洗身子。
楚常欢猛地拍开梁誉的手,后者眸光一凛,沉默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般僵持不下,最后是梁誉做出了退让,将浴帕丢进桶里,冷冷地道:“我不碰你。”
楚常欢把自己清洗干净,撑着浴桶艰难地走了出来,而后穿上中衣,裹进被褥里。
他不想看见梁誉,便挪了挪酸痛的身子,向里侧躺着。
直到那人离去,他才以手盖脸,将满腔委屈发泄出来。
翌日晨间,姜芜打了洗脸水来,见楚常欢还在熟睡,便未打扰,径自走了出去。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再度进屋,发现楚常欢仍没醒,遂轻轻摇了摇他的肩。
楚常欢面色赤红,唇瓣干涩,闭着眼嘟哝了一声:“不要了。”
晃不醒他,姜芜索性拍了拍他的脸,掌心触上皮肤时,才惊觉他的双颊滚烫,额头亦是如此。
姜芜吓得不轻,慌慌张张地奔出寝室,托人去请大夫。
刚至院儿里,就见梁誉正往这边走来,身上还穿着紫袍官服。
姜芜匆匆行礼,旋即将楚常欢的境况一一告知,梁誉神色微变,疾步踏入屋内。
楚常欢高热不止,身子出了许多汗,梁誉迅速替他更换了衣物,目光掠过腰腹间的指痕时,粗鲁的动作逐渐变温和了不少。
“水……”楚常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梁誉起身去倒水,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袖口:“明鹤,别走。”
梁誉脸色发臭,但他现在不便跟一个脑子快要烧坏的人计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人从被褥里抱出来,用一件氅衣包裹着,行至桌前坐定。
楚常欢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直到喝了两杯温开水才安静下来。
少顷,姜芜和梁安拉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飞奔而来,见到屋内情形时俱都愣了一下。
虢大夫嘴里喘着粗气,颤颤巍巍上前揖礼道:“老朽见——”
“过来给他瞧瞧。”梁誉打断了虢大夫的话。
虢大夫几步走近,待瞧清王爷怀里那人的样貌后,又是一愣:“这不是……这不是……”
梁誉凌厉地看了他一眼。
虢大夫当即闭嘴,在茶桌另一段坐下,着手替楚常欢把脉,并掰开口唇验其舌苔。须臾,虢大夫道:“楚少君并未感染风寒,只阳虚精损,按理说不应该生出热病啊……”
听见那句“阳虚精损”,梁誉的神色颇有些复杂。
此前虽未经人事,却也听说过男子之间的那些风情月债,心里大抵有了思绪,便道:“你且开个补精气的方子即可。”
虢大夫点了点头,招呼梁安把他的药箱拿过来:“老朽这就给楚少君开药方。”
梁誉冷声道:“这里没有楚少君。”
虢大夫讪讪一笑:“老朽失言,还请王爷恕罪。”
待他写完药方,梁誉便吩咐梁安亲去医馆捡药,并将虢大夫送回王府,姜芜亦不敢马虎,取一块冰用锦帕裹好,将其置于楚常欢的膻中穴。
如此折腾了小半日,楚常欢总算退了热温,醒来后饥饿难耐,连吃了两碗山笋鸡米粥。
梁誉坐在月洞窗前闷声不语,视线轻移,凝在他的脖子上。
太后赏赐的愈肤膏确有奇效,只敷了两三日,颈侧那条疤痕就明显淡了不少,想必双足的冻疮疤业已消退。
须臾,梁誉道:“别院并非久安之地,你留在这里,恐会招来祸端。”
楚常欢放下牙箸,抬眸看向他:“还请王爷将我送往皋兰县,让我与家父团聚。”
梁誉道:“谁说要送你离开了?”
楚常欢拧紧了眉,疑惑道:“不知王爷要如何处置我。”
梁誉道:“搬进王府。王府里全是我的亲信,旁人的耳目无法触及。”
楚常欢面露讶色:“王府?”
“嗯。”
“可是……”
梁誉道:“可是什么?”
楚常欢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梁誉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楚常欢立马道:“你何时才肯放我走?”
梁誉眯了眯眼,俨然不悦:“想去哪?”
楚常欢细声道:“只要能离开京城,去什么地方都行。”
梁誉闻言失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以为你离开京城之后就能活下去?”
楚常欢便不言语了。
又过了片刻,梁誉道,“你以姜芜的身份嫁进王府即可,有了名份,就无需——”
“我不嫁!”楚常欢罕见地有了情绪,“我是明鹤的妻子,怎可另嫁他人!”
梁誉顿时恼了:“你不过是以姜芜的名义住进王府罢了,婚书上所写的,也只会是她和我的名字!”
楚常欢道:“那你娶她便是,拿我做什么幌子。”
梁誉被气得不轻,竟有些语无伦次:“楚常欢,你要违令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