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念辄起,楚常欢亦不再推拒,双臂虚虚地攀在梁誉肩上,乖巧地回吻着。
然而梁誉却在这一刻停了下来,趴在他身上,附耳道:“常欢,我明日便要去兰州了,你暂且留在京兆府,慕大人会好好照顾你的,待摆平了河西的事,我就带你回京。”
楚常欢神色淡然,嘴里温顺地应道:“嗯,我等着王爷。”
因顾及他腹中的胎儿,梁誉便没再继续,只借了他指头消乏,天光大亮时,楚常欢疲累地睡了过去,直至午时方醒。
眼下正值用膳的时间,梁誉命小二备来一桌清淡小菜,一并烫了壶青梅锞子茶。
楚常欢近来害喜,闻见油腻荤腥气便会呕吐不止,今儿桌案上的菜肴俱是少油淡盐的,间或有两碟过了醋的酱菜,酸味儿浓郁,扑面而来。
但他仅吃一口便放下了竹箸,微颦着眉,似是难以下咽。
梁誉也尝了尝碟里的菜,确实寡淡无味,因而道:“我让他们另备一桌。”
楚常欢捧着一杯暖融融的青梅锞子茶,向他道:“王爷,我想吃甑糕。”
他主动相求,梁誉心头莫名愉悦,问道:“还要吃什么?”
楚常欢略一思索,说:“蜜炙青梅脯、燋酸豏、还有泽州饧,每样都想尝一口。”
梁誉便依他所言前往市集采买果干糕糖,少顷,有人叩响房门,并唤了一声“夫人”,楚常欢道:“进来。”
小二鬼鬼祟祟地进到屋内,旋即从袖中取出一帖药递与他,笑盈盈道:“夫人,这是您要的东西。”
“有劳了。”楚常欢遣退店小二,并将那帖药藏匿稳妥,不多时,梁誉折回客栈,手里提着几只油纸袋,毋用多想便知里面都有些什么。
楚常欢不免心虚,没敢正眼去瞧他,接过甑糕糊乱吃了几口。
梁誉并未发现他的异样,兀自说道:“慕万里已派了人过来,吃饱后咱们就去他的府上。”往他杯中续满了青梅锞子茶,又道,“姜芜也来京兆府了,现下正在慕大人的府上。有她照顾你,我比较放心。”
楚常欢一怔:“姜芜也来了?”
梁誉道:“你不希望她来?”
楚常欢赶忙挪开视线,道:“只是有些意外。”
梁誉道:“她把球球也带过来了。”
楚常欢点点头:“嗯,知道了。”
饭毕,两人离开客栈,前往慕府。
马车在正门前悠悠停下,一位身着玄青色圆领襕袍的中年男子阔步迎来,拱手道:“下官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此人便是京兆府尹慕万里,姜芜跟在他身后,满目期冀地注视着马车。
梁誉抱着楚常欢下了马车,随即与慕万里一道进入府邸,分花拂柳地行至西院厢房。
慕万里含笑道:“寒舍简陋,不及王府宽敞豪奢,若有怠慢之处,还请王妃海涵。”
楚常欢没有回应,梁誉握住他的手,道:“慕大人与我父交好,值得信任。”
楚常欢悟明其意,便也一拱手,温声道:“慕大人见外了。”
虽然早就知道眼前这位穿着女子行头的王妃是个男人,甫一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教慕万里愣了愣,面上挂着尴尬的笑。
待他走后,梁誉摘掉楚常欢的帷帽,在他身前蹲了下来,继而撩开裙摆,替他解开沉甸甸的脚镣。
楚常欢怔在当下,不及他开口,梁誉便道:“常欢,你腹中有我的骨肉,我不会再锁着你了。”
楚常欢没有接话,默默逗弄着怀里的小狐狸。
姜芜盯着那串脚镣,心尖蓦地一震,但她没敢过问,当即背过身整理楚常欢从客栈带来的行李。
取出衣物时,她仿佛嗅到了一股子似有若无的药味儿,只当王妃是在吃药固胎,不甚沾了些药气儿在衣料上,便没在意。
傍晚,慕万里备了一桌佳筵宴饮梁王及梁王妃。
席上不乏海味山珍、美酒佳酿,楚常欢仅闻上一闻就呕吐起来,慕万里吓了一跳,唯恐怠慢,一叠声问道:“王妃怎么了?莫非是菜肴不合胃口?”说罢立刻唤来侍婢,伺候王妃漱尽口里的秽物。
梁誉道:“他身子弱,沾不得油腻带腥之物。”
慕万里忙道:“是下官一时疏忽,下官这就命厨子再炒几个清淡些的小菜。”
梁誉道:“有劳慕大人了。”微顿,又道,“近来恐要劳烦贵府的厨子了,荆妻不宜食重油及牲畜禽鱼,只需备些寻常果蔬即可,口味偏酸些的更好。”
慕万里暗自思忖,这不是他家娘子昔年怀子时的饮食习惯么,怎的这个男王妃也好这一口?
但楚常欢毕竟是个男人,慕万里便没往这一处想,含笑应道:“下官领命。”
楚常欢吃了一盅热茶,逐渐压下喉间的不适,席上慕万里一直在劝酒,梁誉不想拂他的盛情,便接连饮尽。
饭毕,两人返回西院。
趁梁誉在洗澡,楚常欢将客栈小二买来的那帖药藏于床底,待梁誉从浴房出来时,他早已睡熟。
梁誉吹熄油灯徐徐躺下,不多时,楚常欢寻着热源朝他靠近,猫儿般偎进他怀里。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主动靠近梁誉,仿佛这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需有人抱着方可安睡。
没了脚镣的绑缚,楚常欢睡得更恣意了,一条腿压在梁誉的腿上,颇有些不雅。
虽然知道这些习惯极有可能是顾明鹤娇纵出来的,梁誉却罕见地没有生气,轻轻揽住楚常欢的腰,温声唤道:“常欢。”
楚常欢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梁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困意来袭,方搂着他合眼入眠。
翌日,梁誉用过早膳便启程了。转身时见楚常欢正站在西院外的假山旁相送,踟蹰片刻,复又折回,对他道:“外面风大,回屋去罢。”
楚常欢点点头,旋即转身,朝厢房行去。
球球吃饱餍足后就盘在院儿里的石桌上睡觉,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它疏懒地睁开眼,冲楚常欢摇了摇尾巴。
楚常欢此刻无暇陪它玩耍,疾步走进寝室,弯腰去取藏在床底的药。
可摸索半晌,始终不得一物,他索性趴了下来,仔细查验床板。
姜芜见状,忙跑来问及缘由,楚常欢道:“你晨间扫洒时可有看见床底的东西?”
姜芜摇头,又问他是何物,楚常欢却不回答,嘟囔道:“难不成是球球叼走了?”
姜芜劝他莫要心急,随后主仆二人便屋里屋外地搜罗起来。
离了京兆府,其后的路则愈发荒芜,纵然是走官道,也难免会碰上几个不长眼的山匪蝥贼。
为保梁王身家安全,慕万里特意挑了七八个身手利落的侍卫护送。行至西市时,梁誉忽然想起一事,当即勒停了马,直奔医馆而去。
他从襟内取出一包物什搁置在案,对正在称药的郎中道:“烦请大夫替在下辨认一遭,看看这是一剂什么药。”
大夫头闻声抬头,见此人英朗矜贵,面容却冷厉,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便不敢怠慢,当即拨开裹药纸,扒出几味草药瞧了一瞧,口里念叨着:“红花……莪术……三棱……这都些破血逐瘀、峻下逐水的药。”
梁誉颦蹙眉梢,神色微变。
大夫以为他没听明白,又道:“寻常人可用这些药来治个气滞血瘀、胸痹心疼、瘀滞腹痛等,但孕妇若误食,可是要落胎的。”
第21章
找寻多时,仍旧一无所获,楚常欢疲惫地坐在案前,不禁怀疑那药是否是姜芜晨间扫洒时偷偷拿走了。
姜芜是梁誉的人,她自然不会向着自己,是以楚常欢不敢把药的事告知于她,若教梁誉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来。
他记得那晚有个大夫言这孩子已有月余了,推一推时间,正好是在含芳园里怀上的。
彼时正逢清明,楚常欢起了欲,神魂游荡间误把梁誉认作顾明鹤,与他荒唐了一回。
——白日里还在祭奠亡夫,夜里就与别的男人赴巫山之会,楚常欢满心愧疚,悲痛万分,只怕日后死了,也无颜去面对顾明鹤。
梁誉从前就那般厌恶他,他又何尝没有恨呢?
每每忆起过往,楚常欢便会落泪,他的一颗真心,何其卑贱。
所以,腹中的孽种必须打掉。
“为何哭了?”
正走神时,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询问声,楚常欢蓦地回头,竟见梁誉立于垂花石门外,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
楚常欢心下一凛,慌乱地站起身:“你……你怎么回来了?”
梁誉一袭绛色圆领襕袍着身,腰系玉带,雍容矜贵,面貌更是脱尘无双。
偏偏神色阴翳,令人足底生寒。
他款步走来,托着楚常欢的手,嘴角浮出一丝笑:“我若不回来,又怎知王妃对我如此不舍,暗暗垂泪呢?”
楚常欢被他这抹不达眼底的笑骇得脊背发凉,连忙抽了手,后退两步道:“我没……”
梁誉敛了笑,对檐下的姜芜道:“给王妃收拾行李,出发去兰州。”
楚常欢震愕:“去兰州做甚?大夫说头三月胎息不稳,不宜再舟车劳顿了,我留在此处等王爷便是。”
梁誉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楚常欢顿时慌乱起来,若真去了兰州,就再无机会落胎了,他连连摇头,拒绝道:“我不去!”
梁誉面色阴沉,由不得他拒绝,当即把人拦腰抱起,疾步走出了西苑。
“王爷!”楚常欢太过瘦薄,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口里不断央求道,“王爷,求你放了我,我不想去兰州!”
梁誉收紧双臂,履步匆匆。
至前院时,慕万里自游廊快步赶来,拱了拱手,问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楚常欢恳切地看向他,唤了一声“慕大人”。
梁誉冷漠地道:“王妃身娇体弱,需由我亲自照顾方能安生,留他在此,我不放心。”
这是梁王的家事,慕万里本无权过问,但见楚常欢目眶微红,眼角有泪,应是不情愿的,于是道:“下官虽是个粗人,但府上的丫头们还是能尽心照顾王妃的,西行之路崎岖,下官以为,让王妃留下来才是最稳妥的。”
慕万里不禁回想起当年之事,梁誉入仕后初次随父出征,楚常欢亦偷偷前往,蒙混进了军营,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梁誉将楚常欢狠言厉辞地骂了一通,并把他连夜赶出军营了。
自此,慕万里就再也没见过楚常欢了。数日后,汴京传来消息,道是楚常欢已嫁入侯府,成了顾明鹤的男妻。
再后来,便是顾明鹤兵败平夏城,并落了个叛国的罪名,而本该被圣上赐死的楚少君,如今摇身一变,竟做了梁誉的王妃。
梁誉此刻怒火攻心,言语不免莽撞:“慕大人,本王的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慕万里怔了一瞬,旋即拱手道:“是下官僭越了。”
离开京兆府后,车马沿渭水一路西行,极目所见,绿草如茵、牛羊成群,与中原风貌迥然不同。
楚常欢几番央求未果,便没了心思赏马观羊,一路上寡言少语,偶尔倦乏时则倚着车壁入眠。
时日一久,他的初孕之症就益发严重了,起初只是厌食油腥,过了熙州一带,更是连寻常果蔬粥水都难以下咽了,每天翻来覆去地吐,人也日渐消瘦。
其间梁誉找了好几个大夫为他诊脉,皆言他身体无碍,等熬过头三个月就会有所好转。
梁誉面色虽冷,却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再行两日即可抵达兰州了,然而越是临近,楚常欢的心就越难过,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思念顾明鹤,以至于每个梦里都有亡夫的身影。
傍晚,马车在一处水渠旁悠悠停下,梁誉解开水囊,取了一壶清洌可饮的活水,姜芜则与几名护卫在渠边搭灶生火烧晚饭。
楚常欢这会子正在困觉,梁誉没去惊扰,便在一处沙石上坐定,目视着天际的红霞,渐渐失了神。
“砰——”
倏然,车厢内传出一声闷响,他疾步奔向马车,掀开了幄幔:“常欢!”
楚常欢星眼微饧,茫然地看向他,呢喃道:“明鹤……”
梁誉抬步入内,离得近了,楚常欢也就看清了他的面貌,陡然清醒过来。
梁誉并未生气,兀自把水囊递与他,旋即环抱双臂,闲闲地向后倚去。
车厢内异常寂静,楚常欢犹豫了半晌,攥住他的袖角道:“王爷,我可否不去兰州?”
梁誉把人揽入怀里,缓声叹息道:“听话,别再惹我生气了,好吗?”
言辞温柔,犹如夫妻间的软语温存,可楚常欢却莫名胆颤,一时间,连呼吸也变得局促起来。
他妄图挣脱,梁誉却把他搂得更紧了些,楚常欢踌躇几息,小心翼翼地道:“王爷,我肚子疼。”
可梁誉却没有任何反应。
楚常欢又道,“腹中胎儿尚不足两月,此番舟车劳顿,我已有些吃不消,孩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王爷若怜惜我,就把我——”
“你也知道腹中的孩子经不起折腾?”梁誉遽然打断他的话,松开手臂,抬起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道,“你买落胎药的时候,可有想过他经不经得起折腾?”
楚常欢脸色煞白,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什……什么落胎药?”
梁誉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草药,举至他眼前:“十天前,王妃藏在慕府西厢房床底的药,这么快就忘了?”
待看清那物后,楚常欢眼前一黑,整颗心仿佛沉入了谷底。
“谁给你买的?何时买的?是不是打算等我一离开京兆府就煎水服下,把腹中的骨肉化作血水?”梁誉一叠声问个不停,额角青筋毕现,俨然是在压抑着什么。
楚常欢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梁誉磨着槽牙,嘴唇隐隐在颤抖:“为什么?”粗粝的手紧贴在楚常欢颈侧,仿佛微一用力便可将它折断,“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常欢脑内空白,眼眶逐渐变得滚热。
良久,他垂下睫羽,哑声道:“我与你之间,不该如此。”
梁誉闻言一怔,气极反笑:“不该如此……好一个不该如此。就因为怀了我的种,便觉得有愧于顾明鹤,对吗?”
楚常欢不语,滚落了几滴泪。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的眼泪流之不尽,仿佛每一滴都是为顾明鹤而洒。
梁誉心口滞涩,嘴里却笑了一声。少顷,他掀开幄幔,着一人快马驶入兰州城,命其将自己的口谕转述给梁安,待用过晚饭,方与众人赶往二十里外的小镇借宿歇脚,翌日天明后继续赶路,至掌灯时抵达了驻军府。
马车还未停稳当,梁安便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拱手道:“属下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兰州驻军左武大夫薛远山及右武大夫邓安昊亦在阶前站定,拱手揖礼。
这两人皆是顾明鹤麾下的猛将,自然也识得楚常欢。
在楚常欢出声之前,梁誉就已封了他的穴道,继而戴上帷帽,抱着他下了马车,朝府里走去。
薛远山和邓安昊显然没料到梁王妃也在随行之列,不由面面相觑,迟疑半晌方才入内。
楚常欢曾在这座府邸待了数月,饶是隔着帷帽也能瞧清四周的光景,往事历历在目,仿佛每一处都残存有顾明鹤的气息。
他的心莫名绞痛,眼泪又一次淌落,热滚滚地滴溅在梁誉的虎口处。
梁誉若有所觉,脚步猝然顿住。
少顷,他问道:“神龛在何处?”
梁安道:“回王爷,东面那间耳房便是了。”
楚常欢不记得驻军府内有什么神龛,正疑惑时,梁誉已抱着他往东行去。
“咯吱——”
房门应声而开,梁誉阔步入内,在一张黄梨木供案前止步。
屋内燃有明灯与檀香,为祭祀所用,楚常欢被这股子气息熏得心魂震荡,不及憾惑,头顶的帷帽被人轻巧摘下,梁誉将他放在供案前,却没有解他的穴道:“常欢,你瞧瞧,这便是你朝思暮想的顾明鹤。”
楚常欢定睛瞧去,只见供案上摆放着一块漆黑的牌位,上刻“先夫顾氏念安之神位”。
察觉到怀中的身形陡然僵住,梁誉淡淡一笑,扣住他的手,轻轻贴放于他的小腹,温声道:“来——告诉他,你腹中怀有我的骨肉,以慰他在天之灵。”
河西的夜静谧祥和,却也冷幽清凉。
姜芜打了洗脸水来,见楚常欢跪坐在窗槛前望月发呆,便放下水盆,缓步走近了对他道:王妃,夜里凉,您该梳洗入睡了。
楚常欢没有回应,眼眶微有些红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