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遇说:“你。”
安霖又接了一个球:“我还当替身吗?”
“不。”秦遇节奏不变,“你来当主演。”
小球脱离轨迹,和安霖擦身而过,弹到后方的墙上,又啪嗒弹了好几下,空旷的球场归于安静。
安霖以为是击球声干扰了秦遇的声音,问:“什么主演?”
“陈晓霜。”秦遇从短裤中掏出另一颗球,重新打给安霖,“你来演。”
安霖没接。
他看了秦遇一阵,发现他不像在开玩笑,不确定地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秦遇学着安霖的台词,“片方决定换你来演陈晓霜。”
虽然这消息冲击得安霖的大脑掉线了片刻,但他很快想明白了背后的利害关系。
场地无法延期,换人沉没成本高,这场死局好像的确只有他是最优解。
但事情在他这里没那么简单。
“我演不了。”安霖去冰柜边拿了瓶饮料,拧开瓶口汩汩灌下,用冰冷的液体压下心中的燥热。
秦遇跟到安霖身边:“你接新工作了吗?”
不等安霖回答,他又说:“网球教练可以推掉。”
——安霖说过退圈后他会去当网球教练。
“不是。”安霖垂着眼眸,没看秦遇,转身走到休息椅边,拿起干净的毛巾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秦遇觉察出了安霖的回避,继续跟到他身旁问:“那是什么。”
“反正演不了。”安霖扔下毛巾,就像无法忍受秦遇的靠近一样,转身朝球场出口的方向走去。
一而再再而三,秦遇不想玩你追我逃的游戏,索性拉住了安霖的手腕:“安霖。”
但即便已被牢牢拉住,安霖仍拿后背对着秦遇,态度与其说是回避,不如说是逃避。
秦遇心中想到了一种可能,皱眉说:“不要告诉我你在考虑迟昊。”
他不了解安霖,不知道是不是安霖看迟昊塌房又心疼上了,觉得抢了前男友——又或者即将复合变为现男友——的角色会有所顾虑。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但就是让秦遇有些火大。
“不是,你想什么呢。”安霖挣开秦遇的手腕,终于拿侧脸对着秦遇,但视线仍看着地面,“是我演不好。”
心里燃起的火苗熄了下去,秦遇松了口气:“淋浴间那场你不是演挺好的吗?”
“那不一样。”安霖胡乱找了个借口,“那没有台词。”
“你是想说你台词不好。”秦遇从没见过唱歌好听的演员台词不好,尽管有些不理解,还是说道,“这不是问题,大不了后期配音。”
安霖真不想秦遇再追着他不放,他就怕自己头脑一热答应下来,造成让所有人都难堪的后果,有些烦躁地说:“不是,秦遇,你不了解,我真演不好。”
安霖还从来没有这样直呼过秦遇的名字。
正常当着人的面直呼全名,要么很熟,要么一点不熟,但安霖的叫法不带亲昵,不带冒犯,好像就只是有一件事牢牢占据了他的思维,让他无法再注意社交边界,就这么脱口而出了秦遇的全名。
如果真想拒绝不应该是这样的。
秦遇不确定是不是他的错觉,但他认为只有不想拒绝但只得拒绝的人才会像安霖这样心烦意乱。
“这样吧。”秦遇不再强求,呼出一口气,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打抢七,你赢了我就不劝了,你输了就跟我回去拍戏。”
安霖动了动嘴唇,想说别费心了,但他又觉得自己是会赢的,抱着一丝很矛盾的心理,滚了滚喉结说:“可以。”
两人重新回到球场上,和方才拉球时不同,这次两人站到了底线一米外开——将好站在底线上都还可以只是拉球,但站到底线外就只能是比赛——多了一丝对立的意味。
秦遇本该全神贯注地盯球,但他的视线全落在安霖脸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安霖果然没能藏好心思,心事重重全写在脸上。
第一颗球,安霖发。
他发得极其坚决,一如既往的大炮声响起,秦遇连动都来不及动就吃了一记ace。
第二颗球,秦遇发。
他发得中规中矩,安霖一记直线球打到另一侧,他没能跑过去,又丢了一分。
第三颗球,还是秦遇发。
一发下网,被抢了二发,安霖越打越猛。
“你知道我拍戏要求很高。”
第四颗球,在安霖发球前,秦遇和他闲聊了起来:“如果对手演员达不到我的要求,我会提建议。”
安霖有点被干扰,发过去的球慢了一些:“所以呢?”
“你演不好我会帮你。”
秦遇把球接了回去,一个很好打的正手位,安霖平击,没有过网。
“你帮不了。”安霖继续发球,击球的一瞬间带着点发泄的意味,“我演技很烂。”
结果就是一发下网。
为了打进发球区,二发惯例球速很慢。
秦遇接得很轻松:“你怎么那么不自信?”
“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安霖拉了个上旋球,出界。
比分来到三比二。
“难道迟昊在PUA你?”换秦遇发球,比起发出一颗好球,他更想把这事聊清楚,“你明明比他更优秀。”
“我要说多少遍,跟他没关系。”
安霖把这毫无威胁的球砰地扇回来,打了个秦遇措手不及。
好吧,秦心理辅导员——自封,终于确定这事跟迟昊没关系。
“我能看出你想拍戏。”秦遇继续发球,“为什么要拒绝这么好的机会?”
这问题似乎问到点子上了,安霖有所犹豫,没能接好,秦遇发球直得。
“你真让我去拍你会后悔的。”换安霖发球。
他垂着视线,啪啪拍着网球,心里有想过要不直接告诉秦遇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
但这样就得说起背后的原因,说起同学如何在背后议论他,他无法承受选择退学。
而他不想说。
在他看来他和秦遇压根不熟,不想对一个外人揭自己伤疤。
就说来这里打球,他也是确认前台全是生面孔后才敢去存行李箱,就怕碰到认识的人问他怎么好久不来了。
“不会。”秦遇说,“你不相信自己,可以相信我。”
安霖在心里说凭什么?哪有人不相信自己相信外人的。
“你演不好我教你演,反正最后呈现在大荧幕上一定是好的。”
听到这话,安霖的心莫名有些乱了。
他很清楚秦遇对拍戏的要求,说不定在秦遇的帮助下,他真的能呈现一部好作品呢?
别想了,不可能的。
安霖让自己保持清醒。
球场只剩下两个月租期,哪有时间给秦遇帮他磨演技?
可是……万一秦遇真的能做到呢?
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到他的样子。
还是想太多了,秦遇有什么特殊的?
他自己都克服不了的毛病,怎么可能靠秦遇帮他克服?
安霖的球开始变得乱七八糟,发球不再有力,回击也不再坚定。
比分很快来到了五比五平,这时候安霖也发现了,秦遇打得很随意,他根本就没想通过打赢说服安霖,他在等安霖自己做决定。
意识到这一点,安霖的心绪更加混乱,又打出了一个失误。
比分来到六比五,再输一个球,安霖就会输掉抢七。
安霖发球,安静了一阵子的秦遇突然问:“想清楚了吗?”
好讨厌,安霖又被干扰,一发失误。
所有观众都知道发球时不能干扰球员,这人自己在场上怎么还这样?
安霖恼火地说:“我发球的时候你别说话。”
“最后一句。”秦遇说,“是我推荐的你,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啪,大炮轰出。
直直下网。
最后一球,安霖以极其低级的双误结束了比赛。*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反应过来输球不只意味着继续拍戏,还意味着先前做好的人生规划全部打乱,安霖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你输了。”秦遇走到网前,没有胜利者应有的姿态,稀松平常地看着安霖,仿佛早就预知会是这个结果。
安霖平复着呼吸:“你干扰我。”
他确实被干扰得厉害,秦遇那句“负责到底”几乎让他失去了所有力气。
“那我让你一分。”秦遇说,“你重新发。”
他好像比安霖更加了解自己,笃定即便重新来过也是同样的结果。
确实是这样。
心里的那丝渴望在秦遇的推波助澜下无限放大,已经有裂痕的铜墙铁壁注定倒塌。
安霖放弃挣扎,走到秦遇面前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一直逃避的人主动向他走来,秦遇心情不错地说:“片酬不是问题。”
“……我不是财迷。”安霖说。
不是财迷因为那么点钱对他毫无信任,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什么条件?”秦遇问。
“就是你,”安霖深吸了一口气,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无论我表现怎么样,你都不能对我失望。”
秦遇有些意外,没想到安霖的条件不是演员最关心的片酬或待遇,竟然只是不希望他失望。他很轻地挑眉:“就这?”
“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安霖懒得解释并非秦遇在他这里有多特殊,只是秦遇是推荐他的那个人,他可以不顾其他人怎么想,但唯独不想坚定选择了他、对他寄予厚望的人后悔现在的决定。
这个人换成姜导又或是水果大军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一样。
既然安霖已经鼓起勇气做尝试,他便会尽最大努力好好表现,但如果到头来秦遇放弃了他,他会受不了的。
安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双眼闪烁,忽明忽暗,表情有多脆弱又有多渴望,看秦遇的眼神就像在看救命稻草一般。
秦遇仿佛看到一个自闭的小人终于走出了房间,但仅仅是迈出一步便不敢往前走,犹豫着对门外的秦遇说:你再拉我一把,再拉我一把我就出去了。
其实秦遇也不知道安霖为什么会这样。
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可能会对安霖失望。
秦遇隔着球网朝安霖伸出了手,安霖以为是要握手的意思,也抬起了手。
结果秦遇一把抓住安霖的胳膊把他拉了过去,打球人刻在骨子里的不能触网的原则让安霖克制地没有往前迈步,结果便是重心不稳地朝秦遇倒了过去,肩膀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为了注意球网而低垂着的脑袋差点撞上他的下巴。
“有我给你兜底,你在怕什么?”秦遇一手勾过安霖的脖子,一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我对谁失望也不会对你失望。”
安霖难得没挣扎,老老实实地任秦遇圈着他的脖子,双手搭在秦遇的小臂上,说:“不准骗人。”
秦遇带着安霖往休息区走:“骗你一个字我短一厘米好吧。”
安霖:“……神经病。”
费了不少口舌,终于说动了小同志,秦遇灌了一大口饮料,问:“你跟经纪公司已经解约了吗?”
安霖用毛巾擦着汗:“我没有经纪公司。”
“哦?”秦遇更加意外,不理解安霖怎么混这么差,同时又莫名多了一分责任感,“那我说你现在是我的人,没问题吧?”
安霖不知道他的身份已经从“好学生”转变成了“关门弟子”,无所谓地说:“随便。”
秦遇给制片人打了电话,说明天重新开机,接着又让助理给他和安霖订了机票,两人今晚就返回C市。
不过在此之前,安霖还有一些事情要办,对秦遇说:“我得先回去一趟,你能不能帮我搬一下东西?”
通常来说,搬家这种事安霖是不会麻烦别人的。
但秦遇擅自闯进了他的私人领域,在他这里的定位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他觉得是可以找秦遇帮忙的。
而搬东西这种事秦遇通常不会亲力亲为,但他不想浪费时间找人,也不想刚建立革命友谊就拒绝小同志,便应了一声“好”。
于是半小时后,秦遇站在迟昊家客厅,看着安霖翻出来的两个编织袋,一时间要素过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让我帮你拎这个袋子?”
安霖把冬天的衣服往袋子里塞,问:“你拎不动吗?”
秦遇:“……”重点完全错误。
“倒也不是。”
安霖的东西几乎都是衣服,还有一些他收藏的小玩意儿,大多都跟电影有关。
秦遇蹲下身,拿起一本票根收纳册,问:“你喜欢收藏票根?”
“嗯。”安霖说,“以前还收藏海报来着。”
以前他的卧室很大,墙上贴了好多经典海报,后面全都卖了。
秦遇一页一页地翻着收纳册,很快翻到了他想要看到的电影票根,继续往后,一张又一张,全在这里。
——他的电影安霖全看过。
秦影帝满意地合上册子,决定后面考考小同志他的经典台词,答对了就给奖励。
不过给什么奖励?
还没想好。
“你慢慢收拾,我去抽根烟。”
秦遇拿上烟灰缸去了阳台,安霖继续在卧室奋战。
冬天的衣服都收走后,衣柜瞬间空了大半,而当安霖清空内衣抽屉时,一个长条形的玩意儿从一叠内裤中滑落了出来。
是他的好朋友小棒。
还是带走吧,毕竟陪伴了他好多空虚寂寞的夜晚,再说直接扔这里也不合适。
安霖很快收拾好了所有行李,拉上了编织袋的拉链,正当他准备把秦遇叫过来,电子门锁的声音突然响起,某个一年到头回来不了几次的人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是迟昊。
他一进门就摘了口罩,眼里布满血丝,胡子应是好几天没刮过,看上去颇有些邋遢。
见着安霖,他愣了一下,又看到地上的编织袋,立马扔下行李箱冲到安霖面前抱住了他,嗓音嘶哑地说:“别走,安霖,别丢下我。”
安霖:呃……
阳台上的秦遇听见动静,夹着烟的手停留在烟灰缸上方,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挑起眉头,抖了抖烟灰。
安霖知道这里有“观众”,推着迟昊的胳膊,提醒道:“我们分手了。”
“我后悔了。”迟昊紧紧抱着安霖,闷闷地说,“我现在片约没了,代言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你。你一定不忍心看到我这样对不对?”
“不是,迟昊,你怎么不明白。”安霖皱起眉头,加大了力道,“我对你已经没感觉了,你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
“那我重新追你。”迟昊执拗地说,“我现在有大把时间,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咳。”
秦遇觉得抱得差不多了。
不可以再多抱了。
他摁灭烟,从阳台走出来,对迟昊说:“已经分手了还这样不合适吧。”
迟昊明显受到了惊吓,难以置信地松开安霖,表情从震惊转为震怒只花了一秒:“你竟然把他带到我家来??”
说完,他绕过两个大编织袋,冲向卧室:“你们不会在我的床上……”
看到床品干净整洁,他这才放下怀疑,但仍然一脸遭受背叛的模样:“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安霖?”
安霖也是无语了:“他帮我搬东西而已。”
“他什么身份帮你搬东西,你当我傻吗?”迟昊说,“要不是我刚好回来,你们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秦遇“哈”了一声,觉得离谱:“我是没地方吗?跟他打炮要来你这里。”
安霖心里的小人扶额叹息。
谁来管管这个人。
“谁知道你是不是有这种癖好……”迟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无法再承受更多伤害,颤抖地指向大门,“行了,你们给我滚出去,都给我滚……”
安霖本来就打算走了,滚不滚的对他来说倒无所谓。
不过,还是有一件事要对迟昊交代一下,他犹豫着要怎么说出口——不是过意不去,是从人道主义出发,他觉得迟昊是真有点惨,于是委婉地说:“对了,得跟你说一声,顶峰那边……”
“陈晓霜换安霖演了。”秦遇说。
迟昊一瞬间瞪大双眼,红血丝几乎爬满眼眶。
他的脸上闪过震惊、不甘等复杂情绪,不过也就一秒,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让他来演,还不如换阿猫阿狗演!你们等着赔钱吧!”
安霖抽了抽嘴角。
行吧,他收回他的人道主义。
彻底和迟昊做了了断,安霖终于了却了一桩事。尽管和之前的人生预想有偏差,但也算是新的开始。
秦遇用帽子和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把两个红蓝交织的编织袋放进他豪车的后备箱,问安霖:“把这些东西放去哪儿?”
他以为安霖已经找好了新住处,却听安霖说:“先拿到火车站寄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