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在这工作五年了。”丘奇回答道。
阿瑞贝格摇头,笑着又问一遍:“我问的是你来这儿多久了,不是你在这工作多久了。”
“噢,嗯,我……大概十年了吧。”丘奇头还是低着,不敢看他们。
“十年啊,那蛮久了。”阿瑞贝格仿佛只是随口感叹了一句。
西尔芙林拿着他的药瓶看了看成分,白皙细长又充满骨感的手指不断把玩着那一瓶白色的小药罐,然后边慢慢放回去边拉着调子说:“你失眠得挺厉害啊,有焦虑症吗?”
丘奇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点睡不着觉。”
“嗯,睡不着觉——听你们管理员说,你小时候家里失火因此失去了父母家人,是这个的缘故吗?”西尔芙林又问。
“我不知道。”丘奇依旧低着头小声回答。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在我们刚进来时自己那么焦虑地频频打量我们吗,知道自己这不正常的极端紧张感是从何而来吗?”西尔芙林语气咄咄逼人。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丘奇的声音带了点哭腔。
“啧,抬起头,看着我。”西尔芙林的声音很冷,没带任何情感,但其中的命令意味让丘奇身体一抖,缓慢地抬起头。
那个金发警官这样近距离看真的非常好看,光晕下每一丝金发都裹着蜜糖般的光泽,衬得皮肤白得透光,五官精致中带着隐约的棱角,镜片后的蓝眸却泛着极寒天中冻结湖水下的冷冽。
这样的眼神让丘奇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这时旁边浑身透着精英贵族气的西装探员也开了口,他的语气倒是带着笑意,话却不是朝丘奇说的。
“看来你们这的心理治疗不到位啊,这孩子的心理健康很成问题。”
丘奇年纪并不小,看起来也有二十来岁,但心智很明显地不成熟,且无法控制自己机体的各种反应,极度的紧张、焦虑,注意力很难集中,别人说话他要反应半天,或者根本反应不过来。
“我很好奇,他这样的精神状态,真的能在这工作吗?”阿瑞贝格笑着看向比尔森,眼里却无笑意。
“啊,他平时一般不这样,心理治疗也很有成效,可能再一次接触到警官,唤起了他之前痛苦的回忆,警官,我觉得他现在可能不太能接受问询了。”比尔森微笑,看起来礼貌又得体。
阿瑞贝格突然说:“我们分开聊吧。”
“什么?”比尔森不解。
“我和你,西尔和丘奇。”阿瑞贝格说。
“可是我说他现在的精神状况不适合接受问询了,而且如果我不在,他更会精神失控。”比尔森满脸不可置信。
“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们的这位警探非常专业,他是心理学博士,保证不会让他出什么严重的精神问题。”阿瑞贝格仍旧笑着,语气却不容置喙。
西尔芙林确实有心理学专业的博士学位,但他可不擅长什么心理安抚,他只擅长心理击溃,闻言斜眼瞟了阿瑞贝格一眼,然后站直身体,将掉落耳侧的发丝捋至耳后,转过身对比尔森很假地笑笑,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微微弯腰,眼睛眯起来让人看不见其中的冷漠无情,“是的,我非常擅长心理安抚,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博士学位证。”
警官把话说到这份上比尔森再拒绝就有点不识好歹了,他轻扫一眼丘奇,然后点头答应。
等到阿瑞贝格带着比尔森走开,西尔芙林才再次看向丘奇,他将眼睛摘下来别在上衣口袋里,没了眼镜的遮挡,那双蓝色眼睛少了点冰冷的色彩,不再显得那么无情。
“你有点怕你们管理员,为什么?”西尔芙林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丘奇肩膀一抖。
“我没有……”他小声辩解。
“我没瞎,我也不蠢,你真以为我们这些人这么好糊弄?一句‘我不知道’就可以把我们打发?”西尔芙林边说边从他身后走过,从他的左边来到右边,然后弯腰看向他,语气像是真的好奇。
“你一开始敢那样频繁地打量、观察我们,现在却不敢抬头看,”到底是因为你的敏感、脆弱,还是因为你的管理员向你暗示了什么?”
西尔芙林没有错过比尔森将手搭在丘奇肩上时丘奇那畏怯的一眼,也没错过比尔森走时停留在丘奇身上的视线,那个视线中可不含什么关心,倒像是某种警告。
“我……只是敬重我们的管理员,没有别的。”丘奇摇头否认。
西尔芙林蹙眉,“你看着我——这里的心理治疗并没有把你治好,你完全没必要……”
“不,不是的,”丘奇这会儿终于肯直视他,“我被治好了,我很感谢我们的管理员,他拯救了我。”
西尔芙林在这个话题上没法和他继续,于是选择换个关键问题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莱普特,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们管理员说是你在对接他的资金补助。”
“哦,是的,他是我们管理员偶然救下来的人,后面看他情况困难我们才对他提供资金补助,派我来和他对接是因为我们有着相似的遭遇,据他本人说他小时候也因为一次意外失火而失去了双亲。”丘奇说出这一段话时意外地流利
“你怎么知道他以前叫莱普特,这么私密的事情他也告诉你了吗?”西尔芙林话音一转,语气强硬带着质问。
“什……什么?”丘奇显然懵了。
“我说的人,现在叫卢陟,这是他后来改的名,之前他叫莱普特,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改名也牵涉良多,他为什么会告诉你?而且对于一个很多年未曾使用过的名字,可能本人乍一听都要反应一会儿,你却一下子就对上了号,将莱普特和卢陟自动对应到了一起,”西尔芙林声音不大,但却让丘奇不断冒着冷汗,手指颤抖,“再次回答一遍我的问题,你和莱普特,也就是卢陟,到底是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我是他的对接人员嘛,所以关系就好一点。”丘奇语气僵硬地说。
“是吗,他现在被确定为一起恶性虐杀儿童案的凶手,还牵涉着另一起连环家庭纵火案,而且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有同谋,也就是帮凶,现在你再对我说一遍,你们的关系好。”西尔芙林语带压迫地开口。
那双蓝色眼睛因为少了眼镜的过滤而少了几分冰冷,却也因为少了眼镜的遮挡,里面的审视与嘲讽毫无遮拦地溢出,让人遍体生寒,让人无所遁形。
丘奇脸色仓皇,半天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阿瑞贝格突然表情严肃地快步走了回来,开口就是一句:“丘奇,我们要搜查你的房子。”
丘奇抬头呆愣地看着他, 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
西尔芙林皱起眉头,细长的手指蜷起,闭上眼睛按了按鼻梁, 然后再睁眼把眼镜戴上, 突然转头问丘奇:“你六月三十号晚上七点左右的时候,人在哪里?”
丘奇的身体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不易察觉, 但还是被西尔芙林捕捉到了。
他低下头, 像是在思考, 又像是单纯的沉默, 过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在送快递。”
“送快递?”西尔芙林语气讶异。
一旁跟着阿瑞贝格过来的比尔森说:“我们镇上没有正儿八经的快递员邮寄员, 一般都是我们这些福利机构的员工从统一的快递存货仓帮忙送去各户人家。”
“你们福利机构的服务范围倒是挺广, 一个月多少薪酬值得你们这么无私奉献——送的哪家的快递?”
“一个月——”没等丘奇说完, 西尔芙林就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他,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前一句话不是个疑问句, 你不需要回答,我也并不真的关心,你只需要告诉我,送的哪家快递。”
“……修坂街道166号。”丘奇轻声答道。
“达摩家对面那户。”阿瑞贝格听不出语气地开口。
“你们管理员说你就住在‘雀生’的员工宿舍, 现在,把钥匙给我, 等会儿会有警察来带你去警局坐坐。”
“我不去警局……我不去警局, 警官, 我为什么要去警局?”丘奇突然大幅度地摇头,动作剧烈地往后退,整个人像犯病了一样, 大声嚷嚷着。
周围的同事从一开始西尔芙林与阿瑞贝格过来就忍不住往这边看,此时见到平时木讷不怎么说话的丘奇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均露出了讶异的神色,比尔森走过来对着边上的员工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说:“大家工作都辛苦了,中途休息一下,先散了吧。”
然后又轻轻拍着丘奇的背,缓声安抚:“没事的,他们和这里的其他警官不一样,你可能做错了事情,他们只是来查明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没关系的。”
见丘奇还是浑身颤抖,频频摇头,无奈地对阿瑞贝格说:“警官,丘奇有点心理问题,我可以陪他一起去吗,好照看他。”
“怎么,你也很擅长心理安抚吗?”阿瑞贝格挑眉看他。
“这个倒不能说是擅长,但他毕竟是我救助过的孩子,我得看着点他。”比尔森眉目间露出点疲倦。
“开个玩笑,当然可以,倘若世间多些你这样富有责任心的热心肠,我们探员的工作都要轻松许多。”阿瑞贝格对比尔森笑笑。
“过奖了过奖了——丘奇,现在,把钥匙递给我好吗,我会陪你一起去警局,不用害怕。”比尔森继续劝慰丘奇。
半天,丘奇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了过去。
阿瑞贝格注意到钥匙出口袋时带动出来的几张餐巾纸,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钥匙,对西尔芙林说:“福加马上就到,我们待会儿跑一趟他宿舍。”
西尔芙林点头。
阿瑞贝格又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瓶眼药水,是之前西尔芙林跟他说过的,他常用的牌子。
“是不是眼睛不舒服,我帮你备了瓶眼药水,要不要滴两滴?”
西尔芙林看着阿瑞贝格手上的那个小小的瓶子——阿瑞贝格递过来的手上戴着一块华贵的名牌表,表壳在灯光下泛着晚霞余韵的温润光泽,手腕移动间牵起一带碎光,毫无疑问,这是一块极尽奢华的表。
但西尔芙林只是看着那块华美的表前方的毫不起眼的药瓶,仿佛那浸润着雪峰顶端的冰晶与辉煌宫殿的鎏金的机械之心,并不存在于那精密的表盘底下,而浸泡在那药水之中。
西尔芙林有时候觉得,阿瑞贝格那些令人措不及防又无所适从的关心,那些他之前二十几年的时光中几乎从未接触到的妥帖的关照,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流,你很难辨清它的轨迹,你不知道它始于何处,不知道它因何而来,也不知道它最终会去向何方,西尔芙林唯一知道的是,他这片冰冷颤抖着的海,确实会因为那些细密的暗流,而染上一丝温度。
他从不是一个轻易会感动的人,但也很难对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无动于衷。
“你……真的又去买了,还随身带着?”西尔芙林没有看他,视线黏连着药水瓶,嗓音轻轻,像抚过海面的一阵风。
“上次你发过来的时候我就去买了,我看你眼睛很容易不舒服,而且你好像经常忘记带药,我就帮你备着了。”阿瑞贝格手往上提了提,噙着笑意,“快滴一下,眼睛都有红血丝了,漂亮的蓝色可不能因为这个被破坏了。
西尔芙林一手接过眼药水,在手心处握了两秒,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他有意避开阿瑞贝格的视线,没有让他再看见自己的蓝色眼睛。
他转过身,迅速地在两眼各滴了两滴眼药水,闭眼缓了缓,然后把药瓶重新递给阿瑞贝格,有些不自然地说:“那就麻烦你继续帮我收着它。”
事实上,西尔芙林很喜欢穿有口袋的衣服,他全身上下有八个口袋,不存在无法收纳眼药水的情况,但他还是让阿瑞贝格帮他保管,即使他很不接受这个现实,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想留住这份关心。
西尔芙林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情感与态度存活的人,他大多时候都不在意,不在意他人的情绪,甚至不在意自己的情绪,但当真正接触到来自另一个人纯粹的、细腻的照顾时,他居然也会觉得,这是一种很美妙、很让人留恋的感受。
阿瑞贝格没有问他原因,只是欣然接受了“西尔芙林的收纳管家”的身份,把眼药水放回了原位。
没一会儿,福加就赶到了“雀生”,风风火火地进来问阿瑞贝格:“老大,情况你都了解了吧?”
阿瑞贝格点头,然后对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压人回警局了。
福加没再多说什么,给丘奇戴上手铐,看到比尔森跟过来时有些讶异,看了阿瑞贝格一眼。
阿瑞贝格只说“他不用戴。”福加便也没多问,带着人走了。
西尔芙林和阿瑞贝格往员工宿舍的方向走,不用西尔芙林开口问,阿瑞贝格已经自发地解释起来——
“乐衍在刚刚打点话给我,他们在最近发生的两个纵火案的案发现场中发现了一些共性,现场留存着大量白色和灰白色的灰烬,质地较轻,同时也在角落里发现了一点黑色残渣,经检测为硝化纤维,那些残渣是燃烧不完全的残骸。沿着火势蔓延的路线来看,不难发现凶手在房子的各个角按特定的直线等距离设置了点火点,以确保火势能够均匀、对称地蔓延,而卫生间没有燃烧痕迹,猜测凶手应该是从卫生间进入房子里,劫持小孩的。”
“规划到位,凶手还有强迫症。”西尔芙林评价道。
“他对距离的把控堪称精细,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疯狂的地步。”阿瑞贝格回道,他看了西尔芙林一眼,又转过头去快速地说:“你刚刚那样问丘奇,应该是马上反应过来了,对吧?比尔森是个很奇怪的角色,丘奇这种把焦虑摆在明面上完全不懂得伪装的人,并不符合我们对卢陟同伙‘领导者’、‘运筹帷幄者’的侧写,他看起来比卢陟要胆小懦弱一百倍,而比尔森则完全不同,他很擅长控制人心,也给人一种领导一切的感觉,他确实更符合我们的侧写,也与卢陟有交集——”
“但是——”西尔芙林挑眉看他。
“你问时间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阿瑞贝格笑笑,“我和他闲聊了几句,套出他在六月三十号晚上七点前后两个小时里,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这段时间他就在‘雀生’,在这么多员工眼前,招待一个外地来的投资者。”
“但这只是降低了比尔森的嫌疑,不是吗?”西尔芙林说。
“对,但还有一件事,加重了丘奇的嫌疑,”阿瑞贝格声音缓下来,“我让玄文去查了,现在基本确定,丘奇就是十年前那起家庭纵火案,被砸晕留下的那个孩子,而且她还查到,丘奇和卢陟当年和家里的关系都不好,他们的父母均有很严重的家暴行为。”
“卢陟的案子先发生于他三个月,三个月后,他的家庭遇难,这两桩案子在当时都没有什么结果,留下的这两个孩子也奇异地不追查不追究,十年后,凶手才再次犯案,我们假定了卢陟是这几起家庭纵火案的凶手之一,丘奇这些年一直和卢陟有联系,是怎么没发现任何端倪的,况且卢陟能因为长期生活在暴力之下而弑父弑母,丘奇也未必不会把杀他全家的卢陟视为救星。”
“而之前卢陟展现出来的一切,都只是他在自导自演——他才是那个领导者,只是在错位扮演从属者的角色。”西尔芙林接过话。
阿瑞贝格说:“对,现在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我刚刚也套了丘奇的话,他知道卢陟的原名是莱普特,他们共享着彼此的秘密。”西尔芙林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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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以后西尔就会躺在阿瑞腿上让阿瑞帮他滴眼药水啦[狗头][狗头]
小芙这样的人,感动到了表面上也是平静的,即使不平静也会伪装成平静的样子,但内里其实在经受着剧烈的震荡,他会默默把阿瑞划分到“特殊存在”的分类里
现在其实还没喜欢上啦,西尔只是觉得阿瑞是很特别的那一个,但暂时没想好具体的定位
阿瑞则是处于对西尔产生保护欲与呵护欲的阶段,还没达到喜欢的范畴,但毫无疑问他对西尔是绝对特殊的,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会关心他人的人,大多数时候是下意识地端一个“绅士”样,但面对西尔就会不由自主地有真正去呵护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