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铃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恍惚地点头:“你去吧。”
他并没有依言回到车上,而是站在路边,一会儿蹲下身,捧着脸盯着路边仿真花圃看;一会儿又站起身,抬起手,戳戳旁边的虚拟树的粒子树皮。
一想到这些冰冷冷的假作物,即将被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真实植物所取代,他便骄傲不已,为自己帮到了这个世界由衷地高兴。
直到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道:“阿铃。”
颜铃嘴角的弧度应声落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带着冷意:“你跟踪我?”
“我没有,我只是……一直在这附近等着,觉得你总会回来。”
颜大勇站在路边。他的手悬起,在空中停滞片刻,又有些局促放下:“可以和我聊聊吗?”
颜铃转过了身——或许是为了躲避媒体,颜大勇还戴着口罩与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他觉得这个人真是陌生得令人发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转过身,加快脚步,像是越过空气一般,径直走向车门。
“阿铃,你为什么会来岛外?你来多久了?”
颜大勇咬了咬牙,穷追不舍地跟上:“你为什么会和这些医药公司的人在一起?而且你——”
“在你走后,他们上了岛。”颜铃说。
颜大勇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他们为了我们的能力,对不对?是他们逼迫你来的,对吗?”
“不算逼迫,我们更多的算是互帮互助。”颜铃语气平静道,“答应合作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我们想要出来找到你。”
颜大勇的嘴唇悄然颤动,却发不出声。
颜铃又说:“我知道他们或许是很危险的人,但从合作开始后,他们给岛上的族人送去了急需的药品,给予了我们实际的帮助。相比之下,他们说的谎话,比你要少很多,不是吗?”
他的话语似针,密而有力地扎进颜大勇的心窝,将他定在原地,难以动弹。而颜铃也并不打算再继续和他周旋下去,伸手拉开了车门。
“你被他们带来这里的时候,应该有人教你,这个世界和社会是如何运转的吧?”颜大勇颤抖着问道。
颜铃的脚步停滞,却没有回头。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船翻了,等我醒来时,行囊丢了,身上一无所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颜大勇沙哑地说:“我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会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吓得不知所措,也会被光屏海报上活动的人影惊得魂飞魄散。我格格不入,我心惊胆战,却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刚到陆地时的颜大勇,与几个月前的颜铃经历过同样的恐惧,却最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只能偷东西吃。这个世界看起来发达,但作物早已被枯萎的疾病吞噬。他曾引以为傲的捕鱼和耕种技艺在这里毫无用处,他对植物的催生能力,只会引起人群的恐慌。
好在他有一副好嗓子。于是开始在路边卖艺,用歌声换来了第一口饭,赚到了第一笔钱。
后来,他的演唱视频被人上传到网络,随即被公司挖掘。他隐瞒出身,参加选秀,并一举成名。
直到那时颜大勇才知道,原来乐器的种类可以有成千上万种,原来他的声音能被录进光碟,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收获无数陌生人的喜爱与共鸣。他这才明白,除了捕鱼和耕种这样满足温饱的生存技能,人还可以追求另一种更高层次的东西——一种属于精神的追求,名为“梦想”。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把家乡忘掉。他拿着选秀赚得的第一笔钱,去了医院,向医生描述了阿妈的症状,得到的诊断是,阿妈坏掉的眼睛,大概率是源于一种脑内的“肿瘤”。
那并非是靠吃药就可以好的病,需要做一种风险极大将大脑剖开的手术,也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
星途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跌入过一次次几乎无法重新站起的低谷。所幸,他遇到了许多爱他的人——全力支持他的团队与始终不离不弃的粉丝,支撑着他向上攀爬,才得以咬牙走到现在。
后来,他与一位作词人相爱结婚,拥有了灵魂伴侣,也刚刚有了孩子。爱情、梦想与事业上的成功,让他的人生前所未有地幸福与充实,这是他在故乡永远无法体会到的生活。
当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金钱与名誉,放慢脚步回望来时路时,才惊觉自己似乎早已把那个小小的岛屿遗忘在脑后。
当他终于拥有可以回到“家”的能力时,自己已在岛外建立了一个更大的小家,也有了更多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牵绊。
“我难以抉择,我不敢回岛,因为我不敢想回去之后,要怎样开口和他们说我还要回来?”
颜大勇干涩开口,声音近乎哽咽:“而且后来我想,就算回去了,以长老们那般保守警惕的性格,也绝不可能让阿妈出岛接受治疗,手术归根结底还是做不了,所以我——”
颜铃蓦地笑了出来,肩膀颤动,他最后摇了摇头,讥诮道:“颜大勇,你真的很会给自己找借口。”
颜大勇直愣愣地望着他的脸。
“前一阵子,阿姐来了信,说阿婶在服了这家医药公司给的药后,已经恢复了一部分的视力。”
颜铃说:“她得的病,并不是你所诊断猜测的‘肿瘤’。如果当年你早点回了家,带她出岛诊治,或许她早就痊愈了。”
“真正想回家的人,不管路多难走,哪怕没有路,都会想尽办法地踩出条路回去。”
他说:“你早就用行动做出了选择,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忘本的人罢了。”
颜大勇的双腿一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可是阿铃,在这边的这段时间,你就一点牵挂都没有吗?”
他紧咬牙关,涨红着脸,泪眼婆娑地试图去拉他的袖口:“你在这边生活了这么久,这样好的生活,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回去吗?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你难道不想——”
这一次,他的指尖还未来得及碰到颜铃的袖口,整个人便被毫不客气地向后拽开,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江先生。”男人淡淡道,“这里是融烬,请注意您的分寸。”
颜大勇眉头皱起:“你——”
上次在拍摄现场,他便见过这个沉默伫立在阿铃身后的男人,身姿高挑,眉目冷峻,似乎有意收敛着自身的存在感,让人难以辨明其真实身份。
保镖?助理……似乎哪种身份安在他身上都很合适,但仔细琢磨之后,又会觉得哪一种都不大恰当。
颜大勇在名利场混迹了几年,自诩擅长辨识他人身份和背景。眼前的男人,即便衣着足够简约低调,仅是此刻睨视时的轻轻一瞥,气场便让他感到绝不简单:“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铃并未注意到这边短暂的交锋,他拉开车门,转身上了车。
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他闭上眼,深深呼吸,手指攥紧袖口,用力到指尖发白,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颜大勇的质问仍在耳边回荡。
当然有的,怎么会没有呢?
总能放出水的浴缸,将湿发快速吹干的吹风机,那塞满新奇食物的超市,还有能看到万千世界的电视……这些便利与科技,与他的贫瘠却温暖的家乡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他无法原谅颜大勇的选择,可在某种程度上,却也能共情他不愿回到家乡的原因。
颜铃在来到岛外的第一天起,便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沉迷于这一切,目的便是为了最后抽身离去时,不至于像颜大勇那样,被眼前繁华世界困住,彻底忘了来时的路。
如今涡斑病的解药已被寻得,颜铃知道,自己就快回家了。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已做好分别的准备了。
而他唯一不敢深思,无法去计划,始终拖延着去做出打算的……只有那个人。
周观熄拉开车门的瞬间,颜铃的肩膀动了一下。他没有回过头,将额头更深地抵在玻璃窗,试图继续物理冷却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引擎启动,颜铃的身体顺着惯性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去,就在额头即将重重砸上车窗的下一秒,一只手掌及时垫在他的额前,缓冲了撞击,并顺势轻柔地将他的脸转了回来。
颜铃呆呆地盯着他看。
周观熄没有提颜大勇的事情:“你那位名叫麦橘的朋友,托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麦橘?颜铃一愣,接过他递过来的厚实信封。
“她说,是你经常玩的那款游戏的官方赛事邀请函,想请你去参加线下的职业比赛。”周观熄说。
这段时间,颜铃确实断断续续地在玩米米系列ip的自走棋游戏。目的极为简单,只是为了获得当时的米米限定头像。
之前麦橘确实对着他的战绩啧啧称奇过,说过什么“你这天赋打职业都绰绰有余”,让颜铃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这类棋牌类游戏上或许小有天赋。但他始终对这种容易上瘾的事物抱有警惕,并未过多沉溺。
更何况此刻心里还藏着事,思绪混沌一片,颜铃无意识地将邀请函在手中捏得皱巴巴:“我不想去。”
“比赛在K市,那里的风景很好,雪山很美。”周观熄说。
“不感兴趣。”
“活动比赛的地点,设置在了新开的米米主题乐园。”
“……”似乎有一丝动摇,但兴致依旧不高。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颜铃一顿,眼睫轻动,终于肯抬起了头。
“在你回家之前,我们去度一次假吧。”周观熄与他静静对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咪不高兴,人类带咪出门玩
第46章 得偿所愿
“度假”对颜铃而言,是一个过分新颖的概念。毕竟,他曾经的全部世界,不过是海洋中的一个微不可察、绿意盎然的小点。
正是这一次离开家乡,才让他知道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会被海洋拥抱;原来人可以长着不同颜色的头发和眼睛;而在故乡的风雨之外,天地间还有暴雪与冰雹的存在。
颜铃从没有见过雪,他听说K市有雪山,于是兴奋地想要在回家之前,亲眼去看一次雪。
临行前,他在本子上认真做了旅行规划,以及最想实现的三个愿望:1.赢下比赛的前三名。2.亲眼看到雪。3.和周观熄一起去米米乐园玩。
他其实还有一个愿望,可是这个愿望的分量又实在是太重,写下会显得自己过分贪心,实现不了又会分外难过。
于是停下了笔,将第四个愿望埋在心底,颜铃背上行囊,与周观熄一同踏上人生中的第一次度假之旅。
赛事主办方提供了机票和酒店,周观熄作为他的助理同行。颜铃也是第一次知道,除了“大铁鸟”,还有许多人一同乘坐的“特大飞鸟”,而且必须要去指定的“机场”才可以坐。
颜铃的好运之旅就此开始。
值机时,他们先是意外获得了免费升舱的机会;又在登机之前,接到赛事官方人员致歉的电话,被告知“您原本的房型被订满了,我们为您升级到了总统套房”。
颜铃虽不太懂这些所谓的升级实际意味着什么,但还是难以置信:“人真的可以幸运成我们这样吗?”
身旁的人不置可否。
赛事邀请函是真的,只不过周观熄有自己的方式,让这场比赛恰好举行在他想选定的地方,也能让航司与酒店都好巧不巧地推出独特的政策,只为让这场旅行更为难忘舒适一些。
抵达酒店的时已是深夜。颜铃第一次遇到哈气可以凝成雾的零下世界,兴高采烈在酒后门口对着冷空气不停地哈出白雾,才被周观熄拖进去办理了入住。
最后冻得哆哆嗦嗦地缩在被窝里,抖着手拿着光屏,拖动着屏幕上的棋子,进行赛前最后的训练。
周观熄看他玩了一会儿,大致摸清楚了规则,问:“为什么要卖掉这张牌?”
颜铃坐在床上晃着脚,答得有条有理:“攒钱可以获得利息,所以我要存钱升级战队规模,而且升级后卡牌的刷新频率更大,卡卡是一个冷门英雄,玩的人不多,现在卖掉收益最高。”
他对数字和概率意外地敏感,纯粹的计算天赋。周观熄不禁想,明明没有接受过任何的专业培训,仅凭闲暇时间的摸索,便对游戏的规则与底层逻辑烂熟于心。
如果他在小岛外出生,像普通人一样接受教育、读书、长大,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颜铃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局,抱着光屏倒在床上,仰起脸问,“周观熄,我带了拍立得来,明天比赛时,你可以帮我拍几张照,让我带回家给朋友们看吗?”
“好。”
“比赛完,我们在米米乐园玩的时候,你也要多帮我拍几张。”越来越得寸进尺。
“可以。”
“然后最后,我们可以拍一张合影吗?”他戳着屏幕,没看周观熄的眼睛,“毕竟,我很快要回家了嘛。”
许久,颜铃听到周观熄“嗯”了一声。
颜铃不再说话,下巴埋进柔软的枕头中,盯着光屏上因为胜利而来回滚动的小水獭看。
周观熄说“好”,他不怎么高兴;周观熄若说“不好”,他更不满意。可笑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没由来的,他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周观熄,你喜欢你现在的生活吗?”
“不算讨厌。”半晌后,他听到身旁的男人说。
真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颜铃想。周观熄应该是喜欢的,毕竟他刚刚升了职,现在这位置……还是自己亲手将他送上去的呢。
他不再说话,抱着光屏翻了个身,背对着周观熄,缩在被子之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来到赛事现场。
“当时你们在电视上明明说,米米乐园在明年才会对外开放呢。”
颜铃好奇地问:“为什么会提前两个月,还被用来做赛事场地呢?”
工作人员下意识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男人,干笑一声:“这个……乐园修缮进度比预想中的要快,就正好用来办赛事了。”
真是太幸运了,可以让自己在离开前赶上,颜铃心想。
虽是一场小游戏的赛事,现场却布置得颇为隆重。台下来了不少观赛的观众,都是米米ip系列的爱好者。颜铃坐在台上,紧张得手心冒汗,但依旧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在棋盘上厮杀。
对手们远比普通排位中遇到的要强悍得多,颜铃却因此体验到了有史以来最过瘾的对局,也意识到了自己操作中的不足。最后,他获得了铜牌。
第一名的奖品是奖金,第二名是最新款的手机,第三名则是米米ip系列的玩偶大礼包,相比之下虽稍显逊色,但是放眼全世界,没有谁会比颜铃更喜欢这个第三名了。
抱着巨大的水獭等身玩偶,颜铃站在领奖台上,有些茫然望向台下乌泱泱的人群。
下一瞬,闪光灯在人群中亮起。颜铃循光望去,挺拔冷逸的男人,隔着拍立得镜头与他对视。
颜铃扬起一个灿烂笑容,得意地举起水獭玩偶扁扁的手,对着周观熄用力挥了挥手。
比赛结束后的下午,他们在米米乐园之中玩得流连忘返。
天堂如果能够具象化,于颜铃而言大概就是这样。他拉着周观熄,与乐园工作人员扮演的米米大人偶拍了许多照片,反复拥抱,直到最后一张相纸被用尽。
颜铃其实不太喜欢米米的好朋友多多,但是最后又怕多多玩偶里面的工作人员伤心,最后还是主动碰了碰手,给了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们尝了小水獭形状的华夫饼,啃了印着海岛图腾的熏烤鸡腿。在纪念品商店里,颜铃又超幸运地抽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都市限定番外篇的米米徽章。
天色渐暗,黄昏将天际烫染成暧昧温柔的橙紫色,他们坐上了摩天轮。
整座乐园在脚下缓缓缩小凝聚,远处的皑皑雪山也一同尽收眼底。颜铃起初还很兴奋地左顾右盼,后来便安静下来,额头抵在雾蒙蒙的玻璃上,沉浸于窗外的美景,不再说话。
他喃喃自语:“周观熄,你们的世界真的好大。”
“我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连尽头都看不到。”他说,“在乐沛岛上,你只要站在山顶,转一圈,就可以把整座岛都看遍了。”
身旁的人半晌后说:“世界确实很大,但一个人的一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落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