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周观熄说。
“或许吧,但他既然选择了戴上面具,选择改名换姓地欺骗自己,选择装作一个不认识我的陌生人。”颜铃轻轻道,“那么同样的,我也可以选择不去原谅。”
身侧的人没有再开口说话,颜铃机械地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向外走去。
他试图理清思绪,假装无事发生般的,让一切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他努力回想:原本吃完午饭,自己应该干什么来着?应该是回到实验室。哦对,他还打了冰沙,可是他的冰沙都已经洒在地上了……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周观熄再度挡住了他的路。颜铃有一点生气,觉得他真是没完没了了。可当看清男人表情的瞬间,又不由得困惑起来。
“颜铃。”他听到周观熄喊了自己的名字,声线是沉而稳的,却令颜铃颇为惊奇——因为周观熄声线的尾音是有些颤抖的——他为什么会抖?他难道在害怕吗?
可他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颜铃感到十分新鲜,甚至想把脸凑近些,仔细观察周观熄脸上的表情。只可惜在付诸行动之前,便感觉几滴湿润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他的手背。
难道自己哭了?颜铃摸了摸脸颊,一片干燥,没有啊。
低头一看,视线里手早已是一片鲜红斑驳,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下方,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
原来是鼻血。催生能力用得太急太猛,副作用果然还是找上了门。
颜铃尴尬地笑了一下,擦擦鼻子,仰起脸,想和周观熄说“没事”。但还未来得及出声,腥甜的热流汹涌地从喉咙深处蔓延而出,彻底淹没了一切未说出口的话。
他剧烈地呛咳了两声,捂着嘴,连退了两步。血液顺着指隙溢出,轻快地、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颜铃眨了眨眼,身形微微晃了晃,下一瞬,意识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小花仙铃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第44章 在意的人
浪声澎湃,海风咸湿。颜铃缓缓睁开眼,树枝上的银铃丁零轻摇,五彩飘带随风摇曳——他又一次在梦中回到了乐沛岛。
坐起身,转过头,果不其然,阿妈正托着下巴坐在愿铃树下,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看。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阿妈声音轻柔地说,“这说明你在外面过得很好,阿妈很高兴。”
颜铃心头泛起一阵酸软。他握住阿妈的手:“再过一段日子,我就可以回家陪您了。”
他和阿妈讲起了近况。先是很得意地说起自己用蛊控制了一个大坏蛋,保护了许多无辜的男孩,更为族人们未来的安全求得了保障。
可说着说着,又遏制不住地难过起来。他垂下头,轻声喃喃道:“我终于找到了大勇哥了,但是他……已经不想回家了。”
阿妈耐心地聆听着他口中的一切琐碎与烦恼,轻抚着他的头顶:“你的听梦螺呢?”
颜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空落落脖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胡乱地找起了借口:“我……我给了一个人,那天是他的生日,没有人送他生日礼物,有点可怜。”
阿妈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上次,你还没有来得及和我细说那个人吗?”
听梦螺是乐沛族人最为重要的信物。颜铃的脸颊一下子变得好烫,觉得隐秘的小心思全被阿妈看了个透。他点了点头,不想被过多地追问,可胸膛又满满胀胀的,想要和她分享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嗯,我和他——”
话音未落,手骤然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壳硬邦邦的大螃蟹不知何时窜到沙滩上,钳住了他的手掌。
颜铃“哇”的一声痛叫出来,猛地站起了身。眼前的场景瞬间被迷雾吞没,视线再度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
他喘息着睁开眼,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没有海浪,没有阿妈,不过那只咬他的大螃蟹……倒是还在。
只不过那蟹钳变成了一只大手,而“螃蟹”本人,正是坐在床头阖着眼、眉头紧蹙的周观熄。
鼻腔和喉咙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能力的过度消耗令颜铃的视野依旧模糊。
他眯了眯眼,将脸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起了周观熄的脸,像刚刚上岸的小人鱼,趴在礁石上,懵懂地打量着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周观熄的眉目轮廓生得过于优异,哪怕此刻疲惫得明显,也只是为英气的眉目添了些独特的沉郁味道。颜铃调皮地抬起指尖,隔空顺着高挺的鼻梁描摹,虚点了点他的鼻尖,又做了个弹脑门的手势,自己忍不住唇角一弯,偷偷笑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掰开周观熄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左手,看向掌心的伤口。
接着又拉过右手,掌心赫然是相似的擦伤。颜铃摸索着结痂的疤痕,将那双手一同捧在掌心,摇了摇头,觉得周观熄真是一个不让自己省心的人类。
紧接着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什么,将周观熄的手翻转了过来,愣了一下,眉头微凝。
当时周观熄说,他与车相撞,双手撑地倒下才受了伤。若真如此,伤口应当只落在掌心才对。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的左手手背也有一处结痂的伤口,是不规则的放射状,这绝不似擦伤,看起来远比掌心的伤痕……要深得多?
某个念头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但颜铃还未来得及捕捉,下一瞬,那双大手便主动抽离了掌心——周观熄醒了过来。
空气静谧,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颜铃心虚地先一步坐起了身:“我…睡了多久?”
周观熄没有看他,径直站起了身:“一天一夜。”
实在是有点夸张的时长。颜铃心里更没底了,却强撑着咳嗽了一声,试图底气十足地开口道:“我知道,这次的情况看起来吓人,那是因为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其实并没有起来那么严重,而且会恢复得很快。”
周观熄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他站在床头,沉默地倒起壶里的水。
颜铃抿了抿嘴:“而且,岛上有许多贪吃的孩子,之前也过多地使用能力催生果子,然后也——”
不轻不重地一声“啪”打断了他,周观熄转过身,将水杯放在床头。
颜铃接过杯子喝了两口,脑子也转得飞快,低眉顺眼地转变成撒娇策略:“下次真的不会乱用能力了……看在我已经这么可怜的份上,可不可以不要说我了?”
“我不会说你。”
周观熄的神情没有波动:“之前的糕点,现在的大勇哥,从来没有人能拦的住你挥霍你的能力。所以我不说你,毕竟就算说了也不会有用,不是吗?”
“……”颜铃将被子拉起来挡住脸,自顾自地将话题岔开:“我突然好困,我要再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身后的人突然开口:“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颜铃抓着被子的手紧了一瞬,缓缓拉下被子,悄悄露出了眼。
卧室里没有开灯,周观熄伫立在床边,侧脸湮没在静谧的漆黑深处,神情难辨。
颜铃的呼吸急促起来。半晌,主动牵起周观熄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不要害怕。你看,我不是还在这里好好的吗?”
“我就和植物一样,生气的时候,稍微会蔫那么一下,但是吸收一些光照和水分,慢慢就会恢复过来了。”
他仰起脸对着周观熄笑,又主动把脸在男人宽大的掌心蹭了蹭,“这样,我答应你,下次一定会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不好?”
他清晰地感觉周观熄的手指微微一动,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也正是这一刻,颜铃切实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心境——他确实在恐惧。
这一点恐惧是那样真实,让颜铃惊喜,也让他困惑。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周观熄害怕的,似乎还藏着很深很远、自己看不分明的东西。
周观熄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但视线随即下落,停止了抚摸他脸颊的动作。
颜铃追随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衣领上沾染着星点血迹。
他立刻松开手捂住衣领,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确实是糟糕透了,转身便要跳下床,摇摇晃晃地要往浴室走:“我……我先去洗个澡。”
还没走出两步,眼前便又是一阵发黑,回过神时,已经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不轻不重地丢回床上:“以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洗澡,除了昏死在浴缸里,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我受不了。”
颜铃使出全力挣脱,再次起身试图向浴室走去:“头发也一天没洗了,我必须全身香喷喷的,才可以睡得着觉。”
他扶着墙勉强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回头瞟了一眼。又拖沓着脚步,向浴室缓缓走去,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不过腿确实有点软,头也有点晕乎乎的……手也没有什么力气,看来根本没有力气自己洗头发了呀。”
周观熄:“……”
五分钟后,氤氲着雾气的浴室内,脱光光的颜铃,心安理得地躺在浮满泡沫的浴缸中央。
周观熄垂眸侧身,坐在浴缸边缘的台阶上,半挽袖口,帮他冲洗着头发。
泡沫绵软,水声淅沥。周观熄的力道是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颜铃舒服得感觉自己快要在热水中化开。
编发、洗发、吹发一条龙,现在的周观熄,甚至比颜铃自己还要擅长打理他的头发了。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颜铃并不是很想说出颜大勇全名,顿了顿,又有些后怕地问,“还有那些花——”
“拍摄暂停了。”他听到周观熄说,“花也都被处理干净了,没有被外人看到。”
颜铃松了口气,喃喃道:“如果不是很在意的人,我才不会那么生气……只是可惜了那些种子。”
他睁开眼,与头顶上方的人对视,半开玩笑地吓唬他,“所以周观熄,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否则,说不好我真会哇哇吐血给你看。”
男人没有说话,手顿了顿,将更多的泡沫覆在他的发丝上,颜铃又很舒服满足地哼唧一声,眯起了眼睛。
昏昏欲睡之时,他听到身后的人淡淡道:“所以,我是你很在意的人,是吗?”
颜铃蓦然睁开了双眼。
两张脸一上一下地俯仰间对峙,两双眸于雾气中交缠。
颜铃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杏眸圆睁,盛着点水盈盈的光。那是被戳破后的羞赧恼怒。
可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直直地、故作镇定地迎上了周观熄的目光。
“……我可以给你我的答案,但作为交换,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颜铃抬起手,湿润的掌心攀住周观熄的脸颊,声音清亮:“你刚才说,你很害怕,可你既不是我的亲人,如今也不是我的下蛊盟友,我不能再为你带来更多好处,甚至还在使唤你做这些锁事。”
“周观熄,”他问,“你究竟害怕什么?又在以什么身份害怕?”
男孩质问的尾音刻意微微拉长,含着恰到好处的诱惑。他慵懒躺在浴缸之中,沾着水珠的皮肤被热气蒸得薄红,像是透着半熟粉意的、清润漂亮的莲花。
周观熄如果想要采撷这朵近在咫尺的花,想要馥郁沾满自己的掌心,想要亲吻花瓣上的晶莹露水,就必须给出答案。
他们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对视,心照不宣地较量着,比着谁的耐心更逊一筹,谁先急不可耐地给出答案。
然而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骤然打破了寂静。
两人同时松懈了一瞬,不知是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淹没在了朦胧腾起的雾气中。颜铃最先有了动作——他将手收回,“唰”的将身子沉入水中,只露出微红的耳尖和双眼,不再去看周观熄的脸。
周观熄擦干了手,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手指微滞。
接通电话的瞬间,他沉静地直接开口:“徐总,有什么事吗?”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一动,扭头好奇地看向他。
电话那端的徐容,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明显沉默了一下。
“……小周,你现在来公司一趟。”
几秒钟后,徐容终于出声,难掩声线深处的颤抖的激动:“涡斑病的解药……我们终于研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实验区域内。
颜铃的身体远未康复,周观熄实在拦不住他一同前往的步伐——按捺不住的兴奋化作了身体机能运转的燃料,他呼吸急促,衣袍翻飞,迫不及待地刷开一扇接一扇的门,最后近乎飞奔起来。
直到后领被周观熄拉住,手中的工牌也同时被抽走:“控制好你现在的情绪,否则我不会让你进去。”
颜铃急不可待,伸手去够他手中的工牌:“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激动,我控制情绪,慢慢走可以了吧?”
周观熄轻叹一声,替他将最后一扇门刷开。
门后,研究员们乌泱泱地于培育室内聚成一片,每人眼下的乌青都难以掩饰,然而每双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泛着灼热光彩。徐容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低着头,正失神地注视着桌面上的东西。
她循声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看来,像是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般,释然地笑了一下:“你们来了。”
颜铃的喉咙发干:“解药……成功了?”
徐容深呼出一口气:“我想是的。”
“我们之前发现,被颜先生你复苏和催生过的作物,其基因靶点往往会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保护,不受涡斑病菌的侵害和修改。”
徐容解释道:“最终,我们在你提供的血液和唾液中,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是提供这种靶点保护的关键。”
“这种物质的含量极微,并且在外的活性很差。”她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终于定位到它,经过大量的各种实验,终于找到合适的条件,才将它分离提取了出来。”
她侧过身,将桌上的东西轻轻推到颜铃面前——一支小小的密封管,正静静躺置于烟雾缭绕的干冰盒中。
徐容向身旁的助手颔首,培育室内的灯光暗了下来。
颜铃喃喃道:“……好漂亮。”
离心管中的液体,在日光下是透明的无色;此刻灯光沉暗下竟如苏醒一般,流转出一种浅薄荷般的荧光色调,在缭绕的乳白色的雾气中温柔漾开。
徐容也感慨道:“是啊。”
在场无人不被这梦幻的美丽惊叹,唯有周观熄神情始终冷静,望着徐容的侧脸:“但归根结底,这种物质来源于他的唾液和血液,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解药’,不是吗?”
徐容回过神来,着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因此这段时间,我们全力以赴在实验室中尝试,复现并小批量生产了这种物质。”
助手适时呈上一个新的干冰盒,上面放置着十几支荧光颜色相似的淡绿试剂。只不过相比于颜铃血液中提取的那管,荧光强度肉眼可见地微弱了几分。
“结构虽然难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是就在刚刚,我们又完成了一批最新的测试验证。”
徐容说着,手持滴管,吸取少量管中的液体,轻轻地滴在面前被螺旋白斑覆盖的番茄盆栽上。
卷皱干涸的枝叶缓缓舒展散开,果实上大量的涡斑显著淡去。虽未能完全做到像颜铃那样手指轻点、便在顷刻间彻底恢复如初的样子,但也明显传达出了一个信息——它确确实实正在缓慢地康复中。
颜铃眼底瞬间燃起炽热光彩:“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再努努力,研制出和这个小绿瓶一模一样的试剂,然后再生产出很多瓶,分发给整个世界……”
“那么涡斑病的解药,就算是被我们彻底找到了。”徐容接过他的话,同时望向身后始终沉默的周观熄。
周观熄这次并未再开口反驳,许久,他缓缓点了下头。
徐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颜铃的侧脸:“没有你和你的族人倾力帮助,我们不论如何都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准确的关键研究方向。谢谢你,颜先生,你帮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
“我想,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微笑着说。
颜铃脚步轻飘飘地走出了融烬科技的大门。
他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亲眼看看白大褂是怎样将那神奇的物质提取并复制出来的。然而先前消耗过多的身体发出了抗议,起身的瞬间便摇摇晃晃地要往前栽倒。被周观熄不由分说地扣着肩膀,直接带离了研究中心。
刚到门口,周观熄便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说:“徐总还有一些事情要单独交代,你先上车,我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