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之下，他右手虎口处竟有一道长长的划伤，那伤口沿着白皙的手腕蔓延而上，还在往外流血。
俞忱瞥了眼，把卫衣袖口往上拉了点。鼠标滚动，他滑过桌面图标，第一时间登录了邮箱。
许是那动作扯到伤处，冷空气刮的他有点疼。
但这疼痛却让他怀揣着一丝莫名的兴奋，脑海里闪现方才在巷子里的画面——那人手中木棍抡过来的刹那，俞忱眼里倒映着铁钉冰冷的光，他分明可以躲过，却选择了迎接。
角度把握的分毫不差，的确没能伤的很深，视之却足够狰狞可怖，在他如瓷般冷白无暇的小臂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俞忱嘴角勾起笑。
少年眼眶红红的，里边似有雾气弥漫，颤动着异样的光芒。
他想到司舟。
哥哥看见会不会心里痛快一点？他会不会心疼？会不会帮自己擦药？会不会……
期盼与妄想越来越多，快要不受控制，溢满他疯狂跳动的心脏。
那晚后，一切惦念落了空，俞忱灰头土脸地返程。而直到今天，他给TSS电子竞技俱乐部投递的简历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俞忱最近一周的精神状况都不太好。
他实在是太想那个人了——这种思念像是侵蚀骨髓的毒药，漫过每一寸肌肤，也在消磨他身而为人的魂灵。
好在那折磨同时亦是一种念想，是俞忱活着无上虔诚的信仰。
他要好好活着，他要再次见到那个人。抚摸他，啃噬他，让他陷入自己的眼睛里。然后颤抖，融化。
俞忱点了烟，强迫自己从漩涡般的思绪中抽离，进入游戏，界面弹出“恭喜获得上周国服巅峰榜第一”的提示。
他关掉，点击开始排位。
巅峰（peak of the mountains），简称为POTM ，近几年全球最受欢迎的一款MOBA类游戏，五人一队进行推塔，胜利方会在基地山顶插上旗帜。
俞忱随便选了个自己喜欢的法刺英雄，直到进入地图，看见对面的游戏ID时，他才反应过来。
TSS-Death。
俞忱呼吸一滞。
是带着职业标志的“Death”。
那日回来，俞忱就将自己的游戏ID改了，他在原来的ID前加了两个字：废物。
所以现在叫做“废物chen”。
不知道司舟会不会认出他……指不定以为是自己的黑子也不一定。
俞忱心跳不住加快，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稳定心神。
他搭在键盘上的手微微发抖，恍惚地看着游戏角色走到防御塔前，机械般地开始对线。
TSS电子竞技俱乐部基地，二楼训练室。
“草草草，”队里的辅助位馒头大声嚷嚷道，“握草啦！这不是chen么？”
说完，他又疑惑地摸了摸脑袋，伸长脖子凑近屏幕去看那个ID。“啊——？”
“怎么多了两个字？好像不是他本人啊。”
“哈哈哈，”他旁边的AD选手时夏笑道，“这哥们是不是仇家有点多啊？别到时追杀到咱们基地来。”
司舟：“……”
说不清为什么，看到这个ID的时候，他没来由的有些不舒服。
“馒头，”司舟一边开始打野，一边指挥，“你先跟我。”
“嗯？”馒头愣了下，目前版本AD很强势，他通常都是直接在下路连体，但既然队长开口，总是没错的。“好的队长，我来啦！”
时夏有点无语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人随口一叫，你就屁颠屁颠跑去了？狗不狗啊。”
馒头嘻嘻笑了两声，反驳道：“咋啦？队长说的话你敢不听！”
时夏：“呸！这个死舟他人面兽心，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
“你看着吧。”
谁知话音未毕，击杀提示音就响彻了耳机。
First blood！
俞忱的屏幕刹那黑白。
他呆呆地看着敌方打野潇洒离去的身影，身边还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辅助。
TSS-Death……
这个他默念了千万遍的名字。
几秒后，俞忱复活，继续和对面中单对线。
按照他往常的习惯，肯定是会秀操作的，补兵、压线、单杀，强势到寸土不让。
可今天俞忱一见到那人，神魂先飞了七分，他半点状态都不在，根本无心游戏。
司舟也不知怎么回事，似乎跟他杠上了，哪里都不蹲，直接在中路买房了。
这会儿俞忱出去清兵，刚露出一点头，就被早已埋伏在河道草丛中的中野两人给偷袭了。
他反应还算及时，立刻闪现回身，然而对面辅助还留着一手硬控，二话不说把他给按住，紧跟着打野迅疾如风的一刀，再次结果了他的性命。
历史总是重蹈覆辙，和方才一样，司舟身旁的小辅助一蹦一跳地跟着他走了，像是在趾高气扬的对他示威。
俞忱：“……”
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他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了下远方。
窗外一如那日的落叶，枯败凋零。
视线里，屏幕渐渐模糊不清，俞忱抑住喉咙里的哽咽，难过地想：哥哥真的不要他了吗？
You have been slayed.
耳机里的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起，越来越密集，好像紧凑的鼓点，狠狠捶打着他的心，要将他按在谷底，永远爬不起来。
队友已经开始喷了，说他在故意送人头，最好呆在泉水不要出门。
俞忱却跟没看见似的，不反驳也不做理睬，一遍又一遍地往那处走。不知是什么心理，他固执地妄图寻求一个答案。
聊天频道早已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可上面的字迹他看不清楚，意识也开始陷入浑浊。
脑海里一个声音在说：“哈哈！俞忱，你真可笑啊……”
“你喜欢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你。”
“你还活着干嘛？”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湖面，反响出无数回音：你活着干嘛……
你活着干嘛……
“不去如死吧！”那人恨恨地说。声音里邪气横生，像他又不像他。
然后是无数带着嘲笑的，恶魔一般的叫嚣。
“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俞忱双肩颤抖，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滚！”俞忱呼吸剧烈起伏，神色变幻不定，“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泪水似乎渗入了嘴角的伤。
好疼啊……
其实在游戏里被杀或者输都是正常的，但看见他和别人贴得那么近，即使是游戏角色，也会让俞忱疼痛地难以复加。
哥哥是在恨他吗？也对，被自己那样对待，谁能不恨呢。
俞忱迷茫地想着，却突然有点开心起来。既然还会恨他的话……
是不是就意味着在意？
哥哥在意自己……他在意。太好了，那太好了。
俞忱居然诡异地劝服了自己，脑海里狂乱无序的声音也渐次消散，他恍惚地去摸鼠标和键盘，只见右上角残忍地显示着：0-11-0
而聊天频道大喇喇地弹出几行大字。
【全部】TSS-Summer（永恒之夏）：兄弟，骂得好。
【全部】TSS-Summer（永恒之夏）：yc的确是废物一个啊。
俞忱：“……”
虽然凭良心讲，他说的不无道理，俞忱还是有点生气。
俞忱关注巅峰职业联赛（PPL）多年，这人他认得，是TTS战队的明星选手时夏，打AD位，今年秋季赛刚拿了FMVP。
就在当年……也见过。
大概是因为他跟司舟走得近，俞忱对他没什么好感，一种类似于嫉妒的心情，而今犹烈。
凭什么他们都可以和Death并肩作战，时夏可以，那个蹦蹦跳跳的小辅助也可以……
谁都可以，就是他俞忱不可以。
【全部】不当摆烂人（覆灭之雪）：不会吧？我感觉对面中单不像是本人啊。
【全部】不当摆烂人（覆灭之雪）：这是想冒充，还是chen神的黑子啊。
【全部】不当摆烂人（覆灭之雪）：真是无语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敢骂咱们榜一是废物？
【全部】不当摆烂人（覆灭之雪）：妈的我第一个不同意啊！你才是废物，你全家都废物。
说话的是对面中单。
“……”俞忱一阵欲言又止。
也不知道这人出去发现他怼的就是本人会是什么表情。
敌方已经兵临城下，堵在他们的基地门口，那只小辅助发了个“嘻嘻”的可爱表情，耀武扬威地宣誓着胜利。
这游戏是玩不下去了。
俞忱看着聊天框，抬手抹了抹眼睛，想问司舟有没有认出自己，但犹豫半晌，终于什么也没回复。
水晶破碎，敌方五个人登上他们基地的山顶，插上旗帜，游戏即将结束。
聊天频道却再次亮起。
【全部】TSS-Summer（永恒之夏）：连Death他也敢抛弃。
俞忱：“……”
这次他是真的懵了。
几秒后，他慌忙关闭了游戏界面，像是一场艰难的逃逸。
“滴滴滴。”几乎是同时，手机提示音响起。
俞忱拿起手机一看，最上方弹出个消息：Y81申请加您为好友。
备注：你的简历已通过，请尽快前往俱乐部报到试训。
候机大厅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乘坐CA719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请注意，现在开始登机……”
听到广播，俞忱才将视线从微信界面移开。
少年站起身，顿了顿，几秒后又垂下眼，恋恋不舍地擦了擦屏幕。
清晨天色未明，手机屏幕的光很亮，上边显示着他早已翻看过无数遍的聊天记录，对方的备注是“哥哥”。
-哥哥：我在楼下。
“哥哥”拍了拍我的头，说喜欢俞忱
-哥哥：？
俞忱忍不住笑了笑，眼里的喜悦快要装不下——他马上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
当初他设置那句话，就是期盼着司舟突发奇想点击“拍一拍”的时候，能够占点便宜。
俞忱得逞了。
而且那天……那晚，远远不止于此。
他对司舟的了解，精确到清楚他左耳后边脖颈上藏着一颗黑色小痣。
“前往上海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A719次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请您抓紧时间……”
广播再次提醒，俞忱跟随人潮登上悬梯，进入机舱，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
俞忱低头看手机。
TSS战队红黑相间的队服醒目无比，司舟和队友们一起捧起秋季赛冠军奖杯，而在他们头顶，有金色的雨落下来。
他手指划过那人眉眼。
再缓缓滑落至颈侧，破碎的画面闯进脑海，说不尽的旖旎缠绵。
就是这个位置，他曾用指腹、用牙齿细细碾磨。
司舟那双眸子生得那么冷，但气息却是热的，舌尖是温热潮湿的，还有……
当晚的月光那么美，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眼前，一切都像断了弦。
最可恨的是，还让“那人”跑了出来。
俞忱微微发怔，神经质一般，又跑回去看聊天记录。
他指尖顿了一下，才继续往下滑动。
两人的对话在11月3日突然中断，变成了俞忱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哥哥，对不起。”
这句话前面开始出现红色的感叹号，下面显示着一行提示。
［舟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俞忱的心忽而感同身受地凉成一片，他看见那时的自己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在那一刻，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即使对方已经看不见他的挣扎与解释。
“听说你们队的中单手伤了，我很开心。这样我就可以站在你身边了，对不对？”
“给TSS俱乐部投递了简历，我好开心，好期待！我想……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这两条是11月5日发的，一如既往的红色感叹号，对方并没有收到消息。
“今天又下雨了，我好像看不见任何希望，只是很想见你。”
——11月7日。
似乎正因为对方看不见，他发送的内容愈发肆无忌惮，像是进行着一种凄烈的仪式。
“飞机即将起飞，请乘客们系好安全带……并将电子设备切换至飞行模式……”
俞忱最后看了一眼聊天框。
“11月11日，值得铭记的好日子。”是昨晚发的。
“哥哥，你今天杀了我11次，我好委屈。”
飞机开始缓慢地升空，俞忱轻笑一声，关了手机。
座位刚好靠窗，他看着外面层云渐起，里边透着浅金色的光芒，天空是蔚蓝的。
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逐渐变得渺小，他沉沉睡去，朦胧间又梦见了从前。
耳边传来的声音很好听，似是山川流水不息，风轻拂过时的细细低语。
少年懵懂地想。
他是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集合体。
“叫哥哥。”
俞忱心脏砰砰地跳，青涩的小脸红了，前所未有的感觉将他吞没。
“哥……”他听见自己嗫嚅着说，“哥哥。”
固执的小孩。
天底下，他独愿意对那个人服软。
那年梧桐树下的青春岁月，早已随着暮秋的风淡去了。飞机穿越天际留下一道漫长弧线，连接着他的过去与未来。
而今他站在TSS电子竞技俱乐部装饰豪华的大门前，手轻扶着行李箱的拉杆，心中波澜浪涌。
——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时间还早，队员们都在睡觉，来接他的只有经理一人。俞忱抬眸又看了眼基地上方的战队logo，硕大的“TSS”下方还立着一行小字：
“The Scorching Sun.”
战队经理尤八乙十分热情地接过他手中行李箱，请他进去先熟悉一下环境。俞忱点点头，跟着领队进门。
“TSS”是什么涵义？
他不认识中间那个英文单词，随手打开百度搜索了一下。
【中文释义：烈阳】
下面紧跟着是一条粉丝的留言。
谨献给我的主队：
“愿少年热忱，像天边燃烧的太阳，炽烈而永恒。”
俞忱胸中激昂澎湃，忽然就涌出一股热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要成为一名职业选手，和Death并肩作战。
领队带着他穿过长长的木质走廊，周围花藤蔓绕。清晨又落了一场细雨，空气又冷又湿，地上的枯叶尚未清扫。
走廊尽头是一座独栋别墅，占地面积十分可观，看起来像是由无数块菱形玻璃拼凑而成的立方体，颇具科技感。
“食堂在一楼，”领队小姐姐边走边介绍说，“你们平时训练和复盘的地方都在二楼。”她按了电梯开关，俞忱跟着进去。
“哦，”领队笑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还有健身房，现在不是都倡导健康电竞吗？喜欢运动的话平时可以去放松放松。不过啊……其实一般也没什么人去。”
俞忱尽量仔细地听，时不时点点头以作回应，兜转了好一圈后，终于被带到四楼宿舍区域。
尤八乙早已安排人在他的房间安置了行李箱，各种基本生活用品，都是现成的，一应俱全。
“试训这几天你就暂住这里……”领队小姐姐咳了一声，似是欲言又止。
俞忱：“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呃……也没什么，就是你隔壁那位比较喜静，平时别太吵就行。”
“之前啊，时夏和馒头还住在他旁边，后来都被移的远远的了……”
俞忱嗅觉骤然变得敏感起来，看似随意地问：“谁啊。”
“是司神啦。”领队怕他误会，连忙又补充道，“不过老板人很好的，不会欺负你们。”
“哦，”俞忱按捺住想要上扬的嘴角，眼底的惊喜却没藏住，他尽量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了。”
同在四楼，另一间宿舍内，TSS战队辅助位选手馒头正睡的昏天暗地。
昨晚打完那局，司舟就走了。馒头邀请时夏双排遭拒，只得孤军奋战到凌晨三点，越是不信邪，越是输的惨不忍睹。
窗外的风刮得直响，馒头皱眉翻了个身，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机。
他迷迷糊糊半睁着眼一看，顿时嗷嗷大叫：“啊！？”
“怎么就要两点了！我的天哪！”
馒头一个激灵跳起来，拿了队服胡乱套上，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完了……”
“今天又要迟到了，工资再扣就吃土了……万万不可啊……”
TSS电子竞技俱乐部规定，训练时间下午两点到凌晨两点，实行打卡制度，迟到早退都要扣钱。
馒头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往训练室走，就看见微信群里弹出消息。
【TSS一队】
-Y81：“大家两点准时在会议室集合，欢迎新朋友。”
“？”馒头站在电梯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俞忱来了！！？
下午两点，TSS战队教练、经理以及一队队友们陆续走进会议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