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皇上去开歼星舰啦》作者: 沸反盈天
简介: 双穿,受魂穿攻身穿。星际大佬与经验来源是话本的傀儡皇帝勇闯皇宫√
白禾憋憋屈屈当了一辈子傀儡皇帝,死后竟然穿越成了即将嫁进宫以色侍人的男妃。
生前身后都没什么好下场,白禾两眼一闭看不到属于自己的未来。心一横,他决定趁夜爬墙,结果刚翻过墙头就跟另一个人对上视线。
白禾:“……”
陆烬轩:“……”
白禾逃跑被皇帝抓包,他当场做出柔弱、可怜、无助样,哄得陆烬轩东南西北都找不着。
*太后罚跪:皇帝直接带侍卫冲进太后宫里捞人
*旁人嫁祸:皇帝不问原因的护着白禾
*后妃争宠:皇帝永远偏心白禾
其他人:麻了。
陆烬轩:“我家小白天真乖巧,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白禾柔弱地倒在陆烬轩怀里,茶里茶气道:“对,他们坏透了……皇上快把他们都鲨掉。”
陆烬轩:“?谁和你说我是皇帝了?”
白禾:“???”
三分钟后,白禾:“皇上,我想当皇后。”
外国人:速来!这个启国人傻钱多,快来抢他们!
白禾:犯我者,诛。
陆烬轩(开来歼星舰):来,没有什么敌人是一发粒子炮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发。
1.白禾受,霸道强势宠妻外星元帅攻。互宠。1V1双初恋,恋爱超甜!
2.受魂穿,攻身穿。年龄差,受18,攻32
3.全员恶人。
4.架空世界。海外国家已经在搞工业了,进入扩张模式
5.文案是大佬帮我改的,感谢!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宫斗 甜文 爽文 朝堂 权谋
主角视角白禾互动陆烬轩配角木绯屿
其它:天道系列,天道劝我当甜O,天道劝我处对象
一句话简介:星际元帅与美人宠妃勇闯皇宫
立意:平等对待每一个人
“主子可别再想不开了。”侍奉的小太监富贵念念叨叨,对身边另一个小太监说,“荣华,前头可是我把主子救下来的,下半夜换你守着,我得去睡了。你仔细着点,别睡死了!”
荣华不敢反驳,心里也庆幸于富贵机敏,否则他们头一天来伺候这位新入宫的侍君,转头就得给自裁的对方陪葬。
富贵离开了,荣华瞅着主子背人躺着不理事的模样,心知侍君是心里不痛快,也不留下惹人烦,安静退到外间。外间有张小床,太监守夜就睡在这儿。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位小太监的新主子——白禾掀开被子,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床。
正值春寒料峭,他翻出一件外袍套上,理了理半披半束的头发,慢慢走出屋子。
此时天光尚未亮,小太监荣华说是惦记着新主子,其实根本经不住这么熬,靠坐在小床上打起了瞌睡。白禾将动作放得极轻,像只幽魂似的悄然出了宫殿。
太监们根本不知道,现在的白禾已经不是原先的“白禾”了。
原主白禾少年及第,本该意气风发,却不知一场灭顶之灾将把他吞噬。原白禾在殿试上被当今皇帝一眼相中,强召他入宫为妃。
皇权威严,白家人欢欢喜喜送嫁,原主被迫嫁进宫。可原白禾性直,岂堪忍受?
一段绫罗绞成的吊绳就是他的归宿。
此时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借尸还魂的幽魂。
白禾离开宫殿,沿着宫道贴墙慢行。走出一段路,远远看见前方有道门廊,两侧站有值守侍卫。
白禾抿唇,脚步一转退出宫道,转而走进一个死胡同角落,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攀上墙头。
所谓站得高看得远,他想从高处眺望皇宫布局,找一找路。结果刚爬上墙头就险些迎面撞上从墙壁另一侧攀上来的男人。
白禾:“!”
未等他反应过来,从另一面爬上墙头的人率先出手,一把拎住他领子将之捞起,另一手则捂住他的嘴。
那人蹲在墙头,单手就能将他拎上去,力气大得惊人。
白禾稍作权衡,不做无谓的挣扎,安静顺从着对方动作。
“嘘,你保证不叫、不逃,我就放手。”男人说。
对方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强势。白禾微微抬眸,借着月光望见一张剑眉星目的英俊脸孔,以及男人眉目间掩藏不住的兵戈杀伐的锐气。就是口音有点古怪,不像正经人说官话。
白禾轻轻应声:“嗯。”
男人挑眉松手。但白禾看得出男人从眼神到肌肉都没有放松,反而是一副时刻可以动手的警戒状态。
他再凝神打量,这人宽肩腿长,高大的体格在衣服布料下遮都遮不住。
看起来单手就能拧断他脖子。
白禾:“……”
“你是谁?为什么半夜爬墙?”男人低声问。
白禾斟酌了下,小声回:“我是宫里的小太监,路过这里。”
男人给他气笑了,“你猜我信不信?”
“……”白禾低头不言。
男人似乎不喜欢被人敷衍,伸手掐着他下巴迫使他抬头,“说实话。否则我喊人了,你这个样子,肯定不想被抓到吧?”
白禾撩起眼皮,那眼神好似在说“难道你不是?”
“说话!”男人十分强势。
白禾又垂下眼,盯着男人手腕说:“我叫白禾,白色的白,禾苗的禾。我、我想……逃出宫,但不知道出宫的路,所以想爬上来看看。”
男人轻笑了声,笑得不怀好意的说:“巧了,我也是。”
白禾:“……”
白禾:“?”
“一起走?”男人终于放过白禾的下巴,摊开掌心将手递给他,“陆烬轩。”
白禾睁大眼看向陆烬轩那双仿佛沉着星海的眼,恍然觉得这人名字有点耳熟……
姓陆?哪个“陆”字?
他认识姓陆的吗?
不能吧,他明明半个时辰前才到这个世界。
不对,这个人不对!
衣服不对!头发不对!
陆烬轩身上穿着奇怪的墨绿衣装,上半身像是短打,袖子放量极小,下面是同色长裤,没有遮蔽的部件直接露在外面。脚上的靴子看起来也奇怪,是白禾从未见过的形制。头发更离谱,仅有寸长。
断发易服,不像正经人。
白禾眼神微变,沉默以对。
陆烬轩却没耐心再等。
“抱歉啊,就算你不愿意,但你看见我了,我只能带你一起走了。”陆烬轩笑不达眼底的说。说完便抄腰抱起白禾,扛起人就走。
白禾:“!”
白禾惊得宛如炸毛的猫,但他很快安静下来,温顺地由着男人挟持。陆烬轩动作轻快的躲着侍卫视线在墙头飞奔。如无意外,他们很可能在不久后找到出宫的路并顺利离开。
然而运气并没有眷顾两人。死气沉沉的皇宫仿佛在某一刻突然惊醒,数不清的侍卫手持火把奔跑在宫中各处,有宫人惊惶大喊:“陛下不见了!”
“搜!”侍卫们腰佩大刀,脸色难看,每到一座宫殿推门便闯。
活动的侍卫越来越多,被惊醒的宫人、妃嫔侍君们惶惶不安。
陆烬轩脸色不大好,低声问白禾:“你住哪?”
被某人邦硬的肩膀肌肉硌得头晕想吐的白禾大胆指路。
于是刚出来没多久的白禾又被人给扛了回来。
外面的动静早就惊醒外屋守夜的荣华,他起来往里一探头,愕然发现本该躺在床上的新主子人没了,吓得差一点冲出去喊人。
脚还没出门槛,小太监意识到不妥,他夜里守在外间,若是侍君逃跑,他必然逃不了一个失职之罪。可不找到人,他依然是失职!
荣华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在屋内翻找起来,他怕侍君是藏在床下或柜子里了。人才从鬼门关拉回来,哪能那么利索下地乱跑?怕是压根没走出房门。
他正趴在床橼看床底呢,就从窗口翻进两个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抱着他家主子落在窗户前。
荣华浑身一抖,不敢置信的指着他们:“你、你们……侍君……”
陆烬轩将白禾放到地上,转头打量屋内,重点是检查门窗和床底、柜中等位置。
白禾看眼发颤的小太监,屋内燃着两支蜡烛,一支在墙角,一支在对方手上。昏暗的烛光下,白禾偷瞄向陆烬轩。
皇宫之中,随便死个把宫人没人会在乎。挟持他的奇怪男人会杀人灭口么?
检视着屋内环境的陆烬轩却只是拿余光注意着屋内另外两个人。
荣华“啪”地重重跪下,叩地哭求:“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从调到寻芳宫来自当生是侍君的奴,死是侍君的鬼……奴婢家中还有一家老小指着奴婢的银俸过活,奴婢怕死,绝不会做背主的事!”
小太监的泪珠砸在地砖上,而落在这小太监心上的是一滴一滴的血。
白禾站着俯视不断叩首哭求的宫人,从突然死而复生带来的茫然中找回了一点点熟悉感。
这里是陌生世界的皇宫,但也是他所熟悉的“皇宫”,宫中宫人总是活得战战兢兢。连他这个傀儡皇帝亦如履薄冰,可一朝变天,九五之尊的皇帝又当如何?
他也不过是落得一个从摘星楼上一跃而下死亡的下场。
白禾垂下眼。
这个小太监显然不太聪明。
他想用自己全家依靠他为奴为婢得到的银子生活来表明自己求生欲。
他不想死、不敢死,因此必定忠心,不会乱来。
可在皇宫之中,背主求荣难道不是另一条值得赌一把的晋升之路?尤其是如对方这样对钱财有紧迫需求的人。
忠心为主的宫人?白禾也见过,但他们都是忠于太后的人。白禾会成为傀儡皇帝,便赖当年的太后看中他年幼,扶立年纪四岁的他登基,太后与权臣就能理所当然的摄政。
白禾对宫人从来就没有好感,他只觉得他们像御花园里飞虫,在这宫中哪朵花开得最盛,飞虫们便围绕着它转。
白禾面无表情,对磕破头的小太监的哭求无动于衷。陆烬轩回头就望见这幕,有点震惊和困惑,但也没有管他们,而是兀自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外袍,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白禾听见动静下意识转身,霍然瞪大了眼。
“你受伤了?”白禾的视线紧紧盯在陆烬轩裸露的后背上,那肌肉分明的背上自肩头到腰下大片皮开肉绽,由于粗暴地撕扯掉贴身衣物,有些血液凝固了的地方再次溢出血来。
然而这身伤的主人一声不吭,脱衣服的动作的干脆利落。
陆烬轩不会穿这里的衣服,只能找到袖管套上,摸索着拢住前襟,转身看眼白禾,又看看仍旧跪地叩首的人。
“有止血药吗?”陆烬轩问白禾。
对方转过身来,白禾才发现原来他不止后背有上,比起皮外伤的背后,其腹部破了洞的伤才叫吓人。
白禾面色发白,难以想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能行动自如地挟持他,语气平稳地询问有没有止血药?
但这也坐实了对方的身份。
此人一定是刺客!宫里正闹着皇帝不见了,怕不是被这人给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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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禾受,魂穿,有原主部分记忆。陆哥攻,身穿,出场带伤,听得懂一点启国话,不认识这里的字。
1.架空故事,不要联系现实
2.本文参考资料: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走向共和》《是,大臣》系列。不考据,搞键政,全靠编
3.全员恶人,很难评,建议站陆哥的立场
4.开文大吉~打滚求收藏求评论
年仅十八岁、在今夜之前同样也是一个皇帝的白禾不自觉向后退步,随即意识到自己对着个专宰皇帝的恶徒露了怯,于是赶忙大步来到小太监身前,低头对小太监说:“去取药,再打盆水来,不要声张。”
荣华闻言如蒙大赦,颤巍着爬起来就往外间跑。
也亏得这里是给侍君的住处,干净纱布是没有,可止血的药却必不可少。甭管那药搁这是做什么用的,反正能止血。
失血过多,又扛着个大活人上蹿下跳跑了一路的陆烬轩揉揉眉心,顾不上礼貌不礼貌,自己摸到桌子边坐下。
“不用害怕,我不是杀人魔。”陆烬轩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他这样一说,白禾小脸更白了。
这人不仅凶恶,还心细如发、观察敏锐,一下便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今日方进宫。”白禾强自镇定,走近对方。“我原是户部主事之子,今科中榜,本是要入得朝堂,却被狗皇帝在殿试上相中,强逼我入宫……”
白禾眉眼低垂,精致的容颜在幽淡灯光下显得柔柔弱弱,娇弱可怜。白禾非常懂强者的怜弱情结,尤其是年轻男人。
过去太后不愿他这个傀儡皇帝长大,生出权力欲,便关照他宫里的宫人偷偷给他带些讲才子佳人的话本,意欲使他沉溺于风花雪月之中。
那些话本里的人,总是向往温婉的弱女子。别的人是否是从书中品味主角真挚的爱情他不清楚,反正他从字里行间读到的是强者对弱者施舍怜爱,还要为它包裹上一层倾慕的漂亮外衣。他喜欢读那些话本,又不喜欢书里的故事。
他认真读过每一本宫人给的话本,他试图在书中找到什么。
他想找到他的出路。
可惜直至叛军攻入皇城,他以身殉国,他终究是与那个腐朽的王朝一起埋葬了生命。话本给不了白禾最终答案,他只能从中学到诸如此般哄骗男人的手段:示人以弱,博取同情。
若要死在刺客手里,又何必教他借尸还魂走这一遭?
他不去摘星阁跳楼,净等着叛军攻入城不就好了?
就这般死了,白禾不甘心!他还想报复另一个白禾的家人!他不能“被刺客杀死”!
由于第一次来到这颗星球、不了解其政治文化背景,有听没有懂的陆烬轩:“……”
原来陆烬轩同白禾一样,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来自遥远星空的另一片星域里的星辉帝国。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正在执行击杀虫后的任务,结果行动遭到敌对国家联邦所安插间谍的破坏,星舰在空间跃迁中迷航,他所在星舰全舰战士牺牲。大约是托他拥有S级体质的福,他活了下来。但他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颗陌生的星球上,一睁眼人就躺在一间比帝国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房子里。
白禾瞧他身上的伤觉得害怕,事实上这对陆烬轩而言不过是“皮外伤”。
虽然不理解“中榜”“入朝堂”等词的含义,但这位一只脚踩进政坛,令政客生畏的帝国军人确实缓和了神情。他对白禾招手,指指旁边的凳子说:“坐,和我说说你的事。”
他没有明确指向性的话是一种套话技巧。
白禾险些以为“自己”悲惨的遭遇果真引起了刺客的同情。他乖顺地坐到陆烬轩侧方的凳子上,而非在其对面落座。
这是一种“亲近”的表示。
白禾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又没有可靠的太傅、老师教导,他学来的净是些后宫手段。
“我父亲是户部主事白煜,我在家中行三,是庶子。上头两个哥哥没什么才能,无法走仕途。”白禾低垂着眼,用温软卑微的口气说夹枪带棒的话,“我自幼苦读,十年寒窗,只盼着东华门外唱名,一朝登天子堂,而不是爬天子床。”
白禾把头更深地低下去,回想着他受人摆布做傀儡皇帝的一生,语声自然就幽咽起来,眼眶发酸发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灯烛幽幽,美人垂泪,这要给话本里的才子瞧见了该多心疼又心动呀!
而陆烬轩——
他在桌上扫了眼,没找着纸巾盒。于是他略为探身,拎起白禾宽大的袖子递到对方眼前,“擦擦。”
白禾:“……?”
白禾抬起挂着泪珠的脸,懵然看着这个拎着他的袖子让他自个儿擦眼泪的无情刺客。
这不对呀!
话本里明明不是这样讲的!
“多谢。”白禾温温柔柔道谢。
“你被迫嫁给皇帝?”陆烬轩艰难地提取出他唯一能理解的信息——多亏了帝国是君主立宪制度,他听得懂“狗皇帝”是什么。
“嫁?”白禾蹙起眉,流露出真实的怨怒,“侍君与太监宫女有何异?不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不过是比普通宫人高级一点的奴婢!帝王婚嫁,唯有皇后与宠妃论得上这个词。”
“那就是被迫嫁给皇帝了。”说话带着蹩脚口音的陆烬轩对于这种语言实在词汇匮乏,他只会“嫁”来描述对方与皇帝的婚姻关系。“你甚至不是皇后。”
陆烬轩本意只是描述事实,可他的口音为这段话带来了莫名的阴阳怪气意味,在外人听来着实是嘲讽。
白禾顿了顿,转变策略顺着对方的话语嘲道:“狗皇帝家里有皇位继承,又怎会让一男子做皇后?狗皇帝迫我入宫不过是见猎心喜,看中了我的脸。”
他抚着自己脸侧,摆出最柔弱无辜的模样,一双美目含泪,欲语还休似的。
这样娇弱的小美人,任谁看也要心软吧?
何况是敢于来刺杀皇帝的刺客,听到他这样骂狗皇帝心里肯定痛快!
陆烬轩目光沉凝地紧盯着白禾。
白禾以为对方是在欣赏自己的容貌。心道果然是男人。
贪图美色,狂妄自负。一见美人示弱便热血上头,后面就该是打抱不平了吧。
谁知对方张口便是问:“为什么男人不能做皇后?”
白禾:“……?”
面对小美人露出的质疑眼神,陆烬轩不为所动,坦坦荡荡坐着等待答案。
他这般镇定自若,白禾霎时发懵,开始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白禾前世生活的世界里男子不能生孩子,正经人家自然是不可能娶男妻的。
莫非……这个国家的男子能生?
白禾心中暗惊!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陆烬轩眼神一变,起身低声说:“有人来了。”
他谨慎收回精神力,抓住白禾手臂将人拉起来,“你这没法藏人,跟我走。”
白禾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手,内心并不情愿被刺客挟持出宫。他要走也得是私自出逃,以触怒皇帝,为卖儿求荣的白家人招来诛灭满门的灭顶之灾。
感受到他细微的力道,陆烬轩扭头快速地说:“既然你不想结这个婚,那就反抗它。我带你走,路上可能有点风险,但我对你保证,在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前一定优先保护你。”
白禾怔怔望着他。
这一瞬,白禾想相信这个陌生人、这个刺客的话。亦是在这一瞬,白禾竟然渴盼着自己便是那读书入仕却在一展宏图前夕被锁入深宫的白禾。
从未有人对他这个傀儡皇帝说过——我带你走。
从生到死他都没能离开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皇宫。
皇宫之于白禾是最精美华贵的囚笼,他生于斯长于死,至死不能挣脱。每每抬头仰望天空,他都会幻想着从巍峨宫墙的另一侧仰望日月云海将是怎样的光景。
可他无法挣脱皇权施加给自己的枷锁。
他是皇帝,又不是“皇帝”。
他是众望所归的傀儡,乖巧、温顺、任人摆布。他是太后与臣子们十分放心的精美傀偶,将他放置在那张金色的龙椅上,所有人都能安心的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他明明身处一个王朝的政治核心,却连一份奏章都不曾批阅过。
白禾没有与他们争过权吗?
幽幽灯烛的萤火之光照在陆烬轩脸上,眼前这个男人拥有极其优越的五官,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剑眉入鬓。若不是在此种情景下相遇,白禾必定以为这是哪位天潢贵胄,年少英才。
他说带我走。
四岁登基、十八岁殉国的傀儡皇帝泪珠崩落,这一回不再是为哄骗人的虚假眼泪。这是他一生身不由己的痛苦、不甘化作的委屈。
原来他沉溺于话本里,寻找了多年的不过是如此一句:我带你走。
他像是被束于闺阁的金色雀儿一般的千金小姐,苦苦盼着一人破窗拆门,朝他伸出手,带他离开那吃人的皇宫。
陆烬轩见他忽然又哭了,不由皱眉:“你先别哭,逃跑得抓紧。走吧。”
陆烬轩牵住了他的手。
对方手心的热意熨帖得传进白禾心底,干涸的心田仿佛得遇甘霖。
陌生人也可以传递出这样的善意么?
如果这人可以信任,白禾想长久的抓住这份温暖。如同攀住他的救命稻草。
如果这人可以信任……
在人吃人的深宫之中;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轻信于人的代价白禾付不起。
绝望的眼泪淹没了白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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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实是话本看多了,我们小百合啥都敢想。【笑哭.jpg】
“荣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伺候着侍君吗?”富贵从睡梦中惊醒,瞧见一道人影提着灯站在他床边,险些没吓出个好歹。“可吓死我了,一声不吭站我床边……”
“富、富贵,给主子用的那、那种药……”荣华不仅话说得磕磕绊绊,在烛火幽光映照下的脸色亦难看得出奇。
富贵一听那种药,便以为荣华是怕羞,所以这么个尴尬、结巴的表现。他掀开被子下床,边套衣服边慌张问:“皇上来了?”
富贵以为是侍君侍寝没伺候好,受了伤需要药。
“不、不是!”荣华连忙否认,“侍君向我要,我也不好过问原因。但我不知道药放在哪里,才、才来问问你。”
富贵一听就沉下脸来,既然不是皇上来寻芳宫找侍君侍寝,就为着这点小事吵他睡觉?他没好气道:“这种药用时得就手,自然是在侍君房中床头格子里!”
说完他就要倒头重新睡下,然而他终究没能再次躺回床上。
“搜!”腰配长刀,举着火把的侍卫涌入寻芳宫。
寻芳宫不止住了白禾一位侍君。白禾在西侧殿,主殿还有一位三年前便入了宫,如今早已失宠的何侍君。
“慢着!”何侍君身边的太监矢菊冲出门来,挡在侍卫前面,“这里是后宫,是皇上妃侍的住处,侍卫大哥们领的什么命令在后宫里乱搜?”
侍卫连个正眼都没给侍君的太监,横刀将人撇开,不耐道:“我们这些下面的人自然是奉的上官的命。”
这是在嘲讽矢菊仗着侍君主子的身份质问他们,而事实上后宫的人根本无权管到侍卫。
说起来大家是同在皇宫当差,内庭太监却和侍卫分属两套互不干涉的系统,而且他们是从殿前营调来的,平常不在后宫值守。
矢菊颐指气使,侍卫们当然不会同他客气。尤其是这会儿大家领着极其紧要的差事,一个不好他们中一批人就要人头落地,谁拦着他们搜宫谁就是妨害他们生命!
“分头搜!”领头侍卫挥手,其余人自动分成数人一队,奔向不同的房间。
火把的火光仿佛照亮了整个寻芳宫,矢菊惊惶高喊着“放肆!那是我们侍君的卧房,怎可教外男随意闯入”追上去。
彻底没法睡了的富贵披散着太监服和惊恐的荣华从屋里钻出来。
“走!赶紧去白侍君屋里,要是侍卫进去时只有侍君一人在,事后我们只怕要吃板子。”富贵一扭头,却见荣华跟见了鬼似的表情,愣了下,心一下子就冷了。
富贵意识到白侍君那里一定是出事了。
荣华猛地抓住富贵手臂,用力得指甲都抠进了对方肉里,他轻声却清晰地说:“白侍君房里有个陌生男子。”
富贵顿觉天旋地转,反手紧紧拽住荣华,咬牙切齿问:“是太监,还是男子?”
“人八尺余高,体格那般好,不是宫里太监能有的身板。况且……”荣华绝望的闭了闭眼,“我瞧见了他下巴上的须茬。”
富贵顿时委顿坐到门槛上,用力锤打自己的腿,念叨着:“完了,完了……这哪是新主子,这是活阎王哇!”
到西侧殿搜查的侍卫直接踹门闯进白禾屋里,外间无人,他们直接冲进内间,同时大声表明:“奉令搜宫,贵人请勿乱动。”
寻芳宫是男侍君的住处,对于皇帝的男妃,倒没有如女眷那样防得紧,寻芳宫的位置也不在真正的后宫,而是位于内外宫之间,同后妃居所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反而离皇子居所更近。所以这些侍卫们冲得理直气壮,并不怕被可能觉得膈应的皇帝责罚。
在侍卫冲进来时,白禾一副刚刚被吵醒的模样,慢吞吞从床上坐起身,扶着床柱虚咳,端的是弱不禁风。
侍卫们点亮屋内的蜡烛,烛光下白禾柔美的五官更添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个娇弱的男子竟比女性更加戳中男人的猎奇与保护欲。进来时气势汹汹的侍卫们顿时有些尴尬,纷纷按住佩刀在屋内大肆翻找起来。
白禾便安静坐在床上,并拉高被子裹住自己,一双沉静的眼看着侍卫搜屋。渐渐却失了神。
他拒绝了陆烬轩。
他不知道对方的话可不可信,在皇宫之中,轻信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他心底是信的,陆烬轩的语气和眼神都和他曾经见过的人截然不同,他亦渴望有这么一束光,照亮他的一隅。
而遭到拒绝的陆烬轩扭头就钻窗跑了。
如果陆烬轩没有骗他,大约是失望、生气的吧——一腔好意错付。
屋内的衣柜、墙角、床底皆是可藏人处,侍卫搜查的重点也在于此,他们粗暴地全部探查一遍后,眼睛瞥了下床上,用眼目测床上没有藏人。
“惊动贵人了。”打头一个侍卫拱手抱拳一礼,语气上却似乎没有抱歉和礼敬的意思。
“出什么事了?”白禾只当没看出对方的轻慢,颔首轻声细语问。
“咱们只是奉命行事,贵人去别处问吧。”侍卫一挥手,和其他人一起离开。
白禾自是猜到发生了什么,左不过是皇帝遇袭,侍卫搜宫抓人。
他要装作不知情的人才会有此一问。
过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小了,侍卫们搜查完寻芳宫匆匆走了,以为大祸临头的富贵和荣华眼瞧着明火执仗的侍卫空手离开,双双傻了。
富贵既惊且喜,死死拽着荣华往侧殿跑,“没事了!荣华,咱们肯定没事!”
荣华满头雾水,却也欣喜若狂,甚至怀疑是不是富贵故意诈他,说了些要掉脑袋的谣言。
两人连滚带爬冲进白禾房间,一进来就眼神乱瞟,确实没见到陌生男人才松了劲。富贵来到床前,小心翼翼打探:“主子,没出事吧?”
荣华听见他的称呼忍不住皱眉,转脸也凑到床前,脸带谄笑:“主子。”
白禾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倒不是故意对人冷脸,他对待宫人向来就是疏离冷淡,暗自戒备的。
“宫里出了什么事?”白禾问。
荣华当即接话,抢在富贵前头回答:“像是出了乱子,这些侍卫瞧着眼生,应当是外宫当差,殿前营的。一来寻芳宫就下了主殿那位身边人的脸,险些动手打人,也不顾阻拦直直往主殿里闯。一般侍卫不会这么大胆。”
荣华二十来岁,在皇宫底层太监中年级不小了,入宫几年,他对宫中各司运作还是了解的。
富贵在旁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插不上嘴,偷偷瞥眼荣华就自己闭上了嘴。
富贵年级比荣华小几岁,如今才十七八,入宫方两年,属实是个小太监,争宠都争不过荣华。
“奴婢觉着……”荣华小心觑着白禾脸色,大胆地说,“怕是上面出了问题。”
说着他竖起手指指天。
白侍君今日入宫,内府知会,要寻芳宫侧殿准备好伺候皇上的事宜,荣华富贵事前得了通知,谁知黄昏传来消息,说皇上身体抱恙,今晚不来宠幸新侍君了。
半夜里就闹出侍卫搜宫,前后一结合,就算是荣华这样地位低下的太监也猜得到是皇帝那里出了问题,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禾抬起眼看荣华,“你们能在寻芳宫外走动?”
“能是能……”荣华答,“但出皇宫肯定是不行,侍君可别故意为难咱们。”
他知道“白禾”不情愿入宫,以致于尝试上吊自裁,这会儿试探他们是打着出宫的主意。
“不必出宫,只是要你们去打探宫里出了何事需搜宫。”白禾语气冷了冷,以表达对荣华当面揣测他意图的不满。
荣华哽了一下,拍拍富贵小臂说:“贵儿,主子让你去打探消息,还不赶紧?”
富贵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忙不迭点头,转身出门。
对此白禾并不置喙,拢着被褥重新躺下。
荣华见状也不好再“演”了,只怪自己刚才嘴快,非要把富贵踢出去探消息,导致现在他只能顶替富贵去外间守夜。
他灰溜溜来到外间,刚要坐下就听门外有动静。
“白侍君睡了么?”门外的人轻轻问道。
听声音像是主殿的太监矢菊,荣华赶忙爬起来,将门打开一条缝,笑着小声回道:“白侍君刚躺下,约莫是没睡着,不知公公……”
矢菊冷眼瞥着他谄媚的笑脸,从骨子里透出的清高是对荣华这般宫中小人物无声的嘲讽。“刚才教侍卫来寻芳宫里一通闹,我家侍君本想见见白侍君,宽慰宽慰他,毕竟白侍君今日方入宫,想必有许多不适应。既然人已躺下,那就不作深夜叨扰了。”
荣华没想到矢菊的反应与他的意思相悖,他话里话外明明是说白侍君没睡,主殿那位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站在新侍君身边小太监的立场上,荣华这般谄媚不仅是利己,也是在替白禾巴结主殿的何侍君。
结果对面“啪叽”,把他的奉承砸地上。
荣华表面赔笑,内心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矢菊?什么鬼名字!这人跟何侍君前姓石,名字就叫石头!跟了个官家公子的主子,狗就把自己当人啦?
“待明日你家白侍君醒了,叫他来主殿见见我家侍君,我主子是个和善人,白侍君刚离家,若是有哪里住得不舒心、不适应的,尽管和主子提。”
“是是,多谢公公提点。”荣华笑着应下。
“行,那我回去了。”矢菊说完就走。
不过两位太监都没想到,何侍君明日是见不到白禾了。
天将明前,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司礼监掌印元红公公亲自到寻芳宫,请白禾去紫宸宫面见皇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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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误会,富贵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可怜
掌印太监在内廷地位斐然,司礼监是内廷参与到政治活动中的一个机构,现任掌印太监是司礼监一把手,而元红公公既掌政务,又在实际上管理着内廷,无论在内宫前朝,皆受人“敬重”。
但这非是宦官干政祸乱朝堂,也不是皇帝轻信宦官。除了制度设计的缘由,还有一个重要源头,这便涉及到启国开国之初的一段历史。开国皇帝还没当上皇帝时娶了一男妻,在他推翻前朝坐上皇帝之位后,他力排众议尊其夫人为皇后,且一生未纳妃嫔,没有亲生和过继的子嗣。
开国皇帝临死前,因无子,将政权交接给身边的总管太监。大公公亲自寻罗来一些孤儿进行培养,最后选取一人继位。那公公姓元,新皇帝则姓陆。
元红公公初入宫时也不叫元红,他这个“元”显然是得势后为了攀附开国帝君身边那位大公公改的。
元红公公到寻芳宫时,白禾刚找着机会将陆烬轩落下的带血衣服藏在床顶帷幔上方。大公公客客气气,笑容可掬地传达上意,请侍君到紫宸宫觐见。
白禾今夜几乎没合眼,他暗暗打量着这位体态微胖、五十来岁、脸上初见衰老,一身绫罗常服的大太监,顿时明白这人大概是皇帝身边人。
普通的太监在宫里只会穿太监制服,极少有穿自己的衣服的机会,他们甚至没有私服。
白禾当下便想到是那个强迫原白禾进宫的色鬼皇帝这会儿想起人来了,要招人侍寝。
侍寝之事,原来的白禾不愿做,那他呢?
白禾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低眉顺眼又慢吞吞的给自己套上外衣。荣华与富贵连忙凑上来帮他穿戴整齐,然后低着头站到旁边,恭送自家主子去侍寝。
“白侍君,外边有肩舆。”大公公笑着抬手请他出门,“皇上还是心疼您。皇上说要见您,奴婢便按着规矩问了一嘴,‘是按侍寝的规矩见吗?’皇上当时就瞥了我一眼,说‘你去把他接过来’。”
白禾神色冷淡,木然地出了门,坐上二人抬的肩舆。双手隐在袖子里,垂着眼不搭腔。
大公公不愧为皇帝身边的人,任何时刻不忘拍自己主子的马屁。同样做过皇帝的白禾非常清楚,大太监的那张嘴最善说这类“讨喜”的话。
谁信谁傻子。
但离掌权者最近的人口里的话往往代表着掌权者本人的态度,因此又必须得听一听。
白禾深谙皇宫内的“潜规则”,却没有借此话头顺杆爬,或是打探皇帝的意思,他的表现更符合一个金科进士前途尽废,堂堂男儿被迫雌伏的忧郁,以无声来反抗。
元红特意说起这段话,亦是在试探这位差一点成为官场新人的新侍君的意思。
结果不言而喻,这位白侍君心里有怨呢。
元红暗自摇了摇头,一想到皇帝微妙的态度,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白侍君,您别嫌我话多,这宫里也不是只有您一个侍君。寻芳宫的主殿里还住着一位呢。或许您二人已经见过了?”
白禾这下终于偏了头,看向伴着肩舆徒步走着的大公公,“并未见过。”
白禾故意用简短的四个字回应,根本不提另一位侍君其实派人来找过他。
见他理人了,元红笑道:“何侍君是三年前入宫的,他可是吏部侍郎之子,如今才双十之年。皇上最看重他的清雅知礼,何侍君也是君子如兰,您倒是可以与他见一见。”
这些话放在一般的宫人口中说出来,算是一种提点。白禾也是这样以为的,于是沉默着把头转回去。
他又不是来当侍君的,为什么要接受这种提点?
此时的白禾尚未意识到启国的宦官之于皇帝是什么,元红公公又站在怎样的位置说出这些。
紫宸宫名称中带“紫”,一听便知与皇帝有关,紫宸宫乃是启国皇帝的寝宫,临近开朝会的政和殿,政和殿西侧是皇帝办公的御书房,东侧是内阁办公开会处以及值房。
是以紫宸宫在前廷,后宫妃嫔几乎不能来紫宸宫,唯有皇后或许能够越过内外宫之间的门,涉足一下治理这个国家的人的办公场所——涉足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
虽然按理来说后妃们能以侍寝的形式来到紫宸宫,然而事实上当今皇帝从未在紫宸宫召过妃嫔。因此才有元红那一问。
乍听皇帝说要见白禾,大公公是震惊和意外的。这也导致了他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为何会对一个仕途尽失的后宫新人“多嘴”。
元红已经意识到了白禾对于皇帝来说是特殊的。
之前尝试逃跑时白禾便对这个皇宫的奢华巍峨管中窥豹,坐在肩舆上从寻芳宫到紫宸宫的一路上,借着宫道旁幽淡的灯光以及蒙蒙亮的天光,他更清晰目睹了这座皇宫的巍峨华美。比之他的国家更甚。
这座皇宫更大、更深,是更精美的牢笼。
白禾在巍巍宫殿前感到阵阵窒息。
他以死脱离了前一座囚笼,转头却陷入另一个更大的笼子里。仿佛他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挣脱悲苦的命运。
白禾在雕梁画栋的紫宸宫前自艾自怜,慢吞吞下了肩舆,被元红一路领进殿里,直接到了内殿寝房。
然后元红停了下来,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低头躬身行礼,元红看也不看他们,对白禾说:“侍君请在此稍候,待我进去禀报一声。”说完他就转身跨过门槛,进了屋里。
大公公进门不通传,可见其与皇帝关系之亲厚,是真真正正可以直面天子,直达天听的人。
白禾微低着头,盯着地上高高的门口,隐没在袖口的手紧紧攥着拳。
如何快速领取灭九族罪责?
刺杀皇帝。
如果只是私逃皇宫,要是皇帝杀心不重,白家不一定会落罪判刑,但做刺客的亲族绝对死定了。
白禾心中憋着的那股火原本是差不多冷了的,这会儿却教侍寝一事重新点燃,并且熊熊燃烧,大有燎原之势。
他不在乎白家的九族是否无辜,他现在只想将自己无法摆脱命运的无能与无力迁怒、发泄到旁人身上。
白禾在深宫中长大,从来没有人好好教导他,反而耳濡目染皇宫之中最不堪的一面。他在强权面前软弱,骨子里却有着冷漠、残忍、叛逆。
不过他如此大胆的作恶的意图注定不会实现,他心中的恶意在刚刚升腾起时便被一泼凉水浇灭。
元红进屋不过几瞬就快步出来,笑着迎白禾进去。
白禾不管大公公的眼色,我行我素地慢吞吞走进去。白禾以前做皇帝,即使只是傀儡皇帝,满宫之中却没他不能正眼看的人,哪怕是手握实权的太后。
于是他一进门便抬眼去寻皇帝,想瞧瞧这个荒唐的涩鬼皇帝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皇帝穿着单薄的白色亵衣靠坐在床头,明黄色的帷幔规规整整束在半空,殿内没有伺候的宫人,角落里燃着灯烛,窗户半开,凉凉的夜风与天光一同透进来。
“白禾,过来。”皇帝对白禾招招手。
白禾却惊愣得停住步子。
皇帝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可是这副五官组成的一张脸是差点印进白禾心里的。
坐在床上,被元红称呼皇上的人分明长得和陆烬轩一模一样!
“你出去。”陆烬轩目光转向元红,眉梢一挑似意有所指道,“我不希望有人站在门外窥听。”
元红愣了下,眼里闪过诧异,随即应着是退出门外,并乖觉的带上了门,对门外的小太监说:“别站在门前,去前殿门外和侍卫站一起。”
小太监不敢问缘由,听话照办。元红困惑地瞥了瞥被他自己关上的门,扭头离开紫宸宫,回了自己住处,但他并没有睡下,而是坐着等内廷来禀报昨夜搜宫的结果。
紫宸宫中,陆烬轩确认了没有第三者会听见他们说话后站了起来,走向白禾说:“是我,陆烬轩。”
白禾神情不复冷淡,惊疑浮现于表面,他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男人。
白色的亵衣领口在走动间微微散开,露出内里崭新洁净的纱布。
白禾嘴唇翕动,却没有开口。
陆烬轩没有走到白禾面前,半道儿转向去墙边搬了张椅子,沉重的木椅在他手里跟没啥重量似的,单手便拎了起来。他将椅子搬到龙床旁边,“抱歉,我伤口有点疼,不能坐在椅子上和你谈话。来,白禾,坐下我们谈谈。”
白禾带着困惑和心中难以名状的怨愤开口:“谈什么?谈你骗我么……”
此时此刻,白禾是难过和羞愤的。
他误以为那句叩开他心扉的“我带你走”是一位帝君逗弄妃嫔之言。他为因此言而心动过的自己不甘。
“没有骗你。”陆烬轩摆好椅子,自己坐回龙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所谓的伤口疼。
白禾站在原地盯了他几秒,蓦地意识到,这人身上的伤口并不作伪,陆烬轩口里的“伤口疼”是真话。
这个男人的忍痛功夫极强。白禾也终于反应过来,陆烬轩屏退宫人,乃至刻意强调不许窥听之下,掩盖着一个惊天秘密。
白禾蹙起眉,不作踟蹰,一步一步走近这个秘密。
对方将一切明明白白展示在他眼前,他别无选择,便不能在此犹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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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主角穿的这个国家国号大启。
2.启国的司礼监是和内阁配合处理政务的,相当于内阁出议案,司礼监通过或者否决议案。
白禾终究是在陆烬轩摆放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是皇帝,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不是吗?”陆烬轩摸摸自己短得扎手的短发,笑着说,“你们这里没人和我一样剃短发,衣服也和我的完全不同。再说你看过我身上的伤。对普通人而言,这个伤情不致命,但如果受伤的是皇帝,皇宫现在应该已经翻了天了。”
白禾沉默稍许,不由得指正:“宫里确实已翻了天。侍卫搜宫,多半是搜刺客。”
他意指陆烬轩是刺客,杀死皇帝之后再伪装成皇帝的模样。如此推测最大的问题在于,世上岂有容貌相同的人?若非孪生兄弟,陆烬轩凭什么坐在紫宸宫里,被大公公称作皇上?
是话本里说的易容之术?
白禾本人却是不信所谓易容术的,否则太后等人何必养着他这个真的先皇血脉?另择一亲信或干脆选自己的子嗣易容之后送入宫,假扮成他不是更好吗?毕竟傀儡再听话也是真龙天子,是有可能威胁到他们权势地位的。而假傀儡但凡不听话了,揭开他的易容,假傀儡便什么都不是了。
难道这里真有易容术?
“不,他们找的是皇帝。”陆烬轩倾了倾身,倚靠在床头,神色比与白禾初见时放松了不少。不是他信任白禾,而是他已经确认白禾对他不具威胁性。“从其他人视角看,皇帝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是找皇帝。”
从逻辑上陆烬轩的说法十分合理,白禾却感到不可理解。
他细细觑视对方神色,大胆而直白地问:“皇帝在哪里?”
既然对方敢对他说出自己不是皇帝这样大胆的话,白禾不敢断定什么,但内心难免产生了一种倾向,他迫切想知道陆烬轩对待他的态度,究竟是对将死之人,还是别的什么。
陆烬轩敛了笑容,目光沉静,单从其表情神色竟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站起身,掀开床铺,单手抓住床橼用力一掀,厚重的床板就被抬了起来,露出棺材一样的底箱。
龙床不像侍君用的床,床体是落地的,没有可藏人的床底,可它也不是一块实心整木,而是中空的,揭开床板后,下面是一个箱子般的空间。
白禾下意识往其中一瞟,赫然看见一个与陆烬轩长得极像的人躺在其中。
白禾没有震惊得失态的站起来,在深宫之中见过不少阴暗腌臜事的他展露了自己十几年如一日做听话傀儡的涵养,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对方表明意思。
陆烬轩放下床板,顺手整理好床铺,重新坐下看着白禾说:“人不是我杀的。我见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初步验过,头部、胸口无明显外伤,脸部表情无异常,肤色发紫、发青,推测是心梗或别的原因猝死。死亡时间大约在……我们初次见面前一到三个小时。”
这段话里的东西白禾听不懂,他只听出了陆烬轩在试图解释自己与皇帝的死无关,皇帝是猝死的。
“我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不方便透露,我出现在这里只是一个意外。”陆烬轩的眼神稍稍柔和,望向白禾时再一次露出了温和的真诚。“我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和你们皇帝长得相似……是个巧合。”
陆烬轩年纪轻轻已身居高位,在他眼里,白禾还是个孩子,一个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弱者。
白禾那一番真情流露的示弱表演并非如其所想般无效,它确实打动了一位强势的上位者。
陆烬轩就像是在荒漠行走时,忽然发现路边趴着一只缺水且被晒晕了的小动物,明明他自己也没有水喝,却忍不住捡起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带着它一起去寻找水源。
于是陆烬轩返回了撞见那具与他长相相似的尸体的大屋子。尸体自然是没有被任何其他人看见过的,陆烬轩在发现它时就出于职业的警惕性将尸体藏了起来,之后才离开紫宸宫,然后在宫墙上与白禾相遇。否则侍卫搜宫直接就打着抓刺客的旗帜了。
“回到这我才知道,原来死的是皇帝。”陆烬轩笑了下,全然不见对皇帝之死的惊惧或怜悯,他说,“如果我是皇帝,你或许可以好好筹划一下未来?”
听得此话,白禾有种“果然如此”的震撼,他震撼于此人的极端胆大,在此之外则是深度的警惕。
被皇宫这般精美的囚笼囚禁十八年的白禾早就深刻领会到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如他由一个因为不得宠而被排除在储位争夺之外的皇子捡漏,一跃成为新君,结果却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
他唯恐陆烬轩所言的未来是另一个“做傀儡”的未来。
受人摆布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的?!
陆烬轩见白禾一脸不为所动,不由挑眉,笑容深了些,可但凡去细看就会发现他眼里始终没有任何笑意。“我的衣服不是留在你那里吗?上面的缺损和血迹都和我身上伤口吻合。在你到以前,他们让人来看过我的伤……好像是御医?你不信我,只要把衣服拿出来。”
陆烬轩调整了下坐姿,张扬地看着白禾:“就可以证明我不是皇帝。或者你现在就走出这扇门,喊人进来扒开床板,给他们看真皇帝的尸体。”
白禾悄悄捏紧了指尖,脑子里仿佛猛然被塞进了许多东西,他理不清思路,想不明白陆烬轩这番话究竟是反话还是什么。最后他只能捡起呈现在表面的信息发起询问:“你是故意将血衣留下!”
陆烬轩摇头,嗤笑:“我当时可不知道和我长得像的死人是皇帝。不用把我想得太坏,”
陆元帅一眼看穿了白禾强装镇定下的猜疑心思,恕他直言,白禾的心眼子在他们帝国内阁那群政客中的精英面前,约等于没有。
“你今年多大?”陆烬轩问。
全程被人掌握着谈话节奏的白禾只能被动回答:“方满十八。”
陆烬轩不太适应白禾半白半文的措辞,好在白禾说话不像政客一样爱绕圈子,使他能够在不精通这种语言的前提下依然能够准确提取信息。
“果然,刚成年啊……”陆烬轩叹了口气,看待白禾的眼神又见柔和了些,然而他依旧牢牢掌握着主动权,并真正向这个可怜巴巴瘫倒在荒漠上的小家伙发动了进攻。“我不是坏人,当然也没必要把我当好人。我不拿‘为你好’‘帮助你’这种话术骗你,坦诚一点,我们合作。”
嘴上说着“坦诚”的陆烬轩使用了另一种话术,用虚假的真诚去换取对方的诚意。倘若对方是一个资深政客,或是熟稔政府工作的文官,他会与陆烬轩心照不宣的相互“坦诚”。
白禾理智上不信陆烬轩的任何一个字,情感上却难免心生妄想。
万一呢?
假如呢?
白禾还小,且在深宫中关了一辈子,他自以为见识过全天下最厉害的一群人的权谋手段,也见过数万宫人们为了向上爬而残酷竞争的肮脏手段。他不知道,皇宫只是世界的冰山一角,人也非只有利欲熏心与汲汲营营。
他不解问:“什么是合作?”
陆烬轩的口音奇怪,用词更加古怪,有些内容白禾听不懂,有些则是白禾不懂。
陆烬轩误以为白禾问的是合作内容,直接点明道:“你帮助我维持皇帝的身份,我以皇帝的身份支持你。你可以对我提出要求,是想直接解除这桩你不愿意的婚姻,还是得到钱财,现在可以说说看。”
他以略显轻佻的语气表示白禾现在可以提出自己的条件。
一场尽掌主动权的谈判里,陆烬轩可以以轻松的视角审视对方摆出的筹码。他用这样的随意来掩盖这场所谓“合作”中,实际上对方手里握的筹码具有更重的价值。而陆烬轩放到桌面上的筹码实则是不对等的。
如果他的皇帝身份坐实,至少在皇宫之中,他要放一个人离开皇宫是极其轻易的事。
陆烬轩故意在话语中给出了具体选项,用解除婚姻和获得钱财的二选一式话术来扰乱白禾思维,试图引导他选择其中之一,最差也是在提要求时顺着这个思路只提出一项条件。
但陆烬轩其实并不打算过于苛待白禾,他原本是打算直接离开皇宫的。他是帝国的元帅、国防大臣,可没想过留在一颗陌生星球上的陌生国家做什么狗皇帝。只是侍卫大张旗鼓地搜宫给他逃离皇帝制造了阻碍,而他的伤势同时趋于恶化,再加上他确实想拉白禾一把。三个因素叠加,才令他转变了想法。
陆烬轩转变后的第一个计划是顶替与他外貌相似的人的身份,以一个正式身份潜伏下来养伤,同时可以暗中帮助白禾。谁想他准备顶替的人是皇帝?
陆烬轩虽然是第一次来到大启,完全不了解其国情,但皇帝他熟啊!他们帝国是君主立宪制,即使他对于两个国家的皇帝的理解有所差异,但不妨碍他意识到皇帝在皇宫之中拥有巨大的权利。
与此同时,这个身份在皇宫中权利地位越高,他假冒的风险和难度就越大。作为对大启国一无所知的人,陆烬轩需要一个聪明、听话、有诉求的本地人协助他瞒天过海。
此时的陆烬轩如何想得到,白禾根本不是本地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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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烬轩:小百合哭得这么伤心,一看就非常不情愿结婚,我帮他脱离这段婚姻,他会乖乖听我话吧
【注】:在提建议的时候给出具体选项,并通过对选项的叙述词来引导大臣做出“正确”选择,是帝国政府的公务员惯用手法之一。所谓正确就是文官集团所需要的选项。陆哥在这里用了类似的把戏
《是,大臣》里举过例子:给各个选项添加“省钱的”“时间短的”“预算比较高”等描述
白禾没有从陆烬轩身上感受到恶意。
也许是因为陆烬轩的容貌英俊不凡,气质清正,使他看起来不像个坏人。反正比满朝文武那些虚伪的糟老头子顺眼多了。
然而理智不断提醒白禾,知人知面不知心。
就如与陆烬轩长相相似的狗皇帝,在殿试中相中本该平步青云的新科进士,强行让人入宫做玩物,何等荒、唐、荒、淫!
白禾没有从原白禾零碎的记忆中接收到皇帝的清晰形象,大约是原白禾过于不耻狗皇帝吧。是以白禾先前只隐隐觉得陆烬轩面熟,又想不通为何眼熟。
白禾的潜意识不受控制地按照陆烬轩说辞去设想未来。
倘使陆烬轩所言为实,并且两人坦诚合作,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拥有另一种未来?
不必绝望地走向死亡;不必由生到死的被困在皇宫里;不必碌碌无为了此一生……
白禾从未设想过不做傀儡的未来。
曾经的他在太后手底下,没有丝毫与他们争斗的资本。他的生母原是一名无依无靠的宫女,生他时难产死了。他没有母族外戚,他生在深宫没有同窗之友。他的帝师是与太后分权的权臣之一。
他无亲、无友、无师。是一具完美的血肉傀儡。
白禾没有原白禾的铮铮铁骨,在他彻底绝望,选择从摘星阁跳下以前,他麻木地有一日度一日。
在白禾死寂的心里,早就没有未来了。
陆烬轩颇显耐心的等待白禾思考答案。
只要白禾同意合作,陆烬轩不介意为他带来多少利益。例如解除与皇帝的婚姻和获取相应的财富做补偿,在陆烬轩看来都是白禾应得的。
即使陆烬轩用话术引导了白禾去做合适的选择,他本人却不怎么介意得到在此之外的答案。
“我不知道。”大概是烛光下的陆烬轩看起来是温和的,对未来茫然的白禾竟向一个居心叵测的陌生人吐露真情,“我本打算一死了之的。未来于我……渺茫无路。”
陆烬轩:“……”
有点没听懂。
不过没关系,他捕捉到了“死”这个字眼。结合白禾的神态语气,瞬时反应过来白禾原本绝望到打算自杀。
向来强势的帝国元帅顿时皱起眉来,看白禾就如看一个不懂事误入歧途的孩子。“你想自杀?”
白禾默认的低着头,指尖不安的在袖口扣弄。
陆烬轩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的表情,忽而重重叹息。如果白禾是他手下的士兵,这会儿已经被他罚去做重力训练了。
年轻人会想太多,那是还不够忙不够累,要是空余时间被训练占满,再怎样刺头的士兵最后都会因为疲劳服帖得像被驯服的宠物。
“小白。”陆烬轩握住白禾手腕站起来,拉着他走到侧旁的书架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指着上面的字大大方方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不认识字。”
白禾:“!”
白禾脸上一扫沉郁,惊愕地抬头看向他,随即想到自己并不是启国人,生怕自己也是个“文盲”,连忙又低头去看书上的字。
好在他继承了原白禾的部分记忆,启国语言文字本又与他的国家的七八成相似,自有共通之处,他粗略一浏览,识句阅读并无障碍。
暗中松口气的白禾重新看向陆烬轩。
与自己相比,陆烬轩的身量极高,二人站得近时他想直视对方就必须仰起脑袋。
陆烬轩对他回以笑容,眼睛里总算带了笑意。他用自己是文盲不识字来逗乐白禾,然后微微倾身,尽量平视着他说,“小白,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我想皇帝肯定不能是文盲吧,这么大个漏洞就算是我也很难掩盖。既然你我互相需要帮助,为什么不干脆帮助对方呢?”
白禾心里起了涟漪,却仍旧不肯轻易点头。
他不相信天上掉下的馅饼不需要付出沉重代价。他觉得陆烬轩口里的“互相帮助”是不对等的。
陆烬轩顶替掉皇帝身份,便是一国之君,启国皇帝既然能够强迫一名参加殿试的进士入宫做以色侍人,必然是握有实权的皇帝。那么陆烬轩就会拥有原来皇帝的权利。
而他顶替了原来的白禾,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沦为后宫玩物的侍君,说难听的就叫男宠。何况是一个家世不显的后宫新人。
陆烬轩从他这里能得到多少帮助?除了帮他识字外。
曾经做过皇帝的白禾以不同的视角审视这场合作,得出的“不对等”竟与陆烬轩的看法截然相反。
陆烬轩认为白禾是吃亏的一方,白禾却觉得自己没法为陆烬轩提供多少助力,因而无法相信陆烬轩的话。
陆烬轩忍不住屈指敲了下白禾的脑壳:“真没遇到过你这样难说服的小朋友。你直说吧,到底是什么顾虑让你不肯答应我?”
白禾捂了捂脑袋,惊讶又委屈地瞪大眼瞧着陆烬轩,像只气鼓鼓的小动物。
陆烬轩反被他给逗乐了,将书拍到他手里,眼神却陡变得锐利如刀:“你不肯直说,那我来说。你根本没有选择,白禾。”
白禾捧着书懵了。
“你知道我不是真皇帝,还知道了如何揭穿我,但我目前决定留在皇宫养伤,所以……”他一手按住白禾肩头,锐利的目光从白禾细嫩的脖颈划过,“我不可能放任你活着走出去,除非你跟我合作。”
白禾顿觉毛骨悚然。
陆烬轩露出了掩盖在表面温和下的锋锐,犹如宝刀出鞘,锋寒无匹,恍惚间白禾感觉耳畔金戈铮铮,雪亮的刀锋如在眼前。
原来陆烬轩以皇帝的身份“召见”他,是为善后处理。
难怪陆烬轩一副不在乎留在他那里的血衣的口吻。只要证人死了,谁能证明那件衣服是谁的?寻芳宫里的小太监吗?区区小太监的一面之词,陆烬轩会处理他,自然也会将小太监灭口。
难怪陆烬轩从一开始就不在意富贵看见他们从窗户遛进屋里。
必死之人,何须在意?
白禾缓缓低垂下眼眸。
本不该意外的。
一个今日初见之陌生人,凭什么给予对方信任,授人以柄?
白禾是不信的。
天上或许掉馅饼,但它不会让白禾填饱肚子,却能生生砸死他。
“我本就打算死了,你威胁我无用。”白禾面无表情道。
“啧,难搞。”陆烬轩捂了下腹部,似是扯动伤口,造成剧痛,又似是在表达对于难以说服白禾的苦恼。“难怪别人说不怕谈判对象要求多,就怕对方没有诉求。既然你不肯配合,我也没办法强行捞你出去。那就算了。我再忍忍疼,现在就逃走。”
陆烬轩出于“顺便捞一把白禾”的想法改变主意留下,可惜没能与之谈妥。
杀死白禾并栽赃他为刺客,以作对于杀死白禾的解释对陆烬轩而言轻而易举。他也确实想过不让做错选择的白禾活着走出大殿。
“如果能活着,还是尽量活下去吧。”陆烬轩轻轻摸摸白禾的头,转身走向墙角里的衣柜,打算捞一件外套,再摸一点能在这个国家使用的财物再走。
杀人很容易,可陆烬轩实际上根本没有必须杀死白禾的理由。
白禾不接受,那就算了。反正他的伤口已经暂时得到了包扎,咬咬牙忍忍痛,趁着天没亮,他还有时间离开皇宫。
白禾怔怔看着他套上一件黑色锦袍,拿御医留下的纱布缠束袖口,撩起下摆,一副便于翻墙、打斗的打扮,心里莫名一慌。
陆烬轩利落地扎好衣服,走到窗前,伸手去推半合的窗。
“等等!”白禾慌了,脚步略显凌乱地跑到窗边,一把拉住陆烬轩衣服。
白禾不信提出坦诚合作的陆烬轩。
可眼前这人放弃了灭口。
心防甚重的白禾,对喂到嘴边的好处弃若敝履,却偏偏主动拉住了即将起航的陆烬轩的船。
他仍不知道该不该听信陆烬轩的话,他只是……他本就是死去了的人,无所谓现在再死一回。
白禾用这般说服自己,忽视掉内心中真正涌动的冲动。
陆烬轩转回身,认真审视白禾,“想好了?跟我合作,以后要听我的。有一点我必须申明,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具体期限不能确定,但如果遇到合适时机,我一定会离开。我们的合作也有不能忽视的风险,期间我不会无限纵容你的行为和要求。你的行动需要向我报告,由我批准再行动,每天、最多三天一次汇总。”
白禾慢慢松开了手指,费力理解道:“是我不论做什么皆需听从你的意思么?”
那不还是受人摆布?
陆烬轩观察他表情,意识到他可能领会错了意思,为了后续合作的顺利进行,不得不拿出耐心解释:“我们要做的事相当于在刀尖走路,为了我们双方的安全,必须有降低风险的措施。首要的就是确立我们之间的指挥关系,以避免在我们出现意见分歧时因为谁也不服谁而犯错,然后暴露。这只是工作关系……你好像听不懂,那就换个说法。”
陆烬轩顺手关上窗,转头去拿与纱布一同留下的烈酒。“合作内容是你帮我假冒皇帝,我帮你实现愿望,以这为目标,一切可能影响它达成的决策应该由我来做。在这之外,我不干涉你。”
白禾听得懵懂,陆烬轩的措辞太奇怪了,他只能理解为日后陆烬轩为主,他为从。做了十几年傀儡的白禾心中自然抵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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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哥当元帅后对军方情报处有直属指挥权,曾亲自策划过针对敌国的间谍活动。冒名顶替潜伏他国,他是专业的。由于间谍情报工作的特殊性,下级执行任务期间记录每一天的活动,定期上报是正常程序。上级指挥下级是工作关系,结果小百合理解成人身依附关系【=受人摆布】
见白禾一直没回应,陆烬轩不再用语言说服,“医、御医给我包扎的时候我问他们,有没有高度数酒……就是烈酒,用来给创口消毒。他们就给找来了这些酒。包扎消耗了一部分,然后我要求留下剩余的,方便换药包扎时再用。”
用政客的手段来去对付一个没有诉求的人是不容易成功的,尤其是白禾在理智上具有极强的防备心,即使他目前答应了合作,有眼睛的人却都能看出他的抗拒和不信任。
这在一个对军情处有直属指挥权力、曾经亲自策划过针对敌国的间谍活动的元帅眼中看来,是不利于二人合作执行“顶替皇帝潜伏任务”的。
偏偏白禾表现出用自杀来反抗对婚姻和现状的不满的倾向。陆烬轩不清楚大启国情,就不能理解白禾——原本的白禾——为什么对于被迫嫁给皇帝只能消极对抗。
帝国的建立,是由于帝国人在他们原本的国家(联邦)遭到极端种族主义者的屠、杀,不得不出逃,然后建立的国家。于是为了团结内部,这群人选择了君主立宪制。他们的首领阿斯塔纳一世成为开国皇帝,自愿放弃行使统治权,组建内阁和议院。
也就是说帝国虽然是君主立宪制,但它不是一开始就有君主的国家,而是这个国家需要用君主来形成同一的精神符号以凝聚人心。所谓的君主立宪在实质上是假的,皇帝及其他皇室成员根本无权干预政治,甚至不被允许进入政府、军队工作。
这就导致了陆烬轩对皇帝这种身份的不以为然,乃至对大启皇权的误判。
至少直他始终不明白“嫁”给皇帝对于一个即将走入仕途的读书人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更何况其中还有性别的问题。
在启国,男子雌伏他人总归是违背伦常、上不得台面的。哪怕王公贵族中男风兴盛,连皇帝都不避讳召侍君。
原白禾的绝望源于他对强权的无力。死不是消极抵抗,恰恰相反,这是他这样的普通人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反抗。
白禾对于陆烬轩这番言行感到不明所以。接着他就看到陆烬轩重新掀开床板,并将皇帝的尸体搬了出来。
白禾脸色煞白地站在窗前,不自觉攥紧了手里一直忘了放下的书册,心中深深的疑惑,想象不到陆烬轩这是要做什么。
陆烬轩先是扒掉了尸体上一看就不易燃的佩饰,例如腰佩头冠,将它们扔在脚踏旁,再剪下一块衣料,拿到一旁灯火上头,边点燃边问:“他的衣服都是可燃的吗?”
皇帝的衣服无不是蚕丝棉布所纺,遇火即燃,火舌霎时燃着布料,散发出些微臭味。
白禾根据他点火烧布的行为理解了他的问题,忍着对尸体的恶心和惧怕着眼一扫,“应当都是。”
陆烬轩转头看眼白禾,笑着说:“害怕就别看,站到门口。”
“嗯。”白禾小声回应,小步快走地去到门边站着。但他没有听话到“不看”,反而睁大眼去看陆烬轩的举动。
他看见陆烬轩将酒倾倒在皇帝尸体周围,浓烈的酒香顿时在殿内逸散,阵阵飘至门边,白禾猛然明白过来。
陆烬轩打算将尸体烧毁!
烈酒易点燃,白禾曾见过御医点酒烫针。
即是说,陆烬轩在御医为他包扎时特意问了烈酒,说是用来清洗伤口,实际却是为了这会儿点火。
陆烬轩只将酒倒在尸体旁边,然后向床铺被褥、床顶帷幔及殿内悬挂的绸布丝织物等易燃物上浸了些,把他特意要求御医留下的纱布扎束成长条浸润在剩下的酒液中,以作引燃物。
这里的烈酒碍于工艺问题,酒精浓度必然不会太高,陆烬轩本也没指望酒精火焰的温度去烧毁一具尸体。他要的只是它易燃的特性,能够帮助他们在短时间内使屋内多处起火,使“这把火”烧得更旺盛些。
陆烬轩真正看中的助燃剂是灯烛油——大殿里点的是油灯。
皇帝的寝殿宽敞华美,若要点亮整个空间,所需灯烛不少,此前陆烬轩在这里接受御医包扎处理伤口,必然是需要足够亮堂的环境的,宫人细心地给所有灯盏添了一遍灯油。
陆烬轩一盏接一盏将灯油全部倾倒在尸体的脸、手和衣服上,怕它一会儿烧得不够好,甚至将尸体翻过来给背面也倒上了。
“油少了点,所以我特意要了酒。”陆烬轩对这样的毁尸方法不太满意。
但凡一会儿尸体表明烧得不够焦,别人就有可能辨认出他的真正身份,那么他们两人就危险了。
可目前条件不充足,他只能选择火烧的方法。
白禾此时看向陆烬轩的目光里带上了惊惧。
这是他初次窥见陆烬轩的心机之深。
这个男人在包扎伤口时便谋划到了毁尸的一步,并通过处理伤势获取了之后放火毁尸需要的物什。更可怕的是,陆烬轩善于利用手边已有的条件去达成目的。
白禾不懂物理,不知道助燃剂、起火点,但他能从陆烬轩的举动里理解酒与灯油的关键性,进而察觉陆烬轩的心机。
陆烬轩安排完助燃剂,又去床尾墙壁取下悬挂的一柄剑。
能展示在皇帝寝宫中的剑自然是君王剑,是九五之尊的一种象征之物,这把剑堪堪出鞘,便见寒光凛凛,锋芒毕露,不负其君王剑的盛名。陆烬轩单手就可稳稳握住剑,他先是用浸了酒的纱布擦拭剑身,再在灯烛上炙烤点燃残留的酒液,紧接着手腕一转,左手拿剑,右手握住剑刃割破指掌,顿时血流如注。
“你!”白禾惊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你想假装遇刺,他……”他指着尸体说,“是刺客。”
“对。”弄伤自己的陆烬轩眉头都没皱一下,随后用受伤的右手握住剑柄,来到尸体前割破其颈侧。
白禾明白了陆烬轩的思路,便顺着这条路去考虑,见状问:“不需给刺客多留几个伤吗?”
陆烬轩回头看他,挑眉说:“不错,你很有潜力。”
说着他抬起脚,在尸体胸部重重踩下,S级体质的陆烬轩一脚就踩断了尸体好几根肋骨。
死亡好几个小时的尸体不会流血,伤口不会收缩,没有生活反应,尽管陆烬轩还不知道这里的刑侦技术在什么水平,他解释说,“火会破坏尸体表明大部分痕迹,如果烧得够焦,烧伤会掩盖体表伤。没必要弄太多外伤。割断他颈动脉是以防万一,万一烧得不够充分,那里就是致命伤。打断他肋骨也是。骨折比较容易验出来。”
白禾没有从陆烬轩的话里学习反侦察技术,他只体味到此人之可怕。
这是一个对尸体十分了解的人。
正经人能懂这些?!
陆烬轩瞥了眼窗户透进来的微亮的光线,对白禾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动不要说话,装成害怕到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配合我。”
白禾原如死水一样的心悬了起来,他感觉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心头像是揣了只兔子。他轻轻点头,全神贯注着,看陆烬轩打碎盛酒的容器,推倒没了灯油而熄灯的灯架,用剩余的燃着的灯火点燃引火布条,浸润烈酒的棉纱顷刻燃起火焰,火舌顺着棉条舔着了倾洒在尸体周围的酒液。下一瞬,浇了灯油的尸体表明燃起烈焰。
房子里空气温度迅速攀升,陆烬轩拎着剑大步跑向白禾,弯腰一捞便把人横抱起来,之后抬脚踹开殿门,带着他跑出大殿。
恰在此时,旭日东升,黎明到来。
破晓的晖光穿透幽暗天幕,洒落大地,也落在陆烬轩的脸上。
窝在他怀中的白禾仰起头,看见了这个初识的陌生人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下,却锋芒无匹的模样。
感受到白禾的目光,陆烬轩微微低头,垂眼回视他,锐利的目光中无意地透出微不可查的温柔:“别怕。”
一句声量极轻的安抚,宛如此刻破晓之光,在一瞬间照进白禾心田。
然而不等白禾意识到这一瞬的触动,陆烬轩已收回目光,抱着人奔向前殿。侍卫和宫人皆守在紫宸宫的大门外,需穿过前殿才是紫宸宫门。陆烬轩刻意加重的脚步声终于惊动了宫门外的人。
值守太监赶忙钻进前殿查看,结果打眼就瞧见皇上抱着侍君,手里抓着剑衣衫染血,当场吓得魂都没了,嘶声大喊:“护驾啊!来人护驾!!”
侍卫应声而入,佩刀出鞘,气势汹汹。
陆烬轩则在前殿的后门前停步,弯腰放下白禾,扔掉手里的剑,锐利的目光扫过急着救驾的几个侍卫,语气强势道:“刺客在里面,已经死了。”
举着刀的侍卫们登时愣了,一脸拔刀四顾心茫然的懵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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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禾与陆烬轩两个大活人站在殿门口,其中一个还是皇帝,谁敢绕过他们去内殿查看?而以紫宸宫的格局,从大门外到内只有穿过前殿一条路。
陆烬轩故意堵门,为毁尸的火焰燃烧拖延时间。
“血、血……皇上,我去叫御医!”小太监们都快吓哭了,流着泪连滚带爬往外跑。
他们哭的不是皇帝,是自己。
在值守时皇帝遇刺且受了伤,他们是要人头落地的。而这一夜之间,皇帝已遇刺两回,也伤了两回。前一拨值守的太监已经拉进内廷慎刑司等候发落了。
“叫负责搜宫的人来见我。”陆烬轩用命令的口吻对侍卫说。
白禾低着头,听话地装作受惊的样子,牵着陆烬轩袖子,依赖在他身边,全程不吭声无有大动作。
陆烬轩用没受伤的左手反手牵住白禾,以表现“皇帝和皇帝他老婆”的身份关系。
此时的白禾低着脑袋,其实在思考一个问题。
陆烬轩那一头不过寸长的短发是怎样让宫里人不怀疑他的?
侍卫们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归刀入鞘,职衔最高的一人站出来抱拳一礼,说道:“回皇上,不知皇上问的是内廷还是侍卫司?”
陆烬轩:“……”
陆烬轩轻捏白禾的手。
白禾:“?”
白禾茫然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没能立刻得到帮助的陆烬轩只好回答侍卫:“都是。”
侍卫觉得皇上的措辞有些古怪,但没有多想,俯首应是,回头手指点了两个侍卫,眼神示意他们分别去侍卫司与内廷传达上意。
到这会儿白禾才恍然,陆烬轩恐怕是不懂内廷、侍卫司的职司权责,拿不准应当召见谁。
不清楚不要紧,如果是搜宫的事,将这两方都叫来问话是妥当的。
陆烬轩继续问留下的侍卫:“你们守在门外有什么发现?”
侍卫们立时汗流浃背。他们是殿前营的侍卫,专司守卫皇帝寝宫和外廷诸宫,是可直面天颜的。夜里搜宫也从殿前营调用了不少人手。这几名侍卫不是第一天在御前当差了,对真皇帝还算熟悉。真正的皇帝喜怒无常,苛责宫人,侍卫名义上是臣子,皇帝倒是没怎么轻易发落,但他们见惯了皇帝是如何对待宫里其他人的。
此时听陆烬轩如此问话,他们自然以为这是问责发落的前兆。
皇帝遇刺,身受重伤,并且是两回。守在宫门外的侍卫却全程一无所觉。无论如何,他们几个是不会有好下场了。
几个侍卫吓得当场跪下,直呼:“请皇上恕罪!”
冷汗从他们额上淌下。
从来没被人跪过的陆烬轩:“?”
陆烬轩本是故意问话吸引侍卫注意,使他们没空去寝殿查看,避免过早发现里面失火了。他不知道这里的人对皇权的恐惧。
他只好向自己的合作伙伴求助,偏头看向白禾,并再次捏了捏对方手。
白禾这回反应过来了,明白陆烬轩是不懂作为皇帝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他好巧不巧当过皇帝,应付这种场面十分熟练。
“皇上。”白禾轻拽陆烬轩袖摆,仰脸软声说,“饶了他们罢。”
陆烬轩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肯定之意,于是笑着说,“听小白的。”然后转脸对侍卫道,“站起来!”
陆烬轩不喜欢看人下跪。让人跪着受枪杀或砍头是某些穷凶极恶的犯罪组织处决人的习惯,要么带着宗教意义,要么是对人的侮辱。
“谢皇上,谢侍君。”侍卫谢恩后才起身,然后就安静杵在那儿,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皇帝突然想到他们,收回这一句“免死金牌”般的话。
气氛一时尴尬,陆烬轩见状就不再故意和他们说话拉扯注意力,转而跟白禾“聊起来”。“刺客有没有弄伤你?”
白禾不知道该答是或否,努力仰着头去读陆烬轩眼神。
陆烬轩的手指悄悄敲了一下他手背。
白禾不解其意,试着回答:“多谢皇上关心,我、臣……”白禾卡壳了下,犹疑男宠该如何对皇帝自称。
“幸得皇上回护,未有伤到。”
陆烬轩目光扫过白禾垂下的那只手里攥着的东西,辨认出那是他随手拿的那本书,索性帮他打补丁道:“叫你拿东西防身,怎么就抓了本书?”
白禾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间一直将那本书册攥在手里,甚至带了出来。“我……”
“那就给你拿着吧。”陆烬轩轻描淡写处理了白禾在紧张之下露的破绽,转而说,“我的血沾到你身上了。”
白禾一怔,随即脸色一变,搀住陆烬轩往一旁的桌椅边扶,同时大喊:“去催御医!不,你们几个去将御医带来,抬也好,扛也好,要快!!”
侍卫们互一对视,打算再分出几个人去办。
白禾却急促大斥:“愣着做什么?!你们全都去!”
侍卫们仍然不动。区区一个新入宫的小侍君,如何唤得动宫中侍卫?
陆烬轩面露虚弱之色,被白禾搀扶着坐下,不断淌血的右手横放在腿上,左手揉着额头半垂眼沉声说:“没听见命令吗?”
侍卫们心里一慌,几人同时应话,领命而去。
侍卫不敢留皇帝一人在此,可皇上又以反问的口吻肯定了侍君的话为命令,他们不能不遵守皇命。好在他们刚出紫宸宫没几米就瞧见了火急火燎往这赶的元红大公公。
“元总管!皇上命我们去接御医,将我们几个全派了出来,眼下殿里只有皇上和那新侍君。”侍卫急切地与元红说。
元红眉头一皱,不好对侍卫司的人语气太重,只说:“既是皇上的命令,咱们这些御前当差的,照办便是。”
几个侍卫要的就是大公公这句话,要是他们不在期间皇帝出了事,他们也好推卸责任。
侍卫一拱手就跑了。元红深吸口气,继续向紫宸宫里跑。
前殿中,侍卫一走陆烬轩脸上的虚弱之色就消失了,他对白禾表示赞扬:“你配合得很好。正常人受伤失血到我这个程度差不多要昏迷了,接下来我会装昏。你想回你住处还是留下陪我?”
白禾听在耳里,听到的意思是:他们二人往后要假扮的关系是亲厚还是疏离。
皇帝当着他的面昏迷,身为侍君的他不留在床前照料,反而自顾自回寻芳宫,宫里的人该如何看他?
他与陆烬轩合作,往后必时常接触方可交流。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得选。
白禾正要回答,大公公就冲进了殿里。
“皇上!”元红身后还跟着一个之前跑出去的值守太监。原来小太监不全都去请御医了,其中一人是去通知元红的。
“皇上您这伤……”大公公红了眼,忍不住泪水,隔着好几步远就跪下来,跪行到陆烬轩跟前,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这究竟是怎么了,怎地一连进了两拨刺客,竟将皇上伤至此!该死的刺客……皇上该多疼啊!御医……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到!”
他说着转身看向跟着他的小太监。
“去、去请了,奴婢们第一时刻就去请御医了。只是太医署距紫宸宫的距离……御医们年岁又大,怕是腿脚不利索……”小太监吓得满头大汗,却本能的为他们这批值守太监开脱。
像他们这般的小太监,若是当值期间出事,其中一人获罪,其他人只会一同落罪。可谓一损俱损。
白禾快速瞥了下声情并茂的大公公,慢慢蹲下跪坐在陆烬轩脚边,抓住他没受伤的左手贴在自己脸上,回想着他被困于皇宫的压抑一生,愣是也给挤出几滴眼泪,漂亮的眼睛红通通的像红眼小白兔。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都“心疼”皇帝心疼哭了,他这个刚与皇帝同生死共患难的宠妃可不能输。
“皇上和臣说说话,可别睡过去。”白禾轻柔地说。
虽然他不懂为什么受伤的人不能睡,反正话本里都这么写。
陆烬轩第二次看见白禾的眼泪。
与之前的灯下落泪不同,这一回他是为他“哭”。
明知是演出来的,陆烬轩心里却不由得为之一软。
“别怕。”陆烬轩主动摸摸白禾脸颊,指尖轻轻抹掉他的眼泪,“皮外伤而言,我不会有事。”
“嗯……”白禾依偎在陆烬轩腿边。这一番互动,这一段对话,自此奠定“皇帝”与“白侍君”的关系,也正式开启了白禾在大启皇宫的传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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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啦!紫宸宫走水啦!!!”
紫宸殿内殿的一把火终于演变为大火,黑烟袅袅升腾于寝宫上空,火光与日出的暖光一同照亮了大启的皇宫。
闹腾了大半个晚上的皇宫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宫人着急忙慌护拥着皇帝转移到别的宫殿,白禾始终相伴左右。大公公虽是内廷总管及司礼监掌印,怎么算也管不到皇帝后宫的人,只好由着他伴驾。
本打算装作失血昏迷的陆元帅从白禾的眼泪里读出了他的惊惧,不得已转变计划,等到侍卫将御医抬来,立即就问御医:“给我止疼。”
被人高马大的侍卫扛着跑了一路的御医脚刚落地一会儿,人还晕着呢就听皇上这么句话,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在皇帝所躺的榻前跪下,诚惶诚恐说:“回皇上,可祛痛止疼之药伤身害体,皇上龙体金贵,不可用啊!”
浑身都疼的陆烬轩:“?”
坐在矮凳上陪着陆烬轩的白禾猛然扭头,抄起榻旁茶案上一只瓷杯便砸向御医身旁地面,发怒道:“你也知皇上龙体金贵,眼下皇上身上多处有伤,疼得眼都合不了,御医不用药,是要皇上生生熬着,索性痛死吗?!来人!将他御医拖下去,换个忠心的来。”
白禾骤然发难于御医,只想先止个疼的陆烬轩都惊了,更遑论在场其他人。
御医当即叩首告罪:“臣该死!但臣对皇上之忠心日月可表!只是那药实在凶险,臣是万不敢用在皇上身上啊!”
花甲之年的老御医当场就哭了,泪眼婆娑地表衷心,劝诫皇帝不可执意用药。
御医说的祛痛止疼药元红亦有所知,赶忙跪下来说:“皇上,侍君,方太医说的药奴婢也有耳闻。在宫外头,人们叫它雪花散,十分金贵,只有大药房里才有得卖,听说一钱就能卖上十两银子。”
御医立即解释:“雪花散确有祛痛止疼之功,也可止咳治泻,但若常服用,便会阳虚阴亏,且使人念念不忘、欲罢不能。此药、此种药是不可入皇宫的,大启祖制有明言,太医署禁用一切含毒性之药材,臣等开方只得以替代之物入药!”
白禾没听说过雪花散,在他的国家并无此物。他见御医、大公公双双跪地劝谏,不由看向陆烬轩。
他方才佯怒摔杯,是出于他和陆烬轩都不清楚宫里的势力派系,他替陆烬轩立威,实为借机试探。
御医仍在据理力争:“皇上!皇上,太医署以为此物颇似史书上记载的五石散,前朝毁五石散丹方,禁止坊间售卖吸食,百年方使销声匿迹。若非雪花散确有治咳疾之效,太医署本也要上疏朝廷请查禁此药的!”
陆烬轩颇感无语,揉揉太阳穴说:“少量给药,阻断痛感就行了。我现在疼得晕都晕不过去,你们真想活生生疼死我啊?”
陆烬轩又不是变态,喜欢感受疼痛。之前忙着跑路,只能忍耐。现在他都是“皇帝”了,连止疼药都不能拥有吗?
他们说的伤身害体,听描述大概指的是成、瘾。星际时代的止疼药分两大类,一类是非甾体抗炎药,一类是精神类药品。前者不成瘾,雪花散极可能属于后者。
以止疼为目的,适量给药,仅达到阻断疼痛感就不再给药,自然是不会轻易上、瘾的。否则它们就不会被称为药了。
即便是陆烬轩这样体质极好的人,疼痛不止,也是有死亡风险的。
白禾配合地说:“皇上已这般说了,还不照做?!”他表现出了一名宠妃的颐指气使,像个娇纵跋扈、脑袋空空的美人。
御医低着头不回话,更不敢动。
御医今日是可以听话照做,但日后皇帝身体出了任何问题,没人会说药是皇上自己要吃的,别人只会拿他问罪,拿他的九族开刀!
他宁可今天抗旨!死他一人总好过死九族。何况他有理有据,皇上不便以此为由杀他。
“皇上,请三思啊!”元红也说。
陆烬轩用力抵着自己太阳穴,猜到了两人再三劝阻背后的原因。他按住白禾手背,对他们说:“开药吧。小白,你给他们作个证,我用药后不管出了什么状况都跟他们无关,不需要任何人为此负责。”
元红猛地抬起头,眼里的震惊无处可藏。
方太医没大公公那般敏锐的政治嗅觉,只是悄悄扭头看眼元红,大大松了口气,心怀感慰,“皇上圣明。”
元红瞟一眼蹙眉点头的白禾,在心里将这位白侍君在御前的地位再往上提了提,然后附和:“皇上圣明!”
雪花散需得从宫外药店现购,陆烬轩等了大半个小时才等到一个扎得严严实实的黄纸包。
方太医颤着手,小心翼翼在御前打开那小小的纸包,露出其中包裹的一小撮白色粉末,其色如盐,却比盐贵得多。
“撮尔一点贵如金。这雪花散瞧着像盐粉,难怪叫雪花散。”元红感叹完,从颤颤巍巍好似捧不稳药的御医手上取走纸包,双手捧着呈递给白禾。“侍君。”
白禾伸出手刚要接过,便被一只手挡住。
陆烬轩忍痛忍到此时,大概快到极限了,后背衣物已被冷汗浸湿,甚至打起了寒颤。但他没有让白禾经手。
他从榻上坐起,“小白,去帮我倒杯水。”
白禾稍作迟疑,乖巧地离开榻边去倒茶水。
剧烈的疼痛会蚕食人的思维理智,尽管此时此刻陆烬轩迫不及待脱离这样的痛苦,但他艰难维持住了一位战功赫赫的元帅的警觉性。陆元帅沉冷且锐利的视线落在元红脸上,轻声一笑。
元红悚然一惊,背上淌出冷汗,赶忙低下头。
陆烬轩不咸不淡说:“小白又不是御医,给他做什么?”
捧着药的大公公深深伏低身子。
陆烬轩不喜欢见人跪,这会儿却看着左边跪一个御医,右边跪一个大公公而不做声。
白禾倒了茶水回到榻前,将温热的茶杯的捧在手里,托举着候在一边。他见大公公做出如同犯错请罪的姿态,遂感到疑惑。
陆烬轩从他手里接拿走杯子自己端着。气氛在沉默中凝滞几秒,殿内众人均积累了不小的心理压力后,陆烬轩才开口,“别跪了,都起来。”
“谢皇上。”御医不知道这压力是给大公公的,还以为是为了用药的事,听皇帝赐起连忙自个儿爬来。
元红的心情却极其复杂,乃至震撼。他慢慢抬起头觑视天颜,想读取、揣摩上意。
他想不通,皇上是突然变得洞若观火,还是仅仅同过去一样喜怒无常罢了。
“小白给你们作证,保证你们不用担责。谁来给他保证?”陆烬轩盯着元红说,“这个药……不要让他经手。”
元红倏地低下头,心惊肉跳道:“是!奴婢谨遵圣意。”
方太医眼观鼻鼻观心,虽然不懂方才短短一瞬,皇上与大公公之间有何一番交锋,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皇上对侍君的回护之意。
没想到啊,新来的侍君竟一入宫就得圣眷如此。往后的后宫里只怕又要起一场大风雨。
陆烬轩这样说话,几乎是点明了。白禾怔怔地蜷起手指,明白了他的用心。
在场的人谁都不愿意背负给皇帝用雪花散的责任。御医拿着药包时手都在颤抖。大公公取了过来,转手却呈递给白禾。
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一诺千金。方太医和元红两人不会因此落罪,这座宫殿里其他人可没有“免死金牌”,哪怕是帝王宠妃。雪花散只要在白禾手里过了一道,他就逃不掉“劝谏不力”的罪责。
皇宫里,因着各种各样罪名消失的人数不胜数。后宫里的妃嫔看似是主子,可白家家世不显,白禾在宫中孤身一人,毫无靠山,如果陆烬轩死了,没人能庇护他。数不清的蚊蝇会将皇帝出事的责任怪到他头上。
白禾阴冷的目光落到元红身上。
在皇宫中生存,果然不能相信任何人,一个极其细微的举动都有可能陷自身于万劫不复。
白禾此时看大公公,觉得对方面目可憎,心思深沉,恨不得其死。
反倒是陆烬轩不这样觉得。他不认为一个不粘锅会想不开去陷害明显很受宠的皇后——陆烬轩不理解侍君的意思,他以为白禾是嫁给了皇帝,是皇帝的合法的伴侣,那么按帝国的说法,白禾就是皇后。
不愿意背锅的人怎么会主动“犯法”给自己找锅背呢?大公公当然不是故意的,将物件递给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不过是宫中惯例。假如白禾不在场,陆烬轩又没有表现出对其的宠爱,那元红就是这里与皇帝最亲近的人,他拿了药就会自己候在榻前,由他亲自伺候。而不会转交给白禾。
元红入宫三四十年,伺候当今皇帝业已二十余年,向来按如此规矩行事。哪知道今天出了这么一出。他也是在陆烬轩支开白禾,盯着他笑时才惊觉自己做得不妥。
以至他没有辩解,顺服地接受训斥。
好在陆烬轩心胸并不狭窄,他把话点明,不是为了得罪人,而是向看起来在皇宫里颇有权势地位的元红展示自己的“实力”。
他和白禾要在这里生存,必须掌握自己的势力。如果白禾是个不错的人,未来他离开时还可以将这股势力赠予白禾,让对方再受到逼迫时有力量去反抗。
陆烬轩揉了揉额头:“御医,这药该怎么用?”
方太医抹着汗说:“臣、臣去写方,送回太医署制成汤药。”
陆烬轩颔首:“如果药效好,我大概不需要再用了,到时就按原本的规定处理它。”
“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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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按十进制,1钱=50克,1克=1000毫克
2.雪花散是编的。可以当它是阿片类药物,御医怕死,对剂量把控非常保守,不用担心陆哥有事。(这类药口服每日剂量都是以毫克论)
不映射现实,非历史文,不想搞得太有历史既视感。陆哥已经进政斗线了,小百合还在宫斗线里……让陆哥再带带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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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御医给陆烬轩重新包扎了外伤,服药之后陆烬轩就称需要休息,不想受人打扰。于是大公公领着众人退出宫殿,留白禾一人在殿内。
一出了殿门,元红就吩咐如若侍卫司都指挥使来御前回话,请人先到侧殿等候,不要打扰皇上休息。并让小太监去司礼监传话给秉笔太监。
“叫邓义去政和殿通知百官,就说夜里紫宸宫走水,皇上受惊致使龙体欠安,今日早朝取消,内阁议事也不去了。内阁票拟直接送到司礼监等待批红。”
“是。”
殿内,白禾待人都出去后瞟眼敞着的殿门,趴到榻边轻声问:“你吃那药……真的成么?不怕其毒?你的头发分明是极大的破绽,还有口音……”
因药物起效而昏昏欲睡的陆烬轩撑开眼皮,“有风险,可是我疼呀小白。”
陆烬轩的精神肉眼可见萎靡下来,一直忍耐痛苦宛若毫发无伤的人终于露出了伤患应有的疲态,“你也看到他们阻拦和慎重……知道为什么御医和、那个胖胖的,看着挺慈祥,穿红衣服的是什么人?”
“寻芳宫的小太监称元总管,应是内廷总管。”
“太监是什么?”陆烬轩揉着额头说,“算了,先不管这个,总管看着是个大官,皇帝身边的侍官在皇宫里权力不小吧,你说他为什么给御医帮腔?”
回答这个对白禾不难,他说:“他们担心皇帝吃错药,但凡出个好歹他们恐怕得诛九族。”
“诛九族又是什么……等我醒了再告诉我。他们的反应明显是不想担责任,所以当他们知道自己不用背锅时马上就松口。”陆烬轩半阖起眼嗤笑一声,“权利阶层的人就是这样,利益他们要吃,责任他们不负。”
白禾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浓浓的嘲讽,他不懂陆烬轩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产生这些想法,却觉后半句话所描述的人他似乎见过。
以前他如一具傀偶坐在朝会的金銮殿里冰冷的龙椅上时,时常看着陛下百官为一件事相互推诿,唇枪舌战。
那些人就如陆烬轩口中的“权利阶层”,是好处他们要争夺,若是问罪他们便踢皮球一样拼命往别人脑袋上搋。
“口头上的约定难以引证,随时能推翻。事实上他们没有彻底脱离责任,除非他们没有敌人。他们表明松口,心里不可能完全放心。药大概没问题,至少不会让我一吃就死。”陆烬轩叹了口气,“他们比你更不希望我有事。”
白禾心惊地偏开目光,他的心思仿佛被陆烬轩看穿。
他难以想象这个男人凭什么浑身是伤的躺在榻上,却非虚弱的猛兽,而是一只打盹的老虎。
他不想陆烬轩出事吗?
没错,他不在乎。
陆烬轩会否暴露而牵连于他,从结果而言无非一死。白禾恰恰不怕这点。至少他以为自己不怕,他自以为他心已死,时刻在忽视内心深处涌出的、对不必受人摆布的未来之向往与渴望,忽视由陆烬轩带来的细弱希望。
“头发和口音……”陆烬轩低声缓慢地说,“头发问题推到刺客头上,我说是打斗中弄断的,弄得不太体面,所以我自己拿剪刀修了修。口音……我连和皇帝的声音像不像都没把握。”
他的尾音很轻,足可见其精力确已不济。
白禾捏住他的袖子,仔细回想后说:“你声音与狗皇帝一样。皇帝说官话,同我一样的口音。这也好搪塞,就说是不知听哪个宫人的口音特别,心生兴趣便学了学,只是学得不像。但要尽快改口官话口音,否则日久定引人怀疑。”
陆烬轩用气音回:“嗯。”
“陆、皇上。”白禾磕磕巴巴先改了口,扯扯陆烬轩的袖子,让他打起点精神继续听,“皇上当众应称妃子爱妃,或是直呼妃位封号,如德妃、容妃这些。对皇后则称皇后。私下里才可以唤爱称……譬如唤我小白。”
陆烬轩闭着眼问:“我不能当众叫你小白吗?”
白禾的国家列位先帝皆无男宠,他其实不懂皇帝应该如何称呼男妃。转而一想,陆烬轩唤他姓氏总比叫“爱妃”好听,只好说:“可以。你不要自称我,皇帝有御用字,狗皇帝是自称‘朕’。偶尔说一说别的字眼便罢了,不可一直乱用。”
“朕?”陆烬轩模仿他的发音。
“朕。”
“嗯。”
“称呼大臣要用爱卿,示意亲近之臣,称呼百官用众卿。单独点一个大臣可直接说他官职,如户部尚书、吏部侍郎。对宫人不必用什么称呼,如元总管那样的大公公,皇上只需直呼其名。”
白禾继续说了一些,一直不见陆烬轩回应,他慢慢停了下来,怔然望着陆烬轩。
他想,他见到了猛虎酣睡的样子。
雪花散名声大,药效果然好,几乎是立竿见影的阻断了陆烬轩的痛感,使他能够合眼好好休息。他一觉从清晨睡到了午后,将近七小时的睡眠使他恢复了不少精力。
一睁眼就看见白禾趴在榻边,侧脸枕着手臂睡着了。
陆烬轩按压眉心、太阳穴,理了理思绪,然后低声喊醒白禾。“小白。”
白禾一下子惊醒,赶紧爬起来。
“来,继续我睡前的话题。”陆烬轩让白禾坐到榻上,两人挨在一起小声说话。
白禾不知道的是,其实他们不用小声说话防偷听。陆烬轩来自星际帝国,那里的人类之中少部分人激发了精神力,例如陆元帅就拥有S级精神力。他在他们周围建立起了精神力屏障,隔绝内部声音以防被人窥听。
陆烬轩隐瞒白禾此事,他口口声声的“坦诚”就是话术,并且他手里藏着的底牌可不止精神力这一张。
陆烬轩坐起身的动作间领口散开了,白禾的目光不自觉粘到他胸口上去,这一回他看清了陆烬轩的脖子上挂着的坠子是什么模样。
陆烬轩戴了一根项链,坠子是只小球。
“条件不足,从一开始我就没把握能顶替皇帝身份。”陆烬轩一开口就是一道雷。
劈得白禾深深蹙眉:“你既无把握,还绑我上你的船?又何必说什么合作。”
白禾年纪尚轻,不能和老狐狸比心眼子,更论不上沉稳。他将情绪表露在外,向陆烬轩表达抱怨。
偏偏陆烬轩就吃这一套,觉得向他抱怨的白禾比他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可爱。笑着说:“为了捞某个小朋友,我只能赌一把啊。既然最初皇帝身边人都没拆穿,这表明……”
他停了停,引得白禾迫切望着他等待下文。
“那个元总管是聪明人,连你都一眼看出的破绽,你觉得他不会怀疑我吗?”
白禾不满他的句式。
什么叫连他都看得出?
他很笨吗!
白禾莫名被勾出了小脾气。
故意逗人的陆烬轩满意于白禾的小表情,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随后说:“这表明,他们需要皇帝。这个皇帝可以遇刺受伤,但不能消失。”
“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护卫皇宫的侍卫必得死一大片,尤其元总管这些离得越近的,只怕要诛九族。”白禾最是清楚宫中的问罪牵连之惯例,他立刻就领悟到了。
陆烬轩粗糙的伪装并非是真的瞒过了御前这些最熟悉皇帝的人,而是这群人压根不敢产生怀疑。
若眼前皇帝是假的,那真正的皇帝呢?
真皇帝失踪,不论人死没死,御前当差的所有人均难逃罪责。
所以他们不会怀疑,甚至会自己在心中将陆烬轩露出的破绽圆起来。例如陆烬轩的头发问题推脱给遇刺就蒙混了过去。大公公甚至当场命人去寻假发来,用以为皇上遮掩这不得体之处。
“那就更不必要我相助了。他们本也不会怀疑你。”白禾道。
“可皇帝活着,不是所有人的利益。”陆烬轩冷静的口吻说着政治的残酷,“服务于皇帝、皇室的人的利益捆绑在皇帝身上,所以他们比任何人更不想皇帝出问题。皇帝不止是皇帝这个人本身,他对他们的利益集团来说更是一个象征。他们之外的势力就不一定也希望皇帝平安无事了。”
“你是说朝廷大臣?”白禾脱口道,“权臣总想着架空皇帝,自己独揽大权。若是他们发现皇帝是假冒的……”
他意识到了假冒皇帝的风险实质上不在宫里,而在朝堂。
眼看着太后与权臣斗了十多年的白禾对满朝文武同样没多少好感。他从晦暗的命运中走来,观谁都不像好人,待谁都疏离戒备。
唯独对陆烬轩产生了一丝动摇。
“大臣?对了,给我讲讲你们国家的制度。你们有皇帝,是不是君主立宪?皇帝权利有多少,大臣和这个……朝廷的权责划分情况。说主要的。”
白禾顿时手心冒汗。
他一个昨日才来启国的幽魂,如何回答?他唯有反问:“君主立宪是何意?”
陆烬轩不意外白禾不懂,“一种制度。具体的以后有空给你说,以我们现在的情况举例,那就是我不治理国家,而把权利分给其他人。比如由内阁制定政策,议院审议法案。”
白禾脑中闪过原白禾的记忆,似乎有内阁一词。他听完陆烬轩的解释,说道:“听起来是圣人说的‘无为而治’。”
陆烬轩:“……?”
听不懂。但现在不是纠缠一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见白禾仍然没有立刻回答提问,猜到白禾多半不懂政治,无奈放弃了这条通过白禾获取这方面情报的捷径,主动提取重点询问道:“给我讲讲侍卫司和内廷。早上我让搜宫的负责人来见我,等人来了,你先替我询问情况。”
白禾愕然,心口仿佛被重重撞了一下,怦然而动。
白禾做了十四年傀儡,从没有行使过皇帝的权利,即便是向侍卫统领或内廷总管问话这样的小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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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午饭之后,元红终于向皇上通报侍卫司都指挥使及内廷副总管在外候宣。
且不提帝王御膳之精致,即使是药膳都处处透着的铺张所带给星际人的震撼,在陆烬轩的授意下,白禾揽过了话:“元总管,让人进来。动静轻些,别吵着皇上。”
元红不敢立刻应是,而是看向皇上。
大公公心里既惊又不意外,短短半日他已深刻体会圣眷在这位新侍君身上有多隆盛,甚至预见了自此后宫中将起波澜。
他惊的是这位白侍君竟一点不“矜持”,将自己妄想走上台前的野心展示得明明白白,全然不顾避嫌。
大启在明文中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毕竟他们开国之君曾在御驾亲征而离京时许以其皇后监国掌政之权。后世君王不敢明言立规矩,打高皇帝的脸。不过事实上后世帝君不会纵容后宫干涉政事。
元红心惊之下的忧虑是,皇上纵容侍君至此,日后会不会当真让白侍君干预政事?召见侍卫司和内廷的人可以说是内宫事务,皇帝的后宫见一见、管一管尚且有说头,可若是牵涉到别的……
侍卫司都指挥使和内廷副总管受召进来,两人分别向皇帝行礼。
指挥使着紫色官服,进殿前特意解了刀。蓄短须,年纪不大,不到四十岁,体格高壮,半跪在御前,颇为威武。
内廷副总管则是一个与元红年纪差不多的公公,约莫五十岁,头上却生了少许白发,低着头不敢乱看,从外到内透着愁苦。
白禾一点不怯场,故意转头看了眼陆烬轩,然后对两人说:“皇上龙体有恙,不想耗费心神,便由我代皇上问话。”
指挥使诧异地抬头,这才拿正眼瞧了皇帝身边这人。
随后便是困惑,不明白此人是谁。
内廷副总管没有抬头,而是隐晦地瞥了下一旁的元红。可见副总管此前已与元红通过气,知道这里有个得了圣眷的侍君。
“王总管,白侍君问话,内廷只管如实回话。”元红故意说。
“是、是,但请侍君问话,奴婢定知无不言。”副总管心知元红的话点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他身旁的指挥使。
短短的话里透露出白禾的身份,也表明了内廷对待白禾的态度。指挥使在御前当差,十分清楚皇宫里的太监、宫女是最擅捧高踩低的,尤其内廷总管的态度是一种直白的指示,意味着这位当着皇上的面明目张胆揽话的侍君是御前的新红人。
指挥使只得跟着表态:“但请侍君问话。”
白禾又看了眼陆烬轩。对方用放松但不失体面的姿态坐在榻上,沉默着居高临下审视所有人。
元红明面提醒王总管实则提点指挥使的小动作他看在眼里。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的他立刻判断内廷与侍卫司不是一个利益团体。表面上也非敌对。
又或是元红个人与侍卫司不敌对。
“搜宫的结果如何?”白禾问道。
这个问题是陆烬轩提前交待白禾问的。一个无明确指向的开放性问题,回答者往往会在答案中暴露自己的政治倾向。
白禾简单的以为陆烬轩让他代为问话是为了规避口音问题,他没有想到这只是原因之一。陆烬轩所审视的对象也包括他。
侍卫司都指挥使率先回答:“回皇上,侍卫司两营四部经一夜搜查,外宫全部宫殿均已搜查,无可疑之人。内宫除容、德、兰、慧四妃宫殿,皆已搜查,均无可疑。”
“皇上,侍君!”王公公赶忙接话,“四位娘娘的住处也查了,是内廷奴婢们在侍卫司的大人们监督下进去搜的。皆无可疑。”
白禾蹙眉问:“侍卫为何不进去查?”
王公公与指挥使被这个问题弄得尴尬又紧张。他们一时拿不准这问题是侍君自作主张,还是皇上问罪的前兆。
侍卫不同于太监这般无根之人,进后妃住所搜查于礼不合。即使侍卫司有太后懿旨,可皇帝要追究,难道能指望太后为他们说好话?
元红觑着皇上脸色,小心地上前一步,主动解围道:“回侍君的话,本朝有律令,后妃一律居住内宫,皇子居外宫,除内廷宫人外,任何人不奉召不得入内宫。侍卫司虽奉命搜宫……可毕竟不是奴婢们这样的,四位娘娘身份贵重,公冶统领的人怎好擅入?”
白禾瞥向插话的大公公,冷着脸不冷不热说:“侍君不如娘娘尊贵,所以寻芳宫可以闯?”
元红一愣,不由偏头去看指挥使。
指挥使公冶启快速抬头瞄了眼白禾,复又低头说:“臣手下人皆是武夫,行事难免粗鲁,若是冲撞了侍君,臣愿受皇上责罚。但寻芳宫不在内宫,并无规定禁止侍卫司进入搜查。具体情形臣也不知,不如待臣回营查问清楚,再押着冲撞侍君的小子前来请罪。”
被指挥使硬邦邦顶了一顿的白禾仿佛回到了作为傀儡,被满朝文武以看物件的目光看待的过去。
大约在对方心里,“侍君”确实不如娘娘贵重。
一股怨气自白禾心底油然而生,他对于无法掌握自己人生的愤懑直冲着眼前“硬邦邦”的侍卫司都指挥使而去。他抓起一只青瓷茶杯,扬手就要砸,然而被陆烬轩按住了手。
一直觑着皇上脸色的元红连忙灭火:“侍君息怒!皇上息怒!”
真正的皇帝喜怒无常,元红深怕陆烬轩因新宠受到冒犯而发怒。
白禾转头望着陆烬轩,眼底流着出委屈之色,然后迅速回神,如被兜头浇下冷水,各种鲜活的情绪瞬间冷却。他垂下眼,不自觉轻咬下唇,无地自容般撇开脸。
分明是假装“宠妃”,他却“恃宠而骄”,失了分寸。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陆烬轩面前会轻易如此。
“刺客已经死了,你们当然找不到可疑的人。”听到这里,陆烬轩已经掌握了一些信息,尤其是关于白禾的心理状态。于是他不顾口音问题,开口说,“没有可疑的人,那……除人以外的呢?”
元红霎时心里一紧。
王公公不如大公公那般敏锐,他像个糊涂官一样慢吞吞摇头:“没有,内廷什么也没搜到。”
陆烬轩锐利的目光盯在王公公脸上,像钉子一样扎进去,令下意识抬眼窥探皇帝神色的王公公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大公公从旁瞥见陆烬轩这样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元大总管似乎终于能确定,他们的皇上变了。
白禾悄悄缩回被陆烬轩压在掌下的手,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王公公。
“皇上、皇上,内廷只是配合侍卫司搜查他们不便进的地方,奴婢们只听侍卫司说奉命搜宫,查可疑之人,可奴婢们连发生了什么、什么叫可疑之人都不清楚啊!”王公公一紧张便露出一丝真面目。
能做到内廷副总管之位的太监怎会糊涂?但他与元红这般参与朝政十余年、牢牢掌控着司礼监,政治手腕极高的大公公共事,精明不如糊涂。他糊涂一些,出了岔子元红自会保他。他若过于精明强干,只怕这个位置明天就轮不到他坐了。元红必定会换上自己的某个干儿子。
然而王公公一着急,便下意识甩锅。指挥使一听就狠狠皱眉。
“侍卫司所奉太后懿旨,搜宫查找皇上踪迹。我侍卫司奉令才可入内宫,内宫事务我们可管不了,我们所奉之命也只是寻找皇上踪迹。内廷什么都没查出来,公公这是要将责任往我们侍卫司头上推?”指挥使十分不客气的讽刺道。
互相推诿甩锅的一幕再次在白禾面前上演,过去他只能端坐在龙椅上一声不吭。无论场下的人斗得如何激烈热闹,没有实权的傀儡只能始终干望着。而今……
白禾用力捏了捏手指,重新抓起杯子,这一回他终于将精致的青瓷杯盏摔在副总管和指挥使跟前。
瓷器碎裂的脆响如同在元红心头擂鼓。他忍不住去看陆烬轩的脸色,看见的却是皇上勾起唇微笑。
元红“啪”一下跪下来。大公公一跪,殿里其他人见了也就条件反射跪下去。
指挥使屈起一条腿半跪,低垂着的脸上竟是不满之色。
与宫人不同,侍卫司都指挥使官居四品,虽是武官,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连后宫里的娘娘也就仅仅忌惮于四妃背后的家族势力,而白禾区区一个男宠侍君,且白家不过寒门,公冶统领当然不服白禾。
要不是大公公啪地就跪了,而大公公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许多时候他代表的就是圣意,指挥使必不可能对着一个侍君跪下。
看着一群人在他摔杯发怒下刷刷跪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涌现出来。
这就是皇权,真正的至高权力——他仅仅是站在陆烬轩前面,摆出一张冷脸、摔一只杯子,奴颜媚骨的宫人和眼高于顶的年轻武官便齐刷刷向他跪下。
不,准确的说,他们跪的是陆烬轩。可陆烬轩……白禾回头看去,却见陆烬轩在笑。
他在笑什么?
白禾深深感到这个男人如悬崖深渊一样深不可测。
“搜宫,搜出什么就是有什么,没搜出东西就是没事。回答它不难。你们非要惹小白生气。”陆烬轩眼里没有丝毫笑意,所以他是在讽刺两人,“小白,生气也别摔东西呀,摔坏了是浪费,还不礼貌。”
他拉住白禾的手,拇指摩挲其手背,然后站了起来,稳步走到指挥使跟前,用一国之元帅的命令口吻道:“站起来!听从命令,回答朕的问题!”
第12章
陆元帅管理军队,审视下属军官、士兵是极其严厉的。他以不满三十岁的年纪成功晋升帝国军元帅,然后从政党手里撬来国防大臣的职位,并且这位置一坐就是两年,其能力及作风不可谓不强大、强硬。
统领侍卫司两营四部近一千人的侍卫司都指挥使在陆烬轩站在他面前时,莫名感受到极大的压迫感。这位出身武将家族,三十余岁就统帅侍卫司的指挥使,竟然从他们那荒唐无道的皇上身上看到了……令人胆颤的气势。
“是!”公冶启奉令起身,人高马大的指挥使与陆烬轩面对面站在一处,其他人居然发现皇上的体格与气势全然不输于指挥使。甚至是狠狠盖过指挥使的。
大公公近身伺候真正的皇帝多年,是在场最了解皇帝的人,疑虑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随后他想到,皇帝素来爱骑射狩猎,体格确实一向不错。
之前御医给陆烬轩包扎上药,陆烬轩前腹后背均有伤,细节看不出,端看肩背轮廓似乎没什么不同往常之处。
何况就算人有相似,除非同胞双生,又哪能相似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
至于别的疑点,正如陆烬轩所说,当利益与“皇帝活着,没有遇刺身亡”一致时;当“皇帝失踪或遇刺身亡”会牵连他们死罪时,这些人不会去深究、去质疑。
怀疑的念头在元红脑中转瞬即逝,诸如头发、口音这样的疑点他心中仅仅冒出个“刺客”就仿佛全部有了解释。元红按下这令他脊背发凉、浑身僵硬的猜疑,深深垂着头,不多嘴、不乱看。
“回皇上,搜宫之中确有发现可疑之物,但是在德妃宫中发现,由于是内廷代为搜查,侍卫司的人只看见一名公公捧了一个黄纸包出来,然后就被德妃娘娘宫中的人拦住了。德妃宫里的解释是娘娘母家寻来的调理身体的药。交由内廷的人打开查验,查验时侍卫司在德妃宫外并不在场。事后内廷说银针查验无毒。”公冶启将整个过程交代得清晰明了,仿佛他就在现场。
王公公刚听到“被德妃娘娘宫中的人拦住”就开始冒冷汗,待听到查验时侍卫司的人不在场,他人已经快无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哪能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那个黄纸包里的东西绝对不是德妃娘家寻的调理身体的药。怕不是什么明令禁止进入皇宫的禁药!先帝时期后宫里就发生过后妃为怀龙嗣而命人偷运情药入宫的事!
德妃的宫人拦住内廷搜查的人,然后应当交给侍卫司查验的东西就只在内廷的人手上查了,这不就是德妃宫中与内廷的宫人私相授受,内廷包庇德妃宫里人?!
王公公稳坐内廷副总管之位多年,在内廷与元红维持着表面和气与平衡,谁想竟一朝栽在几个小小的宫人手上!最令王公公气恼的是,下面那些奴婢居然胆大包天到当着侍卫面包庇之后却不将事实禀报于他,害他在皇上面前说了“假话”,是为欺君!
王公公立时浑身发软,扑倒地上乓乓磕头:“皇上,奴婢实不知情啊!奴婢并未带人搜宫,只是在事后听底下太监汇报,谁知下面的人大胆欺瞒,以至于奴婢一无所知,不自觉欺骗了皇上!”
陆烬轩头疼地按住额角,“把他拉起来,东西是什么都还没查清楚,慌什么?”说着他坐回榻上。
他必须承认,他先前的判断出了差错。
王公公由一开始的“什么都没查到”到受惊后下意识的甩锅“搜宫是侍卫司的职责,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在陆烬轩看来是一种耳熟的话术。帝国政府厅里的人如果采用这样的说辞,那基本就是:“是,我们确实查到了某些东西,但它不能公开,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查到。”
陆烬轩此时才理解到,启国是一个陌生的国家,实行不一样的政治制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在帝国政坛历练出的认知、经验并不能完全适用于这里。他如果要和这些人玩政治,就必须先打破自己的思维定式,用帝国人的视角去看待启国人。
这让初来乍到,孤身一人的陆烬轩感到头疼和心里没底。更甚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他选择留下和白禾一起淌启国皇宫的浑水究竟值不值得?
元红从地上爬起来,亲自上去拽起王公公,嘴里说道:“王公公,皇上如今龙体抱恙,侍君方才还叮嘱咱们,动静小些,别吵着皇上休养。”
王公公一听,冷汗不淌了,愣把眼泪憋回去,怯怯去瞅白禾脸色。
指挥使心里冷笑,对宫里这些太监阉人的变脸能耐十分瞧不上眼。
大公公的话是将话头故意递到白禾这里,他不明着为内廷宫人开脱,实则借此话将王公公“应有”的欺君之罪名一笔带过,用对方大呼大喊“惊扰”皇上的罪过来代替欺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将话头递到白禾手里,是把白禾架到了火上,也是出于他对白禾与皇上的关系判断。
之前陆烬轩对元红的判断是此人精明,利益捆绑在皇帝这个象征符号上。元红没有与皇帝作对的倾向,白禾是肉眼可见的圣眷正隆,他把话递给白禾,无异于拍皇帝马屁。本质上元红是在借白禾劝导皇帝,是御前大太监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伺候皇帝的智慧。
只有带着上帝视角,从别处而来,空降入场的陆烬轩不适应大公公如此拐弯抹角的劝谏方式。比帝国政府厅里的公务员说话还弯弯绕,让外人摸不着头脑。
而做了十四年傀儡皇帝,在宫中十八年的白禾非常习惯大公公这样的说话方式,撩起眼冷冰冰说:“欺君是杀头的罪,公公回话前要三思。”
皇权是什么?
白禾从未有一日拥有过,他在宫墙之中所认识到的权就是一把刀,刀的两端分别是“赏、罚”。如今他终于能将这把刀攥在手里,狐假虎威,轻轻一句话便可决定堂堂内廷副总管的生死。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白禾眼中的皇权,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用刀,却比任何刀锋还利。
白禾死水一样平静的身体里的血液在升温,在沸腾。
掌握生杀权力的感觉令人兴奋、愉快,让生命中一眼望到头尽是晦暗阴沉的人感受到“活着”的乐趣。
——权力使人着迷。
元红听出了这声“公公”及其后的话不尽是对王公公说,而是后宫里妃嫔主子们惯常的敲打手段,是敲山震虎,敲王公公而震他这个元公公。
元红做司礼监掌印太监有十多年了,早就跳出了后宫争斗的小格局,他眼里、心中装的是整个朝堂,整个大启国。白禾这一后宫中人玩的小把戏并不能敲打他,反而使白禾露了怯,暴露出白禾在政治上的天真、稚嫩。
白禾的敲打没有效力,因为白禾本身没有权力,他的权利来源于皇帝。真正能决定不论元公公、王公公还是别的哪个公公死活的权利属于皇帝。
可如今的皇上……元红已从今日与陆烬轩短暂的交锋与相处中察觉端倪,他看到的不是过去那个荒唐无道,喜怒无常,凭喜怒私心来使用权力的皇帝。这是一个——心如明镜,难以糊弄的“君主”。
白禾的敲打吓不住大公公,但吓到了王公公,对方腿一软差点又跪下,教元红给死死拽住了。
陆烬轩暂时没再做声,见状公冶启以为皇上是要训斥内廷,便跪在原地作壁上观。
王公公急着讨饶,刚要开口就想到白禾的敲打,又闭起嘴,企求地瞅向元红。
大公公是真正在皇上身边的人,是皇帝信任的掌印太监,对方前边的话也是在帮他,王公公知道这是在场唯一能救他的人。
毕竟欺君之事,可大可小。元红尝试大事化小,白禾却一竿子挑开盖子。
陆烬轩抬手摁了摁额头,实在受不了这群人一曲三折的说话方式和磨磨唧唧的工作作风,更不想顶着伤势将时间浪费在从废话里收集情报了。他用手指敲敲桌案,吸引所有人注意。
“先查清楚是什么东西。你们认为应该让谁去查,怎么查?”
先确定是否存在违禁物品、违规行为,再确认行为主体,是是非非都搞不清楚就慌着在他面前甩锅求原谅,陆元帅只觉得他们比政府厅里的文官集团还烦人,不会做事。
“镇抚司!镇抚司擅长查案。他们定能查得水落石出。”王公公连忙说。
元红没急着回话,但心里是认同王公公的。
“不可!”侍卫司都指挥使却急了,转头瞪眼王公公,然后转向皇帝说,“皇上,镇抚司顶头上司可是司礼监秉笔,内廷的人与锦衣卫喊同一个人老祖宗,他们是亲兄弟!锦衣卫能查出什么?!”
被这番关系绕住了的陆烬轩:“?”
白禾则敏锐的意识到“老祖宗”恐怕是指大公公元红,所以他插话道:“那侍卫司觉得谁能查?”
指挥使仰头去看陆烬轩。
陆烬轩:“你也站起来。”
“谢皇上。”指挥使站起来说,“侍卫司愿为皇上分忧,查清此事!”
陆烬轩惊讶地看向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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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弗莱:“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来什么呢。”(《是,大臣》)
杨公公:“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大明王朝1566》)
第13章
在帝国政府厅里,有这样一个“常识”,如果首相和大臣要查一件事,就事件成立调查委员会,那么意味着这项调查不会得到结果。
这是政府厅中文官集团的把戏。如果政客真想得到结果,就应该让情报部门介入,由直属于政府、直接向首相负责的帝国情报部去调查。
陆烬轩没能从白禾这里得到启国政府结构的信息,又不能大张旗鼓去问别人:你们国家的情报机构是哪个?
他只好故意在此问众人认为应该由谁去查。他想从他们的答案中摸清拥有调查权的权力部门有哪些。
结果他就被老祖宗和侍卫司主动揽事给小小震撼到了。
星际人着实不习惯启国人前朝后宫的玩法。
所以侍卫司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活?是从调查这件事中能够得到什么权利吗?
陆烬轩想不通,面上一脸正经,手却去抓白禾的手,偷偷捏了捏。
白禾:“?”
合作了半天,白禾这会儿已经知道这个小动作是陆烬轩给的暗示,可他仍旧不懂陆烬轩想暗示他什么。转头盯着陆烬轩,希望得到更明确的示意。
陆烬轩:“……”
白禾:“……”
两人一番对视,啥讯息都没从对方那得出来。
“皇上,侍卫司请旨查办!”指挥使加重音说道。
元红闻言骤然扭头看他。
参与政务十余年的大公公敏锐察觉到什么,他仿佛从公冶启威武的面孔下看见狰狞扭曲的欲.望。
一个人不到四十就升任侍卫司一把手,并将侍卫司的实权掌在手里,御前听差数年不落罪,其绝非纯粹莽夫。
然侍卫司要查办后宫的权做什么?
元红暂且没想明白。
白禾也不明白。侍卫司一群男人,不远离皇帝后宫反而往里钻是怎么想的?不怕皇帝膈应?
“侍卫司打算怎么查?需要几天?”陆烬轩再次提出“如何查”。
“?”从没听皇上如此过问查案过程的公冶启愣了愣,一时间也说不出个章程。
什么怎么查?还能如何?左不过抓一批,审一批,录了口供便能拿供状结案。
皇上这会儿究竟要问的是什么?
侍卫司本无调查权、定罪权,公冶启也是头回争抢查案的差事,他哪里想得到陆烬轩这个问题之下真正探究的是什么。
白禾一见指挥使被问沉默了,心里一跳,这才恍然意识到陆烬轩提出的如此不起眼又看似合理的问题实际上一点也不简单。
陆烬轩并不是在问废话。
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玩弄权术的白禾心如擂鼓,全神贯注观察着眼下一幕,迫切渴求从陆烬轩身上学到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在等待指挥使的回答,公冶启脑门上竟不自觉冒出热汗,拼命思考如何答话。
大公公在这个沉默的档口,突然想到皇上过问得如此之细的原因,立刻低眉顺眼开口:“皇上,侍卫司从无查案之责,教公冶统领去查,怕是为难了。这也就罢了,怕只怕届时侍卫司出了差错……毕竟事出在德妃娘娘宫里,皇上一向宠爱娘娘……”
陆烬轩:“?”
白禾狠狠瞪元红。
大公公可真坏,当着他的面说皇帝宠爱另一个人,是挑拨吧?
“皇上若不放心镇抚司查内廷,不如由侍卫司主领差使,而北镇抚司协查。镇抚司的奴才们颇有查案经验,教他们辅佐统领大人,皇上尽可放心了。”元红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既不打皇帝的脸,也不明着杠侍卫司。
可话说得再好听,公冶启也气得虎目圆睁,暗地里猛瞪元红。
什么叫北镇抚司协查?让锦衣卫掺和进来,那就是给他们侍卫司栓上绳子,明晃晃的监督干涉!
那还差个屁!直接宣布内廷无错,德妃宫里并无可疑不就完了?!
公冶启转头就要争辩,结果陆烬轩先一步说话了。
陆烬轩:“可以。你们去查吧。”
白禾讶然,不理解陆烬轩为什么轻易点头。
“臣领旨!”公冶启僵着脸拱手领命。尽管被大公公横插一杠,但他默认已从皇上这得了圣旨,拥有奉旨查办之权,他的目的达成了一半。于是他转而谈起另一件事,“皇上,那刺客之事……可要臣把当值的那些人送去大理寺待审?”
陆烬轩:“?”
大理寺又是什么?
再次被陆烬轩捏了爪爪的白禾总算有一回和对方通了灵犀。白禾挡下话头说:“刺客之事干系重大,自是依律查办,这般问皇上,侍卫司莫不是与刺客有关系,怕在大理寺吐出了实话?”
公冶启“啪”一下跪下了。
事实证明,当一个背不起的大锅砸到头上时,铁骨铮铮的指挥使跪得比任何公公都干脆、响亮。
“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侍卫司上下对皇上绝无二心!”
陆烬轩:“……”
陆烬轩已经麻了,这里人跪得太快,简直防不胜防。他已经懒得再说了,按住一句话就吓得人跪下的白禾,然后说:“刺客已经死了,还起了火,这能查出什么?没必要浪费时间。不用查了。”
笑死,放手让他们去查,万一真查出什么,查到火场里的尸体就是真皇帝怎么办?
白禾瞬间领会到陆烬轩背后的用意,暗暗咬唇镇静下来,误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是。”公冶启一听不必送自己人进大理寺立刻目露喜色。
这意味着皇上不会追究侍卫司护卫不力的罪责。他本人自是更不必受牵连。
侍卫司都指挥使心满意足领旨离开,内廷副总管也灰溜溜走了。元红瞅着皇上还有精神,赶忙说:“皇上,紫宸宫的火已灭了,内殿损毁许多,需户部批钱,报与工部重新修缮。”
白禾瞄眼陆烬轩,走到一旁去给他倒茶。白禾怕不小心又说错话,便主动躲开。
陆烬轩不懂工部、户部是干嘛的,但他做国防大臣时不知批过多少份国防采购预案及合同。如何花钱的流程他懂。“先叫他们做个预算草案给我、给朕看。不要花太多钱,里面许多摆设毫无用处,不需要在这些上浪费钱。”
白禾与元红同时愣了。
元红:“皇上,草案是……”
陆烬轩语气有点重,“钱打算怎么花,花多少。条目列明,对照修房子的图纸,每一笔钱都提前做规划。朕这里同意了再拿去批钱。”
“是,奴婢明白了。”大公公大致弄明白了草案是个东西,赶紧说,“奴婢一会儿就去工部传达皇上的旨意。”
陆烬轩:“?”
没想到对面给出这种回应的陆烬轩隐约察觉到“旨意”是如同“法案”的存在。
指挥使特意要“请旨查办”。元红也表现出拿着皇帝旨意就去指挥工部——听起来似乎是政府职能部门——干活。种种迹象皆指向了一种可能。
启国皇帝可能是实权君主,而绝非君主立宪制。
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制度名词出现在这位帝国元帅脑海里。
陆烬轩依稀记得它叫——封建帝制。
帝国的主要民族在过去历史中没有经历过这个阶段,反倒是他们敌国联邦人祖上建立过这样的国家。
身为帝国人的陆烬轩对此是陌生的,他忍不住去看白禾。
白禾捧着茶杯回到榻前,杯口冒着热气,白禾的眉眼低垂,文静又柔弱。
陆烬轩深深叹口气,从白禾手里接过杯子。
小百合天真、稚嫩,孤身一人在如群狼环伺的皇宫中生活,没人帮他,他早晚变成棋盘上的弃子。
“皇上,那火场里拖出的刺客尸体……如何处置?”元红问。
陆烬轩用眼神示意白禾说话。
白禾这次谨记着不能让人查刺客,故意蹙眉说道:“处置刺客这等小事也拿来烦扰皇上?草席一卷,扔乱葬岗。”
大公公也只是想要句明话,甭管是皇上说的还是侍君说的。立刻回道:“是,是。还有一事。皇上,罗阁老来了,说是内阁收到份急递,需当面奏请皇上。”
“罗阁老?”白禾脑子里闪过原白禾的记忆,“可是内阁首辅罗乐大人?”
白禾本该是新科进士,对朝臣有所了解又不能确定,如此发问合情合理,大公公不疑有他,点头称是。
白禾顿时有些紧张,手心里冒出汗来。陆烬轩正巧来抓他手,摸到满手的冰凉。
陆烬轩微怔,把仍旧冒着热气的茶杯塞回白禾手里,对大公公说:“让人进来。”
别的词他没听懂,内阁首辅他老懂了!不就是首相吗!
他任国防大臣的这届政府是由民权党组阁,首相亚尔曼·德理卡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在陆元帅的打压下,本届政府执政党在军方面前一直抬不起头。
他十分有兴致,想会一会启国的“首相”。
白禾紧张得去抓陆烬轩袖子,对于这个明明对朝廷、政事一无所知却一上来就要跟内阁首辅面对面的人感到不可思议。
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懂,甚至不识字,担忧在外人面前露馅,为什么还要见朝廷重臣?
在原白禾的记忆里,内阁行使的相当于相权,首辅则人称外相!
做了十四年皇帝的白禾比谁都清楚,能坐上此等位置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陆烬轩能应付吗?他能帮陆烬轩应付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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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首相:我是很好相处吗?我TM那是不敢惹元帅阁下!!他单手就能拧掉我脑袋!
【一些设定的注释】:
1.帝国人主要是“西方人”,官方语言是帝国语,和启国语、文相似的是联邦语、文字。陆哥妈妈祖上是联邦民族,他随妈姓,幼年学过联邦语。内阁、首相、大臣等词都是联邦语对应帝国语的互译。
2.帝国的政党、文官集团、军方、皇室多方势力争权,和启国皇权与士大夫等的斗争有共通处,有不同。这是陆哥人设里重要一环,他在帝国代表军方势力当了赢家,所以敢在启国搞事,主打一个艺高人胆大【狗头.jpg】小百合就惨啦,他是输家,以前被权臣打压得死死的,所以紧张得爪爪冒汗
第14章
大启设内阁,通常由皇帝钦点几名大臣入阁,他们可能除阁员职务外不领别的差事,也可能兼任一些官职。内阁如同皇帝的智囊团、秘书团,皇帝在处理朝政时会询问阁员的意见。
内阁制度经过一代代皇帝改进,最终变成行使相权的机构,朝臣上疏先送到内阁,由内阁大臣阅览后写下处理意见,是为票拟。然后内阁将票拟递到御前,经过皇帝审阅,皇帝认可内阁的处理意见,则交给司礼监批红照准。
当今皇帝疏于政务,通常懒得浪费时间在政事上,心思基本都花在享乐和各种小爱好上,内阁票拟一般由司礼监自己批红,遇到重大的事情才会被朝臣们拉去议一议。诸如朝会那位皇帝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不时缺席不开是常事,所以今早元红十分熟练的自己做决定,命人去向朝臣说明皇帝不上朝了。
这样的“君主离线”致使内阁与司礼监权势空前的膨胀,朝堂上各方势力的争斗愈演愈烈。
罗阁老坐上内阁首辅位置已逾十年,如今正是花甲之年。其小女儿今年应当是二十三了,是当朝皇后,可惜入宫没两年就薨逝了,且无子。此后皇帝未再立后,而是放开了手脚流连花丛,碰到个啥美人都要收进宫里。
以罗阁老为首的势力派系掌控下一代皇帝的愿望落空,其他人的儿女、孙女却在宫里过得好好的,甚至已有多人诞下皇子。至今为止,皇帝有四个皇子,一个公主,且运气十分好,五个孩子仍无人夭折。
罗阁老头发花白,皮肤肉眼可见松弛,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极为明显的痕迹,他才六十岁,行动间却像八十了一样,慢吞吞走进殿里,再慢吞吞给皇上躬身行礼。
自从幼女薨逝,罗阁老便仿佛苍老了十岁,不再表现出内阁首辅及国丈的意气风发。
大公公对罗阁老这模样见怪不怪了,按照惯例在旁边搀扶,然后去搬了张凳子给他坐。
在御前有一凳子可坐是皇帝对内阁首辅的恩宠和敬重,是罗乐叱咤朝堂,最后位极人臣的成功象征。
白禾单单从这张不需要陆烬轩开口,大公公就亲自去搬来的凳子上品出了罗乐在朝堂中的地位之高,权势之大。
罗阁老令白禾想起了他朝廷里的摄政大臣。他难以自控地回想起曾经被当做人偶娃娃坐在冷冰冰的龙椅上的过去,那些不能拥有自己的思想,不能随意插嘴、肆意说话,日复一日如行尸走肉的过去。
“皇上,臣有事请奏,是聂州送来的急递。”罗阁老从官服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函,向元红的方向伸了伸。
元红稍作迟疑,先抬头去瞥皇上眼色。
陆烬轩可不懂他们这皇宫的规矩,不动如山坐着,看首辅大臣表演。
元红懵了,尴尬在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罗阁老慢慢悠悠转过脸,瞧着大公公。
元红:“……”
好在白禾及时回神,被不堪回首的过往阴云笼罩的他不自觉扭头去看陆烬轩。
如黎明之晖的陆烬轩。
面对着当朝权倾朝野的阁老,却能稳若泰山的假皇帝。
白禾从榻前的凳子上离开,一步步走向大启的内阁首辅,伸出手捏住了奏疏的另一端。
元红惊诧地缩回手,而罗阁老抬起眼,打量一眼后便看向大公公。
“阁老,这是白侍君。户部主事白大人之子。”
“是,是。有劳白侍君。”罗阁老恍然点头,随即表现出极为谦逊的姿态,堂堂内阁首辅竟向一名上不得台面的侍君道辛苦。
他分明不像白禾朝廷里的权臣一样咄咄逼人,可白禾全然不敢掉以轻心,取走奏疏就立即回到陆烬轩身边。
仿若整个皇宫之中,唯有陆烬轩身侧是安全的。
“皇上,我读给你听?”白禾刻意放柔了腔调,像朵解语花一样说话。
出乎白禾意料的是,陆烬轩并未点头。
“什么事,说吧。”陆烬轩直接对罗阁老道。
他发现了白禾的紧张,以及掩盖在紧张下的惊惧。白禾对这个场面感到不安,就像一只没有爪牙的动物幼崽在酷烈寒风中瑟瑟发抖。
所以陆烬轩这一回不让白禾站在他前面了。
被誉为帝国之剑的陆元帅张开了自己的羽翼,走到台前,亲自与罗阁老对话。
“皇上,聂州自月初以来日日大雨,连绵二十多日,河水暴涨,恐有冲堤之危。聂州巡抚上疏,请朝廷早做赈灾打算。”罗阁老说到这里停了停,缓口气再慢慢说,“然朝廷去年花费过多,如今国库空虚,况且夏季汛期将要到来,多地河堤需要加固,还有去年向外国购买洋枪的尾款需要结清。恐怕……拿不出钱来了。”
陆烬轩:“……”
白禾听得连连蹙眉,说了一大堆,无非是“没钱”二字。想不到启国也国库空虚。
开了十几年朝会的白禾能够想象到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态发展,国库空虚便无钱修堤,堤坝决口则淹田毁屋,产生灾民。无钱赈灾,灾民变乱民。乱民起事,战乱四起。若朝廷不能平乱,最终国将不国。
白禾的国家就是如此一步步走向叛军造反,破城掳地,最后攻入皇城的下场。
他急切地抓住陆烬轩袖子,低声说:“皇上,国库空虚碰上天灾,必成人祸。务必筹出赈灾的钱,以免灾民变乱民。”
他声音虽低,但殿内清净,离得不够远的人其实也听得到。罗阁老听闻抬眼瞟了下白禾。大公公亦是侧目。
“缺多少钱?”陆烬轩总算听懂了部分,听起来就是政府缺钱了嘛。
罗阁老低下头恭顺回答:“回皇上,聂州往年粮价五钱一石,本月大雨,据奏疏中说,已经涨至八钱、十钱一石。单是赈灾粮便需要九十万两白银。再算上其他的……至少要一百六十万两。”
白禾在心里对比他过去听大臣说的数目,觉得这个数字不算大,竟还不到两百万两。
陆烬轩问了个看似不相干,又有点沾边的问题:“去年总共收入多少?”
罗阁老立时便答:“按各地去年的粮价折算,各项税收加起来总共四千万两白银,其余充入国库两百余万两。”
陆烬轩不懂XX两白银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于是他采用极为简单粗暴的方法,将4200万对比帝国去年的财政收入,在心中对启国财政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这种理解方法必然是不准确的,因为启国国库的钱大多来源于税收,帝国的收入渠道却还有许多。可陆元帅又不是经济专家,若不是做了内阁大臣,成天听议员们为钱吵架,他连这个对比方式都不会。
而160万两占启国去年国库总收入的0.038%,这绝不是一笔小钱。
“国库现在有多少钱?”
罗阁老缓缓抬眼盯着皇上,“两千一百零一万两。”
陆烬轩锐利的目光骤然落在首辅脸上,声音微沉:“现在是几月?去年的税是算到几月的?”
罗阁老顿了一会儿,忽感不对劲,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的皇上不像以前那般好糊弄。以往皇帝是最不耐听这些琐碎的数字的,今日皇上怎还在这上面斤斤计较起来?
“回皇上,如今是四月,去年之税截止于腊月。”尽管疑惑,罗阁老依旧细心回答,展现着两朝老臣的耐心和恭顺。
“内阁的意见是什么?”陆烬轩接着问。
罗阁老从凳子上慢吞吞站了起来,躬身说:“皇上,内阁已经议过了,聂州现今只是大雨,并未真的决口受灾,朝廷暂无需拨赈灾款。但汛期将至,这钱不得不备着,不是聂州也可是苍州、曾州……当务之急是先充盈国库。”
阁老在说话的间隙抬头觑了觑皇上脸色,跟着说,“内阁有一方案,如今坊间有一药,名为雪花散,市价十两银子一钱。若朝廷在坊间收雪花散卖与外国,以六两银子收,十六两卖出去……国库必可很快充盈。”
陆烬轩:“???”
这话连白禾都忽悠不住。
外国人是傻子吗?十六两买你的货?
“外国是什么国?他们没有雪花散?内阁能确定议价权在我们手上?”陆烬轩真诚发问,“除了雪花散,难道连其他止疼药也没有?”
罗阁老不慌不忙说:“与外国贸易之事织造局比较清楚,内阁也只是提个提议。具体如何,还需问一问织造局。不知道元红公公了不了解。”
织造局隶属皇家,是给皇帝做生意的,织造局里任职的都是太监,其本无明确上司机构,但织造局里的主管太监多半跟司礼监里的大太监们有关系,慢慢的它就变成了司礼监管。
因此罗阁老点名元红,被问到的大公公回答说:“皇上,据奴婢所知,西洋商人确实问过雪花散,但因织造局只出售茶叶、丝绸、瓷器等物,便没有谈过这个生意,未议过价。不过奴婢想,议价权力应是在咱们手里的。”
白禾觉得他们在骗傻子。
就像他朝廷里的大臣,常有贪名图利的臣子在朝中宣扬“皇上该亲政了”,然后转头就和太后娘家做了亲家,便再也不提他该亲政之事。
白禾对罗阁老先入为主的不待见,便觉得对方说什么都包藏祸心。
他想提醒陆烬轩,于是轻轻拽了拽陆烬轩袖子。
陆烬轩:“?”
“皇上,御医不是说雪花散伤身害体么?宫中将之列为禁药,任其在民间流通已是不妥,还要拿它去蒙骗外人,若是害死了人,别国以此为由挑起战事怎么办?”白禾听了多年朝臣争议,耸人听闻的说辞张口就来。
不待陆烬轩给回应,暮气沉沉的内阁首辅像是突然换发了生机,扬声道:“后宫不得妄议朝政,皇上,是不是应叫白侍君出去?”
白禾脑子“嗡”地一下,如被闷锤了一拳,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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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质量单位,两、钱等采取10进制换算。石为古制,我学渣不会算,用“担”代替算的。
2.货币按货币兑换比例算,1两银子≠10钱铜钱,要看当天汇兑情况。例如清道光初年,一两白银换一吊钱(1000文)。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时,一两白银可换一千六百文(例子自百度)
3.启国货币制度-银本位,有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钱钱,可金属银不会凭空产生,所以文里的人,基本以搞钱为第一或第二要务。不用期待主角做肥皂搞钱的剧情了_(:з」∠)_那还不如指望陆哥当反派搞帝国主义,殖民扩张直接掠夺资源
4.阿美莉卡2023财年政府财政收入4.4万亿美元,0.038%=1672亿。(160万两是一笔巨款)
元红迅速去看皇上反应。
白禾亦无措地望着陆烬轩。他好不容易可将心中对政事的见解说出口,却忘了自己此时的身份比曾经的傀儡还要不堪。
权力与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陆烬轩对上他的视线,对视几秒后,陆烬轩牵住他的手,将人带到榻上坐着。“坐这里。”
白禾乖顺的被带着坐到陆烬轩身边,那边罗阁老刚皱上眉,陆烬轩就站了起来,步伐稳健地走向这位首辅大人。
“罗阁老?”陆烬轩笑着弯了弯腰,学的是大公公的发音。“坐。”
他扶住罗阁老胳膊,直往凳子上搀。
这位启国“首相”年纪与帝国首相差不多,可比帝国那位难相处多了。但陆元帅不觉得应对对方有多难。
“皇上。”罗阁老似乎看出陆烬轩的回护之意,更进一步道,“世宗皇帝遗训:后宫不得干政。皇上过往骄纵妃嫔、侍君,倒也只限于皇宫大内之中,那是皇上的家事,臣等自然不可说什么。臣今日到御前奏事,皇上不叫您的侍君回避也就罢了。但这位侍君似乎不懂规矩,违逆祖训,实为大逆不道!”
陆烬轩在阁老说话间转回身,回到榻前坐下,腰背挺得笔直,除了唇无血色,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身体多处受创的伤患。
“阁老,白侍君昨日方入宫。”大公公瞅着首辅的话越说越重,连忙打圆场,“着实不懂这些。加之皇上今日龙体有恙,便将侍君在身边多留了留。”
罗阁老瞥一眼他,又继续去盯陆烬轩,“臣不知后宫之事,但若有皇后在,皇上宫里的人便是犯了错也有人教训。小女福薄,一入宫就薨逝了。如今过了有……快七年了,皇上是该立新后了。”
立新后……立后,又是立后!这些大臣又要用后位做文章了吗?!
临死前正经历被逼立后的白禾霎时被一把怒火点燃,他眼里仿佛冒着火,双目炯炯瞪着陆烬轩。
陆烬轩:“?”
突然就被小百合瞪了,怎么回事?
陆烬轩冒出了一脑袋问号。
最大的困惑是:白禾不是皇后吗?
白禾不是被迫嫁给了皇帝吗?他不应该是皇后吗?
完全忽略了白禾最初说的只有帝后能以嫁娶论,他只是区区侍君。
“你说的有道理。”陆烬轩十分郑重地点头。
让终于得到皇上松口的罗阁老堪堪生出丝喜意,紧接着就听陆烬轩说:“那就让白禾做皇后。朕娶他,做皇后。”
陆烬轩对着白禾露出不带笑意的笑容。
白禾的心跳怦然失速。
罗阁老险些从凳子上掉下去,大声反对道:“不可!”
大公公却把这句明显是怼阁老的戏言记在心里,心中将白禾的地位抬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
“皇上!臣没记错的话,方才元公公说白侍君是户部主事之子,户部九司,主事就有十八人。白侍君出身如此寒微,如何母、呃……”罗阁老自己把自己说得一噎,赶忙改口,“凤仪天下!”
陆烬轩问白禾,“他的意思是不是你出身不好不能做皇后,因为你家人官太小?”
白禾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能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
“这好办,给白禾一个大官做。”陆烬轩笑着看向阁老与大公公,“就做内阁大臣吧。”
在帝国,政客能当上内阁大臣就是进入政治核心了,意味着在党内,你已是党魁不得不重视的人。
巧的是如今的启国,入阁也是一名官僚政治之路的顶点,坐到首辅的位置,那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大公公此时已波澜不惊,眼都没抬一下,悄悄去看阁老的反应。
罗阁老惊得猛然站起来,动作间带倒了凳子,发出的响动几乎是敲在人心上。阁老掷地有声地说:“皇上!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您的侍君既已入后宫,又如何能到前朝!这不仅违背祖训,也不符阁员选拔的规矩!”
“进士”一词在白禾听来十分刺耳,对于原白禾命运的共情与怜悯驱使他将这股更多的,源于对自身命运不甘的怨愤发泄出来。他近乎带着恨意的对罗阁老说:“若非皇上命我入宫,或许我也能在今科一甲挣个名次。阁老不知道吗?我本应是今科进士!”
“进士”两个字,他是含着哭腔喊出来的。
罗阁老顿时沉下脸来。这话他一个外臣不好回。总不能说这事得赖皇帝荒唐好.色吧?!
陆烬轩被白禾突然爆发的情绪惊住了。
陆烬轩只知道白禾被迫结了个不情愿的婚,没理解到对方从殿试上被相中入宫的背后,是仕途被斩断。这会儿听阁老的话,听说了进士与内阁大臣的选拔关系才明白过来,白禾的绝望不止在于迫嫁。
真正令原白禾走上死路的打击是一朝从前途光明的进士成为一生被困于宫墙内的娈宠。
陆烬轩像是完全没搞明白自己假冒的这个皇帝才是造成“白禾”悲剧的源头,伸长了胳膊把人揽进怀里。
小小的白禾缩在陆烬轩胸前,头埋在他胸口,像只汲取温暖的小动物。陆烬轩轻轻抚摩受了委屈的小百合后背,对脸色铁青的内阁首辅说:“聂州的问题不能放着不管,内阁去写个议案吧。如果真发生洪灾,居民如何疏散安置,救援和赈灾等具体措施,以及预算方案。”
罗阁老惊讶地望着他。
从来对政事兴趣缺缺的皇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在政事上毫无天分——为何突然说出这话?
皇上竟连疏散安置都想得到?
罗阁老虽然惊疑,但更多的是猜想皇帝的老师,沈太傅教了什么。
不对,不对啊?沈太傅那老头罗阁老非常了解,那就是典型的书生误国,沈老头自己都不懂赈灾!
“是,皇上。臣会去就叫阁员来议。”满腹疑惑的罗阁老说。
陆烬轩给了大公公一个眼神。
大公公脑子转得飞快,居然真的与陆烬轩的思维对上,上前要搀罗阁老,“阁老,皇上累了,您若无别的事请奏……”
“啊,是,是。老臣无事了,皇上,老臣告退。”没能在皇帝这里达成任何目的的阁老没打算进逼不放,重新恢复了老态,甚至以“老臣”自称。
这其实是一种以退为进。陆烬轩不可能读不出来,但他不在乎。
罗阁老被元红搀着走出殿外,出门前元红给其他宫人打手势,让人都跟着退了出来,给皇上留下与侍君调情的私密空间。
罗阁老堪堪跨出门槛,故意不避着人说:“元公公,今晨我入宫等着开朝会,似乎看见紫宸宫的方向走水了,皇上召我来此觐见,是不是寝宫真的……出事了?”
元红:“嗐,咱家差点给忘了,紫宸宫今早确实走水了,屋顶都烧塌了。好在皇上一早便出来了,皇上无甚大恙,就是受了惊,这才没法上朝。这会儿瞧着精神头也不大好,所以让阁老您先回去。那紫宸宫的修缮还需内阁关切一下。”
“原是如此,是我没分寸了,拿些琐事与皇上争辩,定是惹得皇上龙体不适了。公公,还请你多费心,好好照料皇上。”罗阁老刻意站在殿门口说话,声音是不大,但旁边有好几双宫人的耳朵,这些话必定能传到皇帝耳里。
“那是咱家本分,阁老费心了。”元红客客气气说客套话,然后顺势把话带到修宫的事上,“也劳阁老和内阁催一催工部,皇上说这次修缮不要铺张,该省则省,还要工部先出图纸和预算议案给他过目,再教户部批钱。国库空虚,皇上便念着从自个儿这省钱,咱们皇上真是仁君啊!”
“是啊,皇上圣明。”罗阁老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显,附和着大公公慢慢走远。
元红将人送出门,转头自己也匆匆去了趟司礼监。
浸淫官场多年的大公公怎会皇帝突然表现出对政事的兴趣和独道见解无动于衷?他亲自去吩咐叫锦衣卫的指挥使入宫一趟,且绕过了镇抚司的直系上司提督太监和秉笔太监。
殿内,待宫人们一出门,陆烬轩就皱起眉毛轻轻抽气,“小白,压到我伤口了。”
白禾一惊,赶忙从他怀中退开,急着解释:“抱歉,我……”
“小白。”陆烬轩按住他肩头打断说,“掌握权力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白禾再一次感受到自己被看穿了,那种悚然感令年仅十八岁、一生困于宫中而阅历浅薄的他后背发寒。他涩然的说不出话,连目光也与对方错开。
但陆烬轩轻笑一声,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渴望权势不可耻,你可以在我面前大方承认它。你想当官,做内阁大臣,对不对?可是嫁给皇帝就不能参政了。这才是你苦恼的源头。你刚刚哭了。”
陆烬轩的衣服前襟沾湿了些许,是白禾的怨愤和不甘。
白禾低下头,这是原白禾的怨,不是他的。
可扪心自问,他能斩钉截铁的说他对权力毫无渴望吗?
他做了整整十四年傀儡皇帝,从无一日掌权。他对近在咫尺的权力怎么可能不动心?!
“小白,虽然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但是从你质询那个公公和侍卫首领的表现看……”陆烬轩顿了顿,“我说得你肯定不爱听,可是小白,政治游戏里,杀人不见血。你可以什么都不懂,甚至不会治国。”
反正陆元帅就觉得帝国内阁那群大臣不会治国。
“但绝不能天真。”
第16章
白禾从登基之时起就随着太傅等老师读书,然而他们只教识字断句;教圣人之言;教经书典籍,仁义礼智。
帝师以仁君圣人的道德标准去教化他,而他亲眼看着弱小无势的宫人拜高踩低;看朝堂权力倾轧。十四年来,他从未亲手批过一本奏疏,从未就政事发表一句本心的见解。
他是太后满意的傀儡,是权臣满意的摆设。
他日日在一国之政治中心,又与治国远在天涯海角。
所以白禾情急下对陆烬轩的关于赈灾不妥出乱民的规劝在陆元帅看来是天真的。白禾应对副总管与侍卫统领的手段是稚嫩的。
“我们的合作条件,如果你是想要的是权势,我可以帮你。”陆烬轩伸手抬起白禾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你也可以选皇后的位置。”
“不过我有要求,我不想亲手将权势交到一个毫无底线的人手里。所以我会教你,尽量学吧。学得好,不用我你也能得到权势。”陆烬轩冷漠地笑了笑。
他会担心教出一个“暴君”,乃至反噬其身,最后威胁到陆烬轩他自己吗?
白禾会被权利腐蚀成什么模样,只要做了才知道。陆烬轩不会提前担心,但他能确保自己不会受到白禾的威胁。
陆元帅只怜爱被婚姻裹挟而无处反抗的弱者白禾,却不会怜惜任何一心玩弄权势的政客。
在帝国的政府厅里,“政客”是贬义词。并且在这一点上,帝国军方与文官集团拥有共识。
所以此时的陆烬轩展现出了尖锐的冷漠。它源于军方与政党两股势力的利益不一致,进而产生的争斗与对抗。
白禾被这样的笑容刺得忍不住往后缩,初次被照亮的新田又浇下瓢泼大雨。他的心一片冷寂。
前一刻还在对方怀里感受着如沐春光的温暖,为什么现在只感到彻骨之寒。
白禾甚至想大声回复陆烬轩,他不想要权势,他不想面对这样冰冷的笑容。
可白禾最终也没说出口。
陆烬轩最后那句话说得好——学得好,不用我你也能得到权势。
有了权势,他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即使是离开皇宫,他若手握权势,皇宫便再也不是精致的囚笼,而仅仅是华美的宫殿!
白禾从陆烬轩的指间挣脱,垂下眼,小心的去牵住对方袖子。
温热的泪珠从眼眶溢出,他轻轻地说:“我定好好学。”
刚摆个冷脸就弄哭了人家的陆烬轩:“!”
陆烬轩一边脑袋冒问号一边慌手慌脚拿袖子给人擦脸。母胎单身到现在的陆元帅几时这般哄过孩子,更棘手的是他从来没碰见过白禾这样惹不得的脾气。
搁他手底下的兵,被训练哭了也只会得他一句有力气哭说明训练量还没到极限。至于政府厅的人,一个比一个心黑厚脸皮。
“真是……什么脾气啊!”陆烬轩非常无奈,“我也没说你笨……你不知道,那些玩政治的心都脏,要是你手段太嫩,早晚被人剐了皮。唉,我先讲我刚才看出的问题。”
白禾推开他的手,抬起脸望他,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陆烬轩暗自松口气,说:“你先回答我,皇帝是不是具有直接治理国家的实权?像内阁大臣这些官僚是怎么产生的,他们权力来源于哪里。”
白禾仔细搜刮原白禾的记忆,不确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本就是皇帝的。只要不是傀儡,皇帝自然有实权。本朝科举取仕,臣子一由科举所出,二由荫补填缺。荫补是说父亲做了六部堂官之类的大官,便可让儿子得到做官名额。其名额有限,好的缺位也很难等。”
白禾已经知道陆烬轩可能要问荫补是什么意思,顺带便解释了。
“至于内阁阁员,我也不太清楚是如何选拔,但那句‘非翰林不入内阁’我确实听过。都说科举做了进士,一甲必入翰林院,待从翰林院熬出来,才名高的便会入阁。就是做不了阁员,外放到地方最低也是从知府做起。”
陆烬轩整个人往后仰了仰,倚倒在榻上,用力揉着额头、眉心。“难搞,比杀虫后还难……”
白禾:“?”
陆烬轩复又坐起来,“小白,我们要和人争权夺利,首先弄清楚权利的来源很重要。因为权利只对权利的来源负责。比如管钱的部门……谁管钱来着?”
“户部。国库收支,粮、盐铁等税收由户部管,他们也管户籍。户部九司,我父亲便是其一司的主事。”因原白禾父亲的原因,其记忆中对户部的了解较为多,记忆也比较清晰。白禾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户部管着钱对吧,那么户部的权利就是支配这些钱。听胖公公的话,连修皇宫的钱都需要从户部掌握的钱里出。聂州需要筹备赈灾款,内阁首辅就跑来说户部没钱,政府要搞钱。这背后的利益逻辑是,户部手里钱变少,于是权力变小,户部官僚的利益变小。所以他们要搞钱,钱变多,权力扩大,利益增加。”陆烬轩尽管不知道启国朝廷是如何运作,但他能根据在帝国从政的经验分析局势。
“我说的权利是权力与利益。权力经过运作会带来利益,因此不管有没有直接利益,搞政治的人总想先抢到更多的权力。户部的权利来源于户部所掌握的钱,以及其背后,能为户部带来这些钱的势力。”
“去年的财政收入——就是收进国库里的钱,四千万来自税收,两百万来自其他收入。这就是他们权利的来源。但在他们眼里,这些钱背后的来源不是每一个交税的人民。”
为了增加军费而经常找财政大臣扯皮,在议院硬刚各位议员老爷的陆元帅无比清楚这些人的想法。他说:“而是哪个势力、团体给的多,他们就向着谁。我不太懂经济,但也知道个人掌握的资产越多,交的税就越多。普通人一年到头能赚多少钱?交上来的税才占总数多少?他们向着的只会是一口气能给十万、百万的人。”
白禾的傀儡皇帝也不算完全白当,至少他在朝会上听过大臣议论征税制度。“若是田税按亩征,自当是占有大量田地的地主乡绅交得多。可我曾听一宫人说,她家乡出了一品大员,许多乡亲就将自家田挂在那位大官名下,因其不必交田税……并非占的田多之人皆需交税。天下赋税终究是落在百姓头上。”
白禾一辈子没出过皇宫,却不是完全对外一无所知。皇宫中的许多宫人来自民间,太后不许白禾参与政事,不让白禾学治国理政,反倒唆使出身贫寒的宫人接近他,以“带坏”他。所以白禾见了许多宫中的腌臜事,却也因此听到宫人们谈论家乡事。
陆烬轩盯着白禾瞧了几秒:“例子举得不错,但人是官僚集团的。我指的是他们之外的人。而且那些大臣本身也在利益网里,是食利的上层。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昨天才进宫,所以你是从哪个宫人那里听说的?那大官又是谁?我们现在就去抓人,让他们把逃掉的税吐出来。”
白禾顿时手心直冒汗,“我、我昨日入宫的路上,忘记是在哪里的宫道上,路过几个扫地的太监,听了一耳朵。”
他垂下脑袋,移开视线,“我不认得说话的宫人什么模样,也没听清是哪个一品大员。或许不是一品,又或许是宫人胡言乱语。我并不懂得本朝征田税是否要征大官家的,你别拿这事去问大臣,当心露了破绽。”
在军校上过刑讯课的陆元帅一眼看出白禾在撒谎,满心困惑。
在这种事上有什么必要说谎?
白禾在隐瞒什么?
“真可惜。”陆烬轩一点都不可惜的说,“你猜聂州的问题是不是真的需要一百六十万?”
“不需要么?”白禾不解其意。在白·前傀儡皇帝·白听来,一百六十万两实不是大数目。他的朝廷里,赈灾款多半也是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的拨。
“可能需要吧。毕竟我不了解物价。”陆烬轩意不在此,“去年财政收入四千两百万,一百六十万占其中多少?这是一笔巨款。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内阁为什么张口就要这么多钱。”
“因为国库空虚,才四月就只剩两千多万两了。”白禾回答。
“这是客观原因。”陆烬轩拿起罗阁老送来的那份急递奏疏,边拆封边说,“缺钱了,无非开源和节流。内阁不提节流,一上来就要开源,那我们就必须关注这个‘开源’。下面只是我的推测,情报不足,我只凭经验做的推测。”
“是什么?”
“有人要垄断雪花散生意。”
白禾愕然,又不理解。
陆烬轩从信封里掏出一沓纸,招手让白禾与他并排而坐,“与外国人能不能做成雪花散贸易不好说。但借这个名义,某些人能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大量收购或囤积雪花散,市场上的现货减少,他们就能趁机炒高价格。同时垄断售卖权……总之牟利手段很多。可惜我不懂经济。你父亲不是在户部做官吗?说不定你有搞经济的天分。”
他在最后开了个玩笑,然后示意白禾将纸上的内容逐字逐句读给他听,帮助他识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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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利只对权利的来源负责。(《是,大臣》)
别听他们瞎说,他们帝国是假君宪制,政府的权力来源于人民。是帝国政府里全员恶人,没人在乎民众罢了。
第17章
白禾给陆烬轩读完聂州奏疏后就被对方放了回来。陆烬轩的说法是让他回来好好休息,毕竟从昨夜到今天他都没安生睡过。
于是白禾带着从紫宸宫里抓出来的书册回到了寻芳宫侧殿。
富贵荣华两个太监一直熬到这会儿,终于见到白禾全须全尾的回来。念头一转,他们便喜气洋洋起来。
白禾被皇上召去,又好生的回来了,必是受了宠!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富贵抢着道。
白禾淡淡瞥眼对方,从肩舆上下来。
富贵眼珠一转,上前对抬舆的小公公们说:“有劳几位公公,辛苦抬舆。我们主子刚进宫,手里也没个钱,待下月主子月例发下来……”
几个公公是御前做事的,自然都是坚定的大公公派系的人,连大公公都对白禾客客气气,他们几个可机灵着,哪敢惦记御前红人的月例,还什么等下个月发了钱再拿……白侍君宫里这小太监是要害他们吧!
“不可不可!肩舆是皇上恩赏侍君坐的,奴婢们奉命做事,可不敢邀功拿侍君的钱。”几个公公冲着白禾连连摆手,扛起肩舆就撤。
富贵想显摆表忠心,反而落了个尴尬。荣华在旁小声抱怨说:“富贵,你明知主子手里没赏钱,怎还非要在人前提起?主子从皇上那里回来,抬肩舆的定都是皇上宫里的奴才。你这不是教主子丢脸吗……”
荣华说着还怯怯的抬眼去觑白禾表情。
白禾看不透官场老油条们的手段,还看不明白这群太监的把戏么?他连个眼神都不两人,径直往屋里走。
这头白禾刚进门,主殿那位的贴身太监就来了。
太监矢菊对富贵荣华说:“我家侍君要见你们白侍君,他可是回来了?”
何侍君三年前入宫,曾受过恩宠,又是吏部侍郎的庶子,无论是他本人在宫里的地位,还是其家族的实力,自然是能俯视白禾这个新人的。跟在他身边三年的小太监随主子,也就对白禾身边的太监颐指气使,从骨子里透出顾清高味儿。
富贵面上奉承,却打心底里看不起矢菊的做派。荣华只在刚才拱火时稍微露出了他的獠牙,这会儿又回到他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定位,转头就要进屋。
“我去通报主子。”
荣华进了侧殿房间,对刚坐下来翻开书的白禾说:“主子,主殿那位请你过去叙话。”
他将矢菊的原话一番润色,便显得平和多了。由此可见荣华实际上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只不过它总是潜藏在其软和的外表下。
白禾翻书的手一停,抬眼说:“我累了,去回掉。”
荣华犹犹豫豫不肯走,试探着说:“主子,主殿的何侍君入宫有三年,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刚入宫时可受宠了一段日子。便是如今,整个宫里也只有您与他两位侍君。主子还是去见见……”
白禾闻言突然想起去紫宸宫的路上,大公公也曾提过这位何侍君。
陆烬轩教他,要去挖掘背后的东西。他搜寻原白禾的记忆,启国六部侍郎乃是正三品官。这里一品多为虚衔,二品就是实权官职坐到头了。何况侍郎在六部中的职权仅次于尚书。
甚至于有种情况,尚书为封疆大吏的加职,其本身不处理六部的公务,尚书职权由侍郎代行。
何侍君的家世出身与原白禾相比,可谓云泥之别。白禾暂且不清楚朝堂中势力派系情况,仅从宫人之口也该意识到这位何侍君不论在后宫前朝,其背后都牵系着重要关系。
荣华的劝说是立足于后宫生存,他将白禾视作主子,他的身家性命可以说是捆绑在了白禾身上,当然会站在白禾的立场思考。他以自身的眼界和认知判断白禾不应一入宫就得罪何侍君,两个主子同住寻芳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得罪对方对一个皇帝后宫中的新人十分不理智。
而大公公说起何侍君,特意点拨白禾去与对方走动关系,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大公公所着眼的自然是何侍君背后的何侍郎在朝中的关系。并且白禾初入皇宫,与宫里的“老人”攀上关系对白禾来说并无坏处。
想到陆烬轩评价大公公是个聪明人,白禾放下书册站了起来。“我去见他。”
白禾终于开始思考大公公为何要特意点到何侍君。
他随着荣华出门,第一次见到何侍君的人。矢菊颇为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穿着浅色素衣的白禾,而后不冷不热领着他们去主殿,连礼都没见一个。
白禾早已习惯宫中人的拜高踩低,也忍耐了许多年做傀儡的日子,浑不在意矢菊的失礼。
主殿除了有卧房还有一正厅,矢菊将白禾领进去,荣华一直贴身跟着,富贵本就不喜欢主殿的人那股清高孤傲劲儿,也不计较荣华抢了这活,自顾自回房睡觉去了。
“白侍君稍待,我去通报主子。”矢菊不说看茶不请人入座,直接转头去找主子。
白禾在厅中环视一圈,见其中摆设多字画文玩,书卷味浓厚,窗前几上还摆着插了鲜花的花瓶,更添一抹意趣。白禾顿时在心中对这位何侍君有了模糊的想象。
不一会儿几双脚步声传来,何侍君领着矢菊和另一名太监来到正厅。
何侍君一路走到正厅上位才说:“白侍君,请走。矢菊,看茶。”
对方站在主位前说请坐,身为客人当然应该自觉去两侧的客座上坐下。白禾挑了离主殿的主人更近的一边入座,然后便由着何侍君打量。同时他也在观察对方。
何侍君三年前入宫,如今看起来也不过二十,脱离了少年的雌雄莫辨,已是一个英挺的男性。他穿着青竹一般颜色外衣,腰带用的玉扣,悬系羊脂白玉雕琢的玉佩,头上插着青色玉石的发簪,一举一动间尽是带着书卷味儿的温雅。
君子端如兰,君子韧如竹。
不等茶水上来,何侍君已扬起笑容说:“白侍君可有表字?我们都在一个宫里住,又同是伺候皇上,往后亲近的日子还长着,不若以表字相称。”
白禾移开视线,摆出一张冷脸道:“我既已入宫,就没什么表字了。何侍君可直呼我姓名白禾,也可称我一声白侍君。”
白禾着实年轻,年轻人便有年轻人的脾性。即便十四年的傀儡人生磨平了他的棱角,但他也清楚,在这座皇宫之中,只有陆烬轩和他是站在一边的。
白禾的心不大,装不下许多人,何况是立场不明的外人。
宫人在皇宫中的生存智慧是尽量不得罪人。可白禾哪怕是过去,名义上也是一国之君,他不会奴颜媚骨讨好人,他只会对如陆烬轩那样的强者顺从——这或许就是白禾上辈子始终是输家的重要原因。
何侍君尴尬了瞬,恰好矢菊端茶上来,他优雅地端起茶杯,揭开盖子撇了撇,做出品茶的姿态。
白禾也端了茶,杯中汩汩冒着热气,他用指尖碰了碰杯,复又搁下。然后冷眼看着何侍君品茶。
何侍君抬起脸对他一笑:“白侍君应当比我小吧?”
“上月方满十八。”白禾说。
“我已双十之年了,看来是我大。不知我能不能妄作兄长,称你一声白弟?”
白禾:“……”
这人是把自己当后宫女妃嫔了?非要“姐姐妹妹”的?
“何侍君,不知唤我来是为何事?”白禾看向何侍君。
“寻芳宫里搬了邻居,我比你先进宫三年,自是要关照的。今日也是想见一见你,咱们兄弟叙叙话。”
白禾着实听不惯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像当初太后拉着太妃口口声声姐姐妹妹,转头就把太妃送去为先皇守陵。他心里腻味,也没看出这个何侍君与前朝局势的关系。
听荣华的口气,何侍君是曾经受宠,也就是说他现今已经失宠。一个失宠了的侍君,凭什么身在后宫为处在前朝的父亲牟利呢?
白禾暂且想不明白这点,亦不觉得何侍君如何厉害。至少这个人绝没有陆烬轩会说话。
“我父亲区区一户部主事,高攀不上侍郎公子。”白禾用生硬的语气拒绝道。“若何侍君无事,我想回去休息。”
何侍君表情僵了一瞬,大约是没见过如此油盐不进的……男宠。
都是进宫做侍君的,白禾究竟在傲什么?
浑身透着清高孤傲的人在心里觉得白禾傲,也是奇了。
“是是,我险些忘了。”何侍君轻敲了敲自己脑袋,“白弟昨夜里是被皇上召去了吧?这会儿才回来。初承恩宠,定是辛苦的。明竹,去将过去太医署给我配的含露膏拿一盒来。我许是用不上了,咱白弟可正当用呢。”
“是。”一直陪在何侍君身侧的太监明竹立刻进卧房去取药。
白禾:“……”
“白弟应当没伤着吧?皇上向来疼人,弟弟第一次承宠,皇上定是心疼的,应该不会……”何侍君露出暧昧的笑容。
白禾却恶心得连话也不想同他说。
原白禾的一条命葬送在这里,怎听得了这些话?
入宫对别人来说只是给皇帝睡,对原本的白禾却是在他一只脚迈进仕途的时候硬生生截断了未来。一个仕途断绝的人,过往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一朝成空,书都白读了,那还要表字做什么?
若是原白禾的表字从皇帝的另一个侍君口中说出来,对以死保清白的白禾而言是何等讽刺和侮辱?!
哪怕是现在白禾,是这个性子一点都不烈的白禾也受不了这些话。
白禾直接起身,冷冷睨着何侍君:“我累了,多谢何侍君的茶。”
他垂眼瞥了瞥茶,“此茶甚佳。”说完他转身就走。
何侍君没有挽留,便看着他离去。
矢菊小声嘀咕:“主子,这个白侍君性子真古怪,小门小户就是没涵养!”
明竹捧了药出来,却没见到白禾,只好看向何侍君。
“举止利落,没受伤。提及那档子事,面上全无春.色,反倒一下就沉不住气。”何侍君低头品了口茶,“昨夜皇上并未临幸他。你们说……皇上召他去了这么久,发生了什么?”
两个小太监惊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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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白禾回到自己屋里,跟在他身边的荣华小心翼翼说:“主子,咱们这样离开,何侍君会不会埋怨咱们不知礼啊?”
荣华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侍君这般不给人面子,何侍君恐怕心怀怨气。何必初见面就与人伤和气?
白禾对他挥手,“出去,我要休息。”
荣华只得闭起嘴出去。
刚出门就见主殿里走出一人,正是何侍君的太监捧了个盒子过来。
“主子说了送给白侍君,拿去好生收着。”明竹将药盒往荣华手里一塞,扭头就走,似是不想与他多说半个字。
荣华捧着药,硬着头皮又去找白禾。
白禾正坐到床上,捧起从紫宸宫带出来的书打算阅览,当做放松休息的读物,同时试图从它开始了解这个国家。以免往后陆烬轩再问他什么,他却一问三不知。
“主子,何侍君那边送来东西。”荣华在门间就开始说。
白禾立时沉下脸,目光极冷的盯向他:“我方才说的什么?”
“主子?”
白禾下意识便要抓起什么往地上砸,手刚一动又想起陆烬轩的话来,索性只喝斥道:“我未唤人,你敢进来!滚出去!”
“是。”荣华面色一白,将手捧的盒子搁在外间桌上就连忙退出去。
白禾没去管那什么何侍君送的东西,姓何的故意说到侍寝,送房中药,无非是打探白禾昨晚侍寝的情况。
何侍君的那番作态,是话本里都用烂了的招式。所以白禾毫不犹豫冷脸走人。
他没看出此人之于朝局有何特殊,竟看了一场妻妻妾妾的戏。
陆烬轩在紫宸宫点的那把火那般大,紫宸宫闹刺客、走水的消息迟早传遍整座皇宫,只消算一算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皇帝根本来不及临幸他。何侍君这会儿不从他这里试探出来,过后也会知道的。
白禾起身去插上了门栓,这才回到里间安生看起从紫宸宫带出来的书。
书封上无字,翻开来看了几行字他才惊觉,这是一本私人笔记,而写它的人……是启国开国皇帝。
大启的开国之君本为前朝大将军,前朝末帝昏庸无道,猜忌迫害大将军。于是大将军反了前朝,提刀入宫亲手斩了前朝皇帝的脑袋,自此登基为帝,建立新朝,国号大启。
白禾颇觉惊讶,以一个前·皇帝的视角看,大启得国不正。他好奇这样一位“逆臣贼子”究竟会写下什么。
皇帝的临时寝宫中,大公公带着几名宫人进殿,太监捧的托盘里放着送到司礼监的内阁票拟,此外还有盛着假发和戴发用具的托盘。
“皇上。”元红在榻前几步远处停下,“这些是近几日内阁送来的票拟,请皇上过目,如无问题司礼监便拿去批红了。”
陆烬轩:“……?”
过目什么?
他看不懂启国的文字啊!
小白呢?他需要支援……
“内廷送了顶假发来,皇上可先试试合不合用?不合用也好教奴婢再去改。”大公公一见陆烬轩不立刻表态就知道皇上大约依旧对批阅票拟没兴趣,忙说起假发的问题。
陆烬轩果然问:“怎么试?”
大公公立刻露出笑容,回身示意捧假发的宫女上前来,为陆烬轩试戴。
陆烬轩坐直了身由着宫女在他头上动土,拿不知道糊了什么东西的布条往他脑袋上一圈圈缠上,再把简单束起个辫子的假发封缠在布条间。
“嘶——紧了。”陆烬轩被勒得脑仁发疼,不由抽了口气,吓得宫女当场下跪。
陆烬轩:“……”
大公公立刻说:“皇上,弄得松了怕是容易掉。”
“起来。”陆烬轩先是看眼惊恐的宫女,然后自己松开布条,“按这个松紧度继续弄。”
“是、是。”宫女如蒙大赦爬起来,继续弄假发。
“有镜子吗?”陆烬轩问。
大公公亲手从另一个托盘上捧起一只铜镜,竖着举到陆烬轩面前,让他就着自己的手照。
陆烬轩像是完全没领会对方的意思,伸手就拿走镜子,自己举着照。同时说:“你送首辅出去,他有没有问我、朕的头发?”
大公公:“没有。”
陆烬轩从镜面移开目光,盯着大公公。
大公公每一对上陆烬轩的目光就莫名心惊,下意识交代:“阁老倒是问起紫宸宫走水的事。奴婢说紫宸宫确实是走水了,皇上也因此受惊,龙体抱恙,这才省了今日朝会。阁老说是他今日做得不对,不该在皇上身体不适时拿一些琐事烦您。”
与自作主张的荣华截然不同,大公公在转述别人话时尽量保持着原意乃至原话。
陆烬轩勾起嘴角,“首辅很会说话,对不对?”
元红不敢接这话,于是低头回避。
“你也是。你没说朕遇刺了。”
元红心下登时一紧,噗通跪下,“皇上!奴婢……”
“你做得对,跪什么跪?站起来和朕说话。”陆烬轩打断他。
“谢皇上隆恩。”元红慢慢站起身。
“反正刺客尸体都烧了,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也没必要浪费人手查。通知皇宫所有人,这事是机密,不要外传。”
元红想了想,说道:“皇上,宫中不算各宫主子贵人,单宫人已近十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昨夜大张旗鼓搜宫,您遇刺只可瞒得一时,瞒不了太久。”
陆烬轩反问:“我是皇帝,我有权利定义在这座皇宫里什么是机密,然后处罚泄密者吗?”
“皇上金口玉言,您说的话皆是圣旨!您要罚谁,自然、自然……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不是罚,是皇恩!”大公公惊得都胡言乱语起来了。
可这偏偏就是如今大启国的情状,自开国皇帝用刀子征服百官,铁血手腕镇压反对他的大臣,启国皇帝的权力变得空前之大。
哪怕是皇帝在殿试中相中了探花,也能当场把人带进后宫。大臣连句劝谏都懒得说。
陆烬轩有点无语,不过能从对方的反应中直观感受到启国的皇权是多么大。与他们帝国那吉祥物皇室有云泥之别。
“那就把泄密者全部抓住审问,查清泄密方向。朕要知道有哪些势力在皇宫里插了线人。”陆烬轩风轻云淡投下一枚炸弹。
元红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皇上真的变了!
从皇帝幼年起就到了他身边伺候的大公公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惧,半晌接不了话。
在陆烬轩头上忙碌的宫女和殿内捧着托盘的其他宫人全部惊恐难状。
皇上的脾气分明比以前好多了,可如今的皇上说出的话更令人胆寒。
皇宫里宫人众多,眼多口杂,消息是最难堵的,如此一查必定牵连甚广,不知多少人要在刑杖下滚一遭。
“审讯手段别太过,没必要弄死、弄残人。”陆元帅露出了帝国之剑的锋芒,但也在同时表露了他身为星际时代人的思想观念。“摸个底而已,这种程度的泄密也不是重罪,事后遣散人离开就行了。”
“皇上仁慈!皇恩浩荡!”元红心头仿佛压着沉甸甸的秤砣,嘴上喊得动容,心里越是惊惧。
他不觉得这是皇上仁慈,只觉得这是帝王心术,是不在乎下面人的生死,才能轻描淡写地“开恩”。
“皇上,这事是叫锦衣卫来办,还是交给内廷慎刑司?”元红谨慎问。
再次听到了锦衣卫的陆烬轩重新照起镜子。做了两年内阁大臣的他非常熟悉部门里文官们的把戏,当常务次官用这样的句式询问他,给多个选项供他选择时,排在首位的那个选项通常就是文官集团所属意的。后面的选项往往十分糟糕。
以陆烬轩的经验,如果不了解情况就顺从对方的选择,那样至少不会让事情变坏。因为论起保守主义,不破坏现有体制,政府厅中最奉行这点的绝对是文官集团。如果了解情况,他就会提出自己的想法。
“锦衣卫。”已不是第一次听到锦衣卫一词的陆烬轩自然选择了前者,跟着说,“他们忠于朕吗?”
“自是忠于皇上的!”元红误会了,吓得连连道,“奴婢们亦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此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陆烬轩:“……”
好在这回大公公学会了,不再跪着说。
“查完了叫他们直接来向朕汇报。”陆烬轩瞥向元红,“朕要听第一手消息,不需要经过别人过滤。”
元红几乎误以为皇上是将侍卫统领的话听进了心里,不满于司礼监太监掌控锦衣卫情报,是对司礼监的敲打警告。他不是直掌锦衣卫的秉笔太监,可他是司礼监一把手,这敲打自然是敲在他脑袋上的。
“奴婢明白!奴婢等能进司礼监全仗皇上恩宠,奴婢们绝不敢擅权蒙蔽皇上!”
陆烬轩听不懂,就随便嗯一声敷衍。
元红惴惴不安揣着心肝,连看票拟的事也不敢再说了。
外头一宫人通报,说是华清宫来人了。“皇上,华清宫来人说,太后娘娘知道紫宸宫走水的事,关心皇上,请皇上去华清宫用晚膳。昨夜闹到搜宫,太后娘娘也关心搜宫的结果。还说若是皇上乐意,也可将新进宫的那位带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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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启朝处于封建帝王专制巅峰时期。启·皇帝的权利无限但没有责任·国【狗头,jpg】
小百合看过很多话本,他是真的懂宫斗。
国防部常务次官(秘书):把正确选项放在前面,再用“省钱的”“高效的”之类描述进一步引导大臣,确保大臣做出正确(我们认为的)选择。不过这招对元帅阁下无效。你们见过军方审讯的场面吗?我在元帅面前都不敢说假话QAQ
“主子,外头来了一些公公,说是皇上召您去华清宫。”荣华的声音门外响起。
屋内的白禾合上书册,小心的将书放到枕头边,然后快速抹掉眼泪,理了理衣服走出去。
他原以为“逆臣贼子”的开国皇帝的笔记里会是些野心勃勃、荡平四海的帝王心术,谁知他看到的是一个鹣鲽情深的帝后故事。
高帝还没造反时就娶了一名男妻。做了皇帝之后,他非但不离弃之,反而力排众议立男妻为后。不仅予凤印,在御驾亲征离开京城时,更是将监国理政之权留给皇后。
帝后二人起初并无感情,因为一些原因而假成亲。其后皇后数次舍生相助,高帝感恩,以共享天下回报。再后来,日渐生情。可最终皇后离开了皇宫。高帝于十年后驾崩,一生不另娶纳妃,无子嗣。
高帝说,皇宫是奢靡的牢笼,困住了胸怀野心的他,却无法吸引如月宫仙人一样的皇后驻足半刻。
爱慕不应成为困住彼此的笼子,结果只能双双放手。
到最末页时,纸上的墨迹被暗褐色的污迹污染,那是因皇后离开而心病难愈的皇帝咳出的血。
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白禾一下子就沦陷这哀切的故事中。为这对明明十分般配,却为相互成全而分离的帝后落泪。
皇后最后离开是因为不愿以男子之身霸占后位,阻碍皇帝拥有子嗣。只因二人成婚时曾有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另娶纳小。
白禾想到了自己与陆烬轩。
他们如今一个顶着侍君身份,一个假扮皇帝,却相携相助,以在宫中生存像极了最初为应对前朝皇帝猜疑而假成亲的帝后。
这对帝后最终走到那样的结局,那他与陆烬轩呢?
他们是会相携走下去?还是各怀鬼胎相互出卖?
陆烬轩……也会觉得皇宫是牢笼?
太监抬肩舆将白禾送到御花园,陆烬轩在此一凉亭中等着他。
与昨夜被抬去紫宸宫“侍寝”不同,这回出发前白禾特意点名荣华跟随。
这会儿白禾从肩舆下来,荣华在旁虚扶着,陪他走进凉亭。
待走得近了,初见天颜的荣华按捺着心中激动偷偷去瞥皇帝的模样,结果瞠目结舌。
他如何想得到,昨日闹得他与富贵险些性命不保的“侍君房里的野男人”竟是皇上!!
陆烬轩视线略过震惊的荣华,挑了下眉,起身到凉亭外头一把将白禾牵进去,顺便让宫人们都离远点,他要和白禾说悄悄话。
“小白。”陆烬轩拉着白禾凑近自己,挨着人低声问,“太后娘娘是什么?”
白禾:“……”
他单知道陆烬轩不懂,没想到是连“太后”都不懂的程度。
这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怕是乡野民夫也问不出这话。偏偏又一副十分懂政斗权谋的做派,着实是古怪。
“太后乃皇帝嫡母,就是母亲。本朝只有一位皇太后,所以那位就是皇帝生母。”白禾说。
陆烬轩:“……母亲,还是亲生的?嘶——”
白禾的视线从绣着金线龙纹的帝王常服转到陆烬轩脸上,讶然发现对方那头短发已得到遮掩,不但梳起了发髻,还戴着金冠。
若非这人一见面就牵他的手,一开口就喊小白,单是这么杵着,他竟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人不是皇帝。
陆烬轩器宇轩昂,气势极强,如此衣冠整齐的一站,那身气势掩都掩不住。
白禾这个前皇帝都得承认,比起自己,陆烬轩这模样才是真正的帝王风采。是经史典籍中的圣君之相。
“不行,哪有父母认不出孩子的……我不能见太后。”陆烬轩苦恼说。
若是之前,白禾也就随着他了,可此时帝后的故事萦绕心中,使他生出了一股冲动,“我去见太后。”
陆烬轩皱起眉审视他。
“侍卫司搜宫奉的是太后懿旨,她若过问结果侍卫司是不敢瞒的。皇上遇刺的消息必然传进她耳里。能让你去她宫里定是尚不知道此事。直接回那边,称伤不可走动,且需静养。同时能挡住太后前来见你。”白禾的思路称得上有条理,也是头一次能在陆烬轩面前拿主意。他说得十分认真,像一个渴望得到认可、表扬的小朋友。
“好。”陆烬轩点头,采纳了意见。
于是太监们继续抬着白禾去华清宫,而皇上掉头回临时住处。
荣华心情激荡不已,低眉顺眼跟在肩舆旁边走,眼底里却压抑不住兴奋。
于他这样的低级宫人来说,跟对一个主子,就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不为别的,就为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老话。
坐在肩舆上的白禾暗中观察几眼荣华,心知此人不会再是揭穿陆烬轩的不安定因素,此后荣华只会记住昨晚出现在他房里的人是皇帝,而不是可疑之人。
华清宫接连几代做了太后寝宫,其规格布置都在整个后宫是最高的,当今太后是皇帝亲母,皇帝今年二十八岁,太后年龄也不算特别大,才过五十岁。在皇宫中养尊处优,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不算多。端得是风韵犹存。
肩舆在华清宫门外停下,抬舆的太监都留在外头,白禾在华清宫宫人接引下一路进了正殿正厅。荣华不够格,只能留在殿外等着。
白禾一进门才发现这里不止太后一人。
风韵犹存的太后坐在首位,两侧客椅上还坐了七个女人。是四妃与三嫔,皇帝后宫不止这些人,其余人是连坐在太后面前的资格都没有的,自是不在这里。
白禾一个男子,一迈进来就跟引得原本和和气气说说笑笑的群芳侧目,气氛也冷了下来。
她们的眼神并不友好,仿佛在说:瞧啊,这男的不做男人,偏和女子一样伺候男人,还要和姐妹们争宠,真不知廉耻!
即使不是原本的白禾,他亦这一刻如芒在背。
每一道目光都是无声的耳光,肆意扇打他的脸。
白禾攥紧了指尖,躬身向太后行礼:“臣……妾问母后安。”
向太后行礼请安这种事,白禾做了十四年,如今不过是更换下自称,将礼行实了,其他似乎与过去无甚区别?
太后冷睨着他,半晌不做声。
白禾只得继续躬着腰,太后不叫起,他不能动。
太后仍旧不理他,转头对妃嫔们说:“方才皇上那边着人来说他今日不来了,这晚膳就你们陪哀家吃吧。”
说话时太后脸上的表情下压着忧虑,她得知皇帝遇刺受伤的消息是真心担忧的,可皇帝那边一句需静养,明里暗里挡着她这个亲娘不让去看。
当今太后是上届宫斗冠军,她是懂话外之音的,立刻让亲信去询问皇帝身边的宫人昨天到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白禾先到了。但此时的太后已经对白禾从心理到生理的厌恶。
遇刺那么大的事,皇上不立刻知会她,御医都没在旁彻夜守着,反倒连夜把一个刚进宫的侍君叫到跟前?太后看白禾的眼神如看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皇上不来就不来,咱姐妹还能陪母后说些不好教男人听见的私房话呢!”生育了二皇子的容妃嘴快,立马接话。
大皇子生母慧妃则贤惠的表示:“皇上日理万机,许是被朝廷的事绊住了脚。我们得闲,母后何时都可唤我们来。”
德妃与容妃是手帕交,膝下又暂且只有一位公主,是以她虽也是四妃之一,平时却往往靠在容妃一边与慧妃、兰妃别苗头。她阴阳怪气说:“慧妃姐姐向来贤惠大方,最能体恤皇上了。坐在华清宫里都猜得到皇上是被正事绊了脚还是被别的什么……”
她瞟眼白禾,娇哼一声,后面的话自不必说了。
太后一见有人递话柄,顺势道:“哀家喜热闹,哀家这华清宫里总是莺莺燕燕的,倒难得有青竹。”她问身侧嬷嬷,“新来的侍君叫什么?”
嬷嬷用清晰得全场妃嫔都听得清的声音说:“姓白,白禾。是户部一主事的庶子。”
“户部主事是几品呀?”兰妃一脸纯真问。兰妃尚无子嗣,不过上个月验出有孕。
“兰妃娘娘,是六品官。”嬷嬷回答。
各位妃嫔互相看了看,再去瞟白禾。
四妃中,慧妃父亲是兵部尚书,兰妃爷爷是吏部尚书,容妃家里在南方是一省首富,她的手帕交德妃家境当然也不会太差,是南方有名的书香世家。
哪怕是地位低于皇妃的嫔,家世都不比白家差。
她们是皇宫里的贵人主子,白禾是路边的石头。
“原也是官家公子啊。”太后阴阳怪气起来,话比德妃更刺人。“皇上的侍君是男子,平日也不好到后宫里来,就前头进宫的那个侍君,哀家也是一面没见过的。白侍君,今日来陪哀家用个膳,别太拘束,这么多人在场呢,不怕宫里奴才传闲话。”
“是。谢母后赐膳。”白禾更深的一躬身,表现得十分驯服知礼。
太后当时便笑了,无意道,“这孩子知礼,不像小门小户,倒像宫里调.教了的。”
白禾直起腰,仍旧垂着头,眼神不去乱瞟屋里的莺莺燕燕,显得极有分寸。
四妃听了太后的话误以为是夸奖呢,慧妃当场坐不住了,“儿臣们也许久没和母后一同用膳,不如把皇子公主们也叫来,与母后共度天伦。”
“不了。”意外的是太后一口否决了,“皇子们尚小,天这么闷,少教他们往后宫跑,弄出病来哀家如何跟皇儿交代?”事实上太后是担心宫中刚闹了刺客,紫宸宫又遭了大火,怕是最近不太平。妃嫔没了能再换,皇子若出事就不是小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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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太后摆宴,本是要接皇帝来的,所以菜备得足且精致,皇家御膳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再摆满一大桌子,供帝王享用,还要打着“一道菜不能下筷三次,不能让人知道皇帝的喜好”的名义。
当然剩菜不一定会浪费,因为可以赏赐给后妃或宫人。太后是皇帝母亲,所享所用自不会太差。就算皇帝不来,她们这顿饭也上了不少好菜。
可惜在座的没一个是来吃饭的。
三位嫔除了育有四皇子的芮嫔基本都说不上话,只会符合其他人偶尔笑笑,充当背景氛围。四妃各个会说话,三言两语哄得太后眉开眼笑。
只有白禾在一群女子间如坐针毡。
太后不拘束众妃,一群人可以边用膳边聊天,大家聚在餐桌边聊天,颇有谈论家长里短的温馨热闹。然而认真琢磨就会发现水面下的水波涌动。
“母后,秩儿下个月便虚十了,读了这几年书,识字句读都不错,师傅说他颇有读书的天分。”慧妃说,“臣妾想着,是不是该换师傅,教他经史典籍了。”
她口中的秩儿是大皇子,虚岁将满十岁。
太后笑着说:“师傅夸他读书有天分?好,这点不肖他父皇。皇帝少时太傅总说他笨拙,说他读书是十窍通了九窍。”
太后不着痕迹的挡了,说皇帝“坏话”还能逗乐众妃。
慧妃见话题没拐到她想要的方向上,再接再励说:“秩儿爱读书,想必皇上也欣慰。臣妾听闻沈太傅家的公子刚得封少傅,不如……让秩儿去跟沈少傅读书,说不准能替皇上在太傅那里扬眉一回。”
“姐姐可别瞎想。”德妃当即说,“沈公子是兰妃妹妹兄长,人家最想教的肯定是兰妃肚子里的孩儿呀。”
慧妃笑着说:“瞧我,忘了这茬。可妹妹的才刚怀上,等孩子长到识字还得等好些年呢。沈公子年纪轻轻做了少傅,青年才俊,定不愿一直闲着吧。”
兰妃抚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神色有些不自然。
容妃觑眼太后表情,故作矫情说:“不如教四个皇子都去跟沈少傅读书,让沈太傅瞧一瞧,咱皇上有四个会读书的孩子,气气老太傅!”
太后被逗乐了,说:“尽胡说!既然你们这些做母妃的这么关切皇子读书,不如去问问皇上。哀家又不管皇子读书,说给哀家听有什么用。”
众人心里一动,连忙应是。
慧妃如此积极给大皇子换师傅,其实为的是新师傅的官位头衔。白禾做过皇帝,一听便知她看重的是“跟随少傅读书”这件事。
那沈公子的官名必然是太子少傅,沈太傅是现今皇帝的师傅,其后辈子孙为少傅,按理来说,沈少傅所教导的应该是下一代皇帝。
而当今未立太子,慧妃所想应当是谁家儿子先跟少傅读上书,在争夺嫡位上就能多些资本。就算是帝王家也讲究尊师重道,与太子少傅的师徒名义可具有十分重量。
但兰妃是沈少傅的妹妹,论亲疏,沈家必然更愿意与兰妃的孩子建立师徒关系。
从太后的反应看,她目前是不愿插手立嫡的,她要众妃去问皇上,便是以皇帝的意思为主。而在场的莺莺燕燕们没一个不盯着太子之位。恐怕她们今日从华清宫一离开就要去找陆烬轩了。
白禾心里生出了紧迫感。
无论哪个皇子立为太子,其母亲将母凭子贵。到时候……陆烬轩会偏向她们吗?他在“皇帝”这里的份量会不会减小?他在宫中的生存会否受到威胁?
以及最重要的,权力……
“白侍君怎的不动筷?是嫌哀家这儿的菜不好?”在一片浮于表面的其乐融融中,太后突然发难,搁了筷子盯着白禾。
上辈子被太后支配了十四年的白禾心里一跳,反射性冒出冷汗,脱口道:“儿臣知罪!”
他的慌张惊惧肉眼可见,众妃全愣了。
太后却冷睨着他不说话。
垂下头的白禾咬了咬唇,主动离席,在一旁跪下。
“有奴才说白侍君昨日方进宫就得了皇上恩宠。皇上喜爱你,是天恩,这宫中也不乏得过天恩的奴才。可那些奴才不懂事,不知规矩,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重,到头来什么都没落到,反倒丢了命。”太后特意把白禾留下,让他一个男子与众妃同席,可以说为的就是此刻的贬辱。
“你瞧着是个知礼的,想必懂这些道理。哀家就不多说了。你若要跪别在这儿跪,去佛堂好好静心吧。”太后说完,立刻有宫人上来扶起白禾。
说是扶,实则是“押”。太后宫里的老人都是经历上届宫斗的老玩家,手里可会使暗劲了,抓得白禾牢牢的。白禾只能顺从的跟着走。
罚跪的把戏他早已习以为常。上辈子太后隔三差五找由头罚他跪,企图硬生生打断一个少年的脊梁。事实是白禾确实学会了顺从,除了最后摘星楼上那一跃,他从类没有反抗过。
过去他不会反抗,如今……陆烬轩不敢面对太后,他区区一男宠侍君,又如何能反抗?左不过是罚跪,这位太后是皇帝亲母,想来不会对皇帝后宫的人罚太狠,以免伤了皇帝面子影响母子感情。
他咬咬牙,忍忍便好。
太后的佛堂里檀香缭绕,烟熏雾缭的,白禾一进去就呛得咳嗽流眼泪。冷酷的嬷嬷押着他在蒲团上跪下后扭头就走,并且锁上了门,叮嘱一名小太监守在门外,盯着侍君好好拜佛祈福。
白禾擦掉眼角泪花,挺直腰端正跪好,然后低着脑袋放空脑子。
这些他早已习惯,他做皇帝时尚且无力拒绝,成了男宠又如何能逃脱?
他能忍,再忍一忍……
众妃用过晚膳便离开了,华清宫由热闹安静下来,慧妃和荣妃非常积极,一出宫门就派人去请皇上今晚去她们宫里。
天色一点点变晚,太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来了,太后已经听说午后皇帝那番立白禾为后的胡言,气得下令说让白禾跪一整晚,且派人盯着不许他闭眼。
此时白禾已跪了一个多时辰,两条腿又冷又僵,要不是有蒲团垫着,他的膝盖肯定伤了。
白禾的意识逐渐昏沉,他大约是跪不住了,可过去罚跪的经验告诉他必须忍耐下去,否则太后不满意会加倍惩罚他。
“皇……”门外突然传出动静,守门的小太监刚开口说一个字就被捂住嘴押在地上。
紧接着佛堂门上挂的锁被刀劈坏,大门被踢开,陆烬轩将刀还给跟随的侍卫,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来。
“人家叫你跪你真跪啊?”陆烬轩笑着在白禾面前站定,俯身对他伸出手,温和说,“起来吧。”
白禾怔怔抬着头,望向陆烬轩。
“傻啦?”陆烬轩忍不住捏捏他脸蛋,又嫩又软的,手感极好。陆烬轩眼里透出笑意,索性弯腰搂住他,直接把人横抱起来,抱着他走出佛堂。
教侍卫手里的灯一照,白禾仿佛才回过神来,偏头看见看守他的太监被一名侍卫捆着双手押在地上,而正殿传来人走动的声响。
跑出来的宫人看清闯进华清宫的是皇帝,立时跪了一地,高呼皇上万岁。这一下动静也让宫殿里的太后知道皇帝来了。太后理一理头发,坐等着皇帝来见她。
陆烬轩看也不看跪地的宫人们,抱着白禾径自离开。
他此来不带太监宫女随行,却是带了整整两队殿前侍卫,一副明火执仗的架势冲进后宫,直闯华清宫,就为捞白禾出来。
陆烬轩这趟硬闯华清宫,除了侍卫外唯独带上了元红一个太监,他亲眼看着皇上从侍卫腰间抽出刀,一刀劈坏锁,亲自去佛堂里将人抱出来,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
待陆烬轩不理太后宫中的人带头往外走,元红目光一转,经过一直留在外头的荣华身边,冷冰冰低声说:“不长眼的奴才,单看着自家主子受罪不知道求救?还不滚起来跟着!回头去内廷学学规矩。”
荣华脸色煞白,如行尸一般爬起来。大公公的话如一枚钉子,他刚刚起步的人生似乎在腾飞之前就被盯死在地上了。
屋里头的太后左等右等没等着皇帝儿子,等皇帝带的人都走光了才知道皇帝连个招呼都没想打。
“魅主惑上!”太后不怨怪自己的皇帝儿子,只会将一切过错推到白禾头上,气得摔了杯盏茶壶,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宫人全部跪地不言,战战兢兢。
陆烬轩急着来捞人,是带领侍卫一路跑过来的,这会儿离开他只能抱着白禾走。侍卫簇拥于前后,打灯照路。元红和荣华伴驾于侧。
大公公担忧陆烬轩的伤势,小心问道:“皇上,可要先歇一歇,好叫御辇来?”
陆烬轩低头看看怀里的小百合,笑了下说:“歇什么歇?赶紧走,早点回去好睡觉。”
“可是皇上,您的……”
陆烬轩一个眼神瞥过去,元红立马闭嘴。
白禾倚在陆烬轩的怀里,侧脸贴在他胸口,耳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分明天已黑了,他却恍若被暖阳照着,一点点照亮他的心田。
白禾不由自主抓紧了陆烬轩的衣襟,紧紧攀附着这份温暖。
腿跪麻了,可他不再觉得痛和苦,因为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等来了一句:“起来。”
终于有人……来救他了。
白禾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第21章
陆烬轩感知十分敏锐,当即发现胸前衣服湿了,意识到白禾哭了的他没有声张,而是任他默默的哭。
受了委屈哭一哭没什么,看这可怜巴巴的,肯定吓到了吧。
陆烬轩叹口气,白禾性格这么软,怎么去跟老狐狸玩政治?
“皇上,放我下来。”白禾小声说。
此时他们刚走到御花园,穿过御花园就是内外宫间的宫门。陆烬轩大张旗鼓带侍卫进后宫,就是要吓唬太后,使她即使叫人阻拦也拦不住一群持刀侍卫。
陆烬轩回头看没人追上来才将白禾放下,然后牵住他的手,带着双腿发颤的白禾慢慢走。
“谢皇上来救我。”白禾边适应行走边软声说。
陆烬轩没说话,直到他们回到临时寝宫,元红立即着人去喊御医。陆烬轩腹部的伤口裂开了,渗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刺目的血色令白禾手足无措,沉默地杵在一旁,红着眼睛默默掉眼泪。
“给他搬张小板凳,搁我跟前。”正敞开衣服查看伤口的陆烬轩说。
大公公连忙去搬凳子。
“坐吧。晚饭有没有吃上?”
白禾听话地坐下,慢慢摇头说:“一日一夜没怎合眼,无、无甚胃口。”
陆烬轩一抬头便看见他可怜兮兮掉小珍珠,杀伐决断的陆元帅顿了顿,只能无奈叹气。
元红及时递上干净的上等棉布软帕,呈到陆烬轩手边,便于皇上哄侍君。结果陆烬轩不解风情,对大公公说:“给他,递给我做什么?”
元红:“……?”
元红险些被这句话弄得怀疑人生了,茫然的转手将手帕递给白禾。
“我没想哭。”白禾拿起手帕擦眼泪,“眼疼,总忍不住出泪。”
陆烬轩想到佛堂的环境,“可能被烟熏到了,带他去洗洗眼睛,用清水。”
“奴婢去打盆水来就是,侍君这样也不方便走动。”元红说完就亲自出去,他这般地位的大公公,此时却亲力亲为,全因皇上表现出来的对侍君的宠爱。
在皇宫之中,皇帝宠爱谁,宫人就阿谀谁,那种受万人瞩目、奉承的待遇激励着宫中所有人积极宫斗。即便是富贵荣华这般地位低下的小太监也沉迷其中,似乎它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一般。
或许是这一刻的陆烬轩表露了过多的温柔;或许是因为今晚陆烬轩将他从名为“太后”的枷锁中解救出来,白禾忍不住向他告状。
“太后斥责我不吃她宫里的菜,是嫌她,是失礼。我只得跪下请罪,她便赶我去佛堂跪。”
陆烬轩:“?”
太后有病?
陆烬轩不能理解,后宫斗争的手段中“借题发挥”就是这般没事找事。当上位者成心找茬,那就处处是问题。太后能够以此为由发作,不过是因为她是太后,从身份地位上稳压后妃嫔妾。
以孝道伦理讲,哪怕是皇帝她也训得。
“啧,以后别去了。”陆烬轩不敢跟人家亲妈见面,也就没法给白禾讨公道,只好说。
“可……母后是皇上母亲,母后要如何,我不能不听。”白禾抹着眼角可怜巴巴说。
陆烬轩拧起眉毛,无法理解。“为什么必须听?”
白禾:“?”
陆烬轩:“?”
两人对脸困惑。
白禾:“因为她是皇上的母亲?”
陆烬轩:“为什么她是皇……我母亲,你就听她的?”
白禾:“?”
“我是我,她是她,我的权利不等同于她的权利,虽然根据亲缘关系我们是利益共同体,但不同就是不同,我们是不同的个体,这种利益捆绑是能解除的。在利益团体内部,我和她的个人利益也不同,你凭什么听她的?”陆烬轩在“你”字上施加重音,别的人他管不着,可白禾是他的同盟、合作对象,太后欺负白禾就是打他的脸!
他这么说更是意图让白禾明白,在这里他们两人才是捆绑最深的,应当是彼此唯一的利益共同体。
“皇上不可说这种话!”白禾被他的出口无状吓到,回头瞥一眼殿内,好在元红出去时把其他人也带走了。他蹙眉解释,“自古仁君圣主皆言孝,启朝亦是以孝治天下,太后是皇上母后,她的话连皇上也当听。就如她罚我跪……皇上今晚带侍卫闯华清宫的事传出宫外,只怕明日就会有御使上疏谏言。指责你不尊太后,不孝。”
陆烬轩一脸不悦:“意思是她能虐待我老婆……我夫人,我还得顺着,不能帮自己夫人?我老家不管这叫孝顺。叫傻X。父母做得不对孩子凭什么不能反抗。你别听这套,都是洗脑话术。等等……我好像听过,有个名词……”
白禾怔然。
在太后的威逼压迫下活了十几年的他比任何人都恨这个“孝”字。太后单是用一个“孝”就堵住了他一切反抗之路。
他轻轻抓住陆烬轩袖子,“以孝治天下不止于孝顺父母,天下人尊皇帝为君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皇上是父,天下人便不能以君父过错而反。”
白禾垂眼说,“古来有太后摄政,不肯还政于帝,便也是拿‘孝’字压着。还有皇子争储,争的只能是储君之位,皇帝就拿这个‘孝’字去防皇子直接杀父夺位。真到杀父弑母一步,那皇位多半是坐不上了,因为人人皆可名正言顺杀之取位。”
陆烬轩一愣。
所以真就是洗脑话术?PUA?
“席间几位皇妃提起皇子,叫秩儿的皇子母妃想给他换个师傅,看中了太子少傅,想给皇子争一个与太子少傅的师徒关系。太后应当是不愿干预立储,起初拿话挡了。接着另一个皇妃提出干脆让所有皇子都去跟少傅读书,太后便要她们来问你。”白禾话音方落,大公公就端着水盆进来了。
元红:“皇上,御医来了。”
“让人进来,先给小白白看看眼睛。”陆烬轩说。
白禾望向他被血染红的衣服,心里又暖又胀。明明是昨日才认识的陌生人,这个人却肯不顾伤势来帮他,乃至事后也不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反倒更关切他。
陆烬轩好像话本里写的大侠,快意恩仇、仗义执言。
皇宫里但凡生活得久了的人都扭曲了,做陆烬轩这样的人会丢命,时日一久,便没人肯做。
白禾开始好奇,陆烬轩究竟从何而来,是何等家族才会教出他这般的人。那个“不遵孝道”的老家在哪里。
这次来的御医是熟面孔,是上午来过的老太医,他先给白禾瞧了眼睛,认同了陆烬轩的被烟熏着了的看法。然后给陆烬轩重新看伤。
“皇上,可要再用雪花散?”方太医小心翼翼问。
“不用,剩下的你们处理掉。”陆烬轩果断拒绝。包扎好后他倒头就躺下,“元红,就在我这里给小白找间房,以后就住我、朕宫里,省得来回跑了。”
陡然听到一个大瓜的方太医:“!”
哪怕是对皇上宠爱白禾有了一定认识的元红也惊呆了:“皇上!这于礼不合,怕是后宫娘娘们要闹起来。太后娘娘也不会赞同。”
他说得略委婉,实话是怕不是众妃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太后也要插手来磋磨白禾。
陆烬轩没听懂,“什么理?白禾嫁给我,我们睡一张床才是正理。”他拍拍榻说,“朕还没说睡一起呢,分房都不行?”
白禾没有陆烬轩这般嚣张肆意,牵住他的袖子想劝。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去点燃整个后宫的妒火,届时麻烦的反而是他们。
元红本身是不想触怒皇帝的,但真闹起来,到时候太后不能惩罚皇帝,便只会将怒火烧在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身上。皇上要是想安抚太后,他这个司礼监掌印随时可能成为宫里品级最低的奴役。
是以他不得不劝道:“皇上,妃嫔自有妃嫔的住处,侍君住寻芳宫亦是规矩。妃嫔若非侍寝不留宿皇上寝宫,便是侍寝,也极少在紫宸宫。此乃祖制。”
一句祖制,拿皇帝的父辈、祖辈压现在的皇帝。不听?不听就是不孝,等着收大臣谏疏吧。
白禾扯了扯陆烬轩袖子,提醒他:“皇上,不可如此说,皇后才是您正娶的妻子,我们都是妾,不能……”
陆烬轩抽回袖子打断了他,“行,那就侍寝。来小白,睡这儿。”
陆烬轩拍拍身侧的位置。榻不如龙床宽大,躺上一个个头不小的陆烬轩已显得局促了。他当然不可能让白禾跟他同床共枕,但他本身是不介意和别人同寝的。毕竟读书时、刚入伍时他和其他人一样睡过多人宿舍。
而做了这么多年军人的他培养出了极高的警觉性,和别人同室相处他可能不会放松休息,白禾却不一样。
小百合天真乖巧,弱得他单手就能摁住,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元红顿时一噎。
“去寻芳宫给他收拾收拾,把行李搬来,就搁朕房里!”陆烬轩直起身,直接命令元红,“朕是皇帝,和谁睡是朕的权利,谁反对?叫他把制定这个祖制的人带到朕面前亲自跟朕说不行!”
方太医倒吸一口凉气。元红开始抹冷汗。
只有白禾仗着与陆烬轩的秘密敢在这时候开口:“我自己回寻芳宫收拾吧。皇上且先歇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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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哥:有本事把定祖制的人从坟里挖出来,让他活过跟我说“不行”!
第22章
皇帝发了火,元红不过是个太监,如何能反对?他着人将白禾送回寻芳宫拾掇行李,随后又听陆烬轩吩咐在侧殿收拾出一间房供白禾住。
无可奈何的大公公甚至想偷偷去给工部打个招呼,让他们在设计紫宸宫修缮方案时添上一个白侍君的房间。
剩下的就只能……祈祷后宫反应别太大,希望白禾足够讨皇上喜爱,以至于皇上愿为护着侍君而顶撞太后。
如此一来皇上大约不会把他元红扔出去给太后消气。
没过多久白禾就带着一箱衣物和富贵荣华两个小太监回来了。他亲自回去收拾是为了藏住那件匿在床顶的血衣。他一回去就寻由头屏退旁人,将陆烬轩留下的衣服压在箱底,然后带了过来。
白禾打算明日就将它还给陆烬轩。
陆烬轩说它是把柄,然而对白禾来说,这把柄已没有用处。
陆烬轩为了他大闹华清宫,当晚又违反祖制让他搬进帝王寝宫——即便只是临时寝宫,在阖宫上下的人眼里,他们二人已深深牵扯到一起,陆烬轩出事,他白禾只会是同党。
同归于尽吗?
躺在新的房间里,新的床褥上,白禾爱不释手的翻开高帝笔记,在另一位帝王倾注满对皇后的恋慕、眷念的文字中渐渐睡去。
富贵与荣华喜气洋洋守在外头,昨夜为守夜闷斗了一场的两人今夜谁都不抱怨,双双按捺着兴奋坐在外间,甚至不怕困顿。
一夜加一整个白日没睡、晚上还被烟熏着眼睛的白禾早早的睡着了。但后宫里许多人无法这般早入眠。
不到一个时辰后,临时寝宫外突然热闹起来。太后娘娘的銮驾漏液而来,后方还跟着妃嫔宫里的宫女。
后妃非奉诏不得出后宫,反而是一些宫女太监能够出入内外宫间的宫门。这几个宫女是众妃嫔听说皇上让刚进宫的侍君从寻芳宫搬进自己寝宫的消息后,派来“质问”皇帝的。
后妃是没资格质问皇帝,但她们高举祖制大旗,是有底气来过问的。
銮驾上的太后面沉如水,身边老嬷嬷代她开口,厉斥守门的侍卫道:“太后驾到,尔等速去通报皇上。”
侍卫早前就得到了命令,回话说:“奉上谕,皇上静养期间,任何人非受召不见。太后娘娘,请移驾回宫。”
太后登时瞠目,怒道:“哀家是皇上母后,你等奴才也敢拦?!”
御前侍卫可不是那些口口声声自称奴婢的太监,太后训斥他们为奴才,对他们是一种贬辱。但太后并不觉得过分,她久居深宫,做了十几年启国最尊贵的女人,她是打心底认为天下臣民皆不过是陆家的奴才。
可笑的是太后并不姓陆,她只是陆家的媳妇。
恰如白禾所言,皇帝讲孝道,不是出于孝顺父母,而是为宣扬礼法,建立法理上的桎梏,框住天下人,使反对皇帝成为十恶不赦之罪。
白禾正是这种“孝”的受害者之一,亦是这道规矩下的输家。
“娘娘,何必与奴才多费口舌,您是皇上亲母,便是无人通报,皇上的寝宫您也进得。”嬷嬷作为太后的嘴替,如此直白说出太后心里的想法。
太后当场就坡下驴,在宫人的“挑唆”下假做不顾礼法,从銮驾上下来,被嬷嬷搀着就往门里走。
侍卫们接连受辱,纷纷低下头,以掩盖脸上的不忿之色。
御前值守的公公慌慌张张跑向门口,然而仅凭他们几个小太监哪里挡得住一国太后,太后娘娘带着她的仪仗拥趸,如同下午皇帝带侍卫闯华清宫一样闯进来。
富贵荣华从侧殿门缝背后偷看,不敢出来。富贵扭头推荣华,压低声说:“愣着做什么!快去叫醒侍君!”
荣华诺诺跑进里屋喊人。
此时的寝殿中,陆烬轩已然惊醒。
伤痛和疲惫在清醒的瞬间交织映现于他脸上,随即就被掩去。久经战争的陆元帅在睁眼之前做出了手探向枕边叠起的被子下方的潜意识动作——此处藏着他随身带到这个世界的枪。
陆烬轩敢在别人家皇宫里兴风作浪的底气之一源于他手中有武器。
火力就是实力,底气。
挡不住太后的太监顾不上礼数,在殿门外喊:“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陆烬轩迅速起身套上外衫,右手握枪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来到紧闭的门后。
太后虽是硬闯皇帝寝宫,但没敢把事做绝,她进了宫门,在正殿门前就停下了,连门前的台阶都没踩上一步。她身边的嬷嬷给了个眼神,仪仗太监便高声唱:“太后驾到——”
这一声出来,寝宫中所有地位不如太后的人都得出来迎驾见礼,包括侧殿里白禾三人。
白禾发未束,只来得及穿上外衫就匆匆出来,在庭院中同其他人一样跪地行礼。平时见皇帝都用不着行这般大礼,迎驾的时候却非要人跪下,也不知道是陆家哪个祖宗定的“祖制”。大概俯视所有人特别爽吧。
反正此刻的太后俯视着白天害她落了面子的白禾跪伏于地,像猫狗一样屈服的模样,她心里是舒坦了不少。
她不立刻喊起,而是就那么盯着正殿门,等着她的好大儿跑出来认错呢。
下午她在华清宫没等到皇帝,这会儿却是等到了。
门被打开,右手背在背后的陆烬轩站在门槛后,居高临下扫视全场。
太后也不说话,端起架子等她皇儿先低头。
灯烛火光中,陆烬轩的表情极冷,沉默俯视众人的“帝王”像一只蛰伏于黑暗的猛兽。他模仿白禾的口音,简短道:“白禾,过来。”
白禾抬起脑袋看向他,倏然心惊。
不知为何,白禾竟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惊涛骇浪。太后突如其来的闯宫之举激起了陆烬轩的危机感,而这份紧张透过如此短短一句话传递给了堪堪结识、合作一日的白禾。
太后蹙眉瞪眼,心下觉得皇帝的态度不对劲,但转念想到白禾这个祸水,下意识便将一切反常推到他头上,认为是他魅惑了皇上,导致她的孝顺儿子如此叛逆。
白禾听话地起身。太后柳眉倒竖,气得斥道:“不许起!”
太后尖利的声音刺得白禾怔住。整整十四年的受人摆布的过去如影随形,两个不同时空中的太后身影重合,三纲五常的规训化作权势的铁钉,将他牢牢盯在地上。
陆烬轩略带疑惑的目光扫向被太后一训斥就不动了的白禾。
陆元帅终于发现了问题——敢骂“狗皇帝”的白禾似乎畏惧太后。
他为什么会害怕皇帝的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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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百合四岁登基,太后是童年阴影
第23章
白禾关于“孝道”与维护皇权的关系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陆烬轩乍听之下也被这层“皇帝是君父,父母没有错,孝顺父母就应该效忠皇帝”的逻辑唬住了。
太后是皇帝母亲,皇帝对天下人讲孝道,皇帝也得孝顺自己的父母。所以太后的话其他人得听,皇帝也要听。
然而白禾搞错了一点。
皇帝的权利来自哪里?
陆烬轩不太清楚启国情况,这里的皇帝是以什么法理拥有治理国家的权利的。但他了解他们帝国的皇帝及皇室。
帝国皇室及其姻亲贵族的社会地位和福利待遇全部来自于皇帝,因为他们是皇帝的血亲、姻亲,那些人才是皇室和贵族。
太后并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的儿子做了皇帝,所以她是皇太后,而不是太妃。
论起“孝道”,她固然地位高于皇帝,然而论起政治,她并不应该高于君主。
也就是说,在利益链条上,皇帝才是处于上位的。太后这个身份是通过“皇帝”——皇权来牟取利益。
从公公、御医、侍卫、阁老等人的反应来看,陆烬轩所假冒的皇帝是一个拥有实权的君主,他的权利越大,太后就越难以用长辈的身份压制他。
这是陆烬轩说的利益团体内的博弈。
他直接无视发怒的太后,一步步走下台阶,在太后隐含“皇儿终究是要听我的”的目光中越过她,来到白禾跟前向他伸出左手。
“起来。”
宽大的手掌撕破了白禾心中的黑暗,他仰起脸,望见陆烬轩面无表情的脸。
“皇上!”太后不解又恼怒,大声唤了一声。
被太后的声音一刺,白禾迅速握住了眼前这只带着薄茧的手。
陆烬轩略微用力一带就将白禾拽了起来,牵住他头也不回往殿内走。
太后一愣之后立即大声斥责:“站住!我是你母后!我叫你站住!!”
陆烬轩脚步不停,握紧了白禾沾满冷汗的手,强势地带他走进殿门。
“拦住他们!”太后手一指两人。
跪在地上的人忙把头缩得更低,而跟着太后来的人刷一下纷纷跪地。一时间庭中所有人噤若寒蝉。
他们又不傻,太后能训斥皇帝,他们能拦驾吗?脑袋不要啦,九族不要啦!
太后扭头一瞧连她的亲信嬷嬷都默默跪下不肯动,而皇帝已带着他的祸水进殿,沉重的殿门闭合,关门声如一记重锤砸在她头上,砸得她气血上涌、头晕目眩。
“好、好!好得很!哀家担忧皇儿伤势前来探望,却被哀家的儿子关在门外?!为了一个甘愿雌伏的娈宠皇上竟是不认我这个母亲了吗!”太后仪态全无的站在殿前破口大骂,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没哭两声她就身子一晃作摇摇欲坠之姿,旁边的嬷嬷立刻极有眼色地跳起来扶住她。
“太后!太后娘娘当心凤体啊!皇上只是受人蒙蔽,一时之举罢了,娘娘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母子连心,您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上也不好受的!”嬷嬷可会说话了,一下就“劝”住了太后。
然而殿门依旧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闹到这个地步,太后显然不能继续如泼妇骂街了,她今天接连被皇帝打脸,不能再显得自己无能狂怒,她必须端起架子来。
宫斗高手马上想通,装腔作势道:“好,哀家这就走!只当哀家白心疼这皇儿了!”
随后太后銮驾离开,寝宫中跪着的众人慢慢起身,纷纷你看我我看你,揣起了一肚子的困惑。以及令人分享欲望浓重皇家八卦。
殿内,门后头的白禾煞白着脸,小声冷笑:“一哭二闹三上吊,后宅手段。”
太后骂他甘愿雌伏,可曾问过当日参加殿试的原白禾愿不愿意入宫?难道不是她的好大儿荒、淫无道强迫于人?!人家可一点都不愿意,乃至一条年轻的生命轰轰烈烈断送禁宫!
说这种话,也不怕人家半夜去找她!
“气跑了好。”陆烬轩松开白禾,拢着袖子走向卧榻。“短时间内她应该不会主动来找我了吧?”
寝殿中只有他们二人,白禾杵在门前没动。
得不到回应的陆烬轩转身望来,对他招招手:“来。”
白禾垂了垂眼,乖顺走过去。
“来小白,帮个忙。”陆烬轩指指榻上堆叠的被子,“把被子铺到地上。我这伤不太方便。”
白禾顿时明白,今晚两人将如何睡下。他抱住被子往榻前的地砖上放,揪着被角慢慢铺开,动作不怎么麻利,一看就是没打过地铺的。
陆烬轩无声笑了下,心又软了一分。
白禾的家境大约是不差的,生活自理能力明显一般,做家务的经历极少,年纪不大,阅历不深,性格有点娇,但保有天真的天性。
或许他没必要对白禾过分严苛。
待白禾铺平被子直起身,陆烬轩便拎起一只枕头坐上去,“早点睡吧。”
白禾一呆,“不该由我睡地上么?”
正琢磨如何藏枪的陆烬轩只是笑了下,没回这话。
白禾踟蹰说:“你的伤……不能受凉。”
陆烬轩索性和衣躺下,用袖子将枪掩在腰侧。“我有点累,我们明天再聊好吗?”
白禾无措地杵在原地,眼看他说完就闭上眼,心底无端涌起一股委屈。
白禾在陆烬轩身边跪坐下来,轻轻牵住他衣角,“你去榻上。”
“啧。”陆烬轩揉揉额角翻身起来,“行,我们一起!”
白禾:“?”
陆烬轩拽起白禾把人推到榻前,“你睡里边。”
“我、我不……”
“不愿意就不要再说话了,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睡眠。”陆烬轩拍拍白禾的肩,回头就要躺回去,然后他的袖子就被抓住了。
白禾咬咬唇,下定决心道:“我愿意的。”
他低下头不敢看陆烬轩,努力绷着表情不想露出一丝不情愿。
——他愿意的。
他也想交一挚友,体验书中说的促膝长谈、同枕而眠。即使陆烬轩来历不明,是个奇怪的人。
白禾微微转身,自己脱下外衫、鞋子,爬上榻,在里侧躺下,期待、紧张、忐忑地望着陆烬轩。
从躺卧的视角看,站在榻前的陆烬轩身量极高,配合其居高临下的视线极具压迫感。白禾不自觉再往里头缩了缩。
陆烬轩盯着他看了几秒后,果真在他身侧躺下。
回华清宫的路上,窝了一肚子火的太后对身边人道:“去,叫元红那狗奴才来华清宫回话!再去寻今日给皇上看诊的御医,问问皇上龙体可好,有没有伤着。”
第24章
晨曦透过窗户影影绰绰洒落到榻前,白禾迷迷糊糊醒来,整个人不知何时已睡在了榻中央。他撑身坐起,目光在殿中逡巡,在窗前找到了坐在那里拿着一叠纸不知在看什么的陆烬轩。
感知敏锐的陆烬轩已经发现他醒了,一边走向桌案放票拟一边说:“早安。”
“?”白禾迟疑,“问皇上安。”
两人结识、相处了一天一夜,已经学会用各自的语言习惯各论各的了。连早上睡醒打招呼也如此。
“皇上何时醒的?”白禾自觉与陆烬轩更亲近了,忍不住效仿话本中人对亲近之人的关心、随意,问他道,“怎地不叫人进来伺候?”
陆烬轩:“?”
白禾自己下了榻,去衣桁上取他昨晚挂上去的外衫穿戴起来。在一个“皇帝”面前他能边说话边做自己的事,可见昨晚的同榻经历确实让他放松了不少。
主要是两人顶着“男宠与皇帝”这般尴尬的身份,一夜过去陆烬轩却未做任何奇怪的事,这比口头上的许诺更具可信度。
白禾不知道是,昨晚陆烬轩压根就没在榻上躺多久,等他一睡着陆烬轩就回去睡地铺了。
天真的白禾觉得哪怕他们顶着尴尬的身份,但他俩都是冒牌货呀,所以他不认为他们同塌而眠是件暧昧的事,而是以为这是话本里写的好朋友间的举动。
陆烬轩昨晚的举动却是在哄一个受了欺负的幼崽。白禾对太后的恐惧他看在眼里,夜晚白禾就固执地不许他打地铺,在陆烬轩看来这是对方在寻求温暖和安慰。
所以陆烬轩哄着白禾睡觉,待人睡着他却躺回了地上。“你不是没醒吗?让人进来做什么,好吵醒你?”陆烬轩不在意一哂,然后走去打开殿门。
白禾闻言一愣。
殿门一开,外头值守的宫人先是为皇帝亲自开门而怔愣,随后行礼,再捧着早已准备好的洗漱之物鱼贯而入,伺候皇帝与侍君洗漱、穿戴。
从小学就学会生活自理了的陆烬轩无奈接受宫人把牙刷洗脸水都送到跟前,然后拒绝了宫女更进一步要上手给他洗脸之类的举动。洗漱完后又在宫女的帮助下穿戴衣物。
伺候好皇帝,宫人才捧着另一套用品和侍君的衣服去伺候白禾。
做了十多年皇帝的白禾十分自然地接受宫人服侍,在该伸手时伸手,在该坐下梳头时坐下,与宫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陆烬轩在一旁看着,心里对白禾家境优渥的判断愈加肯定,并且这份优渥是拥有人贴身细致服侍的程度。
在宫人给白禾束发时,领着这群宫人进门的小公公眼圈一红,噗通在陆烬轩面前跪下,乓乓磕了两个响头,弄得陆烬轩下意识往后退几步,白禾也忍不住转头看来。
“什么事站起来说。”陆烬轩给旁人眼神,示意旁边的宫人把对方拉起来。
小公公不肯起身,带着哭腔说:“求皇上恩典,求皇上开恩命御医去看看干爹吧!他昨晚在太后娘娘那儿受罚挨了二十廷杖,行刑的人下手重,干爹已下不了床了!呜呜……”
陆烬轩:“……你干爹是谁?”
小公公吓坏了,连忙掌嘴:“不是干爹不是干爹!奴婢自己掌嘴。是元总管!”
陆烬轩:“?!”
“是元红公公?”白禾倏然起身,随手抓起托盘上一根玉簪插到发间便走向陆烬轩身边,“太后娘娘为何杖刑公公?”
小公公挪动膝盖,跪着转向如今正得圣眷的侍君答道:“具体的奴婢不知,元总管嘴又严,不肯在奴婢们面前嚼口舌。奴婢只知是昨晚太后娘娘从皇上这儿离开后就遣人来传唤总管,说是要他去回话。”
说是不知详情,但后面一句话出口,谁都能联想到太后打元红必定是因为先前在皇帝这儿受了气。
小公公微抬了抬头,不敢公然窥探圣上此时的神情,却依然说道:“皇上,昨夜华清宫的人不止传唤了元总管,也去了太医署询问御医昨日给皇上看诊的情况,还查看了诊治记录。”
白禾倒是时刻敢看陆烬轩脸色,他往陆烬轩身侧凑近了些,仰头望他侧脸。
陆烬轩面无表情,似是冷漠地审视着跪地告状的小公公。
“母后乃皇上母亲,她关切皇上身体,查看脉案记录自是常理……”白禾轻轻牵住陆烬轩袖子说。
“太后有查看太医署记录的权利吗?”陆烬轩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他。
满殿的宫人不吱声,跪着的小公公不知道皇上这话是在问谁,更是闭口不言。
“你们全部不说话,是默认太后有这个权利,还是不知道答案?”陆烬轩扫视众人。
于是满殿的宫人齐刷刷跪了下来。
真心发问的陆烬轩:“???”
陆烬轩转头对白禾说:“把桌上的票拟拿上,跟朕去探望大公公。”
皇帝御驾亲临元红的住处。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大公公,他的住处原本是在紫宸宫附近,离皇帝近便于时刻在御前伺候。紫宸宫大火给烧坏了,皇帝临时搬家,元红没搬,只打算在临时寝宫的犄角旮旯里收拾一个歇脚处。
昨晚受刑后他就回了自己原本的住处。比白禾在寻芳宫的房间更为宽敞一些的屋里,格物柜上摆满了过去皇帝赏赐的物件,另挂了不少字画与精美摆件,屋里至少半数的家具是黄花梨的,还有一张檀木几案。
元红背朝天赤身趴在床上,伤处皮开肉绽,疼得哼都没力气哼,他此时人醒着,打心底钦佩起伤处比他多、比他重却一声都没吭,言行举止间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皇帝。
养尊处优的皇上都忍得痛,他幼时入宫,吃了多少苦头?这会儿却完全比不得一国之君能忍。
忽闻御驾亲临,元红惊了一跳。他只以为自己会能来一位御医医治,哪想得到竟等来皇帝带伤驾临。
屋外小公公劝阻说:“皇上,侍君,元总管这会儿的模样极不体面,有碍观瞻,就让奴婢和御医进去便是。总管知道御驾亲临,知道主子心里有他,已是天大的恩宠了!”
自己半个身子都缠了绷带的陆烬轩不觉得有什么是“不体面”“有碍观瞻”,他不理会小公公的劝谏,从御辇上下来,转头去牵从后面肩舆上下来的白禾,带着他直接推门而入。
“皇上!”可怜挨了打、人到中年的大公公惊得差点回光返照,慌着掀起床侧的被子往自己身上裹,动作间伤口不停流血。
“不准动!”陆烬轩训斥一声,强行拽着白禾走近床前。
“皇上、皇上不可!”背后是宫人急切的呼唤,眼前是富贵堂皇的房间及床上大公公那道赤条条的、伤处血肉模糊的身影。白禾即刻撇开了眼。
陆烬轩却硬是带着他站到床前,牢牢牵住他的手,不许他离开,回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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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杠:小百合上辈子以皇帝的身份,14年都没斗赢太后,他穿过来以一个男宠身份肯定更没法和太后刚。他现在不打算死,就不会作死,顺从上位者是他认为能降低矛盾冲突的办法。而且【太后】这个身份附带心理阴影debuff。
白禾是一个被封建君主制度规训完成了的【既得利益者】,但是在与其他既得利益者争权夺利的斗争中他一直是输家,也就是说他还没来得及做坏事。大家不要讨厌他
第25章
御医坐在床前给元红包扎,皇帝和侍君侧坐在桌案两侧的椅子上,元红边接受治疗边哭道:“皇上恕罪,奴婢无状污了您和侍君的眼!奴婢、您只当奴婢是一头肥猪,千万别因此怪罪……”
他揪起脑袋看向陆烬轩,未尽的话暗示的是白禾。他如此说,是因为比起被皇帝看见他赤条条的模样,给皇帝床上的人看见了是性质更恶劣严重的事。
毕竟他伺候皇帝这么些年,以两人的主仆情,皇帝看见他身子其实可大可小,何况他有伤在身,哭一哭这事就能过去。后者却是实打实冒犯了皇帝作为男人的尊严。
小公公也跪在御前,哀切哭求:“皇上要怪罪就怪罪奴婢吧!是奴婢说不清话,不会劝谏,这才害元总管污了皇上和侍君的眼!”
乍听小公公不称自己为干爹,元红稍稍一怔,随即更加悲从中来。
他们这些太监是没了根的,若非进宫前成过家,否则是一辈子没有儿子的。所以在宫中,太监之间最亲密的纽带和关系便是干父子。
元红身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在皇宫在朝堂皆颇有权势,他的干儿子没一百也有八十。这个敢在御前求情告状的小公公是他干儿子之一,不如已入了司礼监的几个,却也是能在御前伺候,称得上颇有前途的一个。对方乍然不称干爹,他不清楚是因为在御前对方不敢叫,还是说这代表着皇帝的什么意思。
元红房间的门闭着,屋内只有他们四人加一名御医,其他人全在外头等候,听不见里头的动静,里面发生了什么,说过什么话外面的人俱不知道。在场的人都不蠢,不该对旁人说的话不会乱说。
“都别哭了。”陆烬轩揉着额角说,“朕也有伤,没太多精力。”
此言一出两个公公立时噤声,御医险些手一抖给元红一个伤上加伤。
皇上的语气好和善哦。
这位御医也算偶尔到御前诊脉的,什么时候见过皇帝用这种口吻跟宫人说话?哪怕是最得圣心的元红也经常被喜怒无常的皇帝骂!
白禾捧着一沓票拟看陆烬轩问话:“你干儿子说太后昨晚一离开就喊你去回话,并且把你打成这样,是不是?”
御医开始额头冒冷汗,不会吧不会吧?他不会这么倒霉吧?他这就要被迫听一个后宫秘密了?他能不能先出去啊!
元红虽然痛得要死,倒还没疼糊涂,他的干儿子能为了他去御前哭诉,暗地里告太后状,那是有一层“干父子”情分做掩护。即使因此惹怒皇帝,他也能扯着这个情分为小公公开脱。
可他本人绝不能当着御医一个外臣的面说三道四,他只能说:“回皇上,太后没有打奴婢,是罚奴婢没有伺候好皇上,紫宸宫走水本就是奴婢失职,奴婢该罚。”
白禾倾身越过中间的桌案凑近陆烬轩小声说:“太后定是因昨日两次被你落了面子而怀怒,元红是你身边人,打他一是发泄,二是找回脸面,三……亦是敲打。”
白禾代入“皇帝”视角,从他自身上辈子的经历出发,是真心揣测太后打元红有敲打陆烬轩之意。完全忽略了这是一对亲母子。
陆烬轩指间敲击两下桌案,“她为什么打你?她要你去回什么话?”
“自、自然是说紫宸宫走水的事。所以奴婢才因失职领了罚。”元红一口咬定。
白禾毕竟年纪小,又长在深宫,不好意思正眼打量不能体面地穿着衣服的大公公,便一直错开目光。
听到大瓜的御医已经快要抓不稳纱布了,匆匆忙活完终于能开口说:“皇上,臣已为元总管处理好伤,这就回太医署开方,晚些再将内服的药送到这来。”
“嗯。”陆烬轩不在意御医在不在场,有没有外人旁听吃瓜,因为太后杖刑大公公的事迟早人尽皆知。御医如蒙大赦,脚下生风溜了。
“元红,你是司礼监掌印?”陆烬轩问。
“是、奴婢是。”元红战战兢兢,几乎以为自己保不住这位置了。
“内阁的议案……票拟送到司礼监,是由你们批示?”
“是……不是!”拿不准皇帝态度的元红慌忙改口,“内阁的票拟自是要由皇上定夺的,奴婢们只是代皇上秉笔,若是皇上同意内阁的意见,奴婢们便批红照准;若是皇上不满意,司礼监便打回去。”
陆烬轩听明白了,司礼监太监就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朝廷大臣是政客、政府文官。但司礼监却有一定的政治职能,具有像上议院一样通过或否决内阁议案的权利,只不过司礼监的决定以皇帝意志为准,原则上司礼监无法越过皇帝去处理票拟。
按照星际时代的说法,总结概括就是皇帝——国家元首的权利大于议会及政府。
“掌印在司礼监是什么地位、级别?”陆烬轩问小公公,“你来回答。”
等了会儿无人回话,跪着的小公公才意识到什么,壮起胆子抬头,“是、是问奴婢么?”
陆烬轩颔首。
“掌印太监乃是司礼监头一号的人,掌管玉玺,品级最高,几位秉笔名义上都得听掌印的。”小公公忙恭敬回答。
得到了足够的信息,陆烬轩站了起来,一面去牵白禾一面说:“去通知内阁,朕饭后去内阁和他们……议事,叫内阁大臣全部到场。”
“是,奴婢这就去传口谕!”小公公终于从地上爬起来。
“走,我们去吃饭。”陆烬轩捏捏白禾手,跟带孩子似的说,“跟大公公告别。”
元红吓得恨不得从床上滚下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侍君折煞奴婢了!”
白禾看看陆烬轩,却是听话道:“元总管安心休养,我与皇上走了。”
元红硬忍着疼痛,跪趴在床上叩首,待二人走出门外,他才抬起老泪纵横的脸。小公公还没离开,转到床前蹲跪下来说:“干爹,皇上这到底是……”
元红在干儿子的搀扶下慢慢趴回去,语重心长道:“皇上胸有沟壑,往后在御前你得多思、谨言、慎行。”
停了停他方低声说,“咱们借向皇上求恩典请御医告太后娘娘状的小动作……皇上心如明镜。白侍君手里拿的票拟吧?票拟是何物,皇上再……也不会拿着票拟出门乱晃。怕是来我这之前,皇上便有了决断。”
小公公不解:“什么决断?”
“自然是皇上吩咐你去办的事。快去宣口谕去,别误了大事!”
“哦。”
元红趴着目送干儿子离开,心绪久久难平。
皇上看穿了他们爷俩明求御医暗告状的小把戏,但离开前皇上让自己正宠爱的侍君对他一个奴婢以礼相待,口吻就和带晚辈去走亲访友道别似的。这是安抚,亦是表态。
皇帝从出门时就确定了会去内阁,使“太后责罚内廷太监”成为——“太后杖责司礼监掌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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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皇帝早膳设在政和殿旁御书房里,这里离一会儿两人要去的内阁办公场所近,陆烬轩身上带伤,不方便回寝宫来回折腾。
昨天晚膳时陆烬轩提过意见,他不需要每一顿上太多菜,对食物份量提了要求。他不认什么皇宫的规矩,他是皇帝,宫人拗不过他,今早送来的食物果然减少了,就是不符合帝国人饮食习惯,陆烬轩吃不惯。
真皇帝大约不常来御书房,桌案上摆放的文房四宝都跟新的似的,墙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有新有旧。白禾一进来就看见了那几排书架,有心想看一看这个世界的书,学学他上辈子没能学到的帝王之学。
吃完早饭后两人没有立即去内阁,临时通知开会总要给人留出充分的准备的时间,陆烬轩不是刻薄的上司,何况他还有话与白禾说,于是屏退宫人。
假皇帝坐在御书房里问假侍君:“看清楚胖公公伤口没?”
白禾点点头:“看见了。”
“你看,他这样有权势的人也会被太后欺负,甚至受了私刑后只能暗地向我告状,明面上不敢指责太后一点。”
白禾拿不准他说这番话是何意,是在感慨太后位高权重,还是可怜大公公受难?
“公公毕竟是宫里的人,他是奴,太后是主。主子罚奴合乎礼义。谁也没法在此事上拿什么错处。”白禾说,“宫里打廷杖有几种打法,打腰背是往死里打,二十杖就可要命。公公伤在臀部……是轻刑。是以太后这就是敲打。”
陆烬轩的反应却是嗤笑:“小白,胖公公是人,太后也是人。太后应该只是一个身份,我不认可她有审判、处罚人的权利。审判权掌握在个人手里对公平、正义是种灾难。”
白禾听不懂了,但不等他说什么,陆烬轩就叹了口气。
“小白,玩手段不能学太后。她现在利用的是她的身份,她的阶级欺负人,这是阶级带来的特权,不是她自己手里掌握的权力。她忽略了阶级和个人的利益不会永远保持一致。当两者不一致,她就没有特权了。”陆烬轩似乎在预示什么,“你以后要握住实权。”
内阁值庐,数张桌案拼在一处搁置中央,围着大桌摆放数把椅子。
陆烬轩坐于上位,右手边是白禾,此外才是罗首辅、次辅与三名阁员。
不过此刻五位内阁大臣无一人入座,各自隐晦用余光打量陆烬轩身侧的人。
是个陌生的年轻人,未着官服,隐约又有觉面善,但想不起来是否见过。而昨天见过面的罗阁老反应巨大,他精神突然灼烁起来,眼神锐利如刀,直直砍伐向白禾,口中道:“皇上,这里是内阁,便是朝中重臣、封疆大吏也不好擅入,更遑论旁人。”
阁老因要面圣还特意穿戴了敝膝,全套衣冠规规矩矩,皇帝穿着常服来也就罢了,他身旁的人怎可穿着随意地列席内阁值庐?
另四位大臣表情也不好,不过有罗阁老顶在前面,他们暂时不开口。
白禾面对太后毫无反抗之力,对着内阁大臣他哪里又稳得住,双手不自觉攒起,手心里全是冷汗。
陆烬轩则一点不慌,还有闲情笑。他笑道:“阁老先坐,都坐。”
罗阁老带头不入座。
陆烬轩不在意,“他叫白禾,他今天坐在这里是帮朕做记录的。”
陆烬轩今早出门戴了假发,乍看起来和真皇帝没什么两样,当然细看就能发现两人体型存在差异,陆烬轩身材更高大。而他接下来要在内阁好扯一顿皮,需要说的话可多了,实在无处模仿启国人口音,白禾又不能代他说话,只能暂时不管口音问题。
所幸陆烬轩与真皇帝的声音相同,几位大臣听得出口音不对,却不会往真假皇帝的方向想,他们现在更在意皇帝又在耍什么脾气。
“罗阁老,能不能给小白一份纸笔?”陆烬轩坐着望向罗阁老,那目光却没让阁老感到被仰视。
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破天荒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审视。过去的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和气魄。以前的皇帝只能称得上凭喜怒做事,而非是——魄力。
眼见罗阁老被皇帝怼到沉默,内阁次辅林阁老摆出做好人的姿态说:“既是皇上特准的文书……虽说以前从无此例,左右只是个记录文书,不参与内阁议事便也不打紧。”
林阁老表面说好话,实则强调“不能参与内阁议事”。
向来喜欢和稀泥的阁员孟大人忙笑着去扶只比他大一岁的罗阁老,“罗阁老,皇上已赐座了,您不坐咱们几个也不好先入座。”
罗阁老觑眼孟大人,接了这张梯子,向皇上谢恩后坐到了其左手侧边,对面就是安静坐着的白禾。
首辅入座,次辅和其他人才好入座,一位大人入座前拿了一沓空白的纸和笔、研好磨的砚推给白禾。
白禾悄悄在衣摆上擦净手里的汗,然后执起笔蘸墨。
五位内阁大臣不约而同关注着白禾,从他拿笔蘸墨的姿势可见是读书识字过的,但他们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带这么个人来内阁议事。他们可没在翰林院见过此人。一个不知哪来的人,凭什么坐在内阁听皇上与一众内阁大臣议事!
罗阁老则在权衡、思考。
他是在场唯一清楚白禾的侍君身份的大臣,他应该指出白禾的身份,把这个人赶出去。从昨日起就萦绕罗阁老心中的异样感越发浓重,为官数十年练就的眼力和城府令他敏锐察觉到皇上变了。
“小白第一次见各位,为方便他记录,各位先介绍下姓名、官职。”陆烬轩说。
“皇上!”罗阁老终究忍无可忍,他堂堂首辅怎可向区区侍君自报姓名、官职,宛如下级。“且不说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白侍君既来做文书,怎不事先了解内阁,竟还需臣等当面向他禀告?”
此言一出,其他四位大臣哗然。
堪称清流一派首领的次辅林阁老反应最激烈,当场起身执礼向陆烬轩道:“皇上,后宫侍君怎可踏进内阁值庐?!这于理不合,违背皇家祖训,您是在折辱臣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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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朝堂全员恶人,本文的清流不是指清官,是与罗阁老一派搞党争的势力
清流官员出身书香门第,做官的第一个官职很清贵,比如太子身边的官。文中太子少傅沈少傅就是清流里中流砥柱的人物
白禾脸色一白,林阁老的话比罗阁老更具攻击性,刺得他脑袋嗡嗡的。
次辅大人明明也是六十左右的人了,那中气可比看似老迈的罗首辅足得多,一瞧就身体倍好,健康长寿。
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留下墨痕,白禾余光看见了,赶忙搁下笔,转头去看陆烬轩。
陆烬轩神色轻松,仿佛感受不到白禾受辱。
白禾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将它压在心里,乖巧坐着等候陆烬轩发话,以配合对方。他是“听话”的,上辈子四年不受宠以及十四年的傀儡人生将他打磨成了这副模样,即使心中有再多痛苦、不甘,他做得最勇敢的一次便是从摘星楼跃下。
朝臣的重话他也不是没听过,只不过从未有过如此侮辱性。
他便劝自己,反正被皇帝强抢进宫的人本不是他,是另一个白禾,这些话只当是耳旁风罢。
“小白。”陆烬轩的声音忽然传入白禾耳里,白禾怔了怔再次看向他。
陆烬轩指尖轻敲桌面,“小白,票拟。”
白禾赶紧捧起搁在自己手边的那叠纸,双手呈递给陆烬轩。
陆烬轩却抬了抬下巴说:“给阁老。”
“是。”白禾离座走到对面,很有礼貌地采用双手呈递的姿势将票拟递到罗阁老眼前。
罗阁老微微垂眼,捧到眼前的这叠东西是内阁票拟,是他们内阁根据朝廷奏疏所做的决议。这叠纸不是纸,而是朝政,是满朝文武望眼欲穿的内阁议政之权。如今,它们被一双纤细素白的手捧在手心,被托于后宫娈宠之手。
林阁老的话羞辱了白禾,然而当白禾手捧着票拟来到罗阁老面前,次辅大人的话便扎到了罗阁老身上。
他伸手接了,就是否认林阁老的抗议;他不接,则是抗上。
在朝几十年的首辅大人望向唇边挂着笑的皇帝,他不知皇帝是否有此意,因为以前的皇帝任性肆意,并无此等心机。
“放桌上就行。”陆烬轩确实无意,他又不是土生土长的皇帝,压根没想到让白禾拿着内阁票拟到处跑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他把白禾带到内阁开会,比照的是大臣私人秘书的工作。
会议前私人秘书分发文件很正常吧?陆烬轩不懂罗阁老愣在那里做什么。他也懒得去想,让白禾放下东西赶紧回座位做会议记录。
白禾放下票拟便回座了,罗阁老不至于在打同僚的脸和抗上之间纠结。然而此时陆烬轩的反击才正要发起。
“罗阁老可以给他们传阅一下,这些票拟司礼监批红了一部分,剩下的……”陆烬轩敲敲桌子,“朕打算发还内阁重议。”
内阁众臣起初不明所以,对内阁票拟批红照准或是发还再议本就是司礼监职责,以前皇帝不爱理政,通常都是交给内阁和司礼监自己去议。有些事情他们内阁会找司礼监商议着办,现任司礼监掌印元红公公不是个爱找茬的人,内阁送去的票拟多半都能得到批红照准。
偶有票拟被发还内阁也不算什么呀?
站出来硬杠皇帝的林阁老就这么被晾着,人都要气懵了,罗阁老又不做声,瞧着像是人老耳聋搞不清状况似的。林阁老瞥眼低着头似乎在看票拟的首辅,脑子突然冷静下来。
同朝为官,且同在内阁共事数年,林阁老比谁都清楚他们这位首辅大人今年才六十,正是老奸巨猾,其人可一点没糊涂。
然而罗阁老除了最初开了腔,后面就一直没作为。他记得昨日罗阁老去面见过皇帝,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致使其态度暧昧不明。
这时给才罗阁老递过台阶的孟大人再次出来搭梯子了,他站起来去拉林阁老,“林阁老,先坐先坐。皇上叫咱们看票拟呐。”
林阁老下梯子比罗阁老还快,当场就回座儿了。
罗阁老一瞧,枪回了枪架,他也就顺势拿起票拟分给他们。
毕竟与区区侍君相比,国家大事更为重要,五位内阁大臣自诩身份,票拟都发到眼前了,他们总不能搁着不看,硬要跟皇帝为一个侍君吵架吧?
见他们全都安静下来传阅票拟,白禾去瞧陆烬轩。他颇为意外,没想到陆烬轩完全不做回应,转而直接谈起正事。更奇怪几位大臣为什么不继续纠缠他的问题,反倒当真坐下看了起来。
陆烬轩捕捉到他的目光,转脸看过来,低声说:“这段不用记,还没正式开始。”
“?”白禾反应了一下才领会意思,点点头。
少顷,所有票拟基本被传阅了一圈,哪些得到“照准”的批红,哪些没做批示大家已经分明。五位大臣现在的感受是不明所以。
因为得到批红的只有两份,且一份是向边关拨发粮饷,一份是边军换防。
林阁老手里按着一张票拟,忍无可忍道:“皇上,不知这些未被批红的票拟有何不妥,需发还内阁重议?”
未得批红的票拟中有几份明明是无可争议的事情,比如今年春季应发王公侯爵的禄米,都是按祖制定的数发,何须再议?议什么?
难道皇上心血来潮要改制了?
林阁老不觉得皇帝对政事有多大关心,这种小事往常也没见司礼监卡过。
“朕的意思是……”陆烬轩露出了锋芒,“不同意。”
众臣脸色一变,仍然没感受到陆烬轩的威胁。他们以固有思维认为这是喜怒无常的皇帝又在耍脾气,被奉为清流一派领头人的林阁老当即要据理力争,试图讲道理说服皇帝。
“皇上,军国大事岂可凭心意胡来,臣以为内阁这些决议并无不妥,司礼监应予批红。若有何问题,皇上不妨指出来。”
罗阁老也无法坐视不管,甚至比林阁老更进一步,亮出了刀子:“皇上若不满内阁决议,决意发还,内阁也只有重议。但朝政之事容不得小人胡搅!皇上惯来不在政事上胡来……”
首辅瞟眼白禾,将刀尖指向了他,“是不是皇上身边突然出了奸佞,以至皇上听信奸佞之言,怠慢朝政!”
话音落下,值庐内鸦雀无声。
白禾冷冷看着罗阁老,觉得这老头坏透了。林阁老是言语羞辱他,罗阁老却拿出了一把足以斩他头的刀。
帝王之侧的奸佞小人,当诛,可诛。甚至用不着什么证据,只需御使大臣的一封封奏疏,众臣请杀,便可要了他的命!
“阁老误会了。朕的意思是,不同意内阁的决议,不论内阁重议多少次。”陆烬轩一点不着急,“像什么禄米的就别发了,昨天罗阁老还说国库没钱呢。阁老只提了开源,是不是没想到节流?朕觉得可以裁撤一些部门和官员。就先砍内阁吧。罗阁老和林阁老看起来挺能干的,其他人……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尽早回家养老。”
另外三位阁臣大惊失色,慌得撞歪了凳子,纷纷在桌旁跪下高呼:“请皇上三思!”
年纪不小了三位大臣几乎老泪纵横,他们拼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挤进内阁,还望着首辅的位置没坐上呢就要被皇上撤官赶回家。内阁任命一向由皇帝决断,且不说回不回家,但出阁是肯定了的。
可他们什么都没做啊!
三人能混进内阁必定不糊涂,心思一转就知道皇上这是把对首辅、次辅的怒气不满发泄到他们三个头上。
可是凭什么呀?!
骂白禾的是罗、林两人,他们仨可什么都没说,凭什么拿他们撒气!!
“小白,去扶人起来。”陆烬轩示意白禾。
白禾便去扶人,三位大臣哪里肯起,殷切望着皇帝请他开恩。
“皇上,裁撤官员干系重大,不可妄为。”
至此,罗、林二人也不得不陪同僚跪下来。
陆烬轩锐利的目光落在众臣身上,冷漠地说:“都起来,不裁撤可以,票拟也可以马上批,但小白得坐在这里。”
五位大臣震惊抬头,险些出阁的三位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白禾回身望着陆烬轩,心中的震撼显露于眼角眉梢。
原来陆烬轩一早便心有成算。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呢?
是从拿到这些票拟时起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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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政坛的游戏规则不同,如果想要达成一件事,他们通常会做利益交换。比如陆哥这里卡内阁票拟,同时拿裁员降福利虚设一个利益(答应条件就不裁员),以交换白禾列席旁听。主要是他不了解这些人,不然他会给出实际好处来做交易,而不是虚设利益。(他卡票拟不怕被骂,甩锅内阁决策有问题就行了,谁敢骂皇帝呀,有得是想上位的人去骂内阁,趁机搞掉他们。)
再比如,要是政策出了问题,帝国政府会给出一个背锅侠,这人会辞职,等风声过了再去某个大公司做高管。这叫【旋转门】。有人说这叫“你可以违法,因为大家会保护你。但不能破坏规则,那么大家会弄死你。”这主要帝国体制原因,多党竞选执政。
五位内阁大臣终于肯配合,重新围坐桌边,一一介绍自己姓名与官职。除了首辅,其他四人都兼领其他职务。
白禾听众位介绍,听其音不知其字,于是先记下容易猜的姓氏,以姓代称。
他知道陆烬轩非要他们介绍自己的用意,陆烬轩是借此认识几位大臣。白禾甚至忍不住想,陆烬轩把他带在身边,是否就是为了拿他做借口。
“今天的议程就一个。”陆烬轩等众人介绍完,一开口就握住了议程制定权,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紧跟着说,“昨天太后把司礼监掌印给打了。”
众大臣:“?”
孟大人比较关心人,问:“皇上,打得狠吗?元公公没事吧?”
“伤得下不了床了,皮开肉绽的。”陆烬轩故意叹口气,“大公公干儿子吓得一早来找朕,请御医救人。”
“这……”孟大人心惊了下便不问了。
“太后是以皇宫失火,大公公失职为由打的。”陆烬轩强调说。
紫宸宫走水的消息昨天就传遍了,五位大臣没领会到陆烬轩的意思。
“皇上,太后娘娘这应当是罚。紫宸宫走水,皇帝遇险受惊,太后娘娘因此惩罚您身边宫人,就是打死也平常。”孟大人大概是看大家都不接皇上话,气氛不大好,主动宽慰皇帝。
其言下之意是,大公公挨打的事通知他们一声就行,没必要拿在内阁议事上说。
话说回来,他们现在是在议事吧?
孟大人被撤官的事诈懵了,这会儿也不确定皇帝跑来内阁是在做什么。
“太后有审判权吗?”陆烬轩问。
“太后娘娘乃圣母,自然有处置宫人的权力。”孟大人不假思索答。
闻言白禾抬眼去打量孟大人,他知道陆烬轩不会满意这个答案。
“依据是什么?”陆烬轩刨根问底。
“这……”孟大人去瞧罗阁老,后面的话涉及罗阁老已死的女儿,他不好直说揭人伤疤。
罗阁老主动出来说:“自皇后薨逝,管理后宫之权虽是分给四妃,凤印却在太后娘娘手上,太后确有总领后宫之权。元公公是太监,太后娘娘因他失职罚他不无不可。不知是如何罚的?皇上可是觉得罚得重了?皇上若觉重了,不如赐些恩典以宽慰公公。”
陆烬轩对他们的漠视非常不满。这在帝国政府厅里是难以想象的。司礼监的人和他们难道不是同事吗?太后任凭心意就能把司礼监一把手打得下不来床,这难道不是对整个政府权威的践踏?
“大公公也是司礼监掌印。”陆烬轩重重敲了敲桌面,“你们写的票拟都要送到司礼监,让大公公他们批。你们手里已经批准的几份就是他昨天写的。司礼监一把手,一个能在你们写的议案上批字的人随随便便被打了,结果你们说打死也正常?”
陆烬轩在最后发出了嗤笑。
这声嗤笑一直扎进了每个大臣心里,他们似被狠狠扇了巴掌——按陆烬轩这样说,太后打的不是大公公屁股,而是内阁大臣们的脸。
清流之首的林阁老发表公论:“太后以宫中事务处置元公公,此事臣等外臣不好置喙。”
陆烬轩皱起眉,偏头去看白禾:“小白,几位内阁大臣的话都记下来了?”
白禾揭起写满字的纸,他一手楷书练得极好,虽然上辈子没批阅过奏疏,但字是按帝王批奏疏的标准练的。他的字端正清晰,字距行间等齐,教人一看就认得清,不会错认,无有疑义。
原白禾的字与他不同,他也模仿不来。陆烬轩自称不识字,亦不认识原来的白禾,他唯独不怕给陆烬轩看。
“之后再誊抄一份,一份放司礼监,一份放内阁。司礼监的人能查阅,大臣也都能看。”陆烬轩用闲聊般的轻松语气对白禾说,“就怕最后传得全国人都知道,他们的内阁大臣漠视人命。对待在同一张纸上签字的人尚且这样,那对完全陌生的民众肯定也是轻飘飘一句‘打死了也平常’。”
元红在太后和士大夫眼里或许只是宫里的奴才,太后打死几个奴才算什么?律法可没写太后不能处置奴才。但在黎民百姓眼里,元红这般大太监是皇上跟前的人,是他们见了需得叩拜的大官!
如此大官竟也只得一句“打死也平常”。那他们这些草芥小民呢?
清流之首林阁老:“???”
清流重名声重清誉,“上有明君,下有悍臣”。陆烬轩这些话摆出来,“明君”是有了,他们五个阁臣全成了罔顾人命的奸臣!
林阁老人都傻了,瞪圆了眼下意识伸手,这是一个无意识的阻拦姿势,“皇上!臣等绝非漠视元公公遭遇!只是太后娘娘以宫中事务处罚公公,臣等外臣怎可置喙内廷之事?臣请稍后去探望公公。”
孟大人附和:“臣等也请皇上准许探望。”
大臣不许在宫中随意走动,即使是去看望元红也得经皇帝批准。
陆烬轩深深打量林阁老,这位甩锅的功力比帝国首相还深,很难对付啊。
有最重名誉的清流顶在前头,其他几位暂且不用冲锋,但皇帝不说话,他们几个做臣子的总不能不给皇上台阶下。
于是罗阁老说:“皇上护下之心令臣等感佩,臣等去探望元公公时定尽力开解宽慰他。皇上如此宽仁,是大启之福。”
说完首辅坐着拱手朝皇帝一躬腰,首辅做表率,另外四位也跟着行礼。
白禾有点担忧地去瞄陆烬轩,混到朝廷重臣之位的没一个省油的灯,人家一通软硬兼施下来,能堵得皇帝没话说。便是上辈子的太后也常被大臣硬怼。
陆烬轩初来乍到,哪能应付得了成了精的老狐狸们?
“朕听说,你们私下把元公公称为内相,称罗阁老为外相。”在沉默少许后,陆烬轩忽然说。
白禾讶然,陆烬轩竟还有心思和空闲打听这些?
罗阁老一听瞬间也急了,忙说:“回皇上,本朝不设宰相,臣等绝不会说此等逆言!老臣恪尽己职、规行矩步,老臣如今一切荣辱皆赖皇恩,从不敢越矩。请皇上莫要听信流言!”
陆烬轩:“?”
他的重点在于内、外相,在于强调元红的政治地位是与内阁首辅同等的。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够坐视不管一个具有同等政治地位的人遭受不公对待。试图挑动他们对于太后及其所代表势力的忌惮与对抗情绪。
陆烬轩对于封建帝制了解不深,但皇帝与大臣分属两种势力他是能预知的。这来自于他在帝国参政的经验。
一直稳得不行的罗阁老突然表心迹,倒是弄得陆元帅有点茫然。与此同时,他终于从对方的这一丝急切中抓住了突破对面防线的正确方向。
陆烬轩说:“但朕认为说得对。内阁处理政务,出具票拟,司礼监审阅核准,朕在其中不过是做做复核。真正出力、治理国家的人是你们。”
此言一出,内阁五人啪一下全跪了。
冷汗从五位头发都白了的大人脑门上哗哗地淌,这样的话从皇帝口里说出来,是诛心之论。
“君君臣臣”,君为臣纲。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臣子怎可越俎代庖、倒反天罡!
内阁与司礼监起初也是无实权的,前者是皇帝咨询国事的智囊团,后者是代皇帝执笔起草圣谕的秘书处。是一代代皇帝们懈怠政务,逐渐将事情推给两者去做,以至权力逐步下放。
皇帝能放权给内阁、司礼监,便也能收回来——在内阁、司礼监众人看来是如此。
“皇上,太监虽皆属内廷,司礼监却并非处置内廷事务的机构。”罗阁老不愧是首辅大臣,脑子转得快,话锋转得也快。“司礼监为皇上执笔、掌印,为皇上审阅票拟,实为处理政务之司。元公公乃司礼监掌印,身上替皇上挑着担子,非是一般宫人。太后娘娘无故责打,实乃干政越权!”
白禾诧异地睁大眼,不由自主望向陆烬轩。
没想到一直不肯沾身的阁老转眼间变脸!
“皇上,罗阁老所言甚是!”林阁老紧接着道,“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太后娘娘却堂而皇之惩处司礼监掌印,若此非干政,还有何事算干政?臣请上疏谏言,谏请皇上申明事理,整饬后宫。”
陆烬轩没有立即露出胜利的笑容,而是沉默地看向白禾。
他的眼神似乎在表达什么,白禾眨眨眼,恍然朝众臣说:“太后是皇上母后,皇上身为人子怎可指摘母后?”
众人抬起头望眼突然发声的“外人”,罗阁老俯身一拜,慢吞吞道:“皇上是人子,也是君父。世宗皇帝是皇上和太后的先祖,太后违背祖训在前,君父当为天下臣民做表率,代先祖……明训。老臣愿领内阁上奏,请皇上重申世宗遗训,整饬后宫。”
罗阁老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意。陆烬轩今日到内阁来这一出,要的就是这个使“儿子训斥母亲”名正言顺的理由。也是来堵住朝臣的口,不许他们以“孝道”阻拦。
罗阁老与林阁老两人的背后牵系着众多官员势力,有这两人带头,朝中其他的声音便无关紧要。
罗阁老已然低头,并且把整个内阁给代表了。林阁老一想,他要再说什么,看今天皇帝这架势,怕不是真的要出阁。所以林阁老默认了首辅的话。
陆烬轩这才笑了,并说:“这里有纸有笔,现在写吧。”
罗阁老五人:“……???”
皇帝咋这么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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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诛心之论,揭露内阁大臣内心想法、目的的意思
陆哥:大公公被打了。
内阁:哦。
陆哥:太后打的。
内阁:哦。
陆哥:我要告诉全国人,你们说同事死了活该。
次辅破防: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陆哥:皇帝算啥啊,真正治理国家的人是你们。
内阁集体破防: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29章
陆烬轩拿到五位内阁大臣的联名奏疏就要跑,罗阁老慢悠悠搁下笔,道:“皇上,恕老臣多言,太后此举是违背了遗训。”
他的目光投注到陆烬轩身旁安安静静的白禾身上,“白侍君也是您后宫中人,他……”
陆烬轩打断他:“这不是今天的议程,下次再说。”
说完陆烬轩拉住白禾就走。
下次?就是没有下次。
掌握制定议程的权利就是决定什么事能拿到内阁会议上来说,什么事提都不给人提。但这里是启国,满朝文武听都没听过这种开会规矩,罗阁老的话是被打断了,那把斩向白禾的刀却已经架起来。
正是白禾手中捧着的那份对付太后的奏疏。
《世宗遗训》能用来对付太后,便也能打击白禾。可陆烬轩表现得毫不在意,似乎完全没想到这点一样。他拉着白禾大步出门,坐上御辇回寝宫。
在外头等待伺候的公公换了一拨,领头的公公穿着红色宦官官服,与元红的那身相似。他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邓义,元红受伤下不得床,自然轮到秉笔来御前贴身服侍。
回到临时寝宫,屏退宫人前陆烬轩看眼邓公公,认出他的服饰颇像元红而有别于其他人,推测对方身份地位不低。
陆烬轩对他说:“通知司礼监,内阁昨天交的票拟再送去就当场批了。”
“是,司礼监遵旨。”邓公公代整个司礼监回了话。
邓公公退出去时顺带关上了门,殿门一关,殿内又只剩下了白禾与陆烬轩。
白禾手里扔捧着奏疏,他看着陆烬轩脱去外袍躺到榻上,终究是忍不住走近说:“皇上,真的要拿这个做文章斥责太后么?”
陆烬轩惊讶挑眉:“太后不是都把你欺负哭了,你不想报仇?”
白禾微怔,油然而生一股陌生的情绪,它迫使他脱口问道:“你、你是因为我才要对付太后吗?”
不是因为太后打了元红——打了皇帝的脸吗?
此时的白禾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在柔软的小窝和精美的食物前踌躇不前,又渴求着那一丁点温暖。
陆烬轩平躺下来,“来,坐下说。”
白禾抿抿唇,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赶紧转头去搬凳子,以缓解这份尴尬。
他如此问,陆烬轩难道会否认?无论陆烬轩心里怎么想,他只会得到唯一的答案。
陆烬轩一定会用恩情收买他的心!他不可能得到一份真心的答案……
“小白,我会离开皇宫。”陆烬轩扭头望着白禾,“现在我能用皇帝的身份罩着你,别人欺负你时我能救你。那等我离开以后呢?”
白禾低着头,一点一点将手里捧的奏疏和几张写满记录的纸搁到陆烬轩枕边。
是了,陆烬轩不属于这里。
皇宫困不住陆烬轩,只能困住他。
从生到死,由死到生,两世囿于宫墙,死生不得出。
“你不肯离开皇宫,那就要在这里站住脚……我看你一点不怕皇帝,还骂人狗皇帝呢。”陆烬轩一想起白禾用冷冰冰的脸骂狗皇帝的模样就忍不住乐出声,“咱们小白连皇帝都不怕,怎么能怕太后。对了,内阁说的什么明训什么后宫应该怎么做?是要公告全国这事?”
陆烬轩按照帝国人的思维,首先去取得内阁的支持,也就是得到政府的行政支持,然后再拿政府去压皇室。倒是歪打正着堵住了群臣之口,扫清了对付太后的最大阻碍。
“我想离开!我也想离开皇宫。”白禾揪住了床单,终于流露了自己的真心,“皇宫是囚笼,谁愿困在这里?可、可若是同你逃出,谁还我公道?”
十数年傀儡皇帝人生,至死不得解脱。
“十年寒窗苦,只为一朝金榜题名时。我本已入殿试,无论是否取得前三,放榜便是头榜进士。若是得了殿试上哪个大官亲眼,许能拜入名门,受荐入翰林。抑或是外放地方做官。眼看就要……”
坐在龙椅之上,与权力咫尺天涯。
“却被狗皇帝……”白禾撇开脸,嘴里说的原白禾,实则是他自己。他的不甘与原白禾的幽愤共织成绝望。另一个白禾清清白白的死了,换来他的今生。
他不甘心。
他自己找不到出路,他便想再死一回,总该能死干净了。偏偏天降一个陆烬轩,带他看到了希望。
“我若这般出逃,我以前吃的苦头又算什么?!”他抑制不住情绪的激烈起伏,转回头来,漂亮的眼睛盯着陆烬轩。
他忽然发现陆烬轩的唇色泛白,脸上全无血色,顿时担忧起对方的伤势,忙问:“是不是又扯到伤处?我去唤御医!”
陆烬轩握住他手腕,深深叹息:“小白,我说过,渴望权势不是见不得人的想法。不用对我说什么借口。”
白禾面色一白,霎时间手脚僵硬。
陆烬轩仿佛透过另一个白禾的皮囊看见了真正的白禾——做了一辈子傀儡的白禾,那个一生无为,又无另一个白禾傲然风骨的懦夫。
白禾委屈、无地自容。当披在他身上的弱者薄纱被掀去,露出的是一具丑陋、无能的血肉傀偶。
他同时明白了,由始至终,陆烬轩便不曾听信过他的说辞。
他自以为装作柔弱美人能得到强者的怜惜,却原来对方只当他是……是漂亮的玩偶吧。
陆烬轩单手按揉额头,头有些昏沉,却撑着精神继续和白禾说话,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掌下那只手冰凉,脉搏紊乱。
白禾的心理状态很糟糕,已明显体现在其生理状态上。
毕竟才十八岁,搁在他们帝国是刚读完中学的年纪,堪堪成年,还未走出象牙塔去面对社会的风雨。
“小白,看看我的伤。”陆烬轩轻拍白禾手背,“说实话,在我身上这也就皮外伤的程度,比这程度重的我经历过不少。别瞎猜,我其实是军人。从入伍第一天我就有准备,终有一天把命丢在战场上。”
白禾狠狠愣住。
他猜过陆烬轩的身份,如刺客、土匪、侠士……而这个答案意外又不意外。
初见时他确实从陆烬轩身上看见了如大将军一般的风姿,可陆烬轩的言行举止,着实不像他上辈子朝堂里的武官。陆烬轩若是将军,必是日日琢磨造反的叛将。
然而当陆烬轩说出他终有一日将战死沙场时,白禾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的凛凛风骨。
“但只要还剩一口气在,我就不能放弃活下去。我能死,我身后的人呢?我们身后是多少战士和没有武器的民众?我的想法大概跟你不同,所以我不能共情你的痛苦。”陆烬轩收回手,平躺在榻望着屋顶,他看见的是帝国与虫族的战场,是帝国与联邦延续几百年的战争。
浩瀚宇宙中,炮火如恒星之光耀眼,又转瞬即逝。就像一条条倒在战场、炮火下的生命。
“我理解不了你前途被毁的绝望,每个人的人生路都不好走,我这一路也是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拼出来的。有时候可能会说出刺伤你的话,我道歉。你还小,未来还大有可能。要是实在不开心就看看我,你看我这身伤会不会比你心里的伤更疼一点?”陆烬轩笑起来,眸若点星,释放出温柔的光辉。
白禾无言半晌,忽然抓住陆烬轩袖子:“你那件衣服在偏殿我房里竹纹漆箱中,你……将它销毁了罢。”
陆烬轩转头盯着他看了看,“好。”
陆烬轩闭起眼准备休息,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时轻声说了句:“别怕。”
受伤失血的人唇上没有一点血色,白禾望着昏沉入睡的陆烬轩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扯起旁侧的被子搭在他身上。然后坐回凳子上,捧起奏疏和记录逐字逐句地看。
陆烬轩是看透了他对太后的畏惧,所以才不顾自身伤势,带着他亲临内阁,与众臣对峙,拿到这份能够打破“孝道”打击太后的奏疏?
他相信是的。他愿意相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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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神劝我当娇妻》
黎西,十八岁时意外穿越到异界,进入无限流世界。在打穿无限世界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与主神对话的机会。主神回收了他的全部道具、积分,换成一件名为【因缘红线】的道具塞给他,然后把他踢回原世界。
黎西以为他终于可以回归正常人生活,拥抱平静日常,结果他连自己家在哪都忘了,无家可归只能打工睡大街。
某天,黎西平地摔到一个路人面前,【因缘红线】道具突然激活,绑定了对方。该道具绑定双人,如果黎西与对方保持近距离接触,就能解除主神对他能力的封印。
正经人谁需要特殊能力啊?黎西不以为意。
哦,原来他的世界爆发异种灾难了啊,那没事了。
柔弱、无助、可怜的黎西拦住了主神指定对象,冲上去就喊:“老公!”
黎西觉得主神的道具在人海之中一下子绑住了对方,这人指定是主神私生子。
于是——
黎西:“主神主神,你儿子我老公快死了,来个治愈套餐。”
主神:“……”
黎西:“主神爸爸,老公污染值爆了,别人说他会变怪物得鲨掉。这样吧,我带他去你那儿,你随便给安排个副本让他当BOSS。”
主神:“!!!”
为了阻止黎西重回无限世界,主神只能不断帮忙。
后来,黎西:原来找对象不仅解封印,还送主神爸爸。
霍成渊,异管局某行动队长,在异种出现之初就激发了异能,因实力强劲被人称为人间兵器。
某天,一路人平地摔在他面前,当时他没在意,扶起人后就离开了。再见时这个人自称无家可归要嫁给他当老婆。霍成渊回头就往上面打报告,怀疑对方有问题,为了近距离观察、管理而把人带回家。
假老婆·真看管对象柔弱、无辜、可爱,不知不觉中霍成渊动心了。可他的能力使用越多,污染值越高,直到污染超标他就会异变为怪物。霍成渊每天都在担心他死后对方怎么办。直到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霍成渊不但没死,反而异能进阶了。
后来,霍成渊:原来结婚不仅有老婆,还送外挂。
#无限大佬小甜心受X人间兵器温柔攻。黎西受。1V1,HE,恋爱超甜!#
《开门,送报应》
戏精小甜豆花仙子受VS沙雕城府颇深霸总攻
第30章
春日午后的阳光正好, 温暖不炽烈。在阴凉的大殿里住了两天的陆烬轩瞧着窗外天光好非说要出去晒晒,补钙。
于是午后暖烘烘的阳光下,宫殿中庭, 陆烬轩躺在一张摇摇躺椅上一晃一晃的昏昏欲睡。旁边摆着套桌椅, 白禾便坐在书案后誊写记录。
“做会议记录最好不要遗漏、扭曲信息,记录归档一般没人会查。但一旦参会的人说辞不一, 和它对一对就知道谁在说谎。”陆烬轩晃悠了会儿才醒神, 想起还没教白禾怎么做私人秘书的工作。“你写好朕会审阅一遍, 没问题朕会签字确认。”
庭中也有宫人,所以陆烬轩特地注意了自称。
“然后你再写一份纪要。提取会议要点……”他停下来思考了下。
主要是陆元帅基本没操心过文书工作, 国防部有一堆秘书起草文件, 他身边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文书工作的副官。
白禾搁笔, 揭起刚写满的纸轻吹墨痕, 然后说:“皇上, 写好了。”
“嗯?”陆烬轩睁开眼看向他, “读给朕听。”
白禾余光环视杵在旁边的低头垂眼的宫人, 有些迟疑。
在场侍奉的都是原本皇帝御前的人,分配给白禾的富贵荣华二人因太后罚跪一事被大公公处置,待在内廷重新学好规矩才准许随白禾到御前。因此这会儿两人是不在寝宫里的,晚上他们才会回白禾的偏殿伺候。
邓公公机灵地上前摊开双手, 媚颜笑道:“侍君,交由奴婢来读吧。”
陆烬轩微扬下巴示意,白禾便将东西交给了对方。
白禾在纸上做了记号,邓义看了几眼便厘清顺序,从头开始读。
“上曰:今议,太后责打司礼监掌印……”邓义头一句还没读完就手一抖,险些把纸抖落。
而陆烬轩则两眼茫然, 迷茫地看向白禾。
白禾:“?”
陆烬轩:“?”
二人再一次对脸疑惑。
白禾:“皇上?
陆烬轩对白禾招招手,不明所以的白禾来到躺椅侧旁蹲下。陆烬轩抓起他的手捏了捏。
白禾:“……”
好的,他知道了,陆烬轩听不懂。
陆烬轩自称不识字,原来是真的没读过书!
白禾誊写记录是用书面文字转写一遍,语句精炼,明义简洁。
然而陆元帅一个帝国人根本不懂啊!
帝国语本来就不是启国这样的,陆烬轩能与这里人进行日常交流全赖他学过与之相似的联邦语,也仅限于听、说。
旁边邓公公仍在诵读,他眼里渐渐冒出兴奋的光,精炼语句的记录才不到几百字,很快便读完了。他从纸上抬起头,啪地跪下来,躬身道:“皇上圣明!皇上如此、如此体恤回护司礼监……”
邓义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哽咽说,“元总管若是知道,定也是感佩内腑。”
他这么“啪”地一跪,把白禾陆烬轩惊到了。
白禾听着他的话直觉不对头,便问他:“公公与元公公感情颇好?”
邓义抬起头望眼白禾,微微转头扭身面向他,“回侍君的话,元总管是掌印,奴婢们这些秉笔都是下级,同在司礼监做事,上下同心,都是为了帮皇上分忧。”
白禾仔细打量邓公公,随后转头去瞧陆烬轩。
邓公公的话乍听冠冕堂皇,细听阴阳怪气,可惜白禾无法读出其背后的真正意图。他下意识去观察陆烬轩的反应,试图从这个宣称会教导他的人那里学习。
陆烬轩的反应是冲邓公公笑了一下,然后问白禾:“你原稿也是这样写的?”他指指桌案。
“不。”白禾摇头,“是逐字逐句记录。可要我读一遍?”
暖阳晒得人困乏,陆烬轩摆手:“算了。这玩意在……大概没什么用。”制度不同,同样的会议记录放在启国有什么意义呢?
陆烬轩原本也是找个借口让白禾能旁听他和内阁的会议,像用“切香肠战术”一样带白禾一步步进入权力中心。
不过做戏做全套,既然做了会议记录就干脆做完。
白禾见状,思考稍许问:“那是要按起居注那般写吗?”
“就按你的来。再写一份纪要。”陆烬轩对邓公公做手势让人起来,“纪要是抄送给内阁看的,提取主要信息,方便看的人了解会议内容、结果。”
躺椅慢悠悠摇动,“吱呀吱呀”声如同腐朽的机械齿轮难以磨合。
“正常情况是这样写。写这些的人看似不起眼没有权力,实际上这里面隐藏着权力武器。”当着宫人的面,陆烬轩毫不避讳,告诉白禾,“有些‘不必要’的内容你可以选择性记录。例如朕说想节流,裁撤内阁官员的话就不用记了。”
白禾好像领会了,又好像没能理解,陆烬轩所谓的藏在记录里的权力武器是什么。
陆烬轩:“内阁给了奏疏,朕也该遵守承诺。”
白禾问:“那记录里是否也要去掉?”
陆烬轩睁眼盯着他,随后笑出声:“小白,你觉得朕拿裁撤官员和他们做交易他们换批斗太后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记录下来供人观赏?”
白禾茅塞顿开,蓦然明白了这支权力的武器是什么。
它和帝王《实录》《起居注》里的一样。后世编著史书评判帝王一生以它们为第一手信息来源。陆烬轩将做记录的权力赋予他,明示他可以隐瞒一些事实,用自己的方式去记述,便是赋予他为他们粉饰或记下把柄的权力。
“今天是朕请你不要记录一些话,以后内阁说不定也要请你别什么都记。到时候它就是你和人谈交易的价码,并且议价权在你手里。权力变现为实际利益,是权利。”陆烬轩躺的椅子继续摇晃。“吱吱呀呀”是帝国政府这个庞大的权力机器中腐锈部分发出的怪音。
“也是腐败。”陆烬轩发出一声嗤笑,低声自嘲,“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这话唯有蹲在他身边的白禾听清了,这时的白禾还不懂腐败是什么,前世的经历让他对权势充满渴望却又对执掌权力踌躇不前。
他一辈子没在权力争斗中赢得哪怕一场胜利,所以他对夺得权力不抱期望。他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满心向往,满是骐骥,心怀幻想。
他按照陆烬轩的指导重新誊写了一份记录,再写了一份纪要,全篇不提陆烬轩拿卡票拟批红和裁撤官员要挟内阁的部分。
“皇上,写好了。”
浅眠休养精神的陆烬轩被白禾的声音的唤醒,他眼也没睁就说:“小白亲自把纪要送到内阁,带几个侍卫去,不怕被人欺负。”
邓义连忙主动讨差事:“奴婢这就去侍卫司宣皇上口谕,调几名侍卫来。”
陆烬轩:“嗯。”
“公公稍待。”白禾拦道,然后绕过桌案到陆烬轩身旁握住他的手轻捏,“皇上,您说这些需您签字的,不知是要盖玉玺还是皇上的私章。”
白禾知道陆烬轩肯定不能在写字,特意点出可以盖印章。并且他倾向于盖私印。
陆烬轩睁眼看着他,轻轻捏回去表示自己不懂,嘴上说:“你处理。以后都由你自己处理,写完也不用给朕看了。”
反正他又看不懂听不懂。
白禾领会到他的意思:“皇上可否命人去取您私印来盖章?”
陆烬轩看向候在一旁的邓义。
邓义揣摩上意,即刻道:“奴婢去取。请皇上侍君稍待。”
邓公公既要去宣口谕调侍卫,又要跑御书房拿印章,他自己都如此揽事了,陆烬轩当然不会说什么,一颔首由他去了。
不久之后白禾捧着一份纪要,身后跟着四名侍卫徒步走向内阁值庐。这一次他没坐太监抬的肩舆,他第一次手握实权——哪怕它微如尘埃,他要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走近自己曾经可望不可即的权力,走进一名帝王侍君本不能踏入的朝廷中枢。
邓义则捧着另一份记录前往司礼监,将它存放入库。
这厢白禾才出临时寝宫走了不远,就在宫道上被人拦住了。
居于寻芳宫正殿的何侍君和他的两个贴身太监同白禾在宫道上不期而遇。双方离得十来米远时,其太监矢菊远远开口唤道:“请白侍君留步!”
白禾闻声便停下步子,跟随其后的侍卫随之停步,四个披甲执锐人高马大的侍卫呈两行两列杵在他背后,气势慑人。陆烬轩说他们手里的刀是比任何权力更实在的东西。
白禾就那么站着,等待对面自己走到他近前说话,这是一种上位者的审视姿态。
何侍君嘴角刚挂上的笑容僵硬了瞬,可对方不动了,两边隔着十来米远,他们总不能如此对望在宫中大声喧哗吧?何侍君无法,只得挂着笑容做出温和姿态慢慢走近。
甫一照面便落了下风,何侍君心里是不虞的,为了打探消息又不得不给足对方面子。他声音朗润,优雅开口,“白弟,昨日你匆匆来回,兄长还不知你是搬去了哪里?莫不是皇上赐了什么恩典?”
白禾手里捏着将要送去内阁的文书,身后跟着陆烬轩指派的侍卫,心里仿佛有无限底气。他一无所有时尚且敢与何侍君甩冷脸,此刻更是直接:“何侍君,我白家没福气,没你这般隽秀如竹的公子。请莫要说笑了。公务在身,不便多谈,还请何侍君借过。”
白禾抬眼直视何侍君,浅浅一笑,唇边竟有个浅浅梨涡,然而他身后的侍卫目光冷漠,对拦道的三人目光冷漠,手按腰侧,透露不耐。
“你!”张口要叱声的矢菊被四名侍卫齐刷刷按住腰刀的动作吓得没了声。何侍君心下悚然一惊,望向白禾的目光变得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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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阿克顿《自由与权力》·英国
2.香肠战术:一种军事策略,其核心在于逐步、谨慎地实现目标,而不是试图一次性达成所有目标。这种策略通过一系列有限的军事行动和外交谈判来实现最终目标,类似于“蚕食”法(百度搜索)
第31章
“公务?”何寄文乃吏部侍郎公子, 何家家世本就好,父亲又做了大官,入宫做了三年侍君, 他也曾一时得宠, 自是不憷区区四个侍卫的。倒是如果此时跟着白禾的是御前几位叫人眼熟的公公,他还会掂量掂量。
只能说陆烬轩给安排侍卫的举动是陆元帅不了解启国皇宫里的人, 这些人也不了解陆元帅。
侍卫们只是手按刀柄, 并没有其他动作。他们是殿前营的, 主要职责是守卫政和殿和做仪仗,与负责守卫宫门和宫中巡逻的宿卫营不同, 他们营里的人各个人高马大, 令人一瞧就威风凛凛威武雄壮。且殿前营见惯了大官, 对后宫里的“主子”只有表面恭敬, 毕竟侍卫司不受后宫管。
“白弟不是侍君?何来的公务?”何侍君用温润的嗓音说话一点不显得阴阳怪气, 以至于直白的打探在旁人听来成了真切的关心。
侍卫们一听他语气就松懈下来, 只当这是宫中妃嫔的闲话家常, 他们这些殿前行走的侍卫管不着这些。
白禾眼帘一掀,冷脸看他:“我进宫日短,只闻侍君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不曾知晓你在朝中也有任职。不知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还是镇抚司?”
从昨天到今天,白禾听了不知几个人说了几遍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
他不清楚何侍君入宫前的情况,但对方既已入宫,必然什么官都不是了。否则有此先例在,内阁如何能用这条来顶皇帝,压太后?
何侍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他绷住了表情, 维持住端方大气的笑容说:“白弟说笑了,我不曾入仕。”大概是在后宫没遇过白禾这样的打法,何寄文这番回应毫无水平,甚至于犯了错。
他不该顺着白禾的话做回应。而是该答非所问,转变话题。
于是白禾自然而然顺着话说下去:“既如此,侍君是以什么身份过问朝廷公务?”
何寄文这下彻底绷不住表情,笑容隐去,皱起眉拔高音量道:“朝廷公务?怎会是朝廷公务呢?白弟许是弄错了,你初入宫还没学规矩,本朝世宗有遗训……”
已经听腻那句话的白禾抬手打断:“后宫不得干政,所以我是否在办朝廷公务不是侍君该过问的事情。”
他双手重新拢进袖中,捏着手里的几张纸,目不斜视往前走。
前世的傀儡皇帝是做得憋屈,但在皇宫中,除了太后没有一个人敢挡皇帝的路,哪怕是太后身边的人也不会。白禾直直向前走,四名侍卫就紧跟而上,不偏不倚在道路中央走。对面何侍君只有主奴三人,望着步步逼近气势强硬的五个人,何寄文主动退让了,他领着两个贴身太监让开道路,眼睁睁看着白禾一行经过自己然后离去。
“主子?”矢菊与明竹忧心忡忡觑着主子脸色。
何寄文露出笑容摇摇头,示意二人不用担心。至于他心里是不是气得咬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与何侍君的狭路相逢在白禾心里留下些许不快,不过他手里捏着盖有皇帝私印的由他亲笔书写的公文,他竟不再觉得一个不能干政的后宫侍君算什么。
他可是能够“干政的后宫”呢。
白禾抑制不住嘴角微翘。这种感觉与昨天他狐假虎威摔杯发脾气时不一样。就好像别人还拘泥在后宫宅斗时,他已在朝堂中经历风雨。
他可是要忙着办公事呢,哪有工夫跟皇帝后宫的莺莺燕燕扯皮!
接下来去内阁的路无事发生,他直接进了内阁值庐,在几位阁员惊诧的目光中掏出他捏了一路的纸。
“这是皇上命我送来的。”白禾双手捧着纸,没有向大臣们行礼。“今日皇上于内阁与诸位大人议事,皇上令我做一份记录,其已送往司礼监文库存档。这个叫‘会议纪要’,也是皇上命我做的,一份送司礼监,一份誊抄送递内阁。”
他将陆烬轩的意思提炼转达给众人,“皇上的意思,此供内阁与司礼监传阅,今日未与会者人人皆可阅。”
听他说完,几位阁臣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有动,最好和稀泥的孟大人以接上谕的态度恭恭敬敬到白禾面前双手来接。薄薄几张纸轻如鸿毛,从白禾手里这一接却影响深远。
但白禾话里全是“皇上命我”“皇上的意思”,就差皇上口谕几个字,身为朝臣总不能晾着不管吧?孟大人本想着把白禾当传旨的人就是,忽略其侍君身份。结果他接来一看,纸上盖着皇帝私印。
孟大人:“……”
一边议事一边有人做记录本就奇怪了,这下不光写下来还盖上皇帝写字作画评鉴书画时用的私印,这算啥?公文还是私函?
孟大人搞不懂皇帝为什么搞这一出,他也不第一个看,而是转手把东西给其他人。
白禾不多留,当即拱手行礼告辞。
值庐里几位大臣在短暂的疑惑后果真传阅起这份“会议纪要”,看完之后众人:“……”
孟大人叹气:“别说,这手字不错,文字也练达。我原以为是像口供那样的记录,这颇有起居注的风采。”
“啪!”次辅一拍桌,险些把几个老同僚吓一跳:“好!好得很啊。做了文书盖了印,还有一个记录入库存档,给我们看的却是另一份东西。”
几位大臣都不做声了。
记录原本长什么样他们不知道,据白禾的说法那东西直接入了司礼监文库保存,誊抄给他们的则是一份“删繁去简”的所谓纪要。
内阁大臣无不是饱读诗书之士,谁没读过史书,不懂春秋笔法?
这份盖着皇帝私印的公务可有不少东西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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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08 01:57:48~2024-04-16 23:5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戈壁沙漠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会议纪要顺利送达, 白禾返回临时寝宫的步伐都透着轻快。
上辈子他过得窝囊庸碌,浑浑噩噩十四年一事无为。来到这里不到三日,他写的东西就交到内阁和司礼监去传阅, 虽不是皇帝的权力, 却第一次在政事上有了参与感。
他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坐在龙椅上发呆,不能说话的傀儡。他也可以在朝廷重臣面前谈论政务, 他能亲手将自己亲笔书写的公文交到大臣手中。
他还没有掌握权势, 可依然感到愉悦。
这都是陆烬轩带给他的。
他快步赶回寝宫, 迫切想见到陆烬轩,想商讨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然而当他踏进寝殿, 他快要飞起来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陆烬轩已经没在庭中晒太阳, 他赤着上身躺在榻上, 榻边杵着个不知原本做什么用的架子, 上面捆吊着个白禾没见过的东西, 其底部延伸出一条东西直到陆烬轩左手背上。
两个异色头发异样长相的番邦人围在榻前嘀嘀咕咕, 其中一人坐在陆烬轩前方看不清在做什么。
在离榻不远的地方一人背对白禾站着。
白禾先是一怔, 这才从先前的欣悦中回神,想起他在殿外匆匆一瞥,见到了何侍君身边的两个太监,站在榻前的人自然是何寄文。
他的脑子“嗡”一下, 情绪差点爆炸。
“来人!”白禾大步向内走几步,厉声唤人。
随侍于殿内宫人中立刻站出一人,佝腰快步到白禾侧前:“侍君有何吩咐?”
白禾阴冷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到这名公公脸上,小公公余光觑见皇帝跟前红人露出这般神色,吓得人都要哭了。正得皇帝盛宠的侍君和曾经得宠过的侍君撞到一起,怕是要起风浪。
不止小公公这般想,殿内所有人都把目光同时投向白禾。
“白弟也来了?”前不久才在路上狭路相逢的何侍君故作惊讶回首。
白禾没理他, 对小公公斥道:“皇上龙体抱恙,分明说过要静养,为何放进来这些人?!”
他怒抬手一指,指的是何侍君。
他知道这些人能够进殿肯定是经过陆烬轩同意的,他不清楚那两个番邦人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动陆烬轩的伤口,但比起这两人,他此刻最想赶走的是何寄文。
在意识到此人走到了陆烬轩面前以后,白禾慌了。
“你们是如何伺候的!”白禾拼命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用愤怒掩盖恐慌。
因为直到此刻他方才明白,他对何寄文是羡慕与嫉妒的。
从元红提点他与同居一宫的何侍君打好关系时起;从他亲眼见到何侍君是何等君子如竹的模样起,一根刺便扎进了他心里。
因为他没有原白禾的书生崚嶒骨;没有何家般的家世;没有何寄文的清雅高贵。
他白禾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是启国人,根本不是陆烬轩想要的合作对象。
如果有另一个人走到陆烬轩面前,对方有着更好的家世,更了解启国,能提供更多帮助,更优秀,陆烬轩会不会放弃他另择他人?
听说何侍君是侍郎家公子,有这般家世却把儿子送进后宫,何寄文岂不比白禾更可怜,有更多怨?
陆烬轩也会怜惜何寄文吧?
一定会。
明明昨日才拿需要静养的由头挡住太后探望,陆烬轩今天为什么肯见何寄文?
怒气与恐慌一齐喷涌,几乎化作眼泪冲出眼眶。可他只能对着宫人指桑骂槐,而不能正面对何侍君说一句半句。
他知道,人一定是陆烬轩放进来的。他什么都不能做。
“侍君息怒!”小公公吓得啪叽跪了,“是皇上……”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改口。
“他们是、是……萨大人今日来给皇上画像,是原就定好的。然后萨大人发现皇上身体有恙就向皇上举荐大夫。”小公公是早上来告状的元红干儿子,告状时他有多会说话,这会儿就有多磕巴。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主子们不正面开战,便是要拿他们这些宫人迁怒。
“白弟何必为难奴才。”何寄文笑起来,难掩心里隐秘的爽感,转头道,“皇上,臣忧心您龙体来探望,不想是惹了弟弟……”
话说一半藏一半,挑拨的话只说一半更气人。何寄文声音清润,笑容优雅,浑身上下透着股清高,又不失对皇帝的亲近,不显阴阳怪气。能够折服这种清雅如竹的男子可比豢养金丝雀似的骄纵无脑美人更令上位者兴奋。
何寄文全身不见谄媚,却处处是勾、引。
从没谈过恋爱,单身至今的陆元帅连个余光都没给何寄文,“小白。”
听见陆烬轩的声音,白禾浑身一僵,怒气与惊慌被另一种情绪逐渐取代。现在的白禾已经明白,这是委屈。
他咬着下唇不吭声,视线从小公公身上移开,却没去看陆烬轩。
见皇帝制止,何寄文笑意更甚,仿佛斗赢了什么,不过他懂得见好就收:“既然白弟来了臣且先告退,明日再来探望皇上。”
陆烬轩终于给了何寄文一个眼神,但仍旧什么都没说。
何侍君行礼之后退出殿外,走时心里还在想,皇上称呼白禾直称姓氏,有点怪。
陆烬轩:“小白,来。”
白禾身上的刺仿佛瞬间耷拉下来,他小步小步走近榻前,可这儿已经围了两个体格高壮的人,他在几步外就站住了,瞠大眼震惊疑惑地看着番邦人拿针线把陆烬轩伤口周围的皮肉如缝纫衣服一样缝起来。
“皇上!”白禾一下就忘了什么何侍君黄侍君,惊得要往跟前凑。
另一个番邦人侧身让开,单手按在胸前向白禾微微躬身,然后看向陆烬轩用比之更古怪的口音问:“皇上,这位是……?”
“我夫人,白禾。”陆烬轩面不改色回答。
白禾愣住。
陆烬轩左手扎着针在输液,医生坐在他右手侧缝合伤口,他不方便去牵白禾,便没有动作。
被小公公称为萨大人的番邦人向白禾问好:“白夫人日安。”
白禾不知如何向番邦人回礼,只能去看陆烬轩。
另一边的小公公悄默声爬起来,退回墙角跟其他宫人一道杵着。
“皇上,刚才离开的那位也是您夫人吗?”萨宁好奇问。
“不是。”陆烬轩抬眼,“小白,坐旁边一点,别挡到医生。”
听他这么说白禾便什么都问不出了,自己去旁边搬了张凳子坐到离榻十步远的位置。
这位置有点远,像是在赌气。陆烬轩一瞧就笑了。
白禾安安静静坐着,把所有情绪压进心里,垂眼看着地砖发愣。
医生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萨宁就小声与他交谈,随后医生在缝合下一个伤口的间隙回头瞄了眼白禾。
陆烬轩忽然问:“医生说什么?”
萨宁惊讶抬头,接着用蹩脚的启国话回答:“请皇上原谅医生的冒犯。他今年刚来启国,第一次见到启国皇帝,所以好奇。”
陆烬轩挑眉,“好奇什么?”
“医生说他听说启国皇帝可以娶很多很多妻子,他很好奇您的妻子们。”萨宁说话很直白,但也懂分寸,“只是单纯的好奇您有多少个妻子,因为在我们国家皇帝只能娶一个妻子。他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告诉他您的一位妻子就在这里,他很惊讶。”
陆烬轩:“嗯?”
白禾蹙眉抬起头,还以为陆烬轩会纠正番邦人,启国的皇帝也只能娶一位妻子,其他都是妃子。
“他惊讶白夫人竟然是男人。”棕发蓝眼的洋画师表情上看不出不妥,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如同谈论天气一样说,“医生和我一样是虔诚的信徒,男人和男人结婚违背教义,我们的国家法律也不认可这种婚姻。”
陆烬轩神情微动。
男人和男人结婚有问题?
陆·外星人·元帅不懂这有什么好嘲的,值得这两个非启国人拿来嘀咕,倒是后知后觉察觉到这在这颗星球上好像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过他本人没什么兴趣去了解这些,他瞄眼蹙眉望着这边的白禾,心里思忖。
嘲讽启国不就是嘲讽白禾?回想起来,好像内阁大臣提到“侍君”的表情语气也挺嘲讽的。
“啧。”陆烬轩总算对侍君在启国皇宫的地位有了模糊的正确认识。
等医生缝合完所有能够缝合的伤,重新包扎剩下的伤口,留下几颗口服药片后,医生用其本国语言说了医嘱,最后问:“真的不愿意接受输血吗?明显已经出现失血过多的症状了,随时有可能休克,甚至有死亡风险。”
萨宁将医生的话翻译成启国语。
陆烬轩低头看着自己腹部丑陋的缝合线痕迹又“啧”了一声,“不需要。医生可以走了,我自己会拔针。”
萨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等他翻译给医生,就听陆烬轩接着说:“表面只有一个妻子,背地里找一堆情人,听起来挺不错,皇帝还能睡到大臣的妻子呢。朕就是单纯好奇,二位国家的法律怎么看待私生子继承权问题。”
萨宁的表情一瞬僵硬,陆烬轩抬眼一看,对方脸都绿了,大约是在气恼疑惑是哪个国家的碎嘴同行给启国皇帝讲了这些。
陆烬轩憋到缝合结束才敢开口嘲讽回去,主要是怕得罪医生气得人中途下黑手。“来个人,去跟医生结一下医药费。”
第33章
洋画师和洋医生前脚离开, 邓公公后脚回来,他手捧一叠纸禀道:“皇上,这是北镇抚司今日呈报的百官情况。”
“给白禾。”陆烬轩依旧赤着上身, 姿态松散的倚坐在堆叠的被子上。洋医生给他打的药里有止疼药, 副作用使他昏昏欲睡。药里还有抗生素,效果如何他不知道, 他特意找医生要了药瓶看标签, 没看懂, 权当有效吧。
他一个外星人哪敢输血啊,谁知道他能不能接受这颗星球人类的血, 只能寄望药有用了。
萨宁和医生说的语言其实听起来有点像帝国语, 他看药物标签上的文字也是字母拼写文字, 但实际差得挺远, 他听两人聊天半天只记住了几个词。
正是这么几个词让陆烬轩听出了医生两人不是单纯讨论启国人能娶几个妻子, 而是有意冒犯。
他们要是只说启国人也就算了, 偏偏萨宁故意点名白禾, 这令陆烬轩不悦。
眼见皇帝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邓义没有犹豫,捧着呈报递给白禾。
白禾接下呈报,已经有了自觉, 主动道:“皇上,我念给你听。”
陆烬轩睁眼:“不用。不用守着我,你拿回房去看吧。”
白禾攥紧了手里这叠呈报,闷闷应一声走了。
邓义眼睁睁看着侍君带走镇抚司监察百官的呈报,微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陆烬轩惺忪的目光转瞬变为锐利,落到邓义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
“邓义。”
“奴婢在。”邓义应声抬头, 撞上这样的眼神和笑容,心中顿时一凛,那目光仿佛刺穿了他的血肉骨头,从皮囊一直看到心里。那笑容更是令人颤栗,凉意从骨头里散发出来,冻得他僵立原地,连思绪也似被冻住了。
“元红很会说话,一般人都会觉得好听。但朕其实不爱听。”陆烬轩说。
在司礼监被元红压一头的邓义本该喜悦,可听了这话,他恍然感觉自己四肢都开始颤抖。
“我更喜欢服从性高的下属。”陆烬轩说完收回精神力压制,然后随意地调整下坐姿继续说,“升官可能不大行,朕给你发奖金吧。只要你保持……不说废话只服从朕的命令。”
邓义“噗通”一下跪地,膝盖磕在砖石上发出的声响清晰得仿佛印在殿内每个宫人耳里,所有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谨遵……圣意!”邓义开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暗哑,也明白过来皇上的意思。
他是司礼监二把手,他想挤掉元红上位的心思在皇上这里一览无余。但这份心思大概无法实现了。
皇上需要元红这个会说话能拿主意的司礼监掌印,而他只能做一个忠心的只会执行命令的奴才。
他趁元红不在向皇帝献媚成功了,可他得到的结果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
邓义深深叩首,心中明白自己已别无选择。他读出了陆烬轩短短几句话间透露的杀意——做不到就要承担后果。
谁教他是主动投诚献媚的呢?
邓公公误会了陆烬轩,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陆元帅哪里是那么凶恶的人啊,他自觉语气和善,完全是上司跟下属间友好商谈福利待遇嘛。
忽略掉他用精神力震慑对方的话。
而且陆烬轩也没有把人当奴才,他找的是下属不是走狗。
“起来吧。”陆烬轩阖上眼,又变得昏昏欲睡起来,“先说那堆呈报里的重点,朕不听带无用信息的汇报。之后把今天跟着白禾的侍卫带进来。”
邓义顺从的从地上爬起来,不敢觑一眼陆烬轩的脸,飞速思索今天这些监察百官的呈报里有哪些是“有用”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尝试着列举了几条便停下来,不见陆烬轩作声,暗自松口气退出殿外,去宣跟随白禾出门的四名侍卫。
四名侍卫进殿回禀,他们跟随白禾在去内阁值庐的路上撞见了何侍君,复述完两人当时的对话后就见皇帝睁开了眼。
然后“砰砰砰砰”,跪了四个,那动静与邓义跪下时如出一辙。
今日御前值守的宫人:“……”
真的要吓哭了!以前喜怒无常的皇上都没现在情绪稳定的皇上让人害怕啊!
陆烬轩一睁眼就跟阎王睁眼似的,再一笑简直能吓死鬼。
“你们就干看着?”陆烬轩低沉的声音彷如阎罗殿里传来,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却像在宣判斩立决。
自觉见过大场面的殿前营侍卫真的没见过这场面,四个人凑不出一句话来。
“回去通知侍卫司所有人,以后白禾只要出这个寝宫的大门,侍卫必须随行保护,一次最少四人。但凡有伤害意图,故意有肢体触碰的人,不论对方身份,不问原因,一律——”陆烬轩声音冷沉,锋芒乍现,“准许击杀。”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神俱震。四个侍卫心脏狂跳,磕磕巴巴答:“是、遵旨!”
回到侧殿房间的白禾仍有些走神,捧着一堆呈报在桌边坐下便阅览了起来。
富贵荣华还没回来,他在房中一人独处,看了半晌自己也不知道看进去多少内容。
许久之后,他放下呈报来到床上,从枕头下抽出那本高帝的笔记,从头翻看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正殿传来传晚膳的动静,他这里也开始上膳了,始终不见陆烬轩唤他过去。
白禾对着桌上的饭菜发了会儿愣,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就不再动筷。
陆烬轩……是不是嫌弃他了?
一夜难眠,白禾最终是抱着高帝笔记入睡的。翌日早餐,他这边又单独上膳了。
陆烬轩没有和他一起用早膳的意思。
自从在这具身体里醒来,白禾好像一直和陆烬轩呆在一起,短短两日经历的事仿佛比他上辈子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骤然受到冷落,白禾的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好不容易被阳光温暖了点滴的心归于平静。
富贵荣华侍奉他用完早膳又去内廷学规矩去了,房里再次只剩他一人。
他呆坐好一会,拿起昨天没看完的呈报继续看。快要午膳前邓义突然上门。
白禾倏然坐直身,双目直勾勾盯着邓公公。
许是他的眼神冰冷又炙热,以至过于怪异,邓义脚步一顿,僵硬地笑了下说道:“皇上让奴婢来送今日镇抚司的呈报。”
闻言白禾刚刚提起的一口气霎时散了,他收回视线,冷淡敷衍:“有劳公公。”
邓义将一叠远不如昨天厚的纸呈交给他便离开。
房门重又合上,春日的暖阳被门扉遮挡,一丝一毫也透不进屋里。
侧殿朝向不好,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仅够照亮窗前的方寸之地,远不能驱散白禾心里的阴霾。
正殿开始传午膳时寝宫大门外有了异样动静,远远飘来争执声,随即邓义就寝殿中快步走出,循着吵闹声脸色阴沉来到宫门外。
“何人喧哗?”邓义扫眼众人,认出正在吵闹的是慧妃身边大宫女。而慧妃与何侍君都在场。
慧妃将自己的大宫女唤回来,端着架子睨视邓公公,声音柔柔的却毫不遮掩上位者的语气:“劳烦公公通传,本宫炖了盅燕窝参茸汤给皇上补身。”
她身边另一个宫女手里提着个食盒,想来就是她说的汤。
何侍君瞥眼食盒不语,矢菊上前代他说:“公公,我家侍君昨日与皇上约好了今日来探望。烦请公公通禀一声。”
邓义眼皮子一抽,半耷着眼看两位“主子”:“二位贵人请回吧,皇上静养期间非召不见人。”
昨天才顺利走进这扇大门的何寄文皱眉,但也没当回事,矢菊按照昨天的成功经验凑近邓义,借袖子遮掩往其手里塞银票。
慧妃这边的人也都不缺经验,一看矢菊往公公跟前凑的架势就知道这是在塞钱。慧妃于人前向来端着温柔贤惠的架子不好说什么,她的大宫女就没有顾虑了,当即冲上去一把抓住矢菊的手大喝道:“什么奴才竟敢在御前耍滑!”
矢菊被人当场抓包还大声嚷嚷出来顿时懵了,这种塞钱办事的事儿在后宫里是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哪个不想混了当场把事挑破?
何寄文冷冷瞥一眼慧妃,心道这女人愚蠢至极。他手下的小太监被抓包不算什么,他出面做主罚一罚事就过了,但矢菊正在贿赂的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经此一遭,慧妃往后在宫里就断绝了收买人这条路。
慧妃宫女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手劲不小,捏得失菊吃痛松手,一百两的大额银票飘飘落地,在场无论是宫人还是侍卫却都见怪不怪,似乎后宫主子们一出手就是百两白银是理所正当的。
邓义的表情越发阴沉了,他瞪向慧妃和何侍君的眼神阴冷得像毒蛇吐信:“二位请回。”
邓公公对地上的银票视若无睹,亦无受贿被抓包的尴尬惊慌。
他本来就不可能收何寄文的钱。
笑死,他敢收吗?
慧妃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对面压根不憷也不给回应。自信满满的何寄文遭到冷漠拒露出了几分错愕。
“邓公公昨日不在约是不清楚。”何寄文表情稍冷,笑着说,“本公子昨日进去探望皇上,临走前与皇上约定今日再来。”
他特意强调昨天他进去了,而且与皇上有约,他今天再来是圣意。
邓义不如元红说话好听,也不信何寄文的话,继续摆冷脸就要赶人,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皇上昨日不曾与何侍君约定。邓公公莫要听信人假传上谕。”白禾冷冰冰的给何侍君扣上一顶掉脑袋的大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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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白侍君。”邓公公转身向白禾躬身行礼, 一张死人脸瞬时换上和善的表情,恭敬之态与阴脸挡驾的模样截然不同。
慧妃一双美目瞪大了,看到白禾比在宫门外撞上何侍君更愤怒、嫉恨。
毕竟姓何的是已经失宠的旧人, 这个姓白的入宫才没几天啊, 竟搅得后宫不得安宁,蛊惑皇上顶撞太后, 活脱脱一个祸国妖妃!
白禾清冷的眼扫过守门侍卫, 奇怪的发现今天值守的侍卫比昨天多出一倍, 其中有四个人高马大的还挺眼熟,一见他出来也和邓公公一样转身行礼。
这必定是陆烬轩又吩咐了什么。
想到这白禾的心弦忽然跳动。
“白弟怎可如此说?”何侍君不慌不忙说, “昨日我与皇上约定时你也在的, 歪曲事实才是假传圣意吧。对了, 劳烦邓公公通禀时向皇上说一声, 我家里今日正巧送进宫来一瓶南疆的金贵药物, 说是从前月国皇家秘药, 止血祛疤的功效极好。我想将药进献给皇上。”
何侍君今天总算没犯错了, 没同白禾纠缠谁在假传圣意的问题,快速把话头扯回正事上。
不知道皇帝是遇刺受伤的慧妃不懂这人为什么要搁这献劳什子止血药,她听说的版本是宫中流传最广的紫宸宫走水皇帝受惊因而身体抱恙,所以她打着送补汤的名义来。
“邓公公, 本宫要送补汤。”慧妃不甘落后,提醒道。
“都愣着做什么?”独自委屈了一夜一日的白禾发了狠,藏袖子下的手紧紧攥着拳,冷肃起一张脸色厉内茬厉声道,“有人在皇上寝宫前喧哗闹事也不作为,你们就这样护卫皇上?!”
跟随白禾行走了一趟的四个殿前营侍卫瞬间回忆起昨天经历的恐惧,当场就跪了, 那动作整齐划一,那声响清脆动人。
“侍君恕罪!”
其他侍卫来自宿卫营,但昨天同样收到了皇帝口谕,乍一见隔壁营同僚跪得又快又响同时愣了下,然后本能的随着同僚也跪下去。
门外的侍卫刷刷全跪,把在场其他人全弄懵了。就连白禾都发起怔来。唯有邓义跟侍卫们一样回忆起了昨天的恐惧,噗通跟着跪下。
邓义:“侍君息怒,奴婢这就处置。”
虽然不明缘由,但白禾很会配合人,冷冷哼一声:“嗯。”
邓公公迅速起身,“请侍卫司诸位搭把手,先把在门前喧哗的这几个奴婢抓起来!”
内廷太监支使不了侍卫,但司礼监的人毕竟地位特殊,权势颇大,侍卫司可以不理内廷总管,但不会不给司礼监秉笔面子。何况说到底他们遵的是白禾意思。
于是侍卫们刷刷刷站起来,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冲出去,歘欻揪住慧妃的大宫女和矢菊,剪臂反扭,摁着肩膀一压便把人生生摁跪在地。
“住手!”
“你们做什么?!”
何侍君和慧妃同时扬声喝止,两人都是进宫好几年的老人了,却也是头一次遇见如此蛮不讲理的斗法。
宫斗争宠不都是玩阴谋诡计吗?哪有人一言不合就喊侍卫抓人的啊!
两人不作声还好,这一开口音量也不小,够得上“喧哗”了。殿前营那四个白禾眼熟的侍卫脑子里一根弦猛地一绷,身体比脑子快的冲了上去,“砰砰”两声,众人回神就瞧见内廷宫人们视作“主子”的何侍君和慧妃娘娘已齐刷刷跪在地上。
所有人:“……”
白禾:“!”
四位直面了陆烬轩恐吓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不过他们一点不慌,反而十分理直气壮:“不得喧哗!”
邓义:“……”
懂,他都懂,这四位壮士昨天也吓坏了。他们没遵圣意一上来就杀人已经够冷静有脑了。
“喧哗的奴婢送去慎刑司杖二十。剩下的赶紧把你们自家主子送回去。”邓义快刀斩乱麻做出处置。
“放肆!”饶是慧妃这样戴着温柔面具的人此时也恼了,“本宫是皇妃!区区侍卫竟敢碰本宫,不要命了?!”
然而任她如何想挣开外男的手,侍卫的手却如山岳般沉重,将她按得死死的。
“啊!!放开你们的臭手!”她的宫女们全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扑上来要扯开侍卫的手。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宫门前又闹哄哄成一团。
邓义:“……”
按着贵人的四个侍卫:“……”
此时此刻,五个人心中已经给自己下辈子的小名都取好了。
眼见着闹得如此不堪,白禾蹙起眉,欲想办法快速解决,却感觉一道阴影从后方而来,慢慢笼住他。
“啧。”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白禾僵住了。
邓义的余光中瞟见这道人影,顿时惊吓到窒息,“皇、皇上!”
陆烬轩冲他摆了摆手便不再看宫门外头的混乱,对何侍君和慧妃的惊喜呼唤置若罔闻,低头牵起白禾的手,“堵上嘴。”说完拉着白禾就走。
陆烬轩身上只穿了一件玄色中衣,外头松散的披着件锦袍,没有束起的假发披散于后背,眉目间压抑着被惊扰睡眠的躁意与残留的困意,凶戾的气场怎么都掩不住,配上他深邃的轮廓更显气势。
这个男人即便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浪荡打扮依然是器宇轩昂、英朗非凡得不似凡人。
白禾仰头望着他的侧脸,忽然理解了高帝笔记中说的皎如明月的天人是怎样的震撼。
不过陆烬轩不是明月,是朗日。
白禾恍然回神,仿佛被烫到一般下意识缩手。
他想缩回自己的手,害怕被朗日晖光灼痛。
他宁可回到自己阴暗的小角落。
有了皇帝金口玉言,宫门的侍卫再不留情,甚至称得上扬眉吐气,三下五除二制住一贯仗着妃嫔身份对他们侍卫端主子架子,在宫里各种耀武扬威的众人,如对犯人一样堵住所有人嘴,扭着胳膊给人拖走。
喧闹戛然而止。皇帝的临时寝宫恢复宁静,寝宫里头所有宫人纷纷把嘴巴闭紧得像蚌壳,半点声音不敢发出。
陆烬轩一手牵白禾,一手按揉自己发疼的脑袋,随口问:“有没有好好吃饭?”
白禾:“嗯。”
陆烬轩的力气大,白禾没能缩回手,从昨天起就在心间野蛮生长的委屈漫上了喉头,致使他的声音又软又娇:“皇上呢?”
陆烬轩叹气:“唉,昨天打的药副作用大,害我又困又没食欲,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
白禾:原来他一直在睡才没找我。
白禾膨胀成球的委屈“啪”一下瘪了。
说话间两人跨过门槛进了寝殿,白禾一眼看见摆膳的桌上摆着几只碗碟,应是陆烬轩的午膳。
陆烬轩注意到他的视线方向,说道:“朕叫他们到饭点就喊我起来吃。唉,食欲再低也得补充营养。可惜昨天没忍住得罪了医生,不然还能请人再给打点葡萄糖。”
白禾听不懂葡萄糖是什么,但听懂了陆烬轩需要进食,他咬了咬唇说:“我陪你用膳,你多吃些。”
“小白真好。”陆烬轩大约是不清醒,嘴上没把门的说,“是哥哥的贴心小棉袄,没白疼。”
白禾顿时面红耳赤,低着头不吭声。
可能是被小百合给可爱到了,陆烬轩眉目间的躁意压了下去,洗漱之后与白禾一道坐到了膳桌边,面无表情却依旧快速地吃了一顿一点都不饱的饭。
像完成任务一样吃完饭陆烬轩赶紧离开饭桌,把“不想吃”“看着心烦”刻在了他迅速离身的背影上,而后自己扒掉披着的锦袍就往榻上一趟,一副又要睡去的模样。
见他如此虚弱疲惫,白禾心里好像塌了一块。
于是他从墙边搬来张凳子搁到榻前,宫人撤下残羹自觉退出殿外,殿内未留人,门口也没守人。邓义似是处置完了外头的事在殿门外往里探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嗯?”感觉到白禾坐了下来的陆烬轩睁眼看了看又闭起眼,声音含糊却也低沉好听,“我要睡了,小白乖,自己去玩。”
小白不想玩,小白想守着他。
白禾不想再如昨日那般,出门一趟回来发现别人挤到了陆烬轩跟前。
他不想有第二个“白禾”被陆烬轩牵住手。
他没能缩回自己的小角落,便大胆妄想守住自己的光。
——是陆烬轩先牵住他手不放的。
“哦,想起来了。”陆烬轩撑开眼皮,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我们小白昨天发脾气了我还没哄。”
什么哄?
白禾偏开头,只觉陆烬轩厚颜无耻,什么话都能往外吐。他们什么关系呀,怎么总是用哄孩子的口气对他说话!
陆烬轩反身在枕头下摸索,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一手扯住白禾手,一手把银票拍在他掌心:“昨天那个什么黄侍君非要进来看我,给外面守门的人,就是大公公那个干儿子塞了一百。人不愧是大公公儿子,拿了钱扭头就向我坦白。”
陆烬轩说着把自己给逗乐了。白禾不由得看向他说:“是何侍君。”
“啧,管他叫什么。听我讲完。”陆烬轩点点银票,“你看,一百呢!去年全国财政收入才四千两百万,这人一出手行贿就是一百。他要看我就看吧,看看又掉不了块肉。要是他每次来看我都行贿一百,十回就是一千!中途再叫公公提提价,啧啧,快速致富。”
生了一晚上闷气的白禾:“???”
陆烬轩眉眼张扬,竟然越说越有劲:“听说狗皇帝不光这一个小老婆,还有什么四妃啊嫔的,这要是每个人来看我都给守门公公行贿……”
“皇上!后宫妃嫔是皇帝枕边人,宫人不敢多想,你不怕她们认出你是赝品!”白禾有点气恼,陆烬轩竟是以如此可笑的原因才放何侍君进来,甚至不打算再对其他人避而不见。“你可知何侍君方才在外头说了什么?他说他家里送来南疆伤药要进献于你。他父亲是吏部侍郎,你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出宫外了!朝廷知道宫里闹刺客,皇上还受了重伤,朝堂会乱起来的!!”
陆烬轩沉默了下,把银票牢牢按在白禾手心:“‘刺客’死了,到时候给出一份没有结果的调查结果敷衍就完了。皇帝没死,政局乱不了。谁想趁这个时候搞事直接搞掉他就是。不用担心。”
白禾嘴唇翕张,想说哪有那么简单,他们两个俱是赝品,如何能随心所欲操纵结果。
“黄侍君昨天才看到我的伤,今天药就从皇宫外面送进来了?”陆烬轩一挑眉,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他家情报传递渠道效率不错啊,正好连根拔了。”
白禾蹙眉,“皇宫内外透消息的路子一贯多,后宫妃嫔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她娘家插在宫里眼线。”
“?”陆烬轩表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以为她们家里把人嫁给皇帝是表示结盟,她们家族跟皇室就成为利益共同体。原来是线人啊……不对,那狗皇帝为什么还要娶这么多小老婆?他不介意被人监视?”
深受其害的白禾怒道:“狗皇帝好、色!贪图享乐之人岂有那个脑子。”
终于意识到白禾也是狗皇帝小老婆之一的陆烬轩拧起眉,心里挺不痛快。轻轻按住白禾脑袋瓜说:“你不是狗皇帝小老婆。”
白禾的怒气霎时消散。
“我提前有安排。”陆烬轩收回手,眉头松开,“我告诉大公公把刺客的事列为机密,这条消息只能在皇宫内部流传。消息只要传到宫外就直接抓人,再揪出整条线上的人。”
“你想借此事拔除宫里所有钉子?”白禾稍作思索后摇头,“不可能的,皇宫数万宫人,人多口杂,宫人又最是缺钱易收买,钉子拔不完的。”
“等等,数万?”陆烬轩震惊了。他们帝国皇宫连侍从官加护卫也远不到一千人,启国皇宫里光是干家务的就有几万?
“我初入宫,我也不清楚具体人数。”白禾垂下眼撇开视线,“但看这宫殿规格,人定在万数以上。”
陆烬轩:“……好像明白你们国库为什么空虚了。”
皇宫里白养这么多人,一天开销得多大?皇宫里的支出不用想肯定是从国家财政里拨款,花的都是国家的钱!
不过启国皇帝生活再怎么奢靡都不关他的事,他也不会一刀切砸掉皇宫里工作的几万人的饭碗。顶多提示白禾一句。
“你以后想为国库节流的话就裁剪皇宫里的人和部门。皇宫里就住皇帝一家人,用不了成千上万人伺候。这一百给你,当零花钱。”说完陆烬轩重新躺下,他觉得给零花钱就是哄人了。
白禾捧着一百两银票默然。
“其实我打算跟小公公五五分的,但他不敢分,死活不肯给找开五十。”陆烬轩刚要闭上眼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邓公公给的情报你看完没?”
“昨日的都看完了,今日的尚未。”白禾忙答。他昨天心情不好,看了许久都没把东西看完,拖到今天才勉强阅览完昨天的份。
“写了什么内容?”
白禾蹙着眉组织语言,“似是一些朝臣的平日事迹,多是日常琐事,和……哪个大人又去逛花楼,点哪个姑娘……”
白禾还小,背后说人逛窑子的事先把自己说得羞耻无比。可比起哪个官员生病看大夫,哪个官员亲属去世这类平常的事,逛花楼算是昨天那叠呈报里最令白禾印象深刻的风流逸事了。
陆烬轩望了望白禾表情,心里对白禾的情报提取、分析天赋判了负分。
天真的小朋友不适合搞情报这行啊。
“没经过处理的情报就是这样,琐碎得像碎片。文官交给你的各种……对,叫奏疏,官员交上来的奏疏就跟这一样,充斥大量无效或碎片化的信息。你是要做大官的,那你就不能每一份奏疏都仔细看完。否则他们轻易能用大量无用的东西淹没你,让你错过真正应该做决策的正事。”
陆烬轩在政府厅做了两年国防大臣,十分清楚文官随时能用海量文件占据一个大臣的所有时间,让大臣上班忙着开会,下班熬夜看文件。所以做大臣最首要谨记的就是绝对不能对自己部门的文官说,他要过目部门里每一份文件、每一项政策。那只会让大臣最终一事无成,错过真正需要由大臣做出决策的重要事务。
“内阁出政策,司礼监审批,最后给皇帝核查,我觉得设计这套流程的人非常厉害,这大幅提高了独裁下的决策效率。那些呈报你不用看了,以后遇到类似的直接让他们告诉你重点。”
白禾想了想问:“圣人说兼听则明,皇上只听下面的人汇报重点,不怕他们隐瞒误导,受人蒙蔽么?”
“当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陆烬轩按揉起脑门,阖起眼,语声中逐渐透出倦怠,“完善责任制度,叫他们交书面报告,事后证明有隐瞒蒙骗的都得背责受罚。最重要的……掌握一个独立为你工作的情报机构。抱歉小白,我需要休息。”
白禾在他榻边慢慢趴下,轻声应道:“嗯。”
在寝殿守着陆烬轩睡觉守了一下午的白禾莫名被哄好了,晚上他又陪着陆烬轩用了晚膳,然后他才回自己房。
今晚他吃得比前几顿多了,甚至有点撑。虽说那些监察百官的呈报不必再看,但他闲着无事仍是将今日份的给看完了。之后他没有再去捧着高帝笔记看,而是去问邓公公能否取几本御书房里皇帝看的书来给他看。
这事都不用问陆烬轩,肯定是可以的。没一会儿邓公公就亲自送来五本书。
“三本是名家随笔,一本地理志,一本是经注。奴婢也不知侍君爱看什么,随意挑的。侍君下回可直说想要什么书。”
“有劳公公。”
邓义躬身告退。
白禾直接略过名家随笔,拿起那本地理志翻看起来。
看了许久他对这个启国仍没有任何概念,他上辈子从没有走出过皇宫,这辈子一睁眼又在皇宫里,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是极度陌生,无法想象的。
于是这书越看越无趣,还不如看话本子。
白禾捧起那张“零花钱”的百两银票,抠着手指想花钱。
如今没有太后送话本,他是不是可以给钱托宫人帮他买?
可这钱是陆烬轩“卖身”赚来,统共一百两全给了他。陆烬轩说是全部给他,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当做自己的钱。
这应是他们两人的共同财产。
想着想着,白禾又想到等陆烬轩的伤好了以后能不能让他带自己出宫。
他暂时不打算离开皇宫,但是可以出宫去逛逛呀。
最好能回白家一趟。他不死,总要给原白禾讨回些什么。
今天富贵荣华两人晚膳都用过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白禾本对二人不上心,过了许久不曾发觉异样。直到荣华跌跌撞撞跑进寝宫,哭着冲进白禾房里。
“主子!主子求您救救富贵!”荣华满脸是泪,哀哀哭喊着一下跪倒在白禾跟前。
白禾蹙眉低斥:“闭嘴!不可喧哗!”
荣华隔着泪水的眼一呆,想说话不敢出声。
白禾冷冰冰的视线扫过他沾满尘埃水渍的太监服,等待稍许才道:“出了何事,小声回话。”
荣华拼命忍住哽咽,擦擦眼泪小声说:“是。奴婢与富贵今日学完规矩本要回来了,却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截住,他们将我们带去慧妃娘娘宫中,什么话都不问不说,一到地方富贵就被拉去打廷杖。娘娘的宫人说要打四十杖!主子!求您快去救救他吧,真打完四十富贵就没得活了!”
荣华哭得凄凄惨惨,话里的内容也惨绝人寰。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被协管后宫的皇妃派人抓去打廷杖,还一打就是四十下,完全就是冲着把人弄死去的。
“奴婢们这几日都在内廷乖乖学规矩,不曾惹事,这一遭全然是无妄之灾!奴婢们绝对没有招惹到慧妃娘娘!求主子救救富贵呜……”
白禾坐在桌边,冷漠地俯视他,听到这里才出声道:“你们没招惹她,意思是我招惹她了?”
荣华一惊,赶忙说:“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真的是走在路上就突然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带走的,去到娘娘宫里也没人对我们说明何事,一上来就按住了富贵杖打。”
白禾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浅饮一口说:“后妃居住内宫,这里是外宫,内外宫间还隔着御花园。打板子用不了太长时间,我虽不知慧妃宫殿具体在何位置,不过单是从御花园到此的路,往返一趟的时长足以打完四十杖了。”
荣华惊呆了。
“主子您……您怎可如此……”荣华讷讷道,说到一半又自己将后头几个字给咽下。
倒是白禾替他说完了:“如此冷漠无情。”
“主子……”荣华呆了几秒,猛然往地上磕头,砰砰磕得直响。“侍君……求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白禾对于这些听着就令人于心不忍的“砰砰声”无动于衷,他甚至没有错开目光,反而直勾勾盯着荣华磕头。
“看不出来,你待富贵如此有心。”白禾竟做出一副闲话的架势,“我入宫第一夜,富贵蛮横将看守我这个不肯安分的主子的活全部推给你。当夜我受皇上召幸,从寝宫一回来他就抢在你前头献媚投诚,在抬舆送我回来的御前太监面前摆出我身边大太监的架势。他处处排挤你,你为他跑回来求救,还肯为他磕破头。”
荣华磕头的节奏骤乱,若是细看会发现太监服下的身子在微颤。他内心惊惧,惊得屏息,不敢再听侍君后头的话。
然后他就在惊惧中听见白禾冷冰冰的声音:“你爱慕富贵?”
荣华:“嗝?”
白禾扬起浅浅笑容,可爱的梨涡在颊边隐现,顶着纯真的表情说出最尖利刺骨的话:“不妨说说,慧妃的人无缘无故抓人打人,为何独独打富贵一人,而放你回来向我求救?”
荣华磕头的动作戛然,他抬起头,亮出红肿破皮的脑门,嘤嘤哭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只想救富贵……求主子垂怜,可怜可怜我们……”
白禾冷笑出声,“手段不高,倒是好用。”
他掸一掸衣袖起身,从荣华身侧走过,鞋子踩到了脏污的太监服,他直直走出房门,冷漠道:“跟上。”
荣华狠狠擦掉脸上的水渍,嘴角勾了勾,手脚并用爬起来,追着白禾出门。
白禾带着他笔直走出寝宫大门,在门前稍停,目光环视试图寻找白日在外面见到的四张熟面孔。
可惜此时已经入夜,那四人早就换班了。不过门外增加的一倍侍卫就为白禾一人添的。一见他出门立即就有侍卫抱拳行礼,然后问:“侍君可是要离开寝宫?皇上有旨,您若出门必须带侍卫随行。”
白禾矜持颔首:“是。我要去慧妃宫里。侍卫可方便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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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宫斗吧小百合!
第35章
白禾没说话前, 杵在宫门外头待命的侍卫们本打算按上回规格,出四个人跟着。然后白禾一说他大晚上要去慧妃宫里,这一群侍卫差点就当场给他跪了, 非说要侍卫司再调点人, 请白禾稍等。
白禾是要去皇妃手里捞人,他势单力薄肯定没那么容易, 心想多带些人也好。而他不急着赶去后宫, 因为这其实是一个局, 短时间内他人不到,这场戏唱不下去, 富贵便不会死。
少顷, 白禾乘在肩舆上, 前有侍卫开道, 后有侍卫跟随, 侧边有小太监打灯, 前前后后二十来号人, 仪仗摆得比后宫任何妃嫔都威风,哪怕是太后娘娘也没有。
最离奇的是侍卫司都指挥使也来了。
白禾……白禾面无表情,眼神已经呆了。
他不理解。
侍卫统领为什么在这里?
区区侍君出行,并且是在皇宫大内, 侍卫统领有何必要随行?
白禾并不认为一份上谕能令侍卫统领随行。
他虽不清楚启国官制,但在上辈子他的国家等同这个职位的官职是正三品。
慧妃的宫殿离御花园不远,经过宫门,穿过御花园后第一座宫殿就是她的住处。宫中灯火通明,一群宫人手持木杖押着富贵就在庭中显眼处,正殿大门紧闭,但灯光从门窗内透出, 隐有似人的剪影。
威风凛凛的侍卫仪仗拐个弯就到了宫殿外头,门后望风的宫人打眼一瞧便懵了,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当先的几名侍卫已握着佩刀格开宫人,跨进门内。
“等、等等!娘娘宫殿不可擅闯!”宫人的惊呼声迟了一步响起。
庭中一群人刚听见呼声抬头便见两排侍卫哗啦啦冲进来呈八字排开,众人不明所以地愣住,随后是侍卫司都指挥使迈过门槛。
慧妃宫中的宫人长在后宫,其实不太认得侍卫统领,不过他们认得统领那身与普通侍卫不同的官服。一大群侍卫冲进来的场面让众人回想起几日前侍卫搜宫,又是一惊。
“统领大……”慧妃的一个贴身宫女正要上前询问,就见统领一侧身,一道淡色的身影迈过门槛,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那人正是白禾。
“可是白侍君?”宫女继续上前。
白禾毫不怯场,直往庭中走,目不斜视笔直走向被两根木杖夹着脖子押在条凳上的富贵。
荣华小步跟在他侧后,顶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焦急哭丧相:“主子,是富贵!您快救救他!”
他的声音像是惊醒了发愣的众人,富贵扯着嗓子哭嚎起来,而拿着木杖的几名宫人则重重往他屁股上轮流打了一下。
“主子救我……我啊!!疼!啊!!”
一转眼富贵就挨了五六杖。
“白侍君。”慧妃的宫女连忙挡在白禾跟前,不让他继续走,“不知白侍君为何夜闯慧妃娘娘宫殿,您虽是侍君,却也是男子,您无故夜闯后宫……”
她没将话说完,却明明白白要给白禾扣一顶大帽子。
白禾停下步伐,但不是为她的话所威胁。他挪开落在富贵身上的视线投向正殿紧闭的大门,扬声道:“来人!”
侍卫统领站在原地没动,抬手给了其他侍卫一个手势示意。其他侍卫中立刻出列数人来到白禾身边。
“侍君。”
“把那太监带回来。”白禾抬起食指遥遥一点。
“是!”几名侍卫当即上前。
“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慧妃的贴身宫女陡然拔高音量,张开双臂往前一挡,其他宫人则肩挨肩挡到富贵前边。
“这是在慧妃娘娘宫里,岂容你等侍卫胡来!停下!”
慧妃手下的人反应不慢,胆子也大,硬是正面挡住侍卫。几名侍卫步子一顿,回头去瞧他们统领。
侍卫司接到的上谕是保护白禾,并无需要遵从其指令的内容,加之他们正儿八经的上司都指挥使在场,他们自然是以对方命令为准。
公冶启沉沉的目光掠过白禾背影,冲他们颔首。
这些侍卫这才真正动手,刀不出鞘,只握在手里去格开拦路的宫人。
太监们一下子就被推搡开,宫女则仗着自己是女子,而男女授受不亲,挺着胸依旧做拦路虎。
“你们敢在娘娘宫里动刀子?!”宫女大声嚷道。
她这般一诈公冶启当下大喝道:“侍君命令,尔敢阻拦!”
说着这位侍卫统领终于不再杵着门口,踏着威势十足的步子上前,在富贵的哭嚎声里来到白禾身侧,同时说:“谁敢阻拦就押起来!”
满庭院的侍卫齐喝:“是!”
接着不需白禾发一言做一行,侍卫们就刷刷扭住众宫人胳膊,拿刀鞘架脖子,制住众人后分出两个人去架着富贵肩膀把人提溜到白禾面前。
就在此时,正殿大门洞开,慧妃被宫女扶着手缓步出来,一双美目扫过庭中,嘴角挽起温柔的笑:“原是白侍君驾到,这般动静本宫险些以为是皇上来了,不敢匆忙出来怕在御前失仪,只得先整理了番仪容。”
慧妃温温柔柔,话说得漂亮,一上来就先解释为何自己躲在屋内不做声,这会儿才出来。
“见过慧妃娘娘。”公冶启拱手向她先行了一礼。
“统领大人。”慧妃稍稍回礼,然后将目光转向白禾。
白禾没有行礼,只回以冷冰冰的目光。
“我应该怎么称呼白侍君?”慧妃好像很大度,柔柔笑着亲切说,“侍君是男子,以姐妹相称定是不妥,似只能以姐弟相称了。弟弟这般晚了来后宫是有什么事?”
她没有和她的宫女那样给白禾扣帽子,反而语气和善,态度亲和,明摆着装傻。
白禾瞥眼被侍卫架在手里仍在呼痛的富贵,此时荣华已经凑到富贵身前伸手去搀人,嘴里在小声劝慰对方。侍卫见状就撒了手,荣华独自搀扶力道不足,一下子没搀住,差点把富贵摔到地上,害得他大声惨叫了声。
慧妃仍旧笑着,仿佛没看见富贵的惨状。她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之上,从高处看向白禾,脸上的表情无异样,心里却是痛快的。她身边的宫女昂首挺胸,傲然俯视着台阶下方的众人。
公冶启不做声,侧目盯着白禾,灯火明灭中无人看得清他眼里的不屑与傲慢。
白禾明明带了一大群人来,实则孤立无援,孑然一人。但他的表情很稳,平静地问:“慧妃娘娘何故抓我身边的太监,且罚他四十廷杖?”
慧妃露出诧异的表情:“什么?这奴才竟是弟弟的人?”
白禾不动声色,就静静看着她演。
“这可不巧了。”慧妃侧了侧脸,她身边的宫女自然接话。
“这狗奴才偷盗宫中财物,冲撞贵人,教我们姑姑碰上便按宫规罚了。娘娘协管后宫,周姑姑是娘娘宫里管事,按宫规处罚一个小太监有什么问题?”宫女傲然说。
慧妃依旧柔柔笑着。
白禾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猜到这是一个局,但拿不准是怎样的局。
他也不在乎富贵是真犯了错还是受自己牵连,不过人是一定不能留在慧妃手里的。富贵是内廷分配到他身边的贴身太监,无论两人是不是一条心的主仆,主子和贴身太监这个关系是铁定的。对富贵收买威胁也好,屈打成招也好,只需略施手段就能让他攀咬住白禾,从白禾身上撕下层皮。
所以不管白禾愿不愿意保下富贵,至少人不能留给对方。
白禾不急着来找慧妃则是因为富贵挨了打,荣华却能回来向他求救。
或许荣华是与慧妃等人一伙的,又或许荣华是被故意放走的,无论哪种可能均只表明一点:慧妃想把他引到后宫。
所以白禾不到场,富贵死不了。
现在白禾人到了,配合慧妃搭好了戏台,对方唱出来的戏却平平无奇。
白禾不解。
对面如此费心,总不会单纯是打富贵一顿泄愤吧?
“我初入宫不太懂规矩,但富贵胆小蠢笨,做不出偷盗之事。冲撞贵人不知是冲撞了哪位?我定叫他向贵人磕头认错。廷杖已打了,再罚他些银钱便是。我身边只有两个太监伺候,缺不得人。”白禾否认偷盗之罪,只认冲撞贵人的,“慧妃娘娘宅心仁厚,不是酷吏之徒,一定不会徒造杀孽。”
他用嘲讽的措辞说着求情的话,把慧妃与酷吏相比,气得慧妃差点挂不住笑。
她是深宫后宅之人,不是傻子好么?她也知道酷吏为人人唾骂厌恶!
“放肆!你竟拿娘娘比作酷吏!”慧妃的宫女厉喝。旁边被侍卫押着的那位宫女不甘落后,亦在旁叫起来。
“宫里打板子多的是四十、六十之数,哪里重了!宫规惯来如此!”
白禾偏头看去,“你是林姑姑?”
“不是!”宫女理直气壮。
“林姑姑何在?”白禾转回头问慧妃。
“她身体不适,并未在。”慧妃抓了抓想要回答的宫女,自己答道,“弟弟寻她作甚?”
“既是林姑姑抓人处罚,慧妃娘娘若不好改判,不妨叫她来。”白禾抬眼冷然直视她,“还是说……林姑姑根本与此事无关,人是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无故抓来,又被娘娘以莫须有罪名判罚廷杖?”
慧妃笑容一冷,声音仍旧温柔:“弟弟何出此言?她只是身体不适,不适宜过来。待她身子好些了你若想见本宫自当教她去见你。”
白禾转头问:“统领大人,今日午间有人在皇上寝宫门前喧哗闹事,当时侍卫抓了几个宫人,不知人是当场放了还是如何,其中是否有一个慧妃娘娘宫中的掌事姑姑?”
公冶启一愣,白天的事他只听了下属汇报并未上心,因为闹出问题的是皇帝妃子和内廷宫人,人也当场交给了内廷,与他们侍卫司没什么关系。他哪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个林姑姑!
在场侍卫也没有一个白天当值的,没人说得清楚白禾的问题。
“人当时就交给内廷了,臣不清楚。”公冶启表面不偏不倚的回答,然而这个回答一出慧妃就接着笑了,这样的答案与打白禾脸无异。
白禾又瞥下他,掩在袖中的手已不知不觉攥紧成拳。
这个侍卫统领今晚若是没来就好了,有此人在场他便难以借侍卫的势,看似是带了一大群人来,实际上他面对慧妃只得孤军奋战。
而侍君的身份在皇妃面前不值一提。
怎么办?
他该怎样做……
绝不能让富贵背上盗窃宫中财物罪名,这极易牵扯到他自身,慧妃那方随便拿出一个御赐物件塞到富贵身上,富贵再给一句口供就能攀咬上他,指证为他指使偷盗。御赐之物只能供奉陈列不可变卖,扯上了就是欺君,重则杀头。
冲撞贵人反而没什么,皇宫之中除了皇帝没有更贵的人了,皇帝是陆烬轩,他不点头谁也没法以此落罪。只要不是皇帝冲撞到任何其他人都是可大可小的罪,而且这事不易攀扯。慧妃如果没有和其他人合谋,这事顶多说成是冲撞到了她自己。
“荣华,送富贵回皇上寝宫,再去请御医给他看看。”白禾心念电转,决定先把人送走。
“这……”荣华面露犹疑,支支吾吾,“主子,那富贵的杖刑算完不算完啊?”
白禾霍然瞪向荣华,目光狠厉得仿佛要吃人,心绪陡然起伏,切骨的恨意由心而生。
在他孤军奋战的最困难时刻,荣华向他捅出了最锋利的一刀——荣华不会带富贵离开,他要把富贵的罪名落实。
判罪行刑,有罪方有罚。
富贵这刑罚算不算挨完?
完不完前提都是富贵有罪,慧妃这方判罚无误。
慧妃脸上笑意温柔,在白禾眼里则如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面目狰狞、择人而噬。
白禾目光转向她,手脚冰凉。
但他还没有崩溃。
他不会是孤立无援,陆烬轩是站在他这边的。他有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的帝王庇护,他怎么能被如此小伎俩击溃?!
“来人!把富贵送回寝宫!”白禾压抑住声线的颤抖高声喝道。
庭中侍卫纷纷去看统领眼色,公冶启无动于衷。
好在白禾的声音够大,传到了宫门外,一路给他抬肩舆而来的小太监们听这声呼喝后未闻其他动静,提灯太监一招手带着几人跨进宫门,垂首默声直直走向富贵和荣华。
侍君这种没有正经位份的后宫身份其实是没资格坐肩舆出行的,然而从第一夜陆烬轩召白禾“侍寝”时起,肩舆出行就成了白禾的特权,为他抬肩舆的自然是从御前伺候的太监中直接抽调的。这些小太监品级不高,但是是切切实实在御前做事的。
在皇宫之中,官职品级的高低永远不如与天子的距离远近重要。他们给白禾抬了几次肩舆,深知他的受宠程度,侍卫司不理会白禾,他们会。皇帝对白禾的宠爱程度就是他们遵从白禾意思的程度。
慧妃乍见一帮小太监跑进她宫里,柳眉深深蹙起,她的宫女不悦呵斥:“站住!哪里来的狗奴才也敢闯娘娘寝宫?!”
这些太监非但不站住,反而继续走向富贵,一个手里提灯的太监来到白禾另一边身侧对慧妃躬身行礼,然后不等慧妃叫起就自己抬起头。
“回娘娘话,奴婢们是皇上跟前听差的。”灯烛的光芒清楚映照着小太监的脸,露出一张慧妃觉得面善但不认识的脸。“奴婢干爹是元红总管,奴婢们无意闯娘娘宫殿,只是侍君有命,奴婢们得听从。”
原来这个小公公就是胆大到代元红告状的那干儿子。
慧妃表情一变,狠狠抓了把呵斥对方的宫女手臂,宫女面上闪过痛苦之色,但一声不敢吭。
“原来是元总管的干儿子,怪道本宫觉着面善呢。公公怎地到本宫这儿来了?可是皇上有吩咐?”慧妃故意把话往皇帝头上拐,装傻忽视白禾。
白禾紧攥的手微微松开,向前半步道:“把荣华也带回去。”
慧妃装傻,他就无视她。小太监们听话得很,上去就揪住荣华,另外的人抬起富贵。
“嘶疼!轻点、你们撒手!!”富贵发出杀猪般嘶嚎。
“主子?主子为何把我也……”荣华喊道。
白禾看也不看两人,模仿陆烬轩白天的语气漠然说:“堵上嘴。”
还空着手的太监连忙凑上去掀起两人衣摆囫囵往他们嘴里塞。
“慢着!”慧妃再也稳不住了,急得拔高声音喊,“公公,这奴才的廷杖还未受完,不能带走。”
小公公笑着说:“娘娘不必忧心,剩下的内廷自会处置。动作都麻利点!先把人带走,再回来给侍君抬肩舆,别教侍君等着你们!”
说完他就杵在白禾身旁不动。
慧妃终于气急,什么温柔贤惠都忘到脑后了,尖声道:“都给本宫站住!简直放肆!一群狗奴才敢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慧妃气懵了,说话没一点分寸。
白禾垂了垂眸,又或许她同太后一样在皇宫待久了,做惯了“主子”而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
小公公神色微变,刚要开口却被另一个人搅和了。
“慧妃娘娘稍安勿躁,既然您与白侍君双方各执一词,不妨由臣的侍卫司来查一查,侍君这个太监究竟有没有盗窃宫中财物。”公冶启说道。
慧妃一愣。
白禾蹙起了眉。
第36章
公冶启带着侍卫司插手后宫争斗, 慧妃正在气头上,人有点不理智,亦是色厉内茬之时, 一听他的话就慌着借坡下驴, 连忙同意,接着迅速找回信心, 隐晦地与身边宫女交换一个眼神。
“查可以, 但还请统领大人抬抬手, 先把我们娘娘宫里这些奴才松了绑。”宫女昂着头说。
公冶启果真抬手,侍卫们便松手放了人。
白禾眼神阴沉下来。
他知道此时最佳的做法是强行带走富贵荣华, 不给他们任何设计的机会, 但他这里只有几个仗元红势、勉强够得上皇帝一片一角的小太监, 对面却是侍卫司都指挥使及一位协管后宫的皇妃。
除非抬出陆烬轩, 否则他带不走人。
可他什么都没说、没做。
他意识到了不寻常处。
侍卫司都指挥使并非小官, 非宫闱之臣, 侍卫只是护卫这座皇宫和皇帝的臣子。说句难听的, 后宫斗得头破血流;内廷宫人争得井里塞满尸体都不关侍卫司的事。
公冶启为何要插手后宫之争?
他以何立场,在谋求何种利益?
白禾尝试用陆烬轩教他的方式去思考,他想不明白,却本能觉得不对劲。
但他认为有一点毋庸置疑。一位年近不惑之年就已身居高位的天子近臣不应当轻易涉足后宫之争。公冶启试图牵扯的绝不仅仅是后宫的事。
公冶启冲富贵一扬下巴:“先搜身。”两名侍卫立刻架住人, 另有一人动作熟练地在富贵身上由上至下摸索。期间拽下了他嘴里塞的衣摆,人立刻惨叫起来。
“疼——不要碰我!”
在富贵的尖叫声和侍卫不断摸索的动作里,一个巴掌大薄薄的黄纸包忽然掉落到地上。侍卫动作一顿,赶忙弯腰去拾。
富贵脑子还没被打坏,瞪大了眼盯着那纸包挣扎大叫起来:“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冤枉啊!!”
架着他的两个侍卫抓着人岿然不动,搜身的侍卫已退开几步,揭开纸包瞄了一眼。众人只见侍卫脸色一变, 立即盖上纸捧着东西快步到公冶启跟前双手呈上。
“统领。”侍卫低声说。
公冶启没有接东西,而是就着侍卫的手揭开纸的一角瞧了一眼,然后说:“速去查验。”
侍卫领命重新包好纸皮快步离开宫殿。
慧妃看到陌生的黄纸包蹙起柳眉。她算计白禾——富贵用的盗窃之物分明在她那个被侍卫抓了的宫女身上,是一枚镶玛瑙金凤钗。
金银首饰拿去熔了可以直接当钱用,比起盗窃宫中其他物件,这更容易脱手和无法被追查。
东西一熔鬼知道它原本是什么东西来自哪里。所以宫中人若要偷运东西出宫变卖也多是选择金银首饰。她用金钗栽赃贴合实际。
这纸包里的又是什么东西?
总不能是这小太监真的偷东西吧。
慧妃就是真傻子也该察觉到不对头。
“看来这位公公身上真的藏了东西,请二位贵人稍待,等侍卫司查验,验明此物后定能水落石出。”公冶启一改此前的冷淡敷衍,认真说起话来,其语气虽极力表现得平静,可他一双眼睛在灯火照明下迥然有神。
他在兴奋。
白禾垂眸,冷汗涔涔。
慧妃勉强笑起来:“查验恐需些时间吧?今日天色已晚本宫也乏了,明日有了结果统领大人再回禀一声便是。这么些男子聚在本宫宫里终归不妥当,惹得皇上不悦就不好了。”
公冶启抱拳道:“娘娘请耐心等一等,我侍卫司人手足,查验东西很快的。偷盗宫中财物看似是小罪,躲避宫门检查偷运物件出宫却是桩大事。慧妃娘娘抓的是宫人偷东西,我侍卫司却要查守卫宫门的大事。”
说是大事,其实就是往偷运东西入宫谋害皇帝上扣。皇宫里诸事可化小,唯独牵系到皇帝安危是十足的大事。
话说到这份上慧妃也无法,只能说:“本宫确实乏了,先回屋歇会儿,统领这边有了结果来禀报就好。”说完她带着人转身回正殿。
公冶启不在意,任由她回房。白禾沉默地向一旁走了几步,远离公冶启望着院墙不吭声。小太监们本想围上来被小公公挥手赶开,于是他们自己退回到宫门外头守着肩舆。瞅着侍卫司的人没动,一个小太监悄悄离开在宫道上拔足狂奔。
公冶启察觉到了,回头望了眼门外没阻止。
“侍君,奴婢去向慧妃娘娘讨一张凳子来给您?”小公公低声嘀咕,“娘娘也是的,只顾自己躲了不知道邀您进去坐一坐。”
白禾冷淡的瞥眼他继续沉默。
那厢荣华没人盯着,他挂着满脸泪水扯掉嘴里衣服扑到白禾面前跪下。
“主子救救富贵哇……”
富贵也在大叫:“对对,主子……主子救我!我真不知道那是何物!我和荣华本来就是回内廷学规矩的,我傻了才偷东西呀!主子如今这般得宠,明明只跟着主子就有富贵荣华可享呜呜……”
两个小太监一个大叫着哭,一个小声的哭,幽幽咽咽絮絮叨叨,哭得满庭院人心烦意乱。
白禾置若罔闻,也没再叫人堵住他们嘴。
公冶启冷嗤着看眼两个鬼吼鬼叫的小太监,想着人再晚些儿想叫也叫出不声了,他就发发散心让两人死前叫个痛快。
侍卫统领说侍卫司动作快,不久之后众人果见那捧着纸包离开的侍卫重新回来,冲进宫门就说:“统领查明了!”
“哦?”
“回禀统领,那纸包里装的是雪花散!”
宫闱禁物雪花散。
“什么?”慧妃像是一直坐在门口等着似的,一下子从门后冒出来,她蹙着眉看看惊呆了的富贵,又慢慢看向在另一边好似在观赏她宫中风景的白禾,脸上的表情变化抑制不住,唇角逐渐勾起又被压下,“弟弟怎会沾那等禁物!”
白禾遽然回身,素色衣衫的下摆在空中旋出素雅的花,他冷冷看着公冶启。
出乎意料的是公冶启没有顺着慧妃的话说,反而道:“事情未查清,娘娘慎言。这太监叫什么?”
“回统领,似是叫富贵。”
公冶启几步走近不断喊冤的小太监,沉声问:“太监富贵,你不断喊冤,是否当真不知这纸包哪来的,里面是什么?”
富贵眼睛瞠到极致,如醍醐灌顶大声说:“是!是啊!统领大人明察秋毫!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更不知道那纸包是何时到我身上的。我在分配到白侍君身边前一直在御马监做扫洒,已快一年没轮到出宫的假了,我上哪去弄雪花散进宫啊呜呜。”
富贵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声音嚷得越大越能证明他的清白。
白禾冷冷的目光陡然一转,从公冶启移至慧妃处。
他好像猜到了。
公冶启所设计的人是慧妃。
“若东西不是你的,那只能是旁人放到你身上的。”公冶启转向慧妃,“慧妃娘娘,这太监是被您抓来的,此前一直在您宫里受刑,若是旁人栽赃,只怕……”
慧妃脸色蓦地煞白,她的宫女几乎尖叫着大喊:“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家娘娘……宫里的人?!”
宫女说到一半陡然醒神,着急忙慌补上后几个字,差点把她家娘娘给推进坑里。
慧妃怒瞪此宫女,留得长长的指甲狠狠掐进宫女手臂皮肉里。宫女痛得五官扭曲,不敢有言。
“此事还需详查,不过今日对富贵太监行刑的人,还有那个抓到他的林姑姑都要到我侍卫司走一趟了。大家肯配合,此事也好早些水落石出。”
“这是自然。”慧妃强迫自己笑起来,狠狠掐着身边宫女说,“小桃儿也去一趟吧,你今日一直陪着我,定要在统领大人那里为我证明清白。”
宫女桃儿听出她话外之音,登时泪流满面,却不得不听从慧妃意思:如果雪花散是栽赃陷害慧妃的,她就要顶替慧妃认罪,直接断了这桩栽赃计谋。
公冶启眼里的不屑和得意几乎要压不住了,敷衍的朝慧妃行一礼之后就指挥侍卫抓人。
“娘娘……”小桃哭得肝肠寸断,不死心地向慧妃伸着手,希望她打消主意。
而慧妃只是重新拾起她温柔贤淑的面具,柔声安慰:“没事的小桃儿,只消跟着走一趟,将你知道的实话实说……很快就能回来的。”
小桃怔了怔,猛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哭喊了许久的富贵乍然一听比自己更凄厉的哭声整个人都惊了。荣华低着头从白禾身边站起来,掩去脸上的震惊和懊丧。
荣华本以为今日是慧妃设局,以白禾一介初入皇宫无权无势的新人,而且瞧着那脑子也不大灵,大约是脱不了身的。所以他顺水推舟,配合此局把白禾引来,试图踩死富贵以求脱身。结果好端端的被人横插一杠局势翻转,慧妃从设计者变为被算计者。
白禾看他的眼神那样可怖,态度更是冷漠得可怕,只怕是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了,他得想想说辞糊弄过去。
侍卫司抓着慧妃宫里的人离开,公冶得意到险些忘了顾着白禾直接带人走了。临出宫门前想起这茬,生生止住步回头望着他,脸上满是催促的不耐。
“白侍君何时回?”
白禾冷然瞥眼面如金纸的慧妃,心道一句“愚蠢”便冷漠离开。
与他明知是局还要来带走富贵同理,慧妃不阻拦侍卫司拿人,这些宫人一旦受刑或被收买要挟,要攀咬上慧妃极其简单。而慧妃要脱身就不知要多花多少力气。
再听她与宫女小桃的对话以及对方崩溃哭喊的反应,慧妃肯定选择了弃车保帅。这是聪明且愚蠢的下策,如此她就必须保证她对小桃的拿捏到位,绝不会被其他人撬动破解。否则她面对的将是一个贴身宫女的报复,就算逃脱了雪花散,她过去做过的算计却有暴露之危。
白禾不关心慧妃的死活,甚至想她的坟头填把土。他坐上肩舆,由公冶启“大方”留下的四个侍卫护送回寝宫。
与慧妃宫殿一墙之隔的御花园内一处,陆烬轩长身而立,目光望着院墙,似能透过砖石看到墙壁之后的景象——事实上他的精神力确实能“看”到墙后之象。
他身边是静默站立的邓义,身后是一众安静如鸡的侍卫。
皇宫大内不可喧哗,夜幕之下这座雄伟的皇宫内更显安静。一道分隔宫殿的院墙阻挡不了墙那头庭院里的喧闹声,是以跟随陆烬轩而来的所有人都旁听了半场。那头侍卫奉命拿东西去查验时众人还在担忧一会儿侍卫撞见皇上该有多尴尬,结果人家压根没进御花园,在外头路上躲了一会儿就装作风尘仆仆回去复命。
那侍卫还没进慧妃宫里,陆烬轩就对邓义说:“去查朕这位统领大人。”
邓义忙应是。
陆烬轩稍稍侧首:“不问朕为什么查他?”
受了恐吓于是秉持少说只做规矩的邓公公稍一迟疑,尚未遵从上意问出口就听皇上自个儿说了。
“侍卫司和内廷归属不同,互不干涉,朕床上的人更归不着侍卫司管。几个情人争风吃醋闹起来,闹的是朕,干一个侍卫统领什么事?他如此积极参与其中,简直把‘我有问题’写脸上了。嗤。”陆烬轩低声笑起来。
邓义心下一凛,抬头去觑他神色。灯笼的光不够亮,照不清陆烬轩整张脸,邓公公只能看见陆烬轩勾起的嘴角。
他猜皇上的眼里一定没有笑意。
后头的侍卫齐刷刷低着头,恨不得在这一刻耳聋,那就不会听见皇上如此嘲讽他们统领大人。
咋办啊!皇上骂咱们上司,这事要不要透给统领啊!
侍卫们纠结得要死。紧接着听到墙那头传出“雪花散”三个铿锵有力的字。
众人:“!”
“哼。”陆烬轩又是一声讽笑。
他终于知道那天搜宫搜到的可疑物是什么了——是一包雪花散,而非补药。
富贵的鬼哭狼嚎挺有穿透力,嚷得侍卫们把头埋得更低,邓义则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去瞧皇上。
果然听得皇上说:“邓义,给镇抚司两天,能查出多少?”
“公冶大人在侍卫司许多年,升任都指挥使业已数年,许多事……”邓义用余光瞥下后头的侍卫,“原来就有数。若得到侍卫司上下配合,兴许能查得更快更深。”
陆烬轩随之也瞥了眼众侍卫,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人家在侍卫司任职多年,那里面都是他兄弟,正经人不会轻易出卖兄弟。”
一众侍卫恨不得哭出来,齐刷刷又安安静静跪下来,忍着蚊虫叮咬一动不动。
陆烬轩不去看跪下的众人,只淡淡说:“起来。”
他仰望星光璀璨的星空,听着墙那头公冶启把雪花散往慧妃头上栽,慧妃当机立断舍弃自己手下的人,低头侧身对邓义漠然说:“利用朕的人要付出代价。传朕命令。”
一项项任务由陆元帅发布:“命令镇抚司查出雪花散流入宫中的路径,从德妃那开始查,两日内朕要看到结果!同时查宫外雪花散从生产到售卖整条利益链,查他们背后和内阁众臣的利益关系。”
帝国元帅的强势在恍然一瞬间与封建帝王的霸道重合。
邓义听得心口狂跳,所有人都在震惊德妃为何会与雪花散牵扯上关系。更震惊内阁大人们怎么好像也往里掺和了?!
“镇抚司正在查的东西先放一放。”陆烬轩收回精神力,声音低沉悦耳,却无情得惊人,“现在……去把白天在朕宫外喧哗的人抓起来。慧妃,和那个何侍君。”
邓义明知该少问,仍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启禀皇上,是、是要北镇抚……是让锦衣卫去拿人吗?”
侍卫们齐齐在心里抽气。
天呐!叫北镇抚司来办,是要把人扔进诏狱啊!抓的是皇上的爱妃和侍君哇!
皇上对自己枕边人都这么绝情,他们这群小侍卫小命休矣呜。
“是。”陆烬轩望着御花园出入口忽然露出笑容。
押着慧妃手下宫人的侍卫司众一进御花园看见这处灯火照着一群人,先时吓了一跳。公冶启心下一惊,连忙带人过来行礼问安。陆烬轩一摆手让他们走,继续望着御花园外的道路,直到白禾进入他的视野。
“好像是皇上!”
“别废话,赶紧把肩舆抬过去!”
小太监们迈着大步把肩舆和上面的白禾扛过去。靠近了一看矗立在花丛间的一行人果然是皇上仪仗!
昏暗的御花园小路似乎被星光和灯笼照亮,在光影中鹤立鸡群的男人脸上挂着白禾熟悉的笑容。分明看不清那人眉眼里漾着的温柔,白禾冰凉的四肢却在瞬间被温暖。
肩舆堪堪降下,他已慌着下来,罕见地失了礼仪,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激荡鼓舞着奔向那个笑看着他的男人。
“皇上!”白禾几乎撞进了陆烬轩怀里,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袂,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绯红。
“皇上为何在这?”白禾脱口问道。
陆烬轩按住小鹿般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的小朋友,扶着对方肩膀把人稳住,低头含着笑意说:“当然是来接我们小白回家睡觉。”
第37章
翌日早上, 昨晚慧妃宫里发生的事情基本传遍了整个后宫,众妃在向太后请安中火上浇油。寝宫这头陆烬轩刚端起碗要吃早饭,太后就带着一众宫妃赶到。
“太后驾到!”
太后仪仗再次直闯宫禁, 侍卫可不敢与太后动手, 只能无奈看着太后率众妃冲进寝宫,再闯寝殿。一群人哗啦啦冲进屋里, 把门里门外给赌满了。陆烬轩放下碗面无表情望着她们。
侧殿房里听见动静的白禾匆匆跑出门, 余光扫见跪在他门前的荣华时脚步微顿。
荣华在此跪了一夜, 早已直不起身了,脊背弯得犹如熟虾, 双手撑在地面为膝盖减轻受力。
白禾一言不发路过他, 急切来到宫门口:“来人, 将擅闯皇上寝宫的宫人全部拖出去!”
门外值守的侍卫眼神一变心里暗爽, 齐齐抱拳称是, 然后佩着刀便进入寝宫大门抓人。跟随太后与后妃而来的宫人们, 尤其是太后的人惊诧到惊呼抗拒。
“我们是太后宫里的人!你们要做什么!”
侍卫们熟练地捂嘴逮人。可惜侍卫人数不如后宫主子们带来的人多, 一口气只能抓住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好几个人慌忙跑进殿内找自家主子求救。
眼看没人堵殿门了,白禾冷着脸进门。
“皇帝!你喜爱豢养娈宠哀家也没说你,你对后妃喜新厌旧不肯好好开枝散叶哀家也纵着你, 可你如今做的是什么!慧妃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怒声训斥。
德妃“心直口快”说:“母后,听说是出动了锦衣卫。”
锦衣卫是什么?北镇抚司里就是一群恶犬!太后只是久居深宫,不是孤陋寡闻!哪有锦衣卫抓皇妃的道理?
太后:“自我大启高帝起就没出过这等以下犯上的事!”
“娘娘!”跑进来求救的宫人不敢打断太后说话,只好逮着站得离门最近的容妃小声告状:“外头的侍卫不知为何突然抓人,大家都被抓走了。”
容妃冷睨他们,低声斥道:“放肆!在御前岂容你们这些开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滚出去!”
宫人一懵, 发热的头脑霎时冷下来,惊恐而小心地透过人群间隙去窥视坐在膳桌后的皇帝。
他们跟随太后几年,在宫中跋扈惯了,太后娘娘连皇帝寝宫都敢闯,还是两次,他们这些宫人竟然同样没有分寸敢跟着进来。不受容妃这番训斥,他们似乎真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
可即使有容妃的训斥,这几个宫人也不肯离开寝殿,硬是闭起嘴赖在里面。白禾绕过她们直接来到陆烬轩面前。
“请皇上安。”白禾先向陆烬轩行礼,再转身向太后行礼,“请母后安。”
太后十分厌恶皇帝养男宠,此时又在为慧妃的事发火,对于白禾自然连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她甚至不肯看他不回应请安。
“来。”陆烬轩对白禾招手,“坐。”
顶着太后与众妃火辣辣的目光,白禾真的在陆烬轩左手边——他每次陪陆烬轩用膳所坐的位置坐下。
太后看得直皱眉,但没忘记她的目的,于是无视了白禾并稍稍缓和语气一边走向摆在旁边的椅子一边说:“皇儿,不是母后说你,不论如何慧妃是你的枕边人,是一宫之主,皇妃娘娘,怎可被锦衣卫那等奴才……”
太后坐了下来,她的贴身嬷嬷和众妃却不敢坐,只是跟着挪了挪位置。
“还不知道那些狗奴才会如何对慧妃。”太后拿出手帕按着眼角,一副心疼哀痛的模样,“可怜的孩子哦,怎么被一群外男给抓了!这教她以后哪有脸做人?!”
白禾听太后如此语气心里非常不悦,仿佛在太后眼里别人都不是人,只有她们后宫里的娘娘们是人。更别提她对皇帝也充满颐指气使。
陆烬轩捏了捏白禾手,低声说:“小白,把内阁那份奏疏给太后看。”
白禾立即照做。
不明所以的太后看着白禾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白禾抬高双手,将头埋低说:“回母后,此为内阁众臣联名上奏。皇上请您阅览。”
太后不敢伸手,看向陆烬轩道:“皇帝何意?哀家怎可看大臣奏疏?”
她又不傻。
陆烬轩坐着没动,更没作声。
“皇上请母后阅览。”白禾像个传声筒一样说。
太后皱着眉与身边的嬷嬷交换一个眼神,终究是在陆烬轩的注视下伸出手。
奏疏不长,太后识字,不过须臾便可读完全文。但她还未读完就雷霆大怒,抓着两边将纸撕碎:“混账!!!”
除了知情的白禾与陆烬轩,在场其他人全部震惊、疑惑。德妃当即发问:“母后,上面写的什么?”
太后将碎纸扔在地上,怒气冲冲站起身,对着站在面前的白禾恶狠狠甩出一巴掌。
“啪!”一声清脆而响亮,白禾白嫩的脸颊上立时浮现一个巴掌红印。
太后怒骂:“魅主惑上的东西!哀家不过让你去佛前跪拜祈福,你却妖艳惑主离间哀家与皇帝母子情义,甚至拿后宫的事闹到前朝去?!这是祸乱超纲!”
这一巴掌打在白禾脸上,也打在陆烬轩心里。在场只有一众妃嫔心里暗爽不已,恨不得冲上来帮太后再扇几掌。
自紫宸宫失火皇帝称病移宫,整个宫里就只有两个男侍君能够进寝宫见一见皇帝,实把众人嫉妒得半死。
“拿冰块棉布来!”陆烬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拦住白禾腰将人带走,“邓义!去侍卫司传令调人,把太后和她们送回去!”
他在“送”字上加了重音,那岂是送,那是要押送。
“皇帝!”太后气得眼前发昏,也加了重音说,“哀家是你母后!”
陆烬轩回身冷冷说了一句:“朕才是皇帝。”
太后深吸口气,嬷嬷连忙劝道:“娘娘可别再说什么火上浇油了!咱们先回吧,母子没有隔夜仇,皇上向来孝顺您……”
嬷嬷给太后使眼色,示意过些日子皇帝想清楚了自然会来向太后道歉服软。
最重要的是总不能真等皇帝叫动侍卫来“送”她们回去吧?闹到那个地步丢的是皇家的脸面!
“回宫!”太后一甩手走了。众妃见状也忙不迭跟着她离开。庭中侍卫见她们要走,顺势放了已经抓到手的宫人,然后退回宫门外继续守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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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白禾脸上依旧残留着刺痛感, 红肿未消,可见太后当时手劲之大。他顶着未消的红痕坐在司礼监值房里,首席秉笔太监邓义取来两张圣旨解说。
邓义:“司礼监草拟圣旨, 成本一式两份, 一份发给接旨的,一份留档存放。圣旨有固有格式, 开头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其后再写正文。其中凡遇‘天’字应换行顶格,皇帝换行升格。天在上, 皇上次之。”
白禾在一张白纸上照着此格式写下开头。
他上辈子从没亲自颁过旨, 这是他两世第一次真真切切亲手触摸到皇权二字。
他笔下的每一个字将成为真实、具体的命令, 对皇权之下的任意一个人予取予夺。
都说字如其人, 白禾的字却是方正、清晰、等大, 端正得没有一丝性格与风骨。它们就像司礼监过去所制的圣旨上的字一样端正明义, 无丝毫歧义。
即使是邓义也忍不住赞道:“侍君这手字练得好!像我朝公文用的字。”
启国公文一般使用馆阁体书写, 包括司礼监所制的圣旨。
“公公。”白禾顿笔,“你认为这圣旨该如何拟?”
邓义低头盯着桌上的成品圣旨,不看白禾:“若按司礼监的做法……内阁以太后违背世宗遗训上奏,皇上宽仁孝顺, 不愿以此责备太后。”
邓义不愧是混到司礼监二把手的公公,净睁眼说瞎话,张口就来。
“然而太后娘娘不领情,公然损毁公文,践踏朝廷威严,罔顾超纲。皇上为人子,不能言说母亲的不是, 但作为一国之君,皇上不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白禾忽然问:“皇后薨逝后,后宫谁掌凤印?”
邓义心里一跳:“当时凤印是交还给太后了,六宫事务则交给四妃协同管理。”
白禾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经过润色的邓义那番话。
“着令收回凤印,暂交……”白禾迟疑少许搁下了笔。“此事得请皇上决断。邓公公,回寝宫。”
寝宫,陆烬轩走到侧殿白禾门外,看见跪在这里的荣华对身旁宫人说:“扶人坐下。”
荣华听见声音抬了下头,看见龙纹衣摆连忙又磕下去:“皇上!谢皇上恩典!”
宫人们上前拖拽起荣华让他坐在地上。
“你叫什么?”陆烬轩问。
“奴婢荣华,荣华富贵的荣华。”荣华屈腿坐着,跪了一晚上的双腿早已僵硬麻木得快没了知觉,骤然放松下,仿如万蚁嗜咬,可是在御前他不能表现出痛苦,只能拼命隐忍。
“为什么跪在白禾门前?”
“是奴婢说错话惹了主子不悦。”荣华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说话有气无力,柔柔弱弱的,一旁的宫人瞧着都难免心生恻隐。
陆烬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也确实没有任何受打动的迹象。“白禾是应该生气。你昨天做过什么,目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荣华心脏狂跳,惊慌失措要重新跪下来,结果腿脚不利索,导致整个人趴到了地上。陆烬轩就在他面前冷眼旁观。
荣华带着哭腔辩解:“奴婢绝没有受慧妃娘娘收买,奴婢是真心担忧富贵,着急救他才来求侍君的!奴婢绝没有背叛主子呜呜……”
他咬死救人心切而不论其他,抵死不承认自己的私心,更矢口否认有背叛之嫌。
荣华在白禾面前向来表现出对富贵的欺负逆来顺受,他这样“软弱无能”的小太监在这座皇宫中不计其数,而人总会对弱者产生恻隐之心。他恰恰是擅长利用“弱势”来博取关注、同情,牟取利益的人。
在示弱上,荣华与白禾是相似的。
区别似乎在于白禾的“柔弱”打动了陆烬轩这位强者,荣华的表演却没有。然而事实上两人的小把戏都被陆烬轩看穿了。
陆元帅只是不在乎。对于没有利益关联或冲突的人,陆元帅向来不会随意置喙、评价。
但昨天荣华的行为损害了白禾的利益,陆烬轩不能视若无睹。
“跪在别人门口不是你认错了,你在用这个行为逼白禾放过你。”陆烬轩扯了扯袖子,接着说,“你让寝宫里的人都亲眼看着白禾虐待你,让其他人害怕、讨厌他。你用道德绑架他,迫使他放弃惩罚你。”
陆烬轩说着扫了眼身边其他宫人,看见众人不约而同低下脑袋,躲避视线。当别人对荣华产生同情的瞬间,他们就会对白禾产生不满。
“白侍君没有要求你跪在这里。朕昨晚把他哄得好好的,他根本没空想起处理你这些外人。”陆烬轩说。
旁人乍一听这话顿时想歪了,往床笫间那档事上想。随后才想起皇上受了伤,近日来是做不了那些的。
荣华焦急辩解:“皇上!奴婢没有,奴婢愚笨得很,怎可能耍这些心思……”
“荣华。”陆烬轩冷漠打断,“你应该不想知道过去试图愚弄朕的人有什么下场。”
荣华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陆烬轩还在输出:“既然你不肯认错反省,朕来帮你。你错不在‘背叛’,毕竟白禾不是你父母,你也不是他的宠物,谈不上背不背叛。但你昨天对他做的足以害死他,你选择做他的敌人,就是朕的敌人。”
荣华刷地一下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伏地求饶:“皇上饶命!奴婢不敢!奴婢从没想过害侍君!”
陆烬轩置若罔闻,侧身和身边宫人说:“给他结三个月工钱赶出皇宫,以后不再录用。”
比起砍头的死罪,这似乎算不上惩罚,但荣华仍然感到手脚冰凉,如蒙大罪:“求皇上开恩!奴婢这等阉人出了宫等同于死啊!”
宫女还好,其他太监听到这里也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这样吗?”陆烬轩惊讶看向身边的小太监。他以帝国人的视角看待皇室与太监的关系,将荣华视作了在皇宫里工作的侍从员工,而忽视了启国现实。
荣华做的事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其对白禾的不轨之心,并且由于侍卫统领的横插一杠破坏了慧妃的计谋,白禾没遭到任何实质伤害,□□华之居心叵测瞒不过任何有眼睛有耳朵的聪明人。没人会继续放任这种人留在自己身边。
如何处置荣华是一个问题。
“回皇上,奴婢们是阉人,身体不如正常男人强健,体力活做得不如男人好,出宫之后没处上工,除了王爷府别的人家也不能招咱们做工。回乡种田……奴婢们多是家里穷苦给卖进宫的,哪里能回去。”
小太监深有感触,把自己给说伤心了。
“何况世人多瞧不起咱们,若非家财万贯衣锦还乡,奴婢们出宫真叫一个生不如死。”
陆烬轩沉默了会儿,说:“那就把他降职调走,以后也不准升迁。”
虽逃过死罪,活罪好像也免了,可在皇宫之中“不得升迁”与判人死刑有什么区别?!
荣华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喊:“皇上!”
陆烬轩垂眸瞥去一眼,漠然摆手转身。立刻就有宫人上前堵住荣华的嘴。荣华做戏的眼泪变成了真正的悔恨的眼泪。
他后悔昨天顺水推舟配合慧妃的计谋;后悔踩死富贵上位;后悔他非但没得到想要的反而前途尽毁,后半生永远深陷皇宫最底层,将被任何人肆意践踏,永无翻身之日。唯独不后悔在这座皇宫中耍心机使手段。他恨的是赢家不是自己。
陆烬轩皱着眉回到寝殿,一个在皇宫中极不起眼的小太监被拖出寝宫门,他却代表着封建皇权坐在宽敞、精美的宫殿里,刚刚完成了对一个小太监的惩罚、打压。
他忍不住问宫人:“像荣华这样出卖人换取利益的,在皇宫里一般怎么处理?”
宫人不清楚荣华昨天究竟做了什么,只从荣华自我辩解的话里捕捉到一个“背主求荣”的关键。众人互相对视,最终由一名小太监说道:“背主求荣的奴婢向来只有死路一条。”
陆烬轩沉默。
他意识到自己和这里的人从思想根源上的格格不入。他不理解启国人的想法,启国人也不理解他。但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点这座皇宫给人的窒息感。
这时白禾带着邓义走进寝殿,邓义手里捧着一大托盘东西,白禾手里则捏着张纸一直到近前才行礼。
“皇上,我看见宫人将荣华拖走。”白禾在陆烬轩身前站定,“是皇上下的令么?”
陆烬轩收敛起情绪,平静说:“他陷害你,朕不想再看见他所以处理了。你对处置他有另外的想法?”
其实白禾在外头已询问过带走荣华的宫人是如何处置的,他比陆烬轩更懂这样的处理将使其日后如何的生不如死。
“皇上的处置十分妥当。”白禾说。
昨天晚上当荣华向他捅出最狠的一刀时,他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是恨毒了荣华。但这些恨与陆烬轩相比不值一提。白禾知道陆烬轩是为了他而去惩处人便够了。
至于处置得是轻了还是重了并不重要——不如陆烬轩愿意维护他这件事重要。
陆烬轩勾起笑容,目光凝在白禾脸上:“朕还怕你不开心,气我代替你做决定。”
白禾陡然间脊背发凉,指尖不自觉攥紧手里的纸,极力维持镇定说:“不会,我都听皇上的。”
邓义单是在旁边看着都替白禾捏了把汗。自古君王无情,皇上圣心独断。皇上要处置一个宫人,白禾作为侍君如何能埋怨不满?他真怕白侍君恃宠而骄顺着话就抱怨,惹君王不快。
“小白不是去写圣旨了?这么快写完了?”陆烬轩收回视线,招手示意宫人给白禾搬凳子坐。
白禾用余光瞟了下邓义,展开手里的纸呈递给陆烬轩。
陆烬轩:“?”
给他干什么?,明知道他看不懂。
“皇上,皇后薨逝之后凤印便退还到太、母后手里,而协管后宫之权分给四妃。母后虽无管理六宫之名,可后宫诸事行文需加盖凤印,母后如有心执掌后宫则有实而无名。凤印再放在她手中不妥,请皇上决断应将它交给后宫哪位娘娘,我才好写在圣旨上。”白禾暗示一番凤印的用处和对后宫中人的重要性,免得陆烬轩不懂。
这可困扰住陆烬轩了。后宫娘娘们又不是他老婆,他怎么决断啊?
想了想他只能说:“首先排除德妃。”
白禾一愣。
倒不是别的,他惊诧的是陆烬轩才来几天就连宫里有个德妃都给记住了?
白禾立刻对于这位能在陆烬轩心里留下印象的德妃起了防备。
“这个凤印不能像皇……朕的一样托管吗?司礼监不是托管着朕的印鉴吗?”
这话白禾不知道怎么回,于是回头去看邓义。
邓义说:“回皇上,凤印原就是托管于太后娘娘手里。”
意思是除了由皇后执掌,把凤印交给谁都属于托管,谁来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后位空悬,最好的办法当然尽快立后。
而一说起立后,必然引起皇帝不悦,邓义才不直说呢。
“小白先随便选一个吧。”陆烬轩说,“皇宫将要起大案,等结案再看剩下的人里谁更合适。”
白禾心惊,很快联想到昨夜侍卫司闹的那一出。
“我观兰妃蕙质兰心,便暂交给她吧。”白禾拿回纸就去一旁桌案上继续起草。
邓义小心上前将盛放装裱圣旨用具的托盘放到桌案一角。
白禾在这儿写字,陆烬轩好奇,站到桌对面观摩。
陆烬轩:“小白的字好看。”跟打印的似的。
白禾笔尖稍停,状似不经意说:“是为科举好生练的。”
知道白禾入宫前因的宫人们纷纷低头缩脑当鹌鹑,生怕下一刻就听他与皇帝两人吵起来。
陆烬轩没有反应。白禾咬了下唇,不敢再说错误的话暴露对方,快速落笔写完。
“写好了。我念给皇上听。”白禾举起纸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作为秉笔起草过许多圣旨的邓义听着忍不住在心里赞赏,白侍君不愧是一路杀进殿试的,一份责备太后的圣旨竟被他写得风采斐然。就是接旨的太后娘娘届时听了可能极其窝火。
陆烬轩听完也品不出什么文采不文采,他基本有听没有懂,只能理解一丁点。
白禾捏着纸眼巴巴望着陆烬轩,心道这道圣旨用词浅显,基本以白话方式行文,不如他写的内阁纪要艰深难懂。这样的文字也听不懂吗?
这不可能。
白禾觉得就是大字不识的宫人都听得懂。
陆烬轩:“……”
他真的只能懂一点点。
“写得好。是吧邓公公?”陆烬轩敷衍点头,并将话头抛给别人。
“侍君之字方正圆融,侍君之文字行云流水,条理清晰,言之凿凿……”邓义会意,张口就夸。
白禾:“……”
陆烬轩悄悄松口气。幸好他机智,让别人代夸,小白听到夸夸肯定很开心吧?
然后他一扭头就看到白禾投向自己的困惑中带着嫌弃的眼神。
白禾也没想到,陆烬轩连这都不懂。
到底是哪里来的文盲?!
“朕好像没听到里面提侍卫。”陆烬轩说,“太后视侍卫为奴,辱骂侮辱。朕是一国元首,朕的母亲却对国家官员歧视侮辱。必须严厉批评。”
搁帝国这种消息放出去是要上热搜头条的,皇室得公开道歉。
白禾同众人皆怔。
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以她之尊贵,训斥任何人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
深惧太后这一身份的白禾最受震动,不由自主道:“太后跋扈专横,视宫人若草芥,设臣民为家奴,置臣下于私刑,辱朝廷宿卫于御前。太后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之心!”
他将上辈子无力对抗太后的不甘与怨愤化在这短短几十字里,字字皆要置人死地。却神奇的每一字每一语都契合着天下人受皇权压迫的愤怒。
邓义听完就“砰”一声跪了。他一跪其他宫人就跟着跪,但所有人都只是跪着不吭声。没人说话,听不懂的陆烬轩懵了。
换作别的公公在这里,肯定会说请皇上三思,劝皇帝不要过分苛责太后,这不孝顺之类的话。可受过恐吓的邓义不敢多嘴,只能如此跪着。
白禾转身对众人说:“你们退下。”
邓义与宫人们鱼贯退出殿外,白禾去阖上门,而后小声说:“这些话写进圣旨里,天下人不会感激皇上代他们责饬太后这般蛮横跋扈的上位者,反会因为言辞过于严厉而声讨皇上过分,不够孝顺。”
白禾确实非常想这样在圣旨里骂太后,但一旦这么做了,本来拿着世宗遗训能占据道德上风的他们就会落于下风。
“以子骂母,是大大的不孝。皇上为一国之君,当为天下表率,以子骂母之风不可开。否则天下人人效仿,人子打骂母亲,那些无辜的母亲怎么办?”白禾做了十四年皇帝,最清楚身为皇帝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陆烬轩:“……”
启国真的好有病好扭曲。
陆烬轩:“好,听你的。就用世宗遗训攻讦她。收回凤印的处理太轻了,给她关半年吧。”
半年后他大概就不在皇宫了。
白禾不着痕迹抹去了半年期限,看似扩大禁足范围,实则加重了惩罚:“禁足太后说出来亦不好听,皇上暗地下个口谕,禁止太后出内宫门就是。”
说完之后,压在白禾心头十几年的阴云仿佛散去大半。
原来对抗、打击太后一点也不难。
原来陆烬轩这样能够圣心独断才叫帝君。
原来这就是权力。
陆烬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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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古代,起草圣旨、发行圣旨的机构可能不一样,这里简化到司礼监纯属编造。
2.一、由一国、一省、一县以至一乡的国家系统(政权)
二、由宗祠、支祠以至家长的家族系统(族权)
三、由阎罗天子、城隍庙王以至土地菩萨的阴间系统以及由玉皇上帝以至各种神怪的神仙系统——总称之为鬼神系统(神权)。
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受男子的支配 (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毛选·湖南农□□动考察报告》)
3.启国太后没有真正掌握其中任何一种权力,她代表她老公才有父权,她干政才有政权。先帝已死,她的太后身份来自于她儿子登基为帝,她不能代表先帝的父权。干政这条路她又做不到,她没有政权。太后只有“孝道”一个武器,但统治阶级讲“孝道”的目的不是孝顺长辈,而是要继位正统性和维护统治。当皇帝大臣拿出【祖宗之法】,以阻止后宫干政以维护统治的名义,即使太后之尊也只能接受权力毒打。
4.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大明王朝1566》)
5.帝国是资本主、义国家。皇室和皇宫里工作者的关系在启国为主、奴的人身依附关系,在资本社会是契约雇佣关系。
第39章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凤印交由兰妃暂管。钦此。”邓义躬身将圣旨呈递向太后,“太后娘娘,请接旨。”
太后脸色铁青不肯动, 她的贴身嬷嬷从地上爬起来代她接旨。
这不合规矩, 但皇帝给太后颁圣旨也实属罕见,邓义什么都没说, 把圣旨交给了嬷嬷, 然后说:“太后娘娘, 皇上已经明发上谕,将此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 让全国人都知道太后因有干政之疑被内阁上疏, 这份奏疏还被老羞成怒的太后给撕了, 基本坐实太后干政。祖宗遗训在上, 皇帝不得不代先帝斥责太后。
太后宫里满宫的宫人都震惊得要哭了。
“逆子、逆子!”太后惊怒交加之下竟口不择言!
之前在皇帝寝殿里她尚且知道骂白禾, 这会儿她再也没法自欺欺人:是她的皇帝儿子不满她了, 与其他人无关。
“娘娘, 以子骂母是为不孝啊,何况皇上乃一国之君,怎可如此对您?!”嬷嬷心疼坏了,捧着圣旨又气又恼, 可又不敢扔了这卷对太后堪为极度屈辱的圣旨,只能一边稳稳捧着,一边在御前大太监面前说皇帝坏话。
太后气得头晕胸闷:“去、去皇帝寝宫!哀家要去问问哀家的儿子是不是不想认哀家这个母亲了!皇儿若是看哀家碍眼,还不如一道圣旨发配哀家去给先帝守陵!!”
太后半是发泄半是要挟,这招算是一种以退为进。如果她真的以太后身份跑去住先帝明宫做守陵人,不说天下人,满朝文武首先就要发疯一样上疏劝谏;御使会恨不得撞断政和殿的柱子;史官则要把皇帝钉死在“不孝”的耻辱柱上。
在邓义这种在皇宫生活几十年的太监看来, 太后娘娘这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丝毫不慌地说:“太后娘娘!宫中刺客一案尚未查清,为了宫中各位主子的安危着想,皇上发了口谕,事情没查清前不让后宫给位主子出入外宫,以免再给刺客可乘之机。”
话说得漂亮,落在众人耳里却只有明明白白两个字:禁足。
皇上把太后禁足了!
“娘娘!太医!宣太医啊!”
“皇上,侍卫司已查明,慧妃娘娘私藏宫中禁、药雪花散。”侍卫统领公冶启正在寝殿中上禀。
此时坐在殿里的不仅是陆烬轩,白禾坐在一张桌案后,原本是在阅览司礼监送来的内阁票拟。听到公冶启的话,他心道果然。同时非常不理解,侍卫司为什么要掺和进后宫争斗,栽赃陷害慧妃?
公冶启是宫里哪位娘娘的亲戚?
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的陆烬轩:“就这?”
公冶启:“臣连夜审问了慧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桃儿,她已招供,慧妃娘娘听说服用雪花散会令浑身发热,男子用了会有那、那等效用,慧妃便想以此向皇上邀宠。”
他抬头觑了觑皇帝脸色,接着说:“皆因大皇子……慧妃娘娘想给大皇子换个师傅,若能讨到皇上欢心,就可请皇上为大皇子指沈少傅做师傅。那宫女桃儿还说,沈少傅的爷爷是沈太傅,当年皇上就在沈太傅那儿读书。大皇子若是做了沈少傅的弟子,虽无太子之名,但有太子之实。”
白禾惊愕地望着公冶启,终于明白对方淌宫斗的浑水是为什么。
原来也是为了争储。
慧妃果决的弃车保帅之举非但没能甩脱关系,反而由“桃儿”这个证人钉死了罪名。
他转而去看陆烬轩,担心陆烬轩在摸不清状况的情况下一头扎进夺嫡之争中。
陆烬轩没有如白禾担心那般在夺嫡争储上纠缠,“没了?”
公冶启困惑不解,皇帝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哪个正常皇帝在听说自己的后妃偷藏禁、药打算下药争储时还能坐得住的?皇帝不该勃然大怒然后降罪慧妃,厌弃大皇子吗?
“不知皇上问的是什么?”公冶启困惑问道。
不单是他,侍奉在旁的宫人们陡然听得如此惊天秘密,震惊之余也在奇怪皇帝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平淡。
“你来汇报查案结果,什么都不带?”陆烬轩一手搭在枕头上,审视着公冶启的目光看穿了他。
公冶启不得要领,眼神飘忽着琢磨半晌问:“皇上是要见那桃儿?”
被陆烬轩手把手教了好几天的白禾突然会意,插言道:“皇上问的是此案卷宗、证人供状等文书。只听统领大人三言两语,皇上着实难以评判。毕竟是皇上的枕边人,皇上不愿相信慧妃能如此大胆亦是常情。”
陆烬轩忍不住去瞄白禾。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帮他解释,但听起来总觉得阴阳怪气。
公冶启懵了。
他哪有卷宗?侍卫司从无查案权,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人知道得写卷宗,会写卷宗!
“供状是有的,臣立即去侍卫司取来。”公冶启只能找补说。
陆烬轩站了起来,步步逼近对方:“慧妃的雪花散从哪里来?数量有多少?平时藏在哪里?有无交易记录?是否搜查出全部?人证、物证充不充足?有没有证据链?”
公冶启听不懂,自然答不了。在陆烬轩的逐步靠近中压力渐深,满头大汗,“皇、皇上容禀……”
支支吾吾半天,他一条也禀不上来。
陆烬轩:“侍卫司查案不立卷宗,审问不做记录,结案了连一张纸一条记录都拿不出来?你这是查案还是编故事?”
“皇上请听臣说!”
“闭嘴。”陆烬轩在公冶启面前站定。两人距离不过一步之遥,近得公冶启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逼得他呼吸不畅,隐隐窒息。斗大的汗珠滚落,直觉在叫嚣着危险。
两人离得如此近,白禾发现陆烬轩生得比侍卫统领还要高,气势竟压过人高马大的侍卫头子一头。
抓慧妃的宫女、栽赃慧妃时志得意满的公冶统领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头颅,俯身下跪,在“喜怒无常”的帝王面前故作臣服。
陆烬轩俯视着他,似笑非笑说:“朕一向以为能够争权的人要么是聪明人,要么是诚实的笨蛋。聪明人能够在争取到更多的权力后完成对应的职责。诚实的蠢货在做不到时会向其他人求助。最后他们都能成功获利。你这样的人朕也见过。”
陆元帅在帝国的政治游戏场里厮杀角逐多年,最不怕的就是对付公冶启这类人。
他回到榻前坐下,镇定的使用皇帝特权下达判决:“侍卫司的职责是护卫皇宫和皇室,没有调查权、审判权。司法不应该受到权力争斗的干预。侍卫司调查不遵守程序,是对公正、正义的践踏。公冶启捏造事实构陷他人,滥用职权扣押人员,即日起革除职务,交北镇抚司调查。”
没有证据,没有调查,没有庭审或会议决定,只凭皇帝一人之喜恶,仅有皇帝金口玉言,轻飘飘就能斩断堂堂侍卫司都指挥使的前途。
白禾惊怔地望着陆烬轩面无表情的脸和公冶启徒劳辩解下压抑的愤怒不甘。
公冶启践踏了什么公正正义?
白禾不懂法治在星际世界标榜的正义,在他眼里这分明是陆烬轩为革侍卫统领职所举的借口、由头。
他明明上辈子见过太后与权臣的争权夺利,见识过他们如何杀人不见血,然而在陆烬轩这里,他依然感到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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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自紫宸宫失火, 皇帝受惊,宣称龙体抱恙无法上朝理政已有七日。这七日皇帝怠政,当然皇帝以前也是如此, 且经常借故不上朝。
但过去的皇帝喜怒无常, 贪图享乐与美、色,却是个好哄(糊弄)的皇帝。如今皇帝一封诏书震动朝野, 加上从宫中隐有太后被禁足后宫的消息流出, 御使及别的大臣劝谏的奏疏一夜间堆满内阁值庐整整一张桌案。
罗首辅不管流言如何, 当即下令淹了这些奏本。然后发动自己派系的官员上疏支持皇帝,以皇帝尊奉“祖制”称赞皇帝“大孝”。
次辅林良翰为首的清流派系则上疏称皇帝为人子却禁足太后太过分了, 恐为天下“不孝子”效仿。再一通掰扯歪到后宫不可一日无皇后主持上, 劝皇帝立后。
理所当然的, 清流的奏疏连内阁值庐都走不出去, 罗首辅揪住皇帝口谕中给出的刺客案为借口, 以皇宫安全把禁足太后打成流言, 直接驳回了清流一派的奏疏。就更别提做票拟递送司礼监了。有罗首辅在这就不可能!
宫中兰妃天降喜事, 兴高采烈地接了凤印,四妃之一慧妃身陷囹圄,如今只余三妃,容妃、德妃感情亲厚向来是一派的, 兰妃手握凤印即可压过两人的同盟。
白禾钦点兰妃暂管凤印正是当日在太后的晚宴上看出容、德二妃比较亲近,容妃有二皇子,德妃有个公主,而兰妃才刚怀上。凤印给了她,这个孩子能否出生便悬了。更重要的是陆烬轩当场排除了德妃,并透露她可能牵扯进某桩案子中。白禾自然不会增加德妃这方的实力。
一波未平,朝堂又紧跟着得到侍卫司都指挥使, 一个堂堂三品官被皇帝训斥革职,甚至抓进诏狱的消息。相比起皇帝打压太后,这个消息才真正令朝堂揪心。毕竟无论太后如何于前朝都牵扯不大,顶多影响到太后母族,而太后母族在朝中本就没有一席之地。
公冶启是正儿八经朝廷官员,皇帝动他无法不令朝臣们多想。
于是大臣们开始在家写新一波的奏疏关切公冶启之事。这时候的陆烬轩却觉得自己的伤好了一点,拉着白禾以“侍君回家探亲”的理由出宫。
出宫路途不短本该坐马车,结果陆烬轩刚上去坐了不到十秒就叫停。木轮没装减震的车太可怕了,差点没给他伤口震开!最后只能他坐轿子,白禾坐马车。
马车走得快,出宫后两人也不同路,白禾的车便先行一步,直向白家而去。
两世为人,这是白禾第一次出皇宫,第一次离开名为皇宫和权力的囚笼。马车咕噜噜驶出宫门,白禾掀起车帘目不转睛望着外面的一切,广阔的世界首次在他眼前展开,天空头一次在他眼中如此无垠。
然而陆烬轩不在身边,他其实是不安的。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倘若他真的离开皇宫那个世界,他在外面真的能活下去吗?
他要如何活下去?
拿什么养活自己?
宫外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路边琳琅满目的店铺,形形色.色的路人,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东西。
京城的繁华热闹是一种不输于皇宫华美的美景,白禾看到往来人群中不乏异色头发奇装异服的番邦人。他不知道自己前世国家的皇宫外面是如何一番景象,记得他死前叛军将要攻破京城。那肯定不会是启国的这种吧。
白家到了。
白家大门前,白家上下十几口已等候在此,见到明黄色绸布装饰的华贵马车,众人齐齐跪下,以恭候圣驾。
马车前后共有六名侍卫佩刀骑马伴随,马车停下,侍卫下马。驾车的小太监跳下来搁置脚凳,掀起门帘:“白府到了,请侍君下车。”
白家人迷惑了下。
车厢内慢悠悠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扶着小太监手臂探出身,踩着凳子下车。
小太监随后放下门帘,瞅着白家小门小户连辕门都没得,一时发愁这御驾马车该往哪停。
总不能停大街上吧?
“皇上呢?”白父白煜抬头瞅啊瞅,没等到第二个人下车,忍不住问。
白禾站着将白家众人跪地迎候的画面尽收眼底,慢慢走近他们道:“皇上九五之尊,怎可能登白家这等府第?给你们脸了?”
白家所有人顿时脸色铁青。沉不住气的白家嫡子,原白禾大哥刷一下站起来,指着白禾鼻子骂:“你有脸!你去做兔儿爷有什么脸?!近来我都不敢出门赴宴,人家看我那眼神我都不好意思说!”
还不等其他人站起来,白父脸色由青转白,快五十岁的人了跳起来就打了大儿子一耳光:“闭嘴!”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侍卫充满威胁的声音:“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对侍君无礼,否则……”
六名侍卫齐刷刷将手按在刀柄上。
笑死,他们头头公冶统领三句话就给皇帝扔进诏狱了,侍卫司里现在除了公冶启的亲信,其他人谁不是怕皇帝怕得要死!皇帝命侍卫司护卫白禾,他们这些小侍卫恨不得把人当菩萨供起来。
白父好歹混到了六部主事的位置,能将一家老小接到京城定居,府里还请得上几个下人,脑子确实是有——一点的。他回头训斥白家众人:“还不给侍君行礼!”
接着他带头躬身作揖,对白禾行礼:“恭迎侍君。”
白家人心里不情愿,行礼也就敷衍,声音稀稀拉拉。反倒是下人的礼做得更好。
所有人中只有一人最显眼,她是原白禾的亲生母亲赵姨娘,她没有行礼,只是一副哀哀切切的模样紧盯着白禾,一双美目欲语还休。
“免礼。”白禾没有停步受礼,配合冷淡的声音显得比白家人更敷衍。但他今日出门穿的是皇宫里的官制锦衣华服,一改往日的素净,特意穿了身绣制漂亮纹样的衣服,头发半束,簪以玉簪,可谓穿金戴银。
原白禾浸润诗书十余年,通身是书生意气。白禾生于皇宫,做皇帝后养尊处优,不说他性子如何,穿上锦衣华服后却切实有股“贵气”。
他曾经是令许多人满意的傀儡皇帝,既然是好傀儡,那外表当然得好看。
这个好看指的是看起来符合人们对皇帝的想象——贵不可言。用漂亮衣服包装起来的白禾看起来就是一具昂贵的傀儡娃娃。
白家人一时怔愣,恍恍惚惚居然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不像是他们家的书呆子白禾。
“父亲与诸位堵在门前是不想我进门?”白禾一开口便夹枪带棒。
白父余光瞟着彰显皇权的御驾马车与御马挎刀的侍卫,主动侧身让路,低声斥道:“都傻杵着做什么!让开!”
白家人迫于老爷的威严不得不往旁边让,赵姨娘不向旁挪,一下子就从人群里脱颖而出。白父立即皱起眉来,狠狠瞪她用力摆手,示意她退开。
“禾儿……”赵姨娘似乎没看见白父的示意,忍不住迈出一步,抬着手像是想要触碰自己的儿子。
“侍君请入府。”白父提高音量压过赵姨娘,做出延请的动作。
白禾眼神轻瞥过赵姨娘与白父,当先走入白府大门。
儿子走在自己前头已经够让人不爽了,白父本要走在白禾后头的,结果六名侍卫紧跟而上,愣是把他和白家人全部落在门外。
“爹!你看他那嚣张样!”白大少气冲冲说。
赵姨娘欲言又止:“老爷……”
白父的正妻孙夫人厌恶皱眉,横一眼赵姨娘嘀咕:“装模作样!”
白禾一踏入白家门槛,原白禾的记忆便如被唤醒般一幕幕闪回。就好像原白禾在这一刻在这具身体中重新复活了。
他“看着”自己不需人引路就熟门熟路地走进一间房间,房间不大,家具摆设不多,最打眼的是靠墙的一架大书架,上面摆满书册。靠窗摆放着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俱全。
墨色不好,砚不好看,笔、纸更是白禾从没见过的劣质。桌上落了层灰,桌角撂着沓写满字的纸。
“他”不受控地走向书桌,拿起那沓纸,这是“他”以过去科考题目做的文章,最上面是“他”默下的在今年科考中所做的。
“东华门外唱名的,方是好男儿。”
侍卫们皆在门外护卫,御车太监还在外头想办法停车栓马。屋内只有原来的白禾与白禾,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奇迹地跨越时空,在此相逢。
然而这世上大约是没有神的,奇迹也许只是白禾的幻觉。在这一声漫叹后,另一个白禾就彻彻底底消失了。
白禾拿起原白禾的文章浏览,他没有考科举的需求,不懂这八股文写得好不好,他只是“看过”,然后冷静到冷漠地从房间里搜出所有原白禾写过字的纸,再去门口问侍卫:“劳烦大人去唤公公进来。”
一声“大人”喊得侍卫受宠若惊、慌得不行,连忙摆手:“侍君折煞了,咱们可当不起‘大人’!公公要守着御驾马车大抵走不开,侍君有什么吩咐可直接与我们说。”
白禾微微颔首:“劳烦了,我要烧书。”
侍卫们:啊?
烧书?他们是不是听错啦,侍君想烧掉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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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近研究宫斗剧,有一种桥段是某某的心腹被拉去刑讯逼供。就是慧妃打荣华、公冶启带走桃儿这种。本文参考了电视剧《北平无战事》和我爸的锐评。
《北平无战事》前期故事是这样:南京政府成立调查小组去北平查贪腐案。调查组要查账,小蒋派去的人实际反gong,刚好他们怀疑央行北平分行的一个主任是地下党(行长也怀疑)。以调查名义叫主任来问话,分行行长就当场表演“官官相护”,不许任何人对分行员工问话或查账。重点:问话都不让
行长厉害的点在于他没有直接给自己靠山孔、宋打电话求助,也就不会在“上头的人”那儿显得无能。行长给一个和案子无关,但人家不敢得罪的人打电话,说些和案子无关又显得亲近的话。
所以小白在捞荣华时拿元公公义子(代表皇帝意思)去诈慧妃,而不是在荣华求救的第一时间就去找陆哥求助。
【注】:上一章的聪明人、诚实的笨蛋来自《是,首相》,剧里说的是银行家,其实还有一种,假装自己是笨蛋的“诚实”的人
本文除了小百合穿越无任何灵异元素,原主附体那段可以看做是幻想_(:з」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从陆哥角度看其实是科幻,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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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里关押着北镇抚司抓的人, 京城人都知道,一旦入了诏狱,不死也脱层皮。
陆烬轩本次出宫的目的地就是诏狱。
镇抚司分南北, 其中南镇抚司只对内。镇抚司的堂官是指挥使, 但作为皇帝信任的情报机构,它由内廷太监管理, 因此在镇抚司之上有提督太监。而提督太监的顶头上司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邓义公公。
司礼监一把手受伤卧床, 二把手的邓义每天又要干司礼监的活又要在御前伺候, 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陪皇帝出宫。所以今天陪陆烬轩来诏狱的是提督太监夏仟。
小夏公公是邓义的干儿子, 是明明白白的邓义派系, 才二十来岁就做了锦衣卫的上司, 在内廷宫人面前别提多威风了。
诏狱里阴森压抑, 空气里满是散不去的血腥。九五之尊的皇帝本不该踏足这样的地方, 陆烬轩却面不改色走了进来。
锦衣卫指挥使凌云一早得到宫中消息, 早早在诏狱等候, 迎接圣驾。
“皇上,这是提审犯人的地方。”凌云伴驾在旁,边走边为皇帝做介绍。“那个叫老虎凳,把人绑上去, 捆住腿,在脚跟下垫砖头。一般垫上四五块人的膝盖就废了。”
陆烬轩环视四周,这哪里是提审犯人的地方?这就是刑堂!除了老虎凳,一旁还烧着炉火,炭火里烤着烙铁。四面墙壁上挂着粗细不一、形态各异,数也数不清的各种刑具。
每一件刑具上都带着仿佛永远不会干涸的血渍,散发着血肉的腥味, 昭示着封建的残忍……吃人。
即便是满手血腥的帝国元帅也在看到这些东西时皱起眉。
因提前得到圣驾亲临的通知,原定的提审全部推迟了,免得惊扰到圣驾。可在诏狱里待久了的人很难说他们没有心理扭曲。正如此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正在推销般介绍他们的各种酷刑和道具。
陆烬轩停了下来,小夏公公连忙搬来椅子给他坐。
“朕要见何侍君。”陆烬轩坐下说。
“是。”凌云给旁边人一个眼神,没一会儿就有锦衣卫从牢房中将人提出来,带到皇帝跟前。
毕竟是皇帝侍君,身份不同一般,何侍君在诏狱里的待遇好得似乎这不是诏狱一样。
何侍君未上镣铐,未去外衣,依旧是在宫中时那样穿着锦衣,昂首挺胸,傲然如竹。
“皇上?”何侍君瞧见皇帝便蹙眉,他虽然身陷囹圄,依旧不会失去一身风骨,在人前露出丑态。
“给他张凳子。”陆烬轩轻瞥小夏公公。
夏仟是整个锦衣卫的上峰,在场的锦衣卫们哪敢让他给除皇帝之外的人搬凳子呀!立马就有一个锦衣卫帮着办了。
“坐。”
“谢皇上。”何侍君微身行礼。
陆烬轩却不看他,扭头去看锦衣卫们:“朕亲自提审,没人做记录?”
众人一惊。凌云立刻走到平常提审人时记录口供的桌案后面坐下,亲自做记录官。
陆烬轩:“姓名。”
何侍君困惑:“皇上?”
“你只需要回答朕的问题。”陆烬轩说着拎了拎衣摆,漫不经心整理衣着。
“臣何寄文。”何侍君不明所以,但看着一众锦衣卫在两边站着不做声,各种刑具无声地挑拨着他的心神,他不知道这些刑具具体怎么用,却也听过诏狱与锦衣卫的鼎鼎大名。
这几日来他被关在诏狱中,一直没人对他用刑,更没有苛待他,每日饭菜是比不了宫中,比起狱中其他人可好太多了。
因为种种区别对待,何侍君只以为是皇帝的喜怒无常,等皇帝气消了就会放他回宫。
直到他看见皇帝亲临,他只觉得这是皇帝来接他回宫了呢!
怎么就变成了一副提审的架势?
“年龄。”
“臣今年二十了。”
陆烬轩停下了整理衣服的动作,目光直视着他:“你是三年前进宫做侍君?”
“是。”
“你父亲是吏部侍郎,你家境殷实,你应该不缺前途。你为什么要进宫?”陆烬轩一连用几个“你”字开头的叙述做引导,无形中为对方施加心理压力。
何侍君这时候还稳得住,他双目一垂,眼睛湿润,再慢慢抬起脸,目中含情,深深凝望着皇帝:“皇上说臣为何要入宫?三年了,臣对皇上一片真心,皇上不知吗?”
何侍君开始了他的表演:“自臣随家父在一场宴上见过皇上,臣便对皇上一见倾心!皇上也知道臣的家世,父亲高居六部侍郎之位,是有荫官名额的,不论去考科举还是走荫蔽的路子,臣确实是不缺前途。可臣……我实在放不下对皇上的心意。”
“何家诗书传家,是清贵门第,因我执意入宫,父亲将我逐出家门!臣已没了家,皇上这儿就是我的家。没想到、没想到才过三年……皇上便要弃了臣这份心意。”何侍君含泪哭诉,说得情真意切,哀哀切切。
“记下来没?”陆烬轩非但没被对面的表演感动,反而扭头去关心凌大人有没有做好记录。
“逐字记录在案。”凌云回禀道。
夏仟和锦衣卫们满腹疑惑,不明白陆烬轩在审些什么。何寄文本人更懵,但他自觉自己一番话掏心掏肺,并无不妥。
“你是哪一天进的宫?”陆烬轩问。
“臣记得是三年前的中秋。”
“你是哪一天第一次见到朕?”
“是……”何侍君稍稍停顿,眼珠左右一转,“四年前的除夕。是在除岁宴上头回见到皇上。”
为了显示他对皇帝的一见倾心之令人记忆深刻,他故意多说了几句:“臣还记得那年除岁宴,百官携家眷入宫,臣家里本该是大哥随父亲来的,大哥是嫡子,我只是庶子。可巧那日大哥感染风寒无法入宫,于是父亲带上了我。”
“除岁宴是几月几日?”
“除夕自然是十二月三十。”
“所以你见到朕是在四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
何侍君点头:“是。”
“你为什么进宫?”
何侍君愣了下,下意识回答:“臣倾慕皇上,所以自愿入宫。”
“哪一天进的宫?”
“三年前中秋。”
“朕问的是你第一次见到朕。”
“那是四年前除夕。”
“三年前中秋是哪一年?”
“是隆盛七年。”
不懂年号的陆烬轩顿了下,十分镇定地问:“今年是哪一年?”
何侍君已经快被这样琐碎且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问烦了,“是隆盛十年。”
现在是隆盛十年的春天,也是原本的皇帝登基改元的第十年。
“这么算你进宫还没满三年。”陆烬轩又转头去问,“记录清楚没?”
“回皇上,臣逐字记着。”凌云再次回复。
陆烬轩忽然连名带姓问:“何寄文,四年前除夕是哪一年的十二月三十?”
“是隆盛六年的。”何侍君下意识答。
凌云笔尖一顿,诧异地抬头望了眼何寄文,然后重新扯了张纸写下一句话交给旁边锦衣卫。那锦衣卫看了眼领命悄然离开现场。
“这样啊……”陆烬轩颔首,“你为什么进宫?”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瞄皇帝了。
为什么皇上好像听不懂人话,一直反复询问几个同样的问题?仿佛有什么大病。
“因为臣倾慕皇上。”何侍君已经习惯了这样回答,都快养成自动回复了。
“朕问的是你首次见朕那回。”
“那是因为大哥感染风寒,父亲才带我入宫参加除岁宴。”
“以你父亲的官职,何家的家境,你本来另有一番前途,现在才不到三年你就沦落到这里,后悔吗?”
“臣不明白。”终于不需要再回答车轱辘问题的何侍君松了口气,趁机说,“臣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命锦衣卫将我下了诏狱!”
他直直回视帝王,仿若在直视他的夫君,清傲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傲然又失落地凝望着丈夫。
他对面丈夫……陆烬轩面不改色。
陆烬轩又不是皇帝本人,何寄文说得再动情都与他无关。
“你为什么进宫?”
其他人:“……”
又来了,皇上他又开始问车轱辘话了!
“臣倾慕皇上!我喜欢皇上,一片真心,皇上您一点都感觉不到吗?!”何侍君的情绪仿佛被点爆了,红着眼,攥着拳,清高贵公子动了情、受了屈原来也是有脾气的。“何家自诩清流,父亲本对我寄予厚望,我却为了全这份对皇上的情义主动要进宫,皇上对我却只有一时新鲜。如今将我下狱,还要反复问我为什么?”
何侍君站了起来,怒声道:“皇上厌恶我了不如直接将我打入冷宫,何必如此折辱我!!”
“朕是问隆盛七年。”陆烬轩不为所动,反而再次问。
何寄文在这边又气又哭的,对面就淡淡,他脑子发热直接就答:“那次是大哥病了,父亲只能带我入宫!皇上这些问题我已回答过数遍,不论皇上还要问几遍,我不想再配合皇上,平白受这些折辱了。”
凌云:“……”
夏公公和众锦衣卫:“?”
看吧,何侍君终于被车轱辘话问烦了,这都昏了头啦。
“你记错了,隆盛七年是你进宫做侍君那年。”陆烬轩说。
何侍君激昂到极点的情绪突然僵住,脸色青白交加,强自镇定着辩解:“臣一时激动,未听清皇上的问话。”
陆烬轩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唇:“没关系。你的故事编得不错,时间、前因后果都有,而且简单容易记,没有过程细节。即使朕再打乱顺序反复问多少遍你也不会出错。”
何侍君愣了,听不太懂其用词。
锦衣卫众有丰富的审问经验,一下子就理解了陆烬轩的话。
这时之前离开的锦衣卫捧着一本隆盛六年的日历回来,凌云取过翻到最后一页,只一眼便变了脸。
“皇上!隆盛六年除夕是十二月二十九。何侍君一直在说谎!”凌云当场点破。
众人大惊。
第42章
原白禾的一生连同留下过他字迹的书、纸、字画全部付之一炬。这把火彻底抹灭了那个被皇权逼死的拥有一身崚嶒骨的可怜人, 活下来的是另一个早已被皇权规训,向往、渴望掌握权力的白禾。
原白禾的父亲白煜有三个儿子,一个正室夫人一个妾室。原白禾的生母是妾室赵姨娘。
白禾在白家庭院里烧书, 烟尘升到空中, 吓得邻里左右差点以为白家失火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帮着白禾一起烧,白家人碍着侍卫拦不住白禾, 只能看着他烧, 大白天火光冲天, 烟尘乱飘。
白禾在外头烧书,白家全家人就聚在正院厅堂里说话。
白大少:“一回家就不安生, 他那些书都是花爹俸禄买的!他一气儿烧了不是败家吗!”
白大少是白煜嫡子, 一向将白家的一切视作他的东西,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 白家宅子并不大。白家上下十几口加上下人的生活花销全部仰赖白煜一人俸禄, 五十岁能挣下这分家业已是艰难。但从另一方面看, 这也足以表明白父并不是一个十分适应启国官场的官僚——贪腐搞钱的能力不高。
若无天降机遇, 其官运大约到头了。
而白禾就是他期盼的机遇。
“禾儿如今已是皇上侍君。”白煜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磕出声来,“这类大不敬的话不许再说。”
白煜的妻子孙夫人不服气:“他又不是贵人娘娘,说他几句怎就算大不敬了?”
赵姨娘狠狠掐了把手心, 按捺下对孙夫人母子的恨意、妒意。
她的儿子做不成进士,只能进宫给皇帝做男宠,还要给这对母子言语轻贱!凭什么?!
“娘,三弟已是皇上的人,虽然不如娘娘体面那也不是一般人了。”白二少劝说了句。
白煜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母亲是在场辈分最高的。老夫人大半辈子在乡下,做了半生老百姓, 因此她辈分高是高,却是这个家里最不懂官场之事的。她拍着大腿不高兴道:“好好的孙儿咋就成了男宠!作孽哦!”
“做皇上的人不说光宗耀祖,也是一件许多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娘不懂这些也就罢了,你们在胡闹什么!”白煜为人子不能骂自己老娘,便瞪眼妻儿拍桌斥责,“尚书大人近日给我安排了新差事,还漏了口风,禾儿一进宫就得了圣宠。你们不想想,那何家几年前送进宫的儿子几时出宫回过家?再看宫里的娘娘们,哪一个有这份乘御驾马车回家探亲的殊荣?”
白煜在官场汲汲营营,何不盼着这么一条直达天听的捷径?他自己奋斗只能混到六部主事,连朝会都上不了,为官几年仍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模样。他儿子却一朝爬上了天子龙床,能在皇帝耳旁吹枕头风。他原先正愁着该如何与在深宫中的儿子搭上线往来消息呢,白禾就突然出宫了。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想法,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都得把禾儿捧着,敬着!”白煜冠冕堂皇说。
这些话他不在白禾回家探亲的消息刚传来时说,偏要等白禾被白家人挤兑过了才说。可见他心中是真正没把白禾当回事,白禾只不过是他手里一个向上爬的工具。
白家众人对他此言不以为意,老夫人更是直接道:“那是我孙子,还要我敬他?之前在门口就要我这个祖母给他行礼,没天理了!”
孙夫人嗤道:“皇上的人嘛,咱们这些长辈哪压得住侍君啊。”
“老爷,我想去跟禾儿说说话。”赵姨娘柔声细语说。
白煜颔首让她去。
赵姨娘来到庭中,远远便对白禾招手:“禾儿!来。”
白禾扫了眼剩下的书,“烦请几位代为烧完。”
众侍卫:“侍君客气。”
白禾将手里的纸扔进火堆里,然后走向赵姨娘。
“咱娘俩说说话。”赵姨娘露出笑容,显得十分开心,上前拉住白禾手往自己房里走。
赵姨娘的屋子布置得温馨淡雅,房中似是不久前薰过香,淡淡的香味弥久不散。
赵姨娘拉着白禾坐下,探手想去摸儿子的脸,被白禾轻轻挡开。赵姨娘微微一愣。
对着原白禾的母亲,白禾毫无扮演别人的想法。
他做了十四年傀儡受人摆布,难道还要在这里戴上面具做另一个人吗?
原白禾是可怜,可人不是他弄死的,他为什么要去扮演对方?原白禾的遭遇已经够可悲了,他在替代对方身份后难道还要偷走对方的亲人朋友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
“母亲有话直说。”白禾神情冷淡,对待赵姨娘如陌生人生疏。
“禾儿不可叫我母亲!”赵姨娘慌忙向外帐外,蹙起眉急切叮嘱,“只能唤姨娘,大夫人才是你母亲。”
“您要说什么?”
赵姨娘立马眼眶发红,眼泪要掉不掉的:“看来禾儿是怨我了,怨我没阻止老爷送你进宫。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有什么办法!”她哭着捂住脸。
白禾睨视她:“为何要阻止?”
赵姨娘诧异放下手:“禾儿你……”
“我入宫若得圣眷即可提携父兄,为白家带来荣华富贵。我在皇上那里得到的恩宠越多,您在大夫人面前便越抬得起头,直至整个白家全仰仗于我的权势,说不定您还能把大夫人挤下去自己上位。用我一人的前途换您自己、换整个白家的未来,如何不好?”
赵姨娘捂住胸口摇头哀声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即便整个白家……包括你父亲有拿你换富贵的想法,我是你亲娘啊,我怎么可能不顾你?!可是皇上相中了你,你父亲区区一个六品官如何能反抗?我虽是妇人也知道这叫抗旨不遵,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白禾却站起了身,掸袖离开。
“禾儿?”赵姨娘大为不解,急忙跟着跑出门。“你去哪?”
白禾停步回身:“儿子幸得皇上恩宠才得今朝回家探亲。一入宫门,死了也是宫里的人,一生能得几回出宫机会?如此宝贵的机会我不会浪费在听人说废话上。”
赵姨娘怔了怔。
什么叫“死了也是宫里的人”?
她家境平凡,在白父做京官前都不曾想过自己这辈子有机会来京城。她做了白父的妾室,一生就困在了后宅里。她哪里会懂皇宫是怎样一个表面精致内里腐烂的地方。她不知道断绝仕途被送上龙床是一件足以折断她亲儿子魂骨的事。
在白禾接收到的记忆中,原白禾入宫,白家上下无一人反对。他们连尝试都没有就自觉认同了圣意不可违,然后一边说堂堂男儿给男人睡很丢人,一边欢欢喜喜接了随圣旨一道送来的赏赐。
就如赵姨娘房里的熏香正是那时赏赐下来的东西之一。白煜大概是高兴她生了个颇有姿色的儿子能够卖儿求荣,于是分了一点给她。
白禾回到中庭喊了两位侍卫随他去正厅见白家人。
他不喜欢白家人,对白家大半的耐心都给了赵姨娘,但对方令他失望了。赵姨娘的眼泪是对付男人的武器,巧了不是?白禾也是用这套对陆烬轩的。
赵姨娘不问自己儿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皇帝待他好不好,开口就是甩锅。
什么妇道人家、圣旨不可违,皆是借口!是为她占据道德上风的说辞!
这类话白禾在宫中听了无数种,连他自己也会推说上辈子是太后一手遮天,又占母后身份,他无力对抗呢!
厅堂中白家人仍聚在这里,下人泡了热茶端上来,老夫人不太坐得住想走,其他人也觉得大好的日头他们却要因为白禾回家而必须待在家里接待很是烦闷。白禾忽然进来,众人觉得奇怪。伸长脖子往后一看,赵姨娘红着眼跟在后面。
白煜起身微礼:“见过侍君。”
其余人有白父示范才想起起来行礼,心里则更烦了:一个男人,难道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白禾微抬手:“免礼。”
白家其他人包括老夫人立马就坐下了,赵姨娘也在厅堂中有一个座位,就在正室夫人孙夫人对面。白家人都自顾自坐了,这下子座位就出了问题。
“没规矩!”白煜皱眉环视家人,再一回头看见自己母亲稳如泰山坐在高位,只得自己上前对白禾说,“侍君请坐。”
“不了。我只是来与父亲说一声,皇上说我入宫后首次回家,应当带礼物回门。皇上提前备了礼,就搁在马车上,您赶紧派人去取吧,我要回宫了。”白禾说完就转身,一点面子不给白家,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
礼物是真的有,是临出宫前陆烬轩告诉他的。他并不想给白家人带什么礼物,更何况是正常婚嫁才谈得上的“回门礼”。可陆烬轩不懂内情,给他家人准备礼物本是一片心意,他不愿拂陆烬轩面子。
白家人一听皇上亲自备了礼物送给他们无不喜出望外,不等白煜吩咐下人他们就自己跑了出去,高高兴兴去搬礼物。
白禾就在庭院中盯着最后一本书、一张纸烧成灰,冷眼旁观白家人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只只包装精美的盒子从大门外进来。
侍卫灭了火,白家下人自觉上来处理灰烬,白禾带着侍卫头也不回地离开白家。临出门前,他听见赵姨娘用哀切的哭腔遥遥唤了一声:“禾儿!”
回到马车上,驾车的小太监问:“侍君是直接回宫还是……?”
白禾从这样的带有选择的句式里听出端倪,试着道:“我想去寻皇上。”
小太监果真知道陆烬轩出宫的目的地:“是。”
御驾马车向大名鼎鼎的诏狱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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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启国官场可以用“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北平无战事》)概括。白父搞钱能力就很烂,但确实贪了。
2.理论上启国官员不能经商,其实没人管,可以以家人的名义做嘛。一般小说里讲的开铺子在启国搞不到太多钱,开铺子应该叫传统模式——土地兼并,垄断上游市场,再进一步扩张占据中、下游。
3.启国以银本位,银子、铜钱为流通货币,但启国是贫银国,需求外部白银流入才能“经济”上行(钱变多)。启国缺钱,是受限于银产量,而不是商业不发达。这得搞外贸,用土特产换歪果人手里的银子。传统模式割国内韭菜,老百姓手里哪有钱呀,大官僚早就盯住对外贸易啦——土地兼并→垄断生产→卖给歪果人=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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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白侍君在诏狱外求见。”
诏狱非一般人可入,锦衣卫只能先将他拦在大门外,再向皇帝禀报。
陆烬轩一听立刻亲自到诏狱外面接人。白禾一身锦衣华服站在阴气森森的诏狱外头特别显眼, 陆烬轩带着笑容过来牵住他, 目光习惯性在他身上扫过,忽然指着他腰带下方问:“你这里挂的东西呢?”
白禾低头在腰间摸了摸, 讶然说:“玉佩不见了!”
陆烬轩:哦, 原来那东西叫玉佩。
白禾低着头在地上寻找, 可目之所及哪有玉佩的影子?他不由露出焦急之色:“皇上,玉佩不知落在哪了。”
陆烬轩看他心急于是问侍卫:“你们看见了吗?”
一名侍卫抱拳行礼道:“回禀皇上, 侍君将玉佩落在白府了。”
白禾攥了攥袖子, 接着就听侍卫补充说:“是侍君自己扔的。”
陆烬轩倏然看向白禾。白禾垂着头,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陆烬轩叹气, 牵住白禾上了马车, 并对众人说:“你们退远点, 不要窥听。”
这就有点为难人了, 不说太监和锦衣卫,侍卫们是必须守卫皇帝安全,离远了怎么护驾?不过陆烬轩不管这些,他只是走个流程而已, 说完就放下车帘,然后建立起精神力屏障隔绝旁人窥探。
“你知道侍卫会向我汇报,知道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和监视你。故意扔玉佩……”陆烬轩直接点破,“你想引我去你家 ?”
白禾咬唇,并不意外陆烬轩看穿了自己。意外的是对方竟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直说出来。
陆烬轩:“放心,我们小声点别人听不见。”
皇家马车车厢宽敞,有多个座位, 白禾坐在最里头,双手绞着袖口:“我要报复他们。”
陆烬轩惊诧:“谁们?你家人?”
“是!”白禾仰起脸,双目含泪欲落不落,“白家人卖子求荣,用我一生换取他们的荣华富贵,我为何不报复?凭什么不能报复!”
说到最后一句,白禾眼里含着的泪终于落下,如断线珍珠。
陆烬轩在他的眼泪中沉默。
白禾将上一世的全部不甘化作怨,全情投入到接下来的控诉里:“堂堂男儿不在朝出力,只能在榻上承欢,若非遇见皇上,我早已吊死在寻芳殿的横梁上!”
陆烬轩在身上掏啊掏,掏出一块手帕凑近白禾给他擦眼泪。手帕是出宫前小宫女给他装,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小白,宽容点吧。”陆烬轩放缓语气,带着叹息意味地说,“阶级存在的社会,上层的人只想把下面人爬上来的路封死,下面的人只想拼命往上爬。而中间的人会一边向上爬,一边堵下面的路。很多人连向上的路在哪里都找不到,不拼尽资源很难爬上去。”
陆烬轩将沾湿了的手帕塞进白禾手里:“对父母而言,孩子也是一种资源。”
白禾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富人靠财富,穷人靠变异。”陆元帅开了个星际人玩笑。他的家世背景并不足以支持他年纪轻轻做到帝国元帅,但他拥有极其优秀的S级精神力与体质,这是他“变异”出的优质资本,是他能进入军方高层的入场券。
白禾听不懂什么“阶级”“变异”,在封建王朝的“富人”也并不是人上人,在这里的上等人是封建大地主。白禾曾经是这一阶级的代言人,可惜他不过是一傀儡,对这种权力游戏只见其形。
白禾不敢置信的是陆烬轩能无动于衷并劝他宽容。
“宽容?如何宽容?”白禾绞紧了手帕,“就因我为人子,便该为他们断送前程,献祭我的一生?”
他明明从赵姨娘那儿学到了新的表现方法,含着泪梨花带雨,哭起来眼泪从眼睛中部流下,眼泪一颗一颗和小珍珠似的,来诏狱的路上他在马车里练了好多次呢!为什么陆烬轩一点都不动容?
初见时陆烬轩分明因他的柔弱可怜心软过,为他选择留下,现在为什么不动容了!
说到底,白禾从不关心原白禾与白家如何,他只是在使用原白禾的身份和经历制造一个柔弱可怜的形象。他对白家的怨愤是自身对上辈子的失败人生的移情、迁怒。
陆烬轩退后靠在厢壁上:“我在表达我的观点,不是反对你报复。你可以报复你的家人,可以利用我顶替‘皇帝’这个身份赋予你的权利对付他们。”
“按世宗遗训,我不过区区一侍君,父亲再不济也是六品京官,我报复不了他们。我知道是我痴心妄想。”白禾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能凭借直觉说下去。然而他与陆烬轩可谓鸡同鸭讲。“我不该妄想借用皇上的手……”
陆烬轩半侧着身注视他,手指蜷动,忽生抽烟的冲动。
他们之间有如天堑般的思想鸿沟。
“小白,在我玩过的政治游戏里,大家经常说‘没有永恒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他们建制派则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以我的立场虽然我不能接受建制派,但我不能否认‘政治是将敌人变少,把朋友变多’。”
“皇上!”白禾越听越心惊,终于忍不住打断,凑向陆烬轩,一手撑在他肩上一手去掀车厢帘布偷看外头侍卫、锦衣卫等人的站位。
陆烬轩按住他肩膀把人摁坐回去,“他们听不见。相信我。”
白禾将信将疑坐好,眉心始终蹙着。
“以我来说,最简单的报仇方法就是杀人,杀死他们。狠毒一点就让他们生不如死。”陆烬轩说,“但我不会单纯出于仇恨就决定报复。因为我首要考虑的是立场和利益。”
“我们立场不同;观念不同。我不能理解你的恨。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家人出卖你的前途换向上的机会,和你利用‘我’的权势有什么区别?”陆烬轩尖锐问道。
白禾揉乱了手里的手帕,心底涌起一股真实的委屈,他不由得拿陆烬轩自己的话怼道:“可我与皇上不是合作么?”
陆烬轩:“……”
陆烬轩摁了下眉心:“算了,不说这个,你想做就做,也不用费什么心,回去你自己到司礼监写圣旨,随便找借口免掉你父亲职务。或者更干脆点,买凶杀人。总之你自己处理,我不想参与。”
陆元帅不想掺和白禾的私事,不愿参与打击报复白家这件事。他们是合作者,可他终归是外人。白家目前也不是陆烬轩的政敌,他当然不想干涉这种无关的事。
白家人作为白禾至亲,在陆烬轩看来这本该是白禾的政治资本之一,天然的政治盟友、利益共同体。遗憾的是陆烬轩光顾着摆明帝国政治经验,忘了用甜言蜜语哄劝。
白禾误会了陆烬轩的无奈,听见那句“算了”“不想参与”瞬间便慌了,猛地抓住陆烬轩袖子软声说:“皇上、皇上!我不报了。”
白家是什么?原白禾是谁?他们不过是白禾用来装点自己“可怜”的装饰,是用来骗取陆烬轩怜惜的由头,如何能比陆烬轩本身!报什么仇……白禾根本不在乎!
陆烬轩一愣,下意识握住白禾的手。掌中的手细嫩柔软,是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
白禾不是帝国人,不是星际人,他年轻、单纯——有心机,但在陆烬轩这样的人眼里稚嫩到显得单纯。
陆烬轩撤掉精神力屏障,牵着白禾下车:“先办正事。”
他将白禾带进诏狱,担心白禾害怕还特地将人揽在怀里走。回到提审人的刑堂,陆烬轩提出提审公冶启。
锦衣卫立刻去带人,在人到之前陆烬轩问:“慧妃的人审问了没?”
小夏公公回道:“回皇上,慧妃娘娘宫中的人皆已用过刑,基本都招了,几个嘴硬的晚些再接着审,必定审得清清楚楚。”
因为皇帝造访诏狱,原定的刑讯中途停了,只能推迟到皇帝离开之后再继续。
陆烬轩眼神微变:“桃儿呢?”
夏仟说:“桃儿在侍卫司被用了刑。侍卫司不擅刑罚,抽了些鞭子,伤得颇重,已关到狱里。”
陆烬轩不悦地皱着眉:“好好给她治伤,不要再用刑讯。”
“是。”夏公公愕然,然后殷勤地给皇帝和侍君倒茶上茶。
白禾以侍君之身份在帝王身侧得到一席座位,正在茫然中见了茶就去端,陆烬轩眼疾手快按住他,并偷偷捏了捏他的手。
“皇上,公冶启带到!”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押着到来,原侍卫统领手脚均戴镣铐,衣、发凌乱,胡子邋遢,全无往日的威风。
白禾余光扫视众人,发现锦衣卫中官服最精致的一人主动坐到一张桌案后面,展开纸提笔蘸墨。其他锦衣卫安静杵在旁边。侍卫们则只有一部分跟了进来,正守卫在他们身后。
“皇上!”公冶启啪地直接往陆烬轩跟前一跪,大声喊冤,“臣冤枉!”
“让他坐着。”陆烬轩对锦衣卫说。
公冶启身后的锦衣卫不由分说上前,拖起公冶启按在凳子上,并在镣铐上增加一条锁链铐旁边墙壁上。
公冶启不死心仍旧大喊:“皇上明鉴!臣绝无貳心!”
在诏狱中冷静了几天,公冶启仍没弄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被撤职下狱。他雄心壮志刚下场迈出搞事的第一步,结果皇帝直接釜底抽薪掀翻了他的棋盘。
他不懂,他究竟是如何输的。因为锦衣卫吗?是被锦衣卫查到了什么?
陆烬轩没有废话,直接开启问讯:“搜宫那天,侍卫司在德妃宫里搜到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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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2.“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至于所谓“人类之爱”……它在阶级社会里是不可能实行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3.启国封建官僚:政敌就是要搞死的,斩草除根!
4.只能说陆哥是好人(不违反帝国法律),但帝、启两国是比烂的。位置决定立场,当陆哥代表他的政治-利益团体时,他不比封建官僚主义或官僚资本主义高贵。他在帝国军中领导鹰派,所以说不能接受建制派。看文站陆哥,可千万别认同他三观。他是一个整体向右的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极右终极形态可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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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冶启眼珠快速向左下方转动:“是补药, 臣记得是德妃娘家送的补药。”
锦衣卫统领凌云在旁边刷刷记录。
白禾看了看公冶启,悄悄拽陆烬轩袖子。
陆烬轩:“嗯?”
白禾挨近他小声问:“我可以插嘴么?”
陆烬轩纵容道:“可以。”
于是白禾转头对公冶启说:“你不能自称‘臣’。皇上已将你革职,你可以自称革员。若是有罪, 可自称罪臣。”
白禾用最无辜的脸、认真的语气纠正, 却如同正面甩了对方一巴掌。
凌云:这段应该不用记……吧?
陆烬轩:“侍君说得对。”
所有人:“……”
公冶启感受到羞辱坐不住了,手脚上的铁索碰撞作响。锦衣卫立马按住他。
无论哪处的监牢里, 给犯人的吃食都是极次的, 甚至掺和砂石。诏狱里吃的只会更差, 可不会管人定罪没定罪。公冶启进诏狱里饿了几顿,这会儿挣扎都没劲。
“补药具体是什么药?药物名称、主要功效?”陆烬轩问。
先前审问何侍君也就逗着人玩。
公冶启说:“是人参!人参补气养血, 所以德妃娘家特意送进宫给她补身体。”
“有点耳熟。”陆烬轩笑不达眼底, “最初内廷给的不就是这个说法?你向朕请命调查, 结果维持原样?”
公冶启十分稳得住, 当时内廷敢在回禀皇帝中给出这种说法自然是有底气的——内廷能够将此说法钉为事实。
不用公冶启做多余的事, 内廷和德妃的人为自保自会将之坐实, 大到伪造德妃娘家人入宫记录;小到调换证物, 侍卫司只需睁只眼闭只眼。因此直到此时公冶仍是有恃无恐的。
陆烬轩:“药是什么状?粉末?块状?”
公冶启皱眉:“人参当然是整支!”
陆烬轩不认识启国人说的人参,抓住白禾的手捏捏。
白禾:“?”
陆烬轩明示:“小白觉得他有没有说谎?”
跟不上陆烬轩审问节奏的白禾只得谨慎道:“任何人出入皇宫在宫门处有侍卫司查问记档,物件出入宫在内廷亦有记档。臣以为可做核查印证。”
白禾压根没有意识到这场审问意味着什么,他以为日前将公冶启革职便是“斗赢了”。
扳倒侍卫首领, 换上自己人,这不是夺权的第一步么?
谁想得到难得出宫,陆烬轩竟直奔诏狱提审公冶启,他想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
“证物保存没?”陆烬轩问。他对公冶启的查案能力十分不信任。
“自然。”公冶启脱口说完又反应过来提问的人是皇帝,他不能用这般不敬的语气说话,可他梗着不愿低头,他是真心认为自己冤枉, 实在不肯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太卑贱。
如果是正经查案,此时应该派人去内廷查档,去侍卫司查验证物,但陆元帅不是警察,他们军方情报系统做调查可不会走正常程序。
陆烬轩稍稍沉默,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挑眉问道:“证物应该保存得很好吧?”
“是。”公冶启不明所以回答。
“原样保存?”
公冶启大感困惑,故意用固有回禀格式拖延思考时间:“回皇上,是原样。不过这桩案子有锦衣卫协办,臣、革员如今这般,侍卫司约莫是没法再查,东西大约已到了锦衣卫手里。皇上问革员不如问锦衣卫诸位。”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锦衣卫,颇具挑衅意味。实则是掩盖他的心虚,最好将此案完全推到锦衣卫头上,那么以后不论查出什么都与他无关。
“该查什么、怎样查……就不用你操心了。”陆烬轩表现出不屑进行心理打击。“论查案,锦衣卫肯定比侍卫司专业,毕竟你们自称调查结束,结果连卷宗、供状都拿不出来。”
公冶启沉下脸来,继白禾之后又被皇帝本人亲自打了一巴掌。
锦衣卫众悄摸低头,突然得到皇帝的踩一捧一,而他们是被捧的那个——有亿点点暗爽。
“朕记得你当时说从德妃宫里搜到的是一个黄纸包。”
“是。”公冶启几乎不假思索,“是用黄纸包着。”
白禾瞄了瞄公冶启,再次拽陆烬轩袖子。
陆烬轩这回挺默契,笑着说:“小白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说。”
白禾得到容许,于是直言:“人参,尤其用作敬献的珍品单以纸包裹,连只锦盒都无,是否太失礼了?臣不通药理,不如去太医署问问御医,人参应如何保存才不致药性流失。”
公冶启当即辩解:“这应当去问德妃和德妃娘家人,他们做事为何如此粗糙。”
凌云忍不住抬眼去瞟他,心说堂堂侍卫司都指挥使心智也不过如此,审问刚开个头竟就被一个外行人揪住破绽。其后的应对也很糟糕,这本该是由侍卫司、公冶启本人去调查的部分,他现在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推给德妃及其娘家。
但凡有些查案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话一出口,基本表明了受审者的心虚,掩盖在这种话术下的是受审者的谎言。
公冶启在说谎,这一点已毋庸置疑。
官居锦衣卫指挥使的凌云忽然开始好奇。
从审何侍君到公冶统领,两个人的破绽都是由第三人发现、提出,作为主审的皇上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如果没有皇上提出这些问题,他们是否也会露出破绽?
应该会。凌云自信地想,没人能抗住诏狱里的大刑。
陆烬轩对于白禾抓住的破绽不予置评,甚至置若罔闻,他接着问:“从富贵身上搜出的药也是用黄纸包装?”
白禾心里一跳。聪敏的他立刻将两个“黄纸包”联系到一起,恍然大悟陆烬轩今日出宫来,所要查的不是单一桩案子。
搜宫案与富贵偷盗案表面是两件事,其背后却站着同一个人。
或者说同一个势力。
白禾按照陆烬轩之前教他的方法思考,似乎悟出了些什么。
再结合陆烬轩此前问话着重于盘问证物,那么答案很明显了:陆烬轩怀疑两个黄纸包里包的是同一样物品。
公冶启将从德妃宫里搜出的东西偷梁换柱栽赃给慧妃,且那物正是雪花散。
与顿悟的白禾不同,公冶启当然也听出了一点端倪,并且肉眼可见地慌了:“是。”
“两个纸包的大小、形状相似吗?包装纸是同一种纸吗?包裹方法是不是相同?”陆烬轩三连发问。
“不一样!”公冶启自作聪明回答,“一个人参,一个是雪花散,自不可能相似。”
“这样啊?”陆烬轩笑了,“可是搜宫当天见过那只纸包,又见过富贵身上搜出来的雪花散的侍卫说——两个纸包长得一模一样。”
公冶启面色煞白!
“不可能!”公冶启激动得想要站起来,被锦衣卫死死按住。“皇上莫要听人胡说,您说的侍卫是谁?他定是与我有仇,抑或是见不得我好而落井下石,构陷于我!”
“侍卫司与内廷搜宫从德妃宫里找到雪花散。当时是内廷查验的,你以为内廷会掩盖下来。”陆烬轩毫不客气地使用推定语气,“所以你主动提出由侍卫司主导调查。你放心大胆的把从德妃案里取得的证物换到另一件案子里,用来栽赃慧妃。只要内廷把前一桩案件掩盖得牢,雪花散就只可能来自慧妃。私藏违禁药,一旦定罪,慧妃派系必受打击。”
公冶启再次大声喊冤:“没有!臣绝没有做过这种事!”
而陆烬轩压根不听,继续说:“你把慧妃的心腹带走刑讯拷打,你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由你事先编造好的故事。你在第二天来向朕汇报时已经露出破绽。”
公冶启回忆起了被革职时的震怒,望着陆烬轩的眼神里已不可抑制带上恨意。
“没有卷宗和供状就是你最大的破绽。”
公冶启想不通。
为什么这是破绽?明明皇帝自己也说侍卫司过去没有查案经验,第一次揽活办事没遵循规矩完全能用来解释这点失误。
皇帝凭什么对他充满质疑?!
白禾也想不通,为什么陆烬轩能如此笃定的怀疑对方。
“慧妃自己犯错,抛弃心腹为一件她没做过的事,为一件冤案背黑锅,你以为慧妃为了自保一定会让她的弃子认罪,任由你编造虚假案情?”陆烬轩发出嘲笑,“慧妃逼她去死,她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接受慧妃要求,但她受到胁迫、成为弃子的愤怒不会消失。朕不信在慧妃与朕之间,她宁可相信一个抛弃了她的皇妃。”
“我猜你最开始要求介入调查盯上的不是慧妃。一个计谋越复杂、涉及到的环节越多,破绽就越多,越容易失败。你一开始应该是想揭破内廷包庇的内幕。后来你知道那包东西是雪花散,就开始觉得只揭破一个内廷太浪费机会了。”陆烬轩说,“而且这件事不一定能牵扯到德妃,她只需要和慧妃一样抛出一个弃子。”
“皇上……”公冶启想要辩解。
陆烬轩扬声打断,不许对方插嘴:“选择陷害慧妃的理由你已经告诉朕了。你说慧妃想为大皇子指定沈少傅做师傅。于是慧妃要用雪花散向朕邀宠。”
公冶启破坏慧妃打压白禾的局,在第二天回禀皇帝的话中说明了其私藏雪花散的前因后果,却因为查案经验不足而留下疏漏——既然雪花散是慧妃用来讨好皇帝的东西,那为什么东西会从富贵身上搜出来?
是富贵偷的?
那便要坐实富贵偷盗罪名。
可富贵挨打的原因正是被慧妃宫中掌事宫女抓到其偷盗,既是以偷盗之名接受的刑罚,那为什么雪花散仍在他身上?慧妃宫里的人抓完小偷不会搜身找赃物吗?连赃物都没有就搁那打人?
况且这一局中局还有一个从慧妃设局的粗糙中带来的漏洞。
那就是据说抓住富贵偷盗的那位掌事宫女林姑姑在前一日因在御前喧哗被内廷抓了,直至富贵受罚时人还没放回来。
至于为什么慧妃设局中存在如此大漏洞她却不做处理?大概是因为按照宫规,除了慧妃本人,她宫中只有掌事宫女有权责罚别的妃嫔身边的太监。她不想在明面上自己搅和进去,连白禾去捞人她也要在房里待半天才出场。营造自己端淑贤惠的模样。
慧妃以为自己身为四妃之一,膝下育有大皇子,拿捏一个永远生不出孩子的男宠还不是轻轻松松?谁知白禾本就是块难啃的骨头,还有黄雀在后,祸从天降。
陆烬轩:“朕唯一还没有查到的就是你的动机。”
公冶启终于得到辩解的机会,忙不迭说:“臣冤枉!”
他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辩解起,张口便喊冤。只要他是冤枉的,便也不用再逐条辩解了。
如果他真的仔细辩解,白禾还会高看他一眼。可这样一开口白禾就知道公冶启已输无可输。
面对皇权,对于一位帝王来说,真相不重要。
就像白禾是皇帝,御极十四年却一本奏章都没批过一样。
白禾想得到陆烬轩压根不会在乎证据与真相,直到此刻他依然以为陆烬轩是在“斗”。搬到原侍卫统领,清洗侍卫司这等护卫自身安全的要部,同时顺手拔掉后宫几个钉子。
“朕来猜猜你的最终目的……”陆烬轩以一副玩笑的轻松口吻说,“截断慧妃和大皇子的前途,得利最多的应该是她们母子的竞争者。所以是其他皇妃,而且是生育了继承人的。”
听陆烬轩不断提起后宫其他妃嫔,白禾心里颇为不舒服。“皇后去后四妃共同协理后宫,慧妃膝下大皇子下月便十岁了,除掉慧妃确实如搬走一块拦路石。”
这种话从一名侍君口中而出,说不出来的阴阳怪气。
众人不自觉撇开视线,有种为别人尴尬的感受。
但显然陆烬轩比白禾以为得更加了解皇帝后宫。
陆烬轩说:“容妃德妃都有孩子,兰妃刚怀孕不久。是兰妃?”
公冶启神色大变!
还没来得及说只言片语就听陆烬轩笑意轻闲肯定道:“是兰妃。”
所有人:“!”
在众人震惊的反应中,白禾悄悄捏住了陆烬轩袖子。
后妃与侍卫勾结,除掉对手之后就该谋害皇帝了。做了十四年皇帝的白禾难免紧张。
公冶启大喊:“不是!”
陆烬轩悠然道:“哦。所以你承认雪花散是你栽赃给慧妃的?”
公冶启一时哑口,“没有,臣绝对没有做过此事,更无此心!”
“没有做过什么?”
“没有调换雪花散,没有诬陷慧妃,更与兰妃无关!”公冶启似有条理地反驳,申诉。
陆烬轩却仿佛轻轻揭过,对锦衣卫说:“朕问完了,让人签字吧。”
凌云将供纸拿到公冶启面前,并没有给他阅览的时间,指着末尾催促人立即签字画押。
公冶启不死心道:“臣清清白白从未做过,既是无罪怎能录供状?这字臣不能签!”
白禾意外,敢情他懂得供状是什么呀。那为什么先前陷害慧妃不知道准备供状?
凌云有意在御前表现,回身抱拳:“皇上,这供状臣有办法让公冶大人签,只是这法子……不好污了圣目,现在不能办。但请皇上放心,臣之后定会办妥。”
陆烬轩:“……”
他其实没听懂。
不过不重要,他说:“不签就不签。收监!”
陆烬轩摆手,锦衣卫立马把人拖走。走时公冶启还在喊冤。一声声冤枉回荡在诏狱中,激不起一点涟漪。
在这座诏狱里,有多少人不是冤枉的呢?
公冶启刚被带下去, 陆烬轩就请锦衣卫指挥使坐下。
乍闻之下凌云懵了,心头快速闪过许多念头,险些自我怀疑他是否犯过什么事, 牵涉进了什么案子里。
特别是这桩涉及前朝侍卫、后宫妃嫔与皇子的案件。
“皇上, 不知是……”凌云小心翼翼坐在公冶启刚刚坐过的凳子上。
“朕要你们查的结果呢?”陆烬轩露出了不同于之前的表情,他剑眉紧拧, 将不满表现到了脸上。
凌云一听就坐不住了, 猛然半跪在地, 低头回话:“回皇上,查出了一些眉目, 但实无证据, 臣以为不好拿尚未确定的东西向皇上回禀。”
陆烬轩没有如平常一样马上叫人起来, 也没有立刻回应, 而是沉默地俯视对方。
除了白禾, 所有人都在这种沉默中隐约感觉到窒息。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陆烬轩自己, 他对凌云说:“把你今天做的口供拿给侍君看。”
凌云诧异抬头, 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余光瞥见侍君泰然的模样才道:“是。”
他将何侍君与公冶启两人的两份口供稍作整理,然后呈交给白禾。
白禾接过来放在膝上:“皇上,我是现在看么?”
“嗯。顺便陪朕等一个人。”跟着陆烬轩又对凌云说, “不用搞严刑逼供那套,把人弄死弄残没有意义。朕要的是真相和有效情报。一定要用刑讯的话……”陆烬轩撩了下眼,展露出帝国元帅的冷漠无情,“让人轮流盯着公冶启,不许他睡觉。一旦他闭眼就弄醒了。”
所有人悚然一惊。
而陆烬轩还没说完:“或是弄一间封闭的牢房,没有声音,没有光亮, 普通人这样关几天就要疯了。”
熟练掌握几十种酷刑的锦衣卫们将信将疑,凌云道:“真、如此当真有用?”
“你可以先在自己身上试试。”陆烬轩漠然瞥对方一眼,“朕不反对刑讯,但不喜欢一味使用身体酷刑。刑讯的目的是得到有效情报,不是满足一些人扭曲的爱好。别用你们以前那套糊弄朕。”
锦衣卫连同提督太监夏仟齐刷刷跪下,简直复刻了先前侍卫跪地的场面。
白禾:“……”
众侍卫:他们跪得好快啊,不过不如我们跪得响。
“查查兰妃和公冶启的关系。”陆烬轩慢条斯理整理袖口,“以及兰妃的孩子是谁的。”
白禾:“!”
其他人:“!!”
“皇上您是说……”白禾震惊瞠目,“兰妃怎有如此胆子!这也、她何须如此?”
既然其余妃嫔皆有所出,证明并非皇帝身体有问题。在原白禾记忆中,狗皇帝是个贪色的人,白禾在太后的宴上见过兰妃,其姿色姝丽,原皇帝应该会喜欢。别的妃子能生,兰妃只要身体没问题早晚也会有孩子。
她何必冒着灭九族的大罪与人私通,甚至怀上孩子混淆皇家血脉?
她疯了!
更疯狂的是她居然联合奸、夫构陷其他妃嫔,以除掉其他皇子,为她还没出世的孩子扫清障碍。
兰妃就没想过万一自己生的是个女孩儿呢?
白禾难以置信,后宫中怎会有这么大胆有愚蠢的人。
最难以置信的是陆烬轩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猜。
陆烬轩:“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孩子,你认为公冶启一个外人凭什么冒风险来对付朕的……皇妃?”
白禾蹙眉。他不喜欢从陆烬轩口中听到“朕的皇妃”这种说法。“自古从龙之功对人诱惑之大,甚至可教人数典忘祖,违逆纲常。皇上觉得他没必要,也许他偏就图这从龙之功呢?”
陆烬轩:“……”
从龙之功是什么啊?
悄悄握住小白的手捏捏。
白禾:“……”
哪里不懂?不是,这段话里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不懂的?
两人对脸茫然。
“是不是查过就知道了。”陆烬轩率先挪开视线,“都起来。”
两名侍卫御马而来,叩开了白家的大门。
下人早上才见过侍君回家的阵仗,这会儿一眼认出门外的是御前侍卫,赶忙要将人迎进门并向自家老爷通报。
白禾的父亲白煜听闻侍卫去而复返,暗中推测是不是皇帝派人来的,于是亲自前往迎接。白家其他人就没兴趣了,各人该干嘛继续干嘛。
白煜:“不知两位是……”
侍卫抱拳一礼:“奉皇上之命,前来寻找白侍君掉落的玉佩。”
“玉佩?”白煜讶然,“是侍君的玉佩落在家里了?”
“是。”侍卫仗着有皇命连客套话都懒得说,手按在刀鞘上便做出要向府里走的阵势。
“既是上谕,二位请便。”白煜不得已说。
“多谢。”两名侍卫二话不说在白家宅子里搜索起来,首先是他们所目睹的白禾扔玉佩的地方。
白禾入宫时孑然一身,这块丢失的玉佩是内廷配给给后妃侍君的,按照规格,初入皇宫的侍君可佩白玉雕琢玉佩。料子不是顶好,雕工却是官造的平均水平,远远比民间工艺精美。这东西落在白家,怎么可能还在原地?
侍卫们自然没能在原地找到玉佩,两人对视一眼,理所当然展开了搜查。
侍卫搜宫连妃嫔寝宫都敢进,何况区区六品官的家宅?要不是看在白禾的面子上他们连向白家主人打招呼的客气都没有。
“哎?你们是谁?怎地在我家里胡闯乱翻!”白煜的妻子在侍卫冲进门时尖叫。
“两位!两位大人不可!”白煜在后头徒劳阻拦。
“我等奉皇上口谕,如何不可?”侍卫回身漠然直视白煜。
白煜登时哑口无言。
侍卫不给面子直闯,白家人不肯配合嘴里骂骂咧咧,即使白煜在场都压不住家里人的抱怨。然皇命终归是皇命,圣意不可违,哪怕只有两名侍卫依然将白府上下给搜了一遍。可结果令人意外,他们并没有找到玉佩。
其中一名侍卫视线掠过白家众人,毫不客气道:“白大人,恕我直言,白侍君如今正得宠,他的东西不见了,皇上十分关切。我们兄弟二个这一趟没找着,怕是下回再来就是镇抚司的人了。”
白煜大惊失色:“许是东西并没有落在白家呢?”
白煜妻子孙夫人挤兑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丢了玉佩啊。有的没的就找到家里来,怕不是故意找茬。”
赵姨娘忙说:“不会的!禾儿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更不会欺骗皇上就为了给家里找不痛快。”
侍卫听得直皱眉,白煜却听得差点给两人跪下了。
“闭嘴!”白煜又气又慌,“无知妇人!上差面前哪有你们说话的份!都给我回屋去!”
侍卫抬手拦道:“慢着。宅子查过了,人还没查。我们要搜身。白大人和您家的男丁由我们来,您家女眷就先由您家丫鬟搜吧。”
白煜冷汗涔涔,“这不、不妥吧……”
遗憾的是对方并不是商量。
眼看侍卫们要上手搜身了,赵姨娘迟疑说:“奇怪,怎么没看见大少爷?禾儿回来时他分明也在的。”
白煜和孙夫人脸色骤青。
“大少爷?”侍卫挑眉,“白大人,这人是您白家自己去找……还是等咱们侍卫出人去逮?”
白煜恶狠狠瞪眼孙夫人,咬牙切齿说:“不敢劳烦侍卫司诸位,我家逆子我自去逮回来!”
诏狱内。
何侍君的父亲,吏部侍郎何大人心惊胆战走进诏狱大门,在锦衣卫带路下来到皇帝面前。
“微臣……请皇上圣安。”何大人恭谨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心里七上八下的。
官居六部侍郎,何大人见过不知多少次皇帝面,但以往不是在朝会就是在御书房。这一次的见面地点在诏狱,他不得不多想。
“坐。”陆烬轩非常大方,给每个来这里见他的人安排座位。
“多谢皇上。”何大人依言入座。
“何侍君犯了错被抓进这里了。”陆烬轩开门见山,一张口就把何大人吓得从凳子上掉下来。
“皇上明鉴!”何大人问都不问,开口就说,“何寄文悖逆父母,早就被微臣逐出家门了!”
陆烬轩:“?”
连白禾也被何大人的表现惊住了。不由道:“大人不问何侍君做了何事,便不分青红皂白与他撇清关系,岂非过分薄幸?”
跪在地上的何大人不认识白禾,犹疑说:“您是……”
白禾看眼陆烬轩,见其不言,一副由着自己的模样,于是说:“我是刚入宫的侍君,姓白。”
何大人心中惊异,目光隐晦地在皇帝与白禾之间来回移动,心中掀起的何止惊涛骇浪。
区区一个刚入宫的侍君,竟在皇上微服出宫时伴驾在侧,更离奇的是两人共同出现在诏狱里召见他这个吏部侍郎。
对一介侍君而言,这是何等恩宠殊荣?
他儿子何寄文入宫三年,何曾有过此等荣宠?他儿子连宫门都没出过!
不,也不对。被关进诏狱也算出宫了……
“何侍君在皇宫出手大方,贿赂朕寝宫值守公公一出手就是一百两。想必何大人家境优渥。”陆烬轩露出真心的笑容,“朕也不废话,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给朕三百万,何大人现在就能带你儿子回家。”
所有人:“?”
白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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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陆哥:三百万,人带走。
小百合:仿佛山大王。
第46章
何侍郎汗如雨下, 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一样,十分艰难地稳住表情说:“皇上,恕微臣愚钝……”
情急之下他做出了相当有失水准的回应, 对着白禾道:“寄文……何侍君确实三年前已与微臣断绝父子关系, 这事京中人人皆知。他虽入宫做了皇上的侍君,可与微臣关系是家事, 白侍君不好过问吧。”
对方的巴掌快伸到脸上来了, 白禾自然不可能在陆烬轩面前做忍气吞声的事。
何大人的话是对他说的, 实则指桑骂槐。
白禾道:“如此说来何家与何侍君三年来从无往来?”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何大人找回了脑子和镇定, 谨慎说:“倒不能说全无往来。微臣当年是将侍君逐出家门, 这孩子却不是全然不念他娘亲, 每到年节他还是会从宫中递些问候给他娘。”
何侍君是何侍郎妾室所出的庶子, 这个“娘亲”指的自然是亲生母亲, 而非“悖逆父母”中的母亲。
启国以孝治国, 不孝是极其严重的道德问题, 甚至能上升到法律层面。何侍君一面要因不孝父母被何家“逐出家门”,与此同时他是皇帝枕边人,他便不能真的背负不孝的道德瑕疵,以免损害皇上威严。
孝顺亲娘也孝顺, 别人议论起来也不过是“父子家事”,旁人不好过问。
如果白禾跟陆烬轩是土生土长的启国人,他们就会知道这桩全城皆知的父子决裂事件的原因:三年前何侍君在除岁宴上对皇上一见钟情,主动要求入宫为侍。
启国开国之君虽娶男子为后,一些勋贵富人亦有玩男人的风气,但世人仍旧以三纲五常为正经,尤其何家这些号称书香门第、耕读传家的清流。纲常伦理是他们治国齐家的精神纲领, 清正名声是他们维持优越感的脸面。
因此即使何寄文是嫁给皇帝,何家依然以此为耻。同时碍于另一方是皇帝,不能阻拦何寄文入宫的话也不能指责皇帝,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将这个为家族名声抹黑的子孙逐出家门,以保家族名声。
白禾直觉其中有异:“已逐出家门的人还能向家里递话?何大人怕是说漏了,何侍君可是明明白白说了,几日前他家里送了一瓶南疆秘药入宫,他要将药敬献给皇上。”
说着他轻轻碰了下陆烬轩的手。
陆烬轩:“?”
陆烬轩敏锐感受到了白禾的攻击性,在本该由自己掌握主动权与节奏的谈判中他暂时保持了沉默,并配合说:“对,朕也听见了。”
何侍郎眼都不抬就说:“寄文的娘亲是南方人,应是他娘送的吧。”
夏公公在陆烬轩的示意下斟茶端了上来,何大人不动声色伸出双手,摆出接赏赐的姿势,“谢皇上赏赐。”
而后他将茶盏捧在手里,先发制人说:“皇上,微臣教子无方,寄文……何侍君在家时便任性执拗,微臣原先想着待他成家之后总会成长,没来得及好好教导。”
他先用教子无方揽责,然后把所谓的责大而化小,转移重点偷换概念:“他大约是进宫前经常和富贵公子玩,手头宽松惯了,平日做何都爱打赏人。”
白禾此时只有一个想法:何大人不愧是侍郎,确实比六品的白父高明。
“皇上,不知镇抚司众位大人中是否有精通律令的?”白禾转脸问。
白禾的谈判经验约等于零,技巧更无从谈起,好在他对何侍君的敌意明确,不会轻易被何大人糊弄,并且迅速想到反击方法。
陆烬轩的目光扫向旁边一众锦衣卫。
何大人心里一沉。
众人一阵犹疑,先是偷偷去瞥指挥使凌云,而凌云在瞟提督太监夏仟,夏公公却谁也不看,只垂着头不言不语。
一名锦衣卫站出来说:“我我、臣略懂一二。”
白禾:“御前行贿,收买宫人,擅闯宫禁,按律当如何判罚?”
锦衣卫快速答:“若数罪并罚,轻则流放,重则死罪。”
何大人抬起眼,瞥了下白禾,但他没有急着辩解,而是等待皇帝发话。
“皇上。”白禾从腿上捡起几张供纸捏在指间,“何侍君的供状可否给何大人一看?”
陆烬轩:“嗯。”
夏公公忙从白禾手里接过供状低声说:“何大人请。”
何大人手里还捧着茶盏没法接纸,在场又仅有一位公公,夏仟怔了下略显慌乱地单手捧过茶盏,再把供纸交给何大人,然后他端着杯盏退到一旁。
“皇上……”何大人望向陆烬轩。
“何大人不妨看看。”白禾抢道,“何侍君不仅行贿、闯宫禁,还罪犯欺君。”
行贿和闯宫禁的罪行听起来严重,其实何大人并不怕皇帝真的会以此判罚何寄文,这些行为放在别人身上自然是重罪,搁在皇帝妃嫔身上却只是稍微出格,大有转圜余地。
可欺君不是。
何大人双手攥着供状边角低下头,纸上大大的红色“供”字记号触目惊心,明晃晃昭示着他儿子终于一朝失宠。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份供状是在诏狱中审出来的。
白禾在旁贴心总结:“何侍君口口声声对皇上一见倾心,自愿入宫,皇上数次询问他都答是在除岁宴上初见。结果如此意义深重的日子他竟记错了。所谓‘一见倾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语调忽地拔高,阴冷地盯着何大人:“何侍君根本不是因爱慕皇上入宫,而是心怀叵测,故意求请进宫,实则在皇上身边打探消息向宫外传递!其心可诛!”
他的语气逐渐激烈,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如有金戈之声。
何大人捏着供状的手一颤,跪倒在地:“皇上明鉴!何寄文绝无异心,何家绝无异心!皇上您知道的,臣当年将寄文逐出家门正是……”
他抬起头瞄一眼皇帝,继续说:“臣祖上有家训,不许子孙贪恋美、色,骄奢淫逸,更严禁子孙沉溺南风,罔顾人伦。臣当初也不知寄文对皇上一往情深,原当他是一时兴起,冒犯了皇上,这才以逐出家门相逼。谁知他执拗,当真与臣断绝关系而后入宫。皇上,臣子任性之过全在微臣教子无方,但他愿为皇上与臣决裂,他之真心灼灼,请皇上明鉴!”
何大人的嘴硬程度比公冶启更甚,口才亦更好,白禾给扣上去的帽子硬是被对方扭成盖头。
没有和大臣扯皮经验的白禾顿时咬唇,在他想出反击的话前陆烬轩按住了他。
白禾怔然:“?”
陆烬轩勾起嘴角语气“和善”:“三百万,人和口供你带回家。不然朕只能让人立案了。”
“臣与臣子皆无异心,便是三法司来查臣依然问心无愧!若皇上仍旧疑心,臣愿请刑部、大理寺介入。”何大人重新伏下身低头。
从皇帝重新开口起,狡辩的话术就不够用了。何大人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不是过去的皇帝了,他按照对原来的皇帝的了解来应对,一张口就拉出三法司。原来的真皇帝庸碌、贪图享乐且自大好面子,最讨厌听大臣议论政事,越复杂对方越不爱管。
若真要三司下场只为查一个侍君是不是真的爱慕皇帝,以真皇帝的性子绝对不会乐意,他只会摆手嫌烦,然后不管这事了。
简单说,死掉的真皇帝是个很好糊弄,并且乐意接受大臣糊弄的人。
信息不对称致使何大人误判了对手。信息缺失则使陆烬轩不能精准攻击对手的弱点。
陆烬轩唯一能牢牢掌握的是谨记自己的谈判目的,不陷入与对方的争辩。他低笑一声说:“爱卿误会了,朕不怀疑你们对朕的真心。几天前朕已经明令禁止皇宫内外传递消息。不过内廷还是抓到了一些人。猜猜里面有没有你儿子和他的人?”
他故意模糊说辞,在贿赂宫人、擅闯宫禁、欺君等罪行之外找了一个向来被忽视的“小事”为切入点。
何大人心下掀起惊涛,惊恐得瞪大眼抬头望向陆烬轩。
此刻的皇帝令他陌生。
在前头的辩白中,他反复认定儿子和其亲娘固有消息往来。
棘手的是那瓶南疆秘药。
“请皇上恕罪!微臣方才有所隐瞒。寄文欲要敬献的药确实不是臣或家里人近日送进宫的。自三年前我们父子决裂,寄、侍君便没再向家里除了他亲娘外的人传过话。侍君居于深宫,臣不曾请求入宫觐见,至于臣家里其他人更是连请入宫的资格都没有。”何大人试图辩说。
“侍君绝没有向外传递宫中消息。即便是他过往给他娘传的话也全是过节的问候和吉祥话。”
“小白,扶大人坐。”陆烬轩抬了抬下巴。
白禾懵然,但听话地起身去扶人。
何大人闻言吓到了,他哪敢让皇帝的侍君扶啊!人到中年的侍郎大人麻溜自个儿爬起来,往后退半步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嘴上不忘,“谢皇上。”
没扶到人的白禾也坐回了陆烬轩身侧,心里大惑不解,陆烬轩为什么不揪着欺君等律法里的大罪重罪说,偏要抓小事。
“爱卿还是没听懂,朕要立案查的是——何寄文泄露朕遇刺的消息,他有没有可能是刺客同伙?”笑着的陆烬轩眼里一片寒冰。
何侍郎被他的眼神钉在凳子上,脊背发寒、手脚冰凉。
其表现异常明显到连白禾也不会错过,白禾讶然之下脱口问:“何大人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说皇上遇刺?”
何大人瞠目,表情微变。
“三百万大概太多了。”看见了对方防线崩溃的陆烬轩笑着说,“一百万也不是不行。朕保证不追查。”
“皇上!臣没有……”何大人终于失态地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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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启国官僚好难写啊QAQ一面要畏惧皇权,一面要跟皇帝耍心机。不如帝国政客好写
先要三百万,中间一通扯皮,让对方在甩锅中消耗脑细胞,趁机找弱点,突然揪住具体某一点上秤,猛攻弱点,最后一锤敲定一百万,对面心理就崩啦。
本章谈判话术:时刻不忘目的,对面一开始扯皮己方要迅速转回话题并重申目标。小百合基本是错误示范,他给了何大人充分时间辩解,跟回合制似的,他扣一个罪名人家就抗辩摘掉一顶帽子。
感谢在2024-05-15 23:54:59~2024-05-22 08:3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5瓶;幽颜泉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诏狱门外, 锦衣卫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恭送皇帝与侍君。待御驾离开,几个锦衣卫围着他们指挥使忐忑问, “大人, 咱们不会……”
他们亲眼目睹皇上敲诈、诈……打侍郎大人,会不会被封口啊?
凌云一撩眼道:“不许胡说。今日诏狱里的事谁要是走漏了消息, 仔细自己的脑袋。”
“是!”
过了不久, 何侍郎府上来人送银票, 总共二十万两由凌云亲自收,查验之后锦衣卫从狱中将何侍君带了出来。
“何公子, 从今往后您就是自由身, 不必再回宫了。皇上开恩, 放您的两位贴身太监出宫, 人后日送到何府。”凌云冷笑着道, “还有, 您回去别忘了提醒何大人, 三月内筹齐尾款。”
“什么?”何侍君懵然,他刚从昏暗的诏狱中出来,眼睛还适应不了室外明亮的光线,直到听完锦衣卫指挥使阴阳怪气的话才看清诏狱外等候着的何家下人和轿子。“宫里的人呢?怎地没人来接本宫?”
凌云只瞥他一眼, 对身后锦衣卫摆手,锦衣卫们关闭诏狱大门,各自离开。他则捧着一沓银票去见皇帝。
白禾和陆烬轩正在京城最大最有名的酒楼吃饭,两人在包厢中独处,夏公公和侍卫等人守在门外。
一扇木门隔不开酒楼内的喧哗,窗户也阻隔不了街上的热闹。白禾在桌边慢吞吞用着餐后茶、点心,陆烬轩站立在窗前观望着街上人来人往。
白禾心里装满了事, 一边小口小口啃着小点心一边用余光去瞟陆烬轩。
阳光从窗棱照进来,落在玄服金冠的陆烬轩身上,金线绣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皇上……”白禾放下小点心,终于忍不住问,“我不明白。”
“嗯?”陆烬轩侧身回头看来。
“何侍郎能言善辩,欺君、贿赂等罪行在他口里都能扭转成别的,为何皇上只抓住向宫外传消息一点他便低头了?”白禾仰着头望人,表情看起来又乖又可爱。
“莫非是为刺客一事心虚?”白禾说着说着把自己困扰得眉头紧蹙。“可刺客分明……”
分明没有刺客。
何况牵扯到刺客与欺君之罪相比,不是差不多吗?
陆烬轩:“可能因为其他罪是法律定的,禁止皇宫消息外传是朕定的。”
白禾更加困惑:“历来私递消息便为宫规禁止,何侍君是后宫中人,犯宫规与犯律例有何不同?计较起来,欺君乃十恶不赦之罪,且有其供状在,他记错日子是确有其事,皇上分明可抓住这点治他欺君之罪。”
陆烬轩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何大人不是说让三法司介入吗?他根本不怕被定罪,这些罪名不会成立。对了,三法司是什么东西?”
白禾:“……”
“应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主刑狱审判,大理寺主复核,审重案,都察院则以监督两司判案为主。”白禾从原白禾的记忆中搜罗出对于三法司的印象,然后说。
习惯了帝国司法制度的陆元帅完全听不懂,“总之他们有司法审判权?”
白禾想了想,“是。”
“我知道了。”
白禾:“?”
“你说的律例是谁定的?立法权归谁?”陆烬轩问。
白禾答不上来,原白禾为科举苦读圣贤书,考试的书都读不过来,哪有工夫特意去了解律法?
“立法权”也是一个陌生的词,他不能完全理解它背后的含义。
白禾摇头说:“我只知《大启律》乃高帝在时所立。”
“立法权是一项很重要的权力,我不知道你们具体有什么法,也不懂皇帝有没有立法权。”陆烬轩低声说,“所以我给皇宫的人定了一条规定,禁止我遇刺受伤的消息外传。这不是明文法条,只是以皇帝身份对宫里人员制定的管理规定,因此解释权在我。”
陆烬轩喝了口茶说:“也就是说,我可以规定‘消息’的内容范围和传递方式。我说姓何的送伤药的行为是在向人传递消息,那他就是。有没有违反规定由我判定。侍郎是个大官吧?他在官场不可能没朋友没派系,他要求三法司介入应该是他们大臣之间的一种默契、潜规则。”
“我猜三法司对……那什么律有解释权,虽然可能没有这些名词概念,但大家很懂解释权本质是权力。”陆烬轩说话时脸上无甚表情。
他说着白禾难以理解的内容,指点着白禾从未掌控过的江山。他不理解白禾,正如白禾不懂他。
白禾恍悟道:“难怪法家学说里讲势、术、法,治法乃是立规矩,赋予皇上赏与罚的权力。法由皇上订立,便是制造皇权么。”
陆烬轩:“?”
法家是什么东西?
白禾紧接着道:“皇上不将公冶启交予三法司是否也是顾忌臣子间官官相护?镇抚司由太监提督,自古宦官只能依靠主子,锦衣卫就是皇上说的由你掌握的独立机构。交给他们查必会得到你……我们需要的结果。”
陆烬轩从自己贫瘠的历史、法律知识里扒拉半天,“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说的法不是一种东西。”
白禾讶然不解:“如何不同?”
这下轮到陆烬轩哑口。
如何不同?
立场不同。
帝国人没听说过法家,不过在具有星际人概念中的法治精神的法典出现以前,一切由统治阶级所制定的法同样都是维护统治的工具。皇帝所代表的皇权当然是凌驾于法之上的。
就如白禾所悟:皇帝制定律法时为人们确立了一套行为准则,违反律法将受到惩戒,也就是刑罚。这是法家说的“罚”。
赏、罚构成术。术是一把维护皇权的刀,赏罚就是刀刃,刀柄则掌握在皇帝手里。
所以皇帝订立的法永远不可能用来审判皇帝。
可在帝国,拥有立法权的是议会;拥有司法解释权的是宪法院。抛开事实不谈的话,法律制定遵循以人为本原则,维护人的权利,而非维护统治。
陆烬轩深思之后依然不作回答。“讨论这个没有意义,我们立场不同。”
存在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
他们阶级不同,自然立场不同。
白禾怔住。
他突然感受到陆烬轩的疏远,仿佛突然被推开。
可最初不是陆烬轩抓住了他的手吗?
“主子。”夏仟在门外敲门,在听见门内回应后推门进来说,“锦衣卫指挥使凌云求见。”
陆烬轩颔首:“让他进来。”
凌云是来送银票的,他的到来打破了白禾与陆烬轩两人间气氛凝滞,也算来得恰到时机。
“禀皇上,何大人已将二十万两银票送到,臣按您的旨意将何侍君释放,人已被何家人接走。剩余三十万两定在三月之内筹齐。”凌云奉上银票,回禀道。
夏公公捧过银票呈献圣上,陆烬轩接过来随意抽出三张,之后动作自然的把剩余银票全部塞给白禾。
“收好。”
夏仟和凌云震惊瞠目。
白禾手握一沓银票,如捧千钧。“皇上……”
陆烬轩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小白和朕逛逛再回宫?”
白禾只好将银票塞进随身的锦囊里。
大启京城之繁华盛景,足可概括为“百姓安居乐业”“百业兴盛”。往来行人中还可见番邦人。两辈子头一回出宫的白禾在这番盛景中惶然压抑着自己的无措,表面镇定自若地跟着陆烬轩走进一间店铺。
这间店铺不小,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放在货架上,与街上别的铺子截然不同,它售卖的商品多为舶来品。
白禾从来没进过店铺,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买东西,不知道买东西得花钱。他紧张得悄悄牵住陆烬轩衣角。
未免惹眼和暴露身份,贴身跟随他们进店的只有夏仟与两名侍卫。
陆烬轩在店内逡巡一圈,指指货柜里几块怀表问:“这是什么?”
店里小二早就盯住他们了,不说白禾陆烬轩的衣着装扮,就连看起来像随从的人穿的也是绫罗。
一看就是大主顾呀!
店员喜滋滋从货柜里取出怀表说:“爷好眼光!这物叫怀表,是洋玩意儿。看,打开盖子这里面就是表,能看时辰呢。比瞧日晷那些可方便多了!”
店员说话利索,噼里啪啦一通说,将怀表说得玄乎又高端,指着表盘教他们认时辰。
陆烬轩拿起一块翻来覆去瞧了瞧,“机械表?”
店员没听懂:“呃?”
陆烬轩没管店员,挑选两块外观比较好看的说:“我要这两个,多少钱?”
店员眼珠一转,张口就来:“盛惠二十两银子,小的给爷包起来?”
陆烬轩掏出刚从何侍郎那里抢……不,交易来的银票。
店员看见银票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爷稍待!小的给您找银子!嘿嘿,爷再瞧瞧有没有其他顺眼的?”
“不了。”陆烬轩拿起其中一块表转身,将表链缠在白禾腰带上,“机械表走不准,记得经常调时。”
白禾眨眨眼,低头望着银色的怀表取代了被他扔掉的玉佩的位置。
“时间很重要。”陆烬轩把另一块挂到自己身上,然后笑了下。
时间当然很重要,情报、战争都必然关注时间信息。陆元帅习惯了随时看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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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小百合是大地主阶级代表,陆哥是资产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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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白禾?是白禾吗?”两个儒生打扮的年轻公子路过, 随意往里一瞧发现了白禾,其中一人惊喜地跑进来,“真是你啊!”
白禾与陆烬轩同时转头看去, 蓝衣公子喜形于色, 甚至想上前来抓住白禾。
“你怎地在这里?”
白禾蹙着眉下意识往陆烬轩身边缩,陆烬轩则往前半步, 用自己身体挡在前方, 使蓝衣公子没法顺利碰到白禾。
眼前突现拦路虎, 蓝衣公子愣了下,问白禾:“这位是……”
陆烬轩没作声, 略为侧身看向白禾。
白禾盯着蓝衣公子的脸回想, 迟疑道:“温公……温兄?”
温立庆一脸莫名:“是我啊, 怎么几天不见你像是不认识我了?”
白禾从记忆里扒拉出有关的记忆, 轻拽陆烬轩袖子小声对他解释:“他是温氏书院温先生的侄儿, 我与他是同窗。”
温立庆耳尖听见了, 立刻佯作不高兴道:“喔, 这会儿不是你我互称师兄弟的时候了,叔父也不是你师傅了。白弟今科考上进士就瞧不上咱们这些白身啦?”
与温立庆同行的人一听见进士便也上前,“今科进士?这可巧了,在下也是今年的进士。”
白禾的记忆中不曾有这人, 这位公子亦没有认出白禾,显然对方的名次不高,未同白禾一样参加殿试。他不知道原白禾的遭遇,温立庆却知道。
“白弟,这位也是今年的进士。”温立庆连忙揽住宋公子肩膀岔开话题道。
“在下宋灵元。”宋灵元拱手作揖。
白禾微颔首,冷淡道:“白禾。”
白禾不知道该如何介绍陆烬轩,更不知如何面对原白禾的同窗好友, 但对方热情洋溢邀请说:“难得与白弟一见,不如我们去百花园一聚?”
白禾正攥着陆烬轩衣角思考拒绝的说辞,熟料陆烬轩扯回了衣服。
“和朋友去玩吧。不过不要太晚回家。”陆烬轩留给身后侍卫一个眼神便要带着夏公公离开。两名侍卫留在原地继续护卫白禾。
“皇、公子!”白禾急切地伸出手,却没能握住陆烬轩一片衣角。
听见他的声音,陆烬轩回头说了句,“我还有事,走了。”
陆烬轩好不留恋的离开,白禾只能无力放下手,余光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被委屈填满。
白禾就像学习飞行期的雏鸟突然被大鸟踹出窝让他自己起飞,而他可怜巴巴望着大鸟的背影,然后无论怎么蹦都飞不起来。
“那位是谁啊?”满腹好奇的温立庆又一次问。
“温兄,恕我……”
“啊?你不会要推脱吧?”温立庆故作挂脸的样子,靠近白禾想揽住他,“你要还把我当兄长就别说扫兴的话,我可难得能在外头见你一面。”
白禾忍不住往后退避开对方的手,而后方的侍卫同一时间上前,伸手挡在白禾身前。
温立庆惊愕缩手,目光在侍卫身上转了一圈又看向白禾,恍然大悟这两个带刀侍从的身份。
本次出宫侍卫和太监们穿的都是私服,不知内情者大约不会想到他们的身份。
百花园是一幢私人园林,改了屋舍造成酒楼,以园林为卖点,京中附庸风雅的文士和一些官家公子、小姐喜欢到这里聚会。
如今正是春季,百花园里百花争艳,不便去郊外踏青的年轻人便爱来此赏花对诗,风流雅致。
温立庆热情开朗,待白禾如初,仿佛对白禾已经入宫为侍毫不知情。以至于宋灵元从头至尾没发现不对。“若占上春先秀发,千花百卉不成妍。”温立庆凭栏望花丛,一脸指点百花的气势,“白弟,灵元,你们喜爱什么花?”
“若教解语应倾国,牡丹花好,姚黄魏紫最好。”宋灵元说,“可我最爱莲。莲者,出淤泥而不染,如君子高洁。”
温立庆得到回应挺高兴,也不在乎对方的喜好是否与自己相同,反而拊掌道:“可惜手边无琴,否则愚兄定要为两位贤弟奏一曲。”
他们占了园林中一个凉亭围坐,跑堂小二上完茶水问他们要点什么吃食,温立庆立刻答:“当然要你们的招牌花间酒!先上三壶!”
宋灵元讶然:“这是否太多了?”
百花园打出如此附庸风雅的招牌,消费水平当然不可能低,否则怎么配得上来这里寻欢作诗的矜贵者?宋灵元刚刚入仕,家境本又平凡,其实承担不起这样的消费。
温立庆清楚他的窘迫,十分豪爽地拍着他肩说:“放心,今儿的花销我包了,既是聚会就开开心心的,别老想着那些俗物!”
一直沉默的白禾挑眼看去,温立庆将钱说成俗物,看来温家比原白禾印象中更有钱。
得益于陆烬轩的操作示范,曾经对钱没有丝毫清晰认知的白禾已经学会从钱——利益的视角出发看待人、事、物了。
对于一个做过傀儡皇帝,未来还想掌握皇权的人来说,不知道这算不算学岔了。
“欸?白弟你还没说你喜爱哪种花呢?”温立庆找小二点了几样下酒吃食后转头又找白禾说话。
白禾敷衍:“自然是牡丹好。”
温立庆张口就掉书袋:“对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然而他背这句诗时目光落在白禾脸上,那意味便不一般了。
白禾微微蹙眉,对方却快速挪开视线,看起来神色如常,似乎没什么意味。
三人在亭中观花赏景,两名侍卫如雕像一样守在白禾一侧的凉亭外,眼观六路,耳听……听不得这些文人雅士们吟诗作对,腻得他俩直呼倒霉,今天轮值怎么就轮上他们了?
有出游的千金小姐从花园中路过,可以听见园中不少桌后响起人比花娇的评议声。有的单纯为感慨,有的则对人如花草物件一样的品鉴。
从来没有出席过这种场所、场合的白禾感到无所适从。温立庆明显是极为适应这里的,简直像回家一样快乐。连显然不够宽裕是宋灵元也能出口成章的赏析百花园林,对风雅之事引经据典。两人边饮酒边畅所欲言,从诗词歌赋聊到国计民生。
“唉,我真正做了官才知道,书中得来的根本不足用!”或许是被美景与美酒刺激到了,宋灵元没有防备的谈论起官场,“我进了户部才知道,算账竟是那样难!立庆,温兄,我怕辜负你的襄助和温先生推介之恩啊!”
握着一只酒杯始终不肯喝的白禾突兀开口:“你在户部做什么?”
温立庆猛拍额头:“欸,我差点忘了,灵元,白弟的父亲是户部主事,不过你们不在同一司。”
宋灵元立即问:“不知伯父是哪个司部的主事大人?”
“我记得是盐司?”温立庆看向白禾。
白禾:“……”
白禾立马翻找原白禾的记忆,好在温立庆没别的意思,也没有记错白父官职。
“在下如今才是副使,不知得历练到何时才能做到主事。近来户部的事格外多,清吏司要查账,主事要核账,再往上头说是要做议、议什么案,上上下下都在算账!要我们这些小官日日抱着算盘拨打。”宋灵元猛灌一口酒,抱怨说,“岂知习得圣贤书,一朝榜上有名,最后做的却是连民间账房先生都可……”
“慎言!”温立庆脸色微变,搁下酒杯朝白禾一笑,同时狠狠拍了把宋灵元肩背,“灵元是醉了吧。能考上进士还诸多抱怨,那我成什么了?我今年可名落孙山了。”
宋灵元被拍得险些呛住,皱起眉道:“我没旁的意思,下届你必能高中!只是……我只是觉得做官与我想的不同。”
温立庆听他这么说就不拦了,“如何不同?”
宋灵元叹气,失意之色溢于言表:“你我寒窗苦读,饱读诗书,莫不是为了一朝高中登天子堂,为民请命为国效忠,为国富民强、海晏河清!可日日拨弄算珠,岂要我们来做?就是这百花园的账房,我看都足以胜任。”
“我原以为为官是在庙堂御前奏对,在衙门裁断公务……”宋灵元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一口抽干,愁闷尽融于酒中。
白禾余光瞥了瞥身后侍卫,不知道宋灵元这段话会否会被侍卫禀报给陆烬轩,反正他此刻已经后悔没有拒绝温立庆的邀请了。
宋灵元摆明是名次不高,按吏部正常安排肯定得不到好的官位,指不定还会一直做候补等着哪个位置空出来再去补缺。但他得到了温氏书院温家的帮助,温家少爷和他做朋友,温二爷温先生为他走关系做推介,使他能够留在京城,并且直接入六部历练。
他在这里抱怨打算盘算账没意义,不能施展抱负,熟知温家帮他进户部是让他学习为官之道,从六部这种朝廷中枢机构积攒人脉。
白禾虽没当过官,可深知六部文官在朝廷里的份量,以及六部在国事政务中的重要性。
更可气的是,如原白禾那样的人想拨这算盘还拨不上呢!
温立庆也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要听的是做官如何如何不好,以宽慰没做成官的白禾。“灵元,你这就想岔了,户部本就是要算账的地方,厘清这些账,才能厘清全天下的事。许多人想要这个拨算盘的机会还得不到呢!就譬如我。”
宋灵元还算听劝,立刻道歉:“是我失言,立庆如此明事理,来日定是个好官。”
温立庆重重叹气:“唉,我也是有感而发。我下届还能再考,总归有中榜的希望,可那吏部侍郎何大人家的公子……灵元可能不知道,当年寄文也曾名动京城,玉树临风,君子如竹,才华横溢。人人都道他或许能在及冠之前高中,结果是凤凰于飞,落进宫墙。”
白禾捏起酒杯“啪”地搁下,“温兄熟悉何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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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诗句是百度搜的,描写牡丹的感谢在2024-05-23 20:26:02~2024-05-27 07:18: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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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我家与何家有点交情, 我和寄文本人倒是一般。何家家风清正,除了沈家,他家原来在京里是不少人家嫁女儿的首选。毕竟即使在清流中, 如何家这样后宅宁和, 教诲子孙严厉的也是难得。”温立庆说着左顾右盼,如做贼一样贴紧桌子凑近二人压低声说, “因为何家不许自家儿郎逛春楼, 更不许在外头沾花惹草, 无父母命私自纳妾。”
宋灵元对何家男子能不能狂窑子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侍君?侍君不是皇上的……”
白禾瞥向宋灵元, 见他眉头紧皱, 对何侍君的嫌恶几乎写在脸上。
温立庆瞥了下白禾, 无奈笑道:“虽说是侍君无品级, 那也是正经贵人。再说寄文对皇上一往情深, 咱们不好多言。只可惜……可惜何家向来不许家里儿郎与男子纠缠……”
大约是突然意识到用词不妥, 温立庆连忙住口。
“所以何家因此与何侍君断绝关系?”白禾接话道。
温立庆不自觉间眼珠左右瞟, 抿唇意味深长笑道:“坊间是有这样的流言,但教我说,自家儿郎哪能说断就断?怪只怪何家家风如此,要顾及整个家族上百口人的清誉声明, 何大人难免说气话。寄文更不会因着这点事就真不顾家里。”
宋灵元目露困惑:“在下有一点不明白,何侍君如真心爱慕皇上,皇上愿接纳他入宫,岂不是一桩好事?何家如此对待侍君,不怕惹得圣心不悦?”
从他的话中可以看出此人并非瞧不起南风,而是瞧不起男子贪图荣华而献身于男子。更重要的是他“忠”于皇帝,或者说他是敬畏于皇权的。
白禾至此给宋灵元此人下了评断:空有抱负, 心无城府,畏而无用。他坐在帝位上应当会把这人外放到地方做个小县令。
这样的人念着读书报国,却不懂官场运行,将人独放到地方上他做官的压力会更小,又因不适应官场而难以做到上下勾结。换句话说,不论政绩如何,这人要做鱼肉百姓的贪官的难度比较大。
“所以是坊间流言嘛。”温立庆摆手,捏起杯子品了口酒。“这事儿啊,纯粹就是儿子年少慕艾,非要和爱慕的人在一起,做父亲的呢出于家训想要阻拦却没法阻拦,父子俩就此闹了矛盾。也许这事只是一个炮仗呢?父子之间指不定早有矛盾,积攒到这个点一下给点着了。”
温立庆特意看向白禾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父子亲人间难免有出嫌隙的时候。可归根究底是一家人,气话嘴上说说就罢了。就看何家……”
宋灵元好奇急切问:“何家怎了?”
温立庆摇摇头,目光往白禾背后的侍卫身上瞟,只能隐晦暗示:“总之一家人的血脉是断不掉的,何大人终归是寄文……侍君的父亲。”
白禾回视对方,蓦然笑道:“温兄说得在理。终归是父子,血脉亲情不可断。”
白禾笑起来便又露出小酒窝来,可爱且漂亮,温立庆明显瞧愣了。
“温兄兜如此一个圈子可是劝我不要与父亲断绝关系?”白禾点破对方的第一层意思。
宋灵元惊讶望来。
温立庆的怔愣一收,即刻露出苦笑:“白弟,兄长知你心苦,可不论是在朝为官还是……的路都不好走。你孑然一身如何同其他人斗?白大人终归是你父亲,父子一系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以无论如何白大人会做你的后盾,会支持你。”
被点破目的的温立庆索性直言不讳,这番话的劝说方向不同,却奇异的与陆烬轩的话抵达同一个终点。
“呵。”白禾冷笑,“你是说我在皇上面前曲意逢迎,好处还得分给我父亲,和我那些从来瞧不起我的家人?”
温立庆吓得连忙去瞧侍卫,急得直呼“不可胡言!”
宋灵元也惊了一跳。
白禾眼神发冷,正欲说话就见温立庆猛地跳起来指向花园另一侧惊呼。
“看那边!那头跟人起争执的人是不是白禾你的书童和大哥?”
白禾紧紧攥了下酒杯,随即站起身。他身后的侍卫同样听见惊呼,见他起身便上前。
“是那边与姑娘纠缠的人?”宋灵元极目眺望,“穿紫衣和灰衣那两个?”
白禾目光一动,今日回门时白家大少确实穿了件紫色衣服。至于原白禾的书童,他懒得去记忆中搜寻这人模样。书童必然熟悉自己的主子,他如今最不想接触的就是熟悉原白禾的人。
温立庆招来伙计相询,小二说:“那边的客官许是喝高了,撞见康王妃的妹妹和这位小姐的友人,酒气上头说了几句……”
小二眼珠一转,小声说,“调戏人的话,惹得王妃妹妹大怒,要将人拿住,并去康王府找王妃告状。那客官认不得人,以为这是普通人家小姐呢,正在大吵大闹,不信人家能押住他。”
温、宋二人听完一齐去看白禾。宋灵元与白禾初识不好多言,只说:“是否去知会白大人一声?我恰好随身带了户部的腰牌,可拿我的直接入户部寻人。”
“那太好了。”温立庆转头就要给钱差使小二去办。“父亲不在户部,直接去白家寻人。”白禾说完走出凉亭,两名侍卫紧随其后。
“白弟是去帮你兄长?”温立庆不敢挤进白禾与侍卫之间,只好缀在后头。宋灵元一瞧也没法待在原地,忙跟上他。
白禾不知道康王是谁,但看过高帝笔记的他知道启国不封异姓王,所以王爷要么是皇帝父辈,要么是皇帝兄弟。
如果白大少冲撞得罪的是其他人,白禾只会坐在这里冷眼旁观,然后在白大少挨揍时浮一大白。然而另一方是一个不知地位、势力如何的,有威胁到帝位的可能性的王爷。
他会笑看白家踢到铁板,却不能任由白家捆绑着他去与康王结仇。
他讨厌温立庆的劝说,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他尚未同白家义绝,在外人眼中,白大少得罪人就是他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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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温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洗脑话术。这里的家是封建制度里的宗族,在此每个人不被视作独立个体,而是宗族这个巨型章鱼的爪爪。【宗族权】下每个成员都是被压迫对象。爪爪拼命奉献劳作,得到的回报不一定是等价、匹配的,爪爪最终供养的是章鱼头。(权力与义务是一致的,具有统一性)
·陆哥是资本思维,个人力量有限,那就聚合起来。血缘是种稳定的纽带,再用利益吸引大家结成利益共同体。每个人都从中获利。如果成员间有矛盾怎么办?做利益交换、许以更多利益,总之一定要给好处,不然家就散了。(成员的思维:个人利益>家族利益)
两个人都不好。拿电车难题比喻吧,一边车轨绑着【我】,一边车轨绑着【我全家】,不管跟家里人感情好不好,事实上人就是被他们给绑车轨上的。
第50章
白禾处理白大少与王府亲眷冲突的办法十分简单粗暴。他指使侍卫上去将白大少摁倒, 侍卫不止把人摁住,还顺手从旁边劝架的小二肩头顺走擦桌布塞进白大少嘴里——主要是陆烬轩教的好。
“此人偷盗在下财物,我要拿人去见官。”待人被押住后白禾才上前, 冷淡的对王妃妹妹几人微抬手一礼, 然后不做废话,转身就要走。
“慢着!”王妃妹妹姓贺, 贺小姐先是被突然冲上来的侍卫惊了一跳, 再是被白禾的容貌惊艳, 见他抓了人二话不说要走下意识喊住对方。
结果此时没被侍卫抓住的书童不自觉喊了声,“少爷!”
贺小姐听见了, 气得柳眉倒竖指着白禾骂道:“好啊, 原来是一家的!这登徒子的书童喊你少爷我可听见了!”
白禾睨眼她。
“你别想把人带走!”贺小姐指挥侍从去抢人, 可她与友人带的侍从皆是丫鬟, 几个小姑娘哪敢上手跟人高马大且带着刀的男人碰?
白禾侧身命令侍卫道:“将他的左手露出来, 按在地上。”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 果断使力把白大少压得上身伏地, 按住他左手腕使其手掌贴地。
白禾走近他们,忽然弯腰从侍卫腰间抽出佩刀。
“公子!”侍卫惊得差点松手去阻拦。
“小姐当心!”对面贺小姐一行人的丫鬟们尖叫着围住各自家小姐后退。
“客官冷静啊!咱们已叫人去报京府尹啦!您可别杀……”小二劝架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雪亮的刀光一闪。
“白弟!”
白禾垂着冷眸,神色平淡地抬手挡住冲过来的温立庆, 右手手腕翻转,刀锋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刀尖斜斜扎入白大少手背。
“啊!!”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惊叫,众人吓得不自觉后退。远处观望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遣人报官了。
“他确实是我大哥。”白禾拔起刀,鲜血汩汩流淌,转眼浸染了白大少手边的地。“把我大哥扶起来。”
侍卫粗鲁地将手背淌血的白大少从地上拽起来,白大少整个人都疼得发颤, 脖子上青筋暴露,抬起的脸上表情暴怒到狰狞,死死瞪着白禾,被抹布堵着的嘴里不断发出哼声。然无论他如何暴怒,始终无法挣脱经验丰富的侍卫如铁钳般的手。
白禾对白大少的恨意视若无睹,持着带血的刀挑起他腰带上系着的一枚玉佩,而后直接用刀割断挂绳取下玉佩。
白禾道:“这枚玉佩出自内廷器物局,偷盗宫中财务,若是内廷宫人按宫规则处杖刑。大哥不属内廷,便送去府尹衙门。”
侍卫不敢离开白禾身边,于是转而对在旁的伙计说:“拿绳子来,把人绑了送衙门!”
“这……”小二不敢动,扭头去瞄贺小姐。
贺小姐来过多次百花园,这里的伙计认得她是康王妃妹妹,却不认识极少来此的白大少,更不认识首次来的白禾。
“送官好!本小姐正好也去告一状。”贺小姐推开吓得紧紧挡着她的丫鬟,她其实也在害怕,眼神压根不敢往白大少流血的手上瞟。但她不肯放过冲撞调.戏自己的登徒子,亦不相信白禾真的会把自己大哥送官。
那什么玉佩啊扎手啊,在她看来就是托词和趁机报复,实则转头出了百花园的门就会把人带回家。京城里的名门大族惯会往家里藏事。
白禾蹙眉盯着她,淡声道:“废他一只手还不足以向小姐赔罪么?”
白禾的说辞巧妙,顿时让原本处于道德高地的受害者变成咄咄逼人、蛮不讲理的人。
“你!”贺小姐语塞。
她的闺阁好友往前一步大声说:“你当我们傻呀!你们是兄弟,说什么拿人送官,肯定一出门就送回家了!还有那伤,才那么点伤口怎么叫废了?又不是整只手都给剁了。”
温立庆此时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贺小姐,在下与白弟多年同窗,在下十分清楚他的品性,何况偷盗宫中财物不是小事,他绝不会刻意包庇。”
“谁知道那玉佩是怎么回事啊?你们说是宫里的就是宫里的啦?”
“哼,本小姐今日戴的金钗是宫廷样式,那本小姐是不是也可以说它出自宫里?”
出身高贵的众小姐连嘲带讽,就是不肯松口放走白大少。
“小姐既揪着不放,人便由你们送官罢。”白禾说着对侍卫挥手。
两名侍卫立刻扭着白大少胳膊把人推到贺小姐等人面前,结果她们吓得直往后退,根本没人敢接手。
“白弟不可!”温立庆低声提醒,“这是你亲大哥!亲亲相隐,你这样做会被议论不悌的。”
宋灵元随之劝:“不如等知会白大人再说?”
“唔!唔唔唔!”白大少得以站起来,腿脚就不安分起来,拼命挣扎着想脱离侍卫控制。
“老实点!”侍卫不耐烦,一人踢了脚他膝弯,同时手上用力,白大少瞬间跪了下来。
百花园的掌柜姗姗来迟,嘴里说着讨巧劝和的话迎上来。
“既然两位都说要把人送官,不如交给小的吧?小的让人将这位公子绑上,这就送去府衙。”
后头跟着掌柜来的伙计举了举手,展示手里的麻绳。
白禾颔首。
贺小姐见百花园的人插手,便也退了一步:“行,本小姐相信百花园开门做生意,不至于这点信用都不讲。你们将人送官时可要说明白了,这登徒子言语浪荡举止轻浮,冲撞了康王妃的亲妹妹!”
“是是,小的定当代贺小姐向府尹大人说明。”掌柜的赔笑说,跟着转头去瞧另一方。
白禾却没有把玉佩轻易交予外人,而是道:“也请代为向府尹大人说一声,明日我会派人将诉状和证物一道送去。”
白禾说完就转身。
温立庆急得发愁,伸手去拽他。“白禾!你不能……”
“少爷!”书童同一时间开口,声音大得盖住了温立庆,“少爷带我一起走吧!”
书童哭喊着扑上前,然后被侍卫冷酷地拦住。
“少爷我不想离开你……呜呜可是大夫人在你离开后就把我发卖出白家,今日是大少爷突然将我领来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少爷若不带我走我就要回新主子家了!”
白禾摸了摸手里的玉佩,全然不为所动。白大少拾走玉佩后就去找书童,并将人带来百花园。书童是原白禾的书童,如此两人总不能是来叙旧的吧?
白禾冷漠地回头:“你既是被白家发卖,你想赎身自该去找白家人。要我带你走?莫不是想来我身边伺候?这种话我不信。温兄,宋兄,我该回去了。”
如今能跟随在白禾身边的除了侍卫只能是太监。
温立庆一肚子话瞬间堵在喉咙里,只能眼看着白禾离开。
第51章
夜色深深, 星河长天。陆烬轩披星戴月而归,仗着皇帝身份打破宫门禁制,沉重的宫门在星夜中打开, 迎接这座皇宫唯一的主人回“家”。
陆烬轩回寝宫时, 今天没出宫反而在司礼监上了一天班的邓义特意赶来迎候。
“皇上。”邓义躬身行礼。
陆烬轩瞥一眼他,然后望向侧殿问, “白禾房里怎么亮着灯?”
邓义余光瞟向身后, 示意今晚值守的宫人回话。
“回皇上, 侍君未睡。”
陆烬轩停下脚步,“白禾身边那个小太监治好伤就送走, 以后寝宫这里排班多安排几个人, 分给白禾。”不指定人成为贴身宫人, 以轮班代替固定人选, 以后白禾身边就没有可以被外人打上“贴身心腹”标签的人。更何况这些来轮班的宫人是以在御前伺候的名义, 有着御前行走的身份, 如慧妃责打富贵以打白禾的脸、构陷他的事便难再发生。
陆烬轩说完又补充:“当然, 如果他有指定的人就听他的。”
这等小事用不着邓义亲自操心,他漏夜前来迎候圣驾回宫自然也不是为了来听这些。但因陆烬轩有言在前,他不敢妄自揣测、不能主动问。
皇帝出宫不是一件小事,皇帝送妃嫔回家探望亦绝非民间走亲戚, 何况皇帝深夜才归。而作为出宫借口的白禾午后不久就回宫了,但凡长了脑子就知道陆烬轩今天出宫另有目的。
“夏仟和凌云太年轻了,情报不止要收集、筛选,还要分析、预测。朕去诏狱看了,严刑逼供确实一种审讯方法,但它不是获得真相的方法。”陆烬轩说,“一般是先预设了结果。比如朕抓到刺客, 朕认为人是敌国派来的,并且需要这样的调查结果,朕就会严刑逼供,直到对方给出合适的口供。”
翻开史书,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并非罕见的词。酷吏为何为人诟病?冤假错案是如何害人世人都知道。所以诏狱恶名在外,即使是朝廷命官也对北镇抚司畏惧厌恶。
“一味依赖酷刑去得到预设立场下人为需求的口供一定会错过真实情报。朕不是追求真理、正义的人,但朕非常重视情报。朝廷里有没有擅长查案的官员?请人去给锦衣卫上上课。”陆烬轩说。
要不是不合适,他指定得亲自给锦衣卫上培训课,拿出帝国军方训练情报人员的标准。
“朕命令他们调查的事……”陆烬轩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他当着宫人的面,站在寝宫门口便说了这么多,可见他对镇抚司工作效率和工作方式的不满之深。
他甚至不忌讳在众人面前大谈情报工作,说起来头头是道,一点不像那个骄奢淫逸成天不干正事的真皇帝。
“你多督促一下吧。还有,白禾买了甜点做礼物,明天你发给在寝宫做事的宫人。”陆烬轩对邓义说完抬脚就向侧殿走。
“是,奴婢遵旨。”邓义深深躬身,心里却为自己捏了把汗。
邓义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理论上是镇抚司的顶头上司,夏仟是他一系的人,凌云是他下级。陆烬轩不满诏狱和镇抚司,点名夏、凌两人,一句“太年轻了”在官场上几乎是判决他们的前途——才不堪任、力不及行、智不匹谋。
他的下级得到如此糟糕的评价,他极有可能受牵连而被质疑能力。
他原地目送陆烬轩走进侧殿后转头离开寝宫,其余宫人默默回到各自岗位守夜。值守侍卫轻手轻脚阖上宫门。
侧殿点了好几盏灯,灯光从里间透到外间,亦透过了门窗。进门的瞬间陆烬轩竟怔忪了下。
这一瞬间,他似乎真的回“家”了。
“皇上回了。”散着发穿着里衣的白禾从里间出来,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嗔怨,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陆烬轩。
陆烬轩:“!”
陆烬轩:仿佛和同事喝酒泡吧到半夜才回家被老婆抓包。
莫名心虚的陆元帅虚咳一声上前,牵住白禾往里走,“这么晚还不睡啊?”
堪称哪壶不提开哪壶。
白禾轻轻瞟他一眼。
陆烬轩:“……”
柔顺的长发扫在两人相牵的手上,挠得陆烬轩心里七上八下,赶忙转移话题说:“三十万现银可能有点多,何家如果变卖资产都筹不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没必要把人往死里逼。过段时间以你的名义免去这笔尾款,卖他们一个人情,或者换一个要求。”
白禾当场驳道:“我不过区区侍君,进宫才几日?我哪有能力为他家免去三十万?何况我与何侍、何公子并不和。说我帮他家,何家人如何能信。”
陆烬轩牵着他到屋里小圆桌边坐下,并顺手倒了两杯茶,“人家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十万的利益是你提供的,何家必须拿其他东西交换。”
白禾没有被陆烬轩的逻辑绕住,反问道:“可何家原本不用花五十万赎人,是皇上逼他们才欠下的。再说自古不乏忘恩负义之人,何公子已经回家,何家不认账又如何?皇上连何公子的供状也一并给何家了。届时一点把柄、凭证都无。”
“撕毁约定而不得到报复的前提条件是实力。”陆烬轩满不在乎,还有心情喝茶,然后才说,“那就让他们付出代价。”
白禾眼睫一颤,试探问:“皇上想如何做?”
他一直摸不到陆烬轩的底,不清楚对方假冒皇帝在皇宫肆意妄为的底气在哪里。这是个不错的时机。
“你应该比我了解。”陆烬轩看着白禾说,“镇抚司是做什么的。”
北镇抚司的职责是监察百官,有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的调查权力,镇抚司上级是内廷太监,太监是皇帝家奴——镇抚司是依附于皇权的,能把尖刃对着百官的御用刀子。
“杀人,伪装成自杀或意外。”陆烬轩用平常得如同在说吃饭喝水一样的口吻说着,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很简单。”
这一声轻微的叩击声直接敲进了白禾心里,震耳欲聋。
陆烬轩也是一个漠视人命的权利动物。
白天他在诏狱里劝锦衣卫少用刑、不用刑的“善心”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外表裹着善良、正义,内里全是致命的毒。
白禾捏住茶杯垂眼,错开视线盯着茶不看陆烬轩,说道:“侍卫可有向皇上禀报我今日做的事?”
命令侍卫跟随明明主要是保护白禾,同时赋予他最直接有效执行权力的能力:暴力。
话让白禾这样一说,倒是陆烬轩做得过分了。陆烬轩无奈:“没有。”
“皇上离开后我与他们去了百花园。”白禾说,“他们邀我品酒小聚,教我意外得知了些事。”
陆烬轩:“嗯?”
“我曾在温氏书院读书,与温立庆是同窗。其叔父温先生在书院教书,所以我同温先生有师生之谊。京中有家世的子弟在国子监读书,温家书院则收入不了国子监的人,以及收留来京赶考的举子,为他们提供廉价的读书、住宿处。”
“温氏书院此举显见是施恩。宋灵元是今科进士,家贫,对温立庆以友人相称,言语间透露他能补户部的缺是受温家推介。宋灵元就是他们施恩的典例。席间温立庆不断提及何寄文。”
白禾说到这里停下。
陆烬轩等了等没等到下文,提问:“何寄文是谁?”
白禾:“……是何侍君何公子。皇上知道温少为何一直提他么?”
陆烬轩笑了下:“我把何……何寄文送回何家并敲诈他们的消息应该没那么快传到外人那里吧。温家开那个书院的目的是拉拢底层出身的官员?何家跟他们是一派的?”
仅凭口述就做出推断的陆元帅表现出他作为帝国军最高统帅粗浅的情报分析能力。
白禾抬起头望向他,惊讶问:“皇上还不知他具体说了什么,为何要猜两家是同一派的?”
“直觉。”陆烬轩顿了下,解释说,“我受过一点这方面训练,后来的工作里又积累了点经验。”
白禾不由真心称赞:“皇上真厉害。我是回宫后去问过元红公公才知道的。”
“公公说何家在何寄文进宫做侍君前一直是清流一派。何大人在吏部侍郎位置上坐了好几年,上头的尚书与罗阁老是亲家。何寄文得宠没多久吏部尚书告老还乡,之后尚书之位便一直空悬。如今何大人压过另一位侍郎实掌吏部。”
陆烬轩结合上下文推测告老还乡的意思,然后总结:“所以姓何的打着暗恋旗号进宫是为了帮他父亲上位?”
白禾说:“是。何公子虽有才名,但何大人大约是已定了长子为嫡,何公子以庶子之名入宫为侍,于清流世家的名声是不好听,却也没过于拖累何家。况且何家果决放出与他断绝关系的消息给家族挽尊。”
“不过清流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何大人教出一个以色侍人的儿子。据元公公说,这三年来清流一派与何家有所疏远。温家无人在朝,但温氏书院二十多年来一直施恩拉拢寒门士子,其中不乏如宋灵元之流,实为清流充实朋党。”
白禾抿唇,做了一辈子傀儡皇帝的他向一个“文盲”请教:“朝中明分两派,清流一派与罗阁老一党,若两者相争,皇上要如何平衡?”
陆烬轩稍稍挨近他,真心发问:“清流是什么意思?是他们党派的名字?”
白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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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电脑坏啦,还没买新的,之前写的大纲和人设资料全没啦,但是不用担心我会弃坑,我很喜欢这个故事!QAQ主要是找不到喜欢的权谋文,只好自己产粮。
【注】:1.势力分配:
【清流】林次辅(清流首领,户部);沈太傅(无实权);沈少傅(新生代);何父(吏部);温氏(拉拢寒门)
【罗党】罗首辅(罗党首领,兵部);XXX(礼部,实控)
【其他】孟阁老(工部);公冶启(侍卫司,已失势)*(参考《大明王朝1566》里严党和清流编的)
2.侍卫司人数:一个营500,共两营1000人。(参考现代军队,满编人数不是500,具体看是什么部队什么配置,像合成营、加强营啥的人数都不同)
第52章
清流当然不是一个党派的名称, 清流甚至不是一个党派。在白禾的认知里没有帝国政体中那种政治党派的概念,陆烬轩则听不懂清流的意思,两人对视中, 白禾说, “皇上明日起随我读书吧。”
陆烬轩:“???”
白禾十分操心地说:“不识字也就罢了,可皇上与人说话总是这里不懂那里不懂, 便不怕会错了意说错话么?”
陆烬轩:“……”
“清流是清贵之流, 原是指门阀贵族。后来是说做官要清贵。意为入仕后做的官得是清贵的, 品级可以不高,但要说出来便觉高贵, 如太子詹事、太子少傅。”白禾目光微凝, “被公冶启与众妃念念不忘的沈少傅在清流中必定地位斐然。”
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拂动桌上的灯火, 光芒颤动, 在陆烬轩深邃立体的五官上投下阴影。白禾心中突兀闪过原白禾的记忆。
是殿试的记忆。
原白禾是在那时初见皇帝, 金銮殿里的皇帝龙袍金冠, 轻佻的目光紧紧粘在原白禾脸上, 原白禾不经意抬眸一瞥间撞上了那目光。
两张相似的脸在白禾眼前重叠。
但不一样。
白禾清晰的分辨出这是两张不同的面孔。
陆烬轩的轮廓更硬朗,鼻梁更高,眼窝更深,眉眼间看不见太后的五官影子。真皇帝脸上却看得出与太后的母子相。
陆烬轩和皇帝只是形似, 细看必然能辨别出两者不同。这样的冒名顶替能维持多久?
倘若东窗事发该怎么办?逃跑?陆烬轩能逃掉吗?
他觉得陆烬轩假装皇帝一点都不认真!当初那些话怕不是诓他!
“清流坚持不懈拉拢寒门出身的官员,是为结党,结党必是为营私。皇子年岁渐长,他们不可能不将手伸向储君之位。但内阁首辅并非清流,清流定会与罗党相争。皇上,咱们该如何?”白禾再次询问。
这把陆烬轩给问住了,他沉默。
他其实仍然不懂清流是什么, 还有罗党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以及两派相争他跟白禾为什么要管。
毕竟星际国家的体制与大启不同,党派之间争的是选民选票,选票多的上位执政,输家成为在野党(反对党)。陆元帅是帝国史上首位绕过宪法,在未加入任何政党当选议员的前提下出任内阁大臣的特例。
他连政党都没加入,怎么会去管政党间斗争?
不管哪个党赢了大选,他只要保障军方的利益就够了。
“我曾听闻帝王心术在制衡,官员内斗,尤其文官相斗,帝王便可稳坐钓鱼台,坐收渔利。但需制衡两方实力,不可使其失衡。如今罗阁老稳坐内阁首辅之位,短时间内他一派地位稳固,可一旦皇子立储之事出波折,清流若能握住储君,两方必然失衡。”白禾非常认真地在思考、担忧,体验上辈子没机会经历的事。
陆烬轩拿出怀表瞄了眼时间,都快半夜一点了。
“抱歉小白,我不懂这个。”陆烬轩直言,“我只会打压他们。早点睡,我回去了,晚安。”
白禾:“?”
白禾忧虑陆烬轩的文化水平,说教他读书就教他读书,翌日起了大早,等陆烬轩用完早膳便捧着书去找他。
“皇上陪我读书。”白禾手里抱着书,无师自通地摆出“宠妃”的模样,当着众宫人面一边往寝殿里的桌案后走一边说。
陆烬轩:“……”
陆烬轩能怎么办?只能先屏退宫人,然后老老实实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连笔都不会拿。”
白禾:“……我信。没事的,我教皇上。”
白禾放下书,挽起袖子亲自准备文房四宝,“皇上过来。”
他用龙纹镇纸压住空白宣纸边沿,摆好砚台,取墨研墨,“皇上御笔朱批用朱砂墨,这朱墨旁人不能用,司礼监批红便代表皇上朱批的意思。朱墨不好轻用,我们先拿黑墨练字。”
陆烬轩默默搬了张椅子到桌边,挨着白禾坐下。
白禾研好墨,先在纸上写三个端端正正的字。“这是皇帝的名字,陆烬轩。”
白禾的字端正漂亮,陆烬轩盯着仔细辨认一会儿,问他:“我的名字是陆地的陆,灰烬的烬。怎么写?”
白禾搁下蘸了墨的笔,重新拿起一支笔,“轩字呢?”
陆烬轩想了想:“不知道。”
白禾深吸气,“皇上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个字?”
不识字是一回事,可哪有连自己的名字应该是什么字都不知道的?父母起名总归有个意指。
就说宫中宫人,富贵荣华便是取自富贵荣华一词。
“皇帝名讳这个轩字是轩轾中的轩,轩乃古时士大夫乘坐的车。前高后低为轩,前低后高为轾。”白禾对陆烬轩伸出笔,“学着我握笔。”
陆烬轩模仿他的动作用右手握住笔。
白禾观察他握笔的动作,然后教他在砚台中蘸墨,再在纸上写字。
陆烬轩自信挥笔,好好一个“陆”字,耳与击各过各的,有的笔乱飞得仿佛离家出走。
白禾顿了顿,鼓励道:“初次习字多是如此,皇上再练练便好了。”
陆烬轩:“……你好像在哄我。”
“别的字暂可不管,皇上至少学会自己的名讳和‘照准’二字。司礼监批红便是在票拟上批这二字。”白禾晓之以理。
“行吧,我练。”
白禾勾了下唇角,露出可爱的小酒窝,“那皇上练字,我读书给你听。”
从军校毕业十来年了的陆元帅:“……嗯。”
白禾明明比陆烬轩小了十四岁,在帝国是刚刚成年的年纪,他督促元帅阁下学习的样子却颇有老师风采。用温温柔柔的语气说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话。
陆烬轩硬着头皮练字,耳旁是白禾悦耳的声音,但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他一个字都听不懂,听起来简直是折磨,要不是白禾的声音好听,简直堪比噪音污染。
还有这种软笔头的笔写字真难用,他以前只见过人画画用这种笔。
练字需平心静气,反复练几个字更磨性子,加上耳边有道声音在念叨听不懂的东西……陆烬轩暗暗叹气,耐着性子学了一个小时,忍不住提出要休息。
“好。”白禾没有犹豫就松口放人,“正好我再写些字,皇上多识几个。”
正要站起来的陆烬轩:“!”
小白好可怕!
陆烬轩捂了捂腹部,琢磨一会儿装伤口疼能不能逃课。
他都毕业这么多年,干到帝国军元帅了,为什么还要吃读书的苦?
有苦说不出的陆元帅溜出殿外晒太阳散步。
邓义一进寝宫就看见皇帝在院里遛弯,旁边只有几个宫人候立,而近日极得圣宠的白侍君不在场。
“奴婢给皇上请安。”邓义几步上前,禀道,“禀皇上,奴婢已将白侍君给的赏赐分发下去。”
陆烬轩回身看他,纠正说:“不是赏赐,是礼物。”邓义震撼地俯首:“是,是奴婢疏忽了。奴婢回头就去申明。侍君宽仁亲和,体恤宫人,奴婢代大家感激侍君,谢皇上恩恤。”
上位者对下赠物,是为赏赐。皇帝却强调这是“礼物”。上下尊卑,哪有上对下称礼的?邓义心知这礼物不是白侍君买的,白禾早于皇帝回宫半日,却直到皇帝夜归才吩咐此事,东西是谁买的还用想?
陆烬轩以白禾名义送礼,亲自替他收买人心。昨晚疏忽了皇帝说辞细节的邓义在震撼之下忍不住多嘴一句,之后才说到正事。
“皇上,奴婢请出宫,去镇抚司走一趟。”
陆烬轩立刻批准了。邓义立刻后他回到寝殿对白禾说:“小白,我觉得不能总是我麻烦你,一味接受你的帮助。这样吧,我带你去学习独立,生活自理。”
白禾:“?”
为了逃课陆烬轩居然带着白禾去内廷浣衣局。
陆烬轩:“一个独立自理的人应该学会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白禾望着浣衣局的宫人跪了一地,满脸惶恐地接驾,对陆烬轩的发言感到不可理喻。
陆烬轩一撩衣摆,当真搬凳子来坐下看宫人洗衣服。
在目睹宫人如何摔摔打打辛苦手动洗衣服后,陆烬轩自己沉默了。
白禾:“皇上?”
哪怕是军营也能用上洗衣机的陆烬轩瞧了瞧白禾的洗个细腿,“……先学做饭吧。衣服可以不洗,但人得吃饭。”
于是他们又去了御膳房。
即使在太空作战也有营养剂做补给的陆烬轩在看到烧柴的灶后:“……先学洗菜切菜吧。”
及至此时白禾已经转过弯来,当着御厨与宫人的面便问:“皇上是不想陪我读书故意如此吗?”
陆烬轩嘴硬:“独自一个人生活的能力不重要吗?朕觉得挺重要的,学这些很有用。”
白禾咬住下唇,手指下意识捻住自己袖口,教陆烬轩读书识字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他觉得他的心也在发寒、发冷。
他以前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的热忱与好意被委婉拒绝竟比直接否定更令人难堪。
“是臣任性了。臣请告退。”白禾说完行了一礼扭头就走。
“小白!”
御膳房里众人就看着皇帝先把侍君气哭然后追上去轻声细语的哄。
这大概就是帝王宠爱吧,反正他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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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皇上, 臣想读书,请您不要打扰我。”白禾留下这句话就关上侧殿门,把陆烬轩关在门外。
眼见这一幕的宫人都惊呆了, 深怕龙颜大怒迁怒众人。
陆烬轩知道白禾就站在门后头, 敲门说:“小白,你书还在我那, 我、朕去拿给你?”
门后静了会儿, 飘出一道声音:“不必了。”
白禾说完走进里间, 从枕边拿起那本高帝笔记翻到沾着高帝血痕的那页。
他第一次与人交朋友,和人亲近, 不知道怎样与人相处才是正确的, 但现在他知道他做错了。
白禾重复阅览手里的书册, 试图从高帝的经历中找到正确答案。
然而他的目光只能徘徊于一句话上无法偏移:他不需要。
白禾终于意识到, 陆烬轩从来都不需要他。
无需他的协助, 陆烬轩自有底气。
无需他的智谋, 陆烬轩做起皇帝比他更游刃有余。
当初的话全是骗他的。
他自以为是的帮助反而成了陆烬轩的负担。
白禾不明白为何从这具身体里复生的人是自己。
他没什么抱负, 亦无才能,为何是他还魂呢?
换做是另一个白禾死而复生,然后遇见愿在绝境中对他伸出援手的陆烬轩……
一想到另一个人会看见同样的太阳,白禾心口便紧得发疼。
白禾放下了书册, 将自己藏进被子里。
原来不必做傀儡了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是去做一个真正掌权的皇帝?
他并不懂该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君王。他连昨夜对陆烬轩提出的疑问都无法回答。
那做个如启国这个狗皇帝一样的昏君?
肆意取乐、左拥右抱、任性妄为?
若上辈子他愿意,太后定然支持,朝中权臣也会乐意看见他成为这样一个昏聩的废物。
可白禾宁可做一个安静漂亮如花瓶的傀偶。
白禾的心绪在迷茫中渐渐冷却,嘴角僵硬,曾经短暂出现脸上的笑容大约不会再现。
他想,他不该再做多余的事。
他不得不直面陆烬轩并非为他而留下的真相。
人不该自作多情。
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傀儡便好。
他生于皇宫,又于皇宫中还魂复生, 生死皆于此,这一定就是他的命,是对他上辈子抗拒做傀儡的惩罚。
侧殿外,吃了闭门羹的陆烬轩颇为苦恼,甚至产生了细微的“带孩子真是麻烦”的烦躁。
与此同时,白禾的心理状况又令他担忧。
白禾是他从沙漠里捡回来的幼崽,是他先招惹的,总不能嫌烦了就抛弃吧?
陆烬轩眉眼间染上躁意,在门前无声站着,直到昨天跟着白禾的侍卫前来回话。
陆烬轩暂时放弃在人家门外罚站,先去听侍卫汇报。
一个侍卫说:“禀皇上,昨日侍君在百花园与友人聚会,席间侍君那位姓温的友人反复提及何侍君,似是以何侍君与何家为例劝说侍君不要埋怨家人。接着撞见白家大公子调戏康王妃的妹妹。侍君上前处理……”
后面的话侍卫有点不敢说,怕惹得圣上发怒。
“这么巧?”陆烬轩问,“白禾做了什么?”
“侍君拿了臣的刀去扎白大公子的手,表明他不会徇私要将人送官,侍君说白大公子盗取玉佩,而玉佩出自宫廷。康王妃之妹起初不信,最后百花园掌柜出面调和,由百花园的人把白大公子送去了京府尹衙门。”
陆烬轩揉了揉额角。
另一个侍卫说:“臣等昨日去白家府上搜府也没能寻到侍君玉佩,当时白大公子不在府里,臣等怀疑是白大公子拾走了玉佩。之后听闻白大公子被人送去了府尹衙门,臣去确认了,侍君的诉状和玉佩已送达府尹衙门。府尹好像不敢审这个案子,但康王府那边已打了招呼,要告白大公子冲撞王府亲眷之罪。”
听到这里陆烬轩问:“朕是不是也要打个招呼?”
侍卫哪敢接这话,纷纷低头不说话。
“去打个招呼吧,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偏私。”陆烬轩说。府尹衙门听起来像是法院一样的地方,他也不打算插手白禾这桩私事,所以顺着话说。
侍卫离开不久,宫人来报康王入宫求见。
陆烬轩猜到对方来意肯定和白禾大哥有关,但他拒绝了对方见面的请求,只拿一句府尹衙门会秉公办案敷衍回应。
春天的阳光很好,温暖又不至于过分炽烈。侍卫离开后陆烬轩就搬出他的躺椅在庭中躺下,晒着太阳等白禾开门。
陆烬轩认为双方冷静一下比较好,又怕白禾觉得他不在乎,折中一下就变成了这样。
然而一直等到吃午饭侧殿那扇门始终没有开启,连窗户都没开。
陆元帅几时这样吃过闭门羹?任他有一肚子的脾气手段他也没法对小百合使,在嘱咐宫人通知邓义回宫后立即来见他之后,陆烬轩回寝殿去睡觉了。
前一日还恩恩爱爱的两位主子突然闹矛盾,今天一早才收过礼物的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些在寝宫当差的宫人大多是伺候过真皇帝的,真正的皇帝是如何喜怒无常他们深有体会。他们不明真相,在他们看来便是白禾一入宫就得了圣宠,为了白禾以前脾气十分不好的皇上收敛了很多,待下宽仁了,也不再乱撒气。
白禾更是与宫里的娘娘截然不同,白禾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但从不对宫人颐指气使。亦不像之前受宠过的何侍君那样看着像君子,其实心高气傲,总摆着副瞧不上下人的架子。
白禾出宫一趟还会给大家带礼物呢!
宫人们其实打心底喜欢白禾这样的主子。
是以眼见他对皇上置气,大家心里是为他忧虑的,深怕他惹怒皇帝从此失宠。
趁着为白禾摆膳的时机,原为紫宸宫掌事宫女的大宫女向白禾一福身道:“请侍君恕奴婢多嘴,皇上未用午膳便去睡了,奴婢们担心皇上龙体却不敢劝说,皇上九五之尊,也不能听奴仆的话。但侍君不同。还请侍君去劝一劝。”
对着精致美食全无食欲的白禾缓缓抬起眼,无甚感情的平静说:“皇上非是无知稚童,他若不吃便是不愿,九五之尊连用个膳都要受人管么。”
宫人们顿时噤若寒蝉,正在摆盘的宫女险些手抖没端住盘子。
大宫女立刻跪下认错:“是奴婢说错话了,请侍君饶恕!”
白禾摆摆手,食不知味的安静用完午膳,接着继续把自己独自关在屋里。
等收到消息的邓义赶回宫时,两人已大半日没见面、没说过话。邓义火急火燎来寝宫面圣,陆烬轩正坐在桌案后头“画画”。
黑色与朱红的墨被大片大片涂抹在薄薄的宣纸上,黑与红碰撞、侵染,彻底覆盖了早上白禾和他留下的字迹。
邓义来到近前,大着胆子往桌上一瞥,眼睛仿佛收到污染,只看到一张张涂满墨的废纸。
看不懂。
“皇上?”邓义小心翼翼出声。
陆烬轩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说:“一个月三千两,白禾到司礼监跟你学,先学三个月。”
邓义惊得嗓子差点劈叉,本就尖细的声音显得刺耳:“学、学什么?!”
陆烬轩抬眼,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落在邓义脸上:“司礼监做什么,他就学什么。”
邓义登时惊出冷汗,跪了下来:“皇上……司礼监全是奴婢这样的阉人,侍君金贵之躯怎可……”
陆烬轩打断他:“一个月五千。朕的意思是这钱只付给你一个人。”
这是钱不钱的事吗?
让后宫妃嫔去司礼监跟太监学处理政务,他们皇上决定“名留青史”啦?
这几天才看出点明君相,怎么一跟侍君闹别扭就打回原形?!
“请皇上三……”
“一万。去找侍君拿钱,明天开始上课。”陆烬轩强势道,“这是命令。”
邓义只得俯首:“奴婢遵旨。”
陆烬轩放下笔,对着满桌“画作”叹气。
把小白送去培训班,他就没时间来给自己上课了吧?
一门课还不够,白禾这么聪明,可以多报几门。
陆烬轩思忖着喊住正要退下的邓义:“朕能不能请沈少傅来给小白上课?能教皇子读书的人应该很厉害吧,他擅长什么?能教小白吗?”
好不容易安抚住心脏的邓义汗如雨下:“回皇上,沈少傅素有才名,又得沈太傅真传,才高八斗,无论诗赋、策论皆是上乘。但他名为太子少傅,能教皇子,断不能单独教导侍君。内阁及外朝诸臣绝不会认可。”
陆烬轩想了想,“那这样,让已经到年龄的皇子都去跟沈少傅读书,小白就跟皇子一起,上午去少傅那儿,下午去司礼监。给你的钱不变,还是一万。沈少傅那给三千。”
这回邓义非常自觉和配合:“谨遵圣旨。”
为了给白禾报班,陆烬轩竟然就这样随意地将一件引得四妃明争暗斗的事处理了。
邓义带着圣上口谕敲开侧殿的门,本以为白侍君会不满或是别的反应,谁料白禾听完就安静顺从的掏钱。由于陆烬轩没有指明在沈少傅那里读多久的书,白禾就按给邓义的份拿出了三个月的钱。
邓义见他一次性拿出三万三千两银票,心道白家不是什么上好门第,这钱必然是皇上给的。稍作迟疑,他终是在白禾多了嘴。
“在沈少傅名下读书的名额难得。后宫娘娘们想为皇子争这个与太子少傅的师徒之名,为的是什么侍君应当也清楚。可这个名头于侍君无用。如今皇上为了您一气儿让所有皇子都去随沈少傅读书了,娘娘们和一些人的谋算便落空了。”
“司礼监里皆是奴婢这般阉人,奴婢们能进司礼监全凭皇上一句话。您来司礼监自然没什么,没哪个奴婢敢置喙。可您去国子监随少傅读书……恐怕没那么顺当。”邓义向白禾躬身一礼,许多东西便隐没在未尽之语中。
前朝后宫局势将因白禾而牵动,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真正起因是皇上要给宠妃报培训班。
邓义特意回司礼监起草了一封圣旨,工工整整盖上玉玺大印,然后带着九千两白银的银票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前往沈府传旨。
翌日,多道消息传遍朝野,虽然仍旧是不用上朝的一天,但一大早,内阁首辅罗乐、吏部侍郎何源以及兼礼部尚书的太傅沈博然就在宫门外头请求觐见。
听到宫人通报之后,陆烬轩同时会见三人,并让人去通知白禾来寝殿。
陆烬轩以为经过一天一夜的冷静,加上昨天白禾给邓义钱给得特别痛快,肯定是消气了。结果白禾人是乖乖来了,表情却冷淡得仿若陌生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黯淡无光,麻木无神。
陆烬轩愣了。
可一大早就跑上门找事儿的大臣们没给时间,加起来快两百岁的三个人不知为什么腿脚麻利得不行,没一会儿就从宫门到了寝宫。
三位大臣各自怀揣着心思齐齐给陆烬轩行礼。
然后三个人同时望着皇帝不说话了。
陆烬轩仗着伤没依旧坐在榻上面见大臣,白禾则像尊瓷雕娃娃坐在一旁的书桌后。
皇帝不说话,大臣不说话,宫人们更不敢说话,一群人便彼此观望着沉默。
陆烬轩突然笑了,打破沉默:“三位没话说不如回去。”
罗阁老原来在御前有设座的特权,今天不知是不是皇上忘记了,直到陆烬轩开口也没见宫人搬椅子来给他。罗阁老的政治嗅觉何其敏锐,立即装聋作哑,做出臣子老矣的模样。
何大人官位虽远不如在场另外两位大人,然其能在原吏部尚书高老后力压另一位侍郎掌控吏部大权,他是听得懂官场的话的。
所谓枪打出头鸟,何侍郎默默闭紧嘴,低眉顺眼的样子仿佛在说他官最小,轮不着他先开口。
沈老太傅年近七旬,白发苍苍,比成天装老的罗阁老大了好几岁,是真真正正的年已老迈。沈太傅一辈子醉心钻研学问,曾教过当今皇帝读书,与今上有近二十年的师徒之谊。念及其年老体衰,去年由内阁建议,使其补礼部尚书缺,领太傅和尚书两份官职的俸禄养老。
是以沈太傅如今岁有高官厚禄,却无论后宫前朝都没想过送皇子去跟他读书。因为沈太傅只有虚名,而无实权,与其从动他的脑筋,不如直接找他孙子沈逸春。
沈太傅望向他这一生教导过的地位最高的人,年迈的师傅望向他正值壮年却荒唐无度的弟子,心中百感交集,一瞬间红了眼眶。
“皇上,老臣曾经最幸的事是教导过您,然回顾此生,老臣时时感怀,是否当年不该由老臣来教,是否是老臣哪里没教好,以致只能眼看着皇上少年英才长成……无道昏君!”
老太傅此言一出,罗阁老跟何大人心里骂娘,腿上麻利跪下。
就更别提寝殿里倒了大霉的一众宫人,乓乓跪地,膝盖磕在地砖上老响了。
白禾眼睫颤动,冷却的心不自觉提起来,控制不住去瞄陆烬轩。
陆烬轩敏锐察觉到他的目光,即刻回望过来。白禾下意识移开视线,盯住老太傅插言道:“圣明无过皇上,望太傅慎言。”
他没有自作多情,也不是他多事,只是从今天起邓义要给他带教,所以不能再在御前当值。今天在御前的是那个帮元红告御状的小公公,对方还没那个份量在此情景下开口。
然而此时如果无第三人开口,皇帝一旦开口便得为了维护自身威严而治罪太傅。
这当然不行,太傅乃帝师,天地君亲师,皇上下罪老师,如此沈太傅岂不就占据道德上风了?
罗阁老微微抬眼,心道这个白侍君反应倒快,莫怪圣宠昌隆。
沈太傅蓦然听见白禾的声音,循声望来,露出疑惑表情,随后才意识到这位恐怕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白侍君。老太傅沉声斥道:“放肆!御前奏事岂有后宫插嘴的份!这是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组训吗?!既是如此皇上又为何要以此由责问太后?”
老太傅做官不如内阁大臣,辩论水平倒不负他老学究的圣名,思维反应迅速得不像个快七十的人!
昨天憋了一肚子委屈的白禾霎时如点燃的炮仗,“何为政事?三纲五常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非女子却也视皇上为夫君,太傅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开口便辱骂我夫君,我维护他声明与你辩论分明是家事,到太傅嘴里却成了干政?”
白禾冷哼一声,“太傅年纪虽长,却满口歪理邪说。人人称道的老太傅竟为在皇上面前耍威风而将圣人之说抛之脑后,天下莘莘学子敬仰的大家原是名不副实!”
罗阁老:“……”
何大人:“……”
沈太傅气得连连抽气:“你、你放肆!黄口小儿才是满嘴歪理!”
陆烬轩压了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轻咳一声:“给三位大人搬凳子坐。”
白禾话还没完呢,对着沈太傅继续道:“再说太后之事。皇上已有圣旨昭告天下,太傅大人约莫是没看,多日前母后便如太傅今日这般,忽然逮住掌印太监一通斥责,然后不经查问便以太后之名私判掌印大太监仗责之刑。司礼监值房虽设在宫中,里面的公公却也是内廷能管的?”
“当时母后仅为代管凤印而无管理六宫之权,母后是皇上的母亲,便更不该擅自越权,为全天下官民做错误示范,以后宫管臣子!公私不分,假公济私,滥用私刑!”
沈太傅自然看过那封圣旨,白禾这话无异于指责他身为臣子而不认真阅读诏书。气昏头的老太傅口不择言:“区区阉奴,也当得‘臣子’之称?!”
话一出口,罗阁老不能再装聋作哑了,慢吞吞出声道:“太傅啊,元公公自任司礼监掌印以来,为我朝殚精竭虑,勤勉做事十余年。公公身有缺,可我内阁从不敢看轻他。都是为皇上做事,为民为官,在内阁或是在司礼监,这份为国为民之心并无不同。”
沈太傅被内阁首辅亲自打脸,脸上火辣辣的疼,被气得发热的脑子这才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他辱骂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连同与司礼监紧密对接的内阁一道骂了。
“老臣并无此意。”沈太傅不对罗阁老道歉,只对着皇帝微微拱手,一句无此意就当道歉,不走形也不走心。
罗阁老收回偏向坐于三人中间的老太傅的视线,心中对自诩清流的沈博然嗤之以鼻。
清流的清贵孤高在他看来全是假清高,满口仁义道德,实为虚伪。沈博然做了一辈子官,高居太傅之位享尽清名,却瞧不起实掌大权的司礼监,对有内相之名的大太监出口便是“阉奴”,也不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临到死了都只能混个礼部尚书的虚职,而一生无实权。
司礼监全是太监又如何?朝廷政策尽出内阁,而核准内阁政策的是司礼监。
到底该谁看不起谁呢?
何大人不忍心看老太傅被几人接连打击,毕竟沈少傅是清流新一代的希望,少傅与未来储君的关系可关系到清流的未来。即使这个未来尚还遥远。
“禀皇上,臣想为侍……为犬子讨个请。”何大人干脆的转移话题,趁着皇帝和侍君的怒意尚集中在老太傅身上时提起何寄文,并且一口气说完,“寄文做错事惹怒皇上是他不对,皇上罚他便是,可他……他接受不了与皇上义绝。自前日回家,他便不吃不喝。”
何大人霎时眼圈比老太傅还红,抹着泪爬下凳子,跪在地上哭道:“寄文对皇上一往情深,实受不了这般打击,他这是不想活了啊!求皇上怜惜,给犬子一条活路吧!”
老父亲在九五至尊面前老泪纵横,冒着大不韪乞求无情帝王的一丝垂怜。
而来自遥远星际的陆元帅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道德绑架?
他又没有道德,这种话术对他没用。
白禾这个小炮仗瞬间又被点了一把火。何家给的银子他们都花出去好几万了,现在何家是要反悔?把人塞回皇宫换银子?
“一哭二闹三上吊,尽是后宅手段。何大人官居三品六部侍郎,教养出的儿子怎么不学诗书礼义,学这些?吏部也会以如此标准考核官员么?”白禾一出手就直奔对方弱点。
陆烬轩瞄眼吃了火药似的白禾,担心他把人得罪太狠,在何侍郎做反应前抢先说:“小白,扶何大人坐。”
白禾的火气蓦地冷却,他如宫人一般真的走到何大人身边。
何大人依然不敢让他扶,自己爬起来坐回凳子上,并从袖里掏出手帕抹脸,一脸沧桑颓败,显得比老太傅还可怜。
罗阁老不着痕迹抬头瞥眼从何大人身边走开的白禾,心里对如今的皇帝之城府手段有了更深了解。
只会发怒的皇上不可怕,喜怒无常的皇上只要不是真疯子也终归能找到顺其意的办法。比较满朝文武,有几个不懂揣测圣意?哦,沈太傅不懂。
然而像陆烬轩这般喜怒不显,更懂得在适当时候安抚臣下的皇上可不好糊弄。因为他总是冷静而保有理智的,他不会为情绪左右思维,不接受别人的情绪引导。
“皇上……”何大人期期艾艾。
沈太傅在中间听得直皱眉,插话道:“何侍郎什么意思?你儿可是、可是三年前入宫的那个?”
何大人:“是,正是寄文。”
“义绝是何意?”沈太傅像是找到了新的昏君罪证,扭头瞪着陆烬轩,“皇上竟弃绝了他?!当初老臣就反对皇上纳男侍,皇上自小到大何曾喜爱过男子,三年前却偏要收他,如今是新鲜劲过了便弃绝,还是说……”
老太傅烧着熊熊怒火的眼刷一下转向白禾,指着他朗声质问:“皇上受了此子蛊惑便要上不孝母,下弃妻妾,还要让这等人如皇子储君般拜太子少傅为师?!如此荒唐,究竟是皇上是昏君,还是他魅惑君上霍乱朝纲!”
初战告败的沈太傅终于能将今天来意和盘托出。
怀着不同目的而来的罗阁老与何大人不约而同沉默,任年迈的老太傅独自在前征战,凭一己之力得罪皇上和现在最受宠的白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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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清流:太傅勇敢喷!我们在后方摇旗呐喊!
罗阁老:傻X。
陆烬轩沉声重重喊了句:“太傅。”
“你以什么身份指着朕的侍君鼻子骂人?”陆烬轩说着起身, 在太傅眼皮子底下牵起白禾,拉着他回到榻前并排坐下。
摆明气老太傅呢!
白禾乖巧任牵,顺从坐下, 眼见沈太傅气得额冒青筋、面红耳赤, 心底生出隐秘的愉悦。
他是听话的傀儡,可不是受气包。
沈太傅仗着与皇帝有师徒之谊、年高体迈就以为自己真的德高望重, 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如训弟子般训斥、责问皇帝。
原来的皇帝如何白禾不知道。但他知道陆烬轩绝不是能任人得寸进尺的人。
白禾从两人相识第一晚就知道, 陆烬轩是倨傲霸道的。
“皇上认为老臣说得哪里不对, 竟说这是辱骂?”沈太傅挺会吵架的,一点不怕陆烬轩这句话。
他不认识陆烬轩, 自然不了解陆元帅的“你以什么身份”是一个危险信号。当他将“身份”拎出来, 也就是他作为帝国军总司令, 他代表着军方。而能够与他平等对话的人应当具有足够的筹码坐上帝国的政治游戏牌桌, 以打牌人——至少能代表一派势力的身份博弈。
陆烬轩在大启不是元帅, 却有着比元帅更高的身份地位, 他窃取了“皇帝”的身份。他的筹码变得更重了, 沈太傅却举着师徒之名试图打击一个皇帝。
如果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也就罢了,甚至是已死的那位真皇帝也会接受帝师的训斥指责。
“皇上与区区侍君同坐,又成何体统?!”沈太傅趁陆烬轩不做声输出。
陆烬轩内心毫无波澜。他一向知道与政客和文官吵架会陷入对方诡辩的语言陷阱、逻辑陷阱,于解决问题无益。和这些人吵架的第一要点在于不能跟着他们的思路走, 而是始终坚持输出自己的观点,抓紧主要问题不断重申己方的要求。
他的沉默是在思考沈太傅今天为什么要跑来骂他和白禾,他不知道沈太傅的利益是什么,又是哪个部分与他们产生了矛盾。不知道问题所在,那就没办法解决冲突。然而这份沉默在其他人看来就是一种默许。
于是沈太傅抓紧时间继续控诉,白禾被其所激怒,把高帝笔记当睡前读物的白禾完全无法容忍沈太傅的疾言厉色。
“是何体统?”白禾冷笑, 俯视地看向气得胡子发颤的老太傅,“高祖皇帝原为前朝旧臣,在边疆建立赫赫战功,受封大将军。然前朝皇帝昏聩,逼得他娶一男妻且向前朝皇帝请旨立誓永不纳妾、永不停妻再娶、永不过嗣子孙自保。后来高祖推翻前朝登基为新帝,依然坚守这一誓言。更因高皇后的辅佐之功而立旨昭告天下,帝后同心结契,同享江山!”
白禾将那段同心结契的誓言逐字逐句背了下来,刻印在心底,憧憬着如它一样的真挚感情。
他羡慕的不是爱情,而是两人的这份相互扶持之谊。
契结同心,同心同德,不离不弃,永不背叛。初心不改,此契不破。背誓者……尸骨无存,死无葬身。
高帝后之间的情谊是看了不少世情话本的白禾在读过之后依旧会情不自禁,为之动容的。
“高祖皇帝更有旨意,令称皇后为殿下。高祖御驾亲征时命皇后监国理政,便是和政殿的龙椅高皇后也坐过!沈太傅是在斥责我朝高祖皇帝不成体统么?!”白禾将一顶不尊高帝的大帽子扣下去,这对读诗书明礼义的诗书大家的沈太傅是极为严重的指控。因为沈太傅轻视皇帝的侍君本质是在维护“读书人”眼里的三纲五常,伦理道德。
在沈太傅看来,白禾是侍君,而侍君是没有品级的男宠,地位远不如后宫妃嫔。连宫里伺候人的太监都有品级。这个“品级”和前朝官员的品级具有同样的意义,只不过太监能获得的品级极低,最高为正四品。
沈太傅认为皇帝亲近一个身份低微的,在等级森严的制度下等同于没有在皇宫中生活的正式身份的侍君是悖逆伦常,是在挑衅、破坏礼仪制度。
如果白禾跟着陆烬轩上过课就会制度,沈太傅是典型的保守主义,是守旧派。
指出一个守旧派的言辞连带把开国皇帝给骂了,是在骂沈太傅倒反天罡。白禾曾高坐龙椅上听满朝文武互相攻讦,总是听他们说“祖宗之法不可变”,他非常清楚自己这番驳斥对于如沈太傅这类官员的杀伤力。
沈太傅听了果然神色大变,色厉内茬斥道:“世宗还有遗训后宫不得干政,你这意思是不是世宗皇帝对高祖也大不敬?你是何人,又如何敢与高祖皇后相提并论!”
罗阁老余光微瞥,悄然打量被沈老古板贬斥到地底的白禾。
他们这位白侍君能不能与高皇后比肩他尚且不知,但这位所受的宠爱颇有那意味。
罗阁老又悄然去观察皇帝的神色,发现陆烬轩微皱着眉。
嚯,还是太傅有能耐,竟能惹得他们“浪子回头”的君主露出如此明显、清晰的情绪。
家里有个刚被皇帝退回家的前侍君的何大人听太傅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他将何寄文逐出家门是为了何家的声誉,是清流世家的面子上过不去,并不是他慈爱自己的儿子,要狠心断绝关系。
就是养条狗,养了十七八年也有感情啊!
沈太傅骂白侍君,何尝不是在骂他儿子?
何大人不得不开口:“太傅此言差矣,高皇后辅佐高祖建功立业,彪炳千秋,于是高祖要与他同享江山,同坐龙椅。这是名留青史的君臣佳话。却也不该忽视它同时是一段帝后佳话。高帝后从将军府到皇宫,一路相互扶持不离不弃,是他们恩爱两不疑。”
何大人转向陆烬轩,“皇上愿宠爱侍君,予其旁人所没有的荣誉恩宠何尝不是如高祖帝后般的佳话?可惜犬子不如白侍君好……”
何大人说话就说话,偏要在最后夹带私货样带上何寄文,眼看又要抹眼泪了,陆烬轩终于开口。
“朕懂了,太傅的意思是白禾没资格跟少傅读书。少傅高贵,侍君低贱,少傅不能做侍君老师。”陆烬轩高度概括总结,然后提出解决方案,“这好办,朕娶白禾当皇后。开国皇帝的皇后能做的,朕的皇后也能做。世宗遗训管不了他们,也不应该管朕跟白禾。”
这下子包括罗阁老在内的三人都不满了。
今上的已故皇后是罗首辅的小女儿,于三年前病故,未留下儿女。罗阁老亦是在女儿薨逝后仿佛一夜变老,身形佝偻了,人也仿佛变得迟钝了。今年方才六十岁的罗乐看起来比他身边快七十的沈太傅还要苍老。
提及立后,就是在往罗阁老的心窝里插刀,是在破坏罗阁老的利益!后位一直空悬,他便一直是“国丈”!
“皇上不可!”罗阁老不顾身体,身子往前一倾就跪到地上,叩首扬声道,“立后乃关系社稷国本之事,应慎之又慎,请皇上三思!”
在此事上沈太傅与罗阁老是同样的反对态度,只是两人的反对理由不同罢了。
老太傅见内阁首辅跪了,他思忖之后也随之跪下,放下了帝师的身份以臣子之名劝谏:“皇上立男后便是要绝嫡子之脉,虽说皇上如今已有四位皇子,可皇上想过没有,来日定立太子,太子的生母该以什么身份与男后相论?太子有个男子母后,又教太子如何与嫡母相处?男子又怎能妄称母亲?难道要太子认两个爹吗!!”
沈太傅的话难听至极,这回却没有大臣会出来拦了。何侍郎的儿子刚被退回家,这头皇帝说要立另一个侍君当皇后,这岂止是喜新厌旧抛弃旧人啊,这简直是把何寄文埋进坟里还要在他坟头敲锣打鼓、与天同庆。
“请皇上三思!”何大人跪地俯首。
三个年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大臣跪在地上反对立后,宫人们静得像鹌鹑,大气不敢出一个。白禾也惊诧得扭头去看陆烬轩。
这不是陆烬轩第一次提起要他做皇后。但上一回明显是为了堵罗阁老嘴,拿一个对方绝不可能接受的要求换对方在其他事上闭嘴。罗阁老妥协了,陆烬轩就不会真的立后。
然而今天的陆烬轩好像是认真的。
白禾不由地捏住陆烬轩袖子,在三个大臣咄咄相逼前说:“皇上,臣无才无德,不敢与高皇后比肩。”
他顺着袖子去抓陆烬轩的手,轻轻捏了下。
陆烬轩仍旧皱着眉,但他没对白禾说什么。他审视三位跪着反对他的大臣,心里在想:要是反对党知道跪着说反对的话有用,那肯定能在议会看见一大群人跪着吵架的盛景。
陆烬轩终于知道大臣跪不是因为奴性思维畏惧皇权,而是——我都跪下来求你了,你为什么不肯听?那一定是你的错,毕竟我都这么求你了。
“你们嫌弃侍君身份低,不配给少傅做学生,那朕就给白禾一个‘高贵’的身份,皇后应该是非常高贵的身份了吧?你们又不同意。”陆烬轩笑了,反手握住白禾的手,连声道,“好好好,皇后和侍君都不行,那就做亲王。朕要给白禾封爵!”
所有人震惊到目瞪口呆,三位大臣倏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皇上不可!”
“且不说别的,前朝都不曾封异姓王,我朝观前车之鉴,更无封异姓王之事。老臣就说此子魅惑主上,竟蛊惑皇上封他为亲王之话张口就来!”沈太傅彻底被点燃了怒火。
立男后尚且有高帝先例在,封异姓王是什么昏君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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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跟大明王朝学吵架。
大臣要掩盖一个案子不想继续查,各种转移话题。(汉弗莱:总不能什么都查吧?万一真查出了什么呢)
对方:你举荐的人在战场立了功,这份功劳也有你的份,我要上奏帮你请功巴拉巴拉……(用名利试探收买)
海瑞:卑职无尺寸之功。抗倭是前线将士的事,我们要做的是抓紧办案。(拒绝收买,重申观点)
“无尺寸之功”来拒绝,不用更委婉的说法不是海瑞愚直,而是避免对方揪住他到底有没有功劳;功劳多大能不能请赏来辩论下去,然后话题一路跑偏到西伯利亚
“皇上, 太傅之言忠言逆耳!”罗阁老在旁慢吞吞煽风点火。
忠言逆耳本是劝谏之辞,可首辅的语气愣是教人读出模棱两可、阴阳怪气,听到的人可能认为他在支持沈太傅谏言, 亦可能认为他暗讽沈太傅谏言。
三位大臣齐齐跪下进谏, 白禾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坐着了。他挣脱陆烬轩的手,陆烬轩疑惑地看向他, 看着他从榻前退开几步跪在三位大臣前面。
白禾跪得比大臣离皇帝更近, 这是“亲疏远近”, 是内人与外人之别。
“皇上。”白禾跪得端端正正,上半身直挺挺杵着, 他微仰头望着陆烬轩, “臣无才德比之高皇后, 恐负皇恩。”
陆烬轩的目光从上方投来, 沉默地注视他。
白禾垂眼撇开视线。
“臣请皇上三思。”罗阁老慢吞吞磕头。
陆烬轩的目光移向对方。
即使陆烬轩不懂启国国情, 但他知道内阁首辅的意见不容忽视。
问题是……白禾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陆·文盲·元帅决定直接忽略听不懂的东西, 站起身走向白禾, 弯腰将人拽起。
他力气极大,单手就将白禾拎了起来,当着三位大臣和一众宫人面说:“朕爱白禾,他就是我的夫人、皇后, 这是我的私人感情,外人没资格干涉。”
陆烬轩紧紧握着白禾的手腕,俯视跪在地上的三位大臣,“请尊重我的夫人。如果谁不懂什么是尊重,我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让他学会尊重。”
这段话中他没有使用皇帝的自称,意味着他并非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立场表态。虽然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但他在这一刻使用的是帝国元帅的口吻。
“太傅?”陆烬轩看出沈太傅又要开口, 即刻出声打断,“朕认为太傅年纪太大了,这个年龄还得动不动给朕下跪,确实显得朕像个昏君。罗首辅,内阁有没有解决方案?”
沈太傅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皇上!”
陆烬轩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位内阁首辅。
罗阁老慢慢抬起腰,望了眼蓦然气势大变的帝王,“回皇上,内阁回头便出票拟。”他眼角的余光落在沈太傅身上,“沈太傅年老体迈,蒙皇上念及与帝师之师生情谊,请皇上放太傅告老还乡。”
沈太傅霍然扭头怒瞪罗阁老,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子。若非是在御前,他指定扑上去揍老东西几下。
何侍郎急忙道:“皇上不可!太傅年纪大了,脾气是有点不好,可上了年纪的人多半如此,皇上切勿因此降罪啊!沈太傅毕竟教导皇上多年,您既是生气,不若教吏部在今年考核上给太傅记个不合格。”
他是吏部侍郎,提出这样的建议既给皇上台阶,也成全了老太傅面子。
沈太傅领一品官位,兼礼部尚书,但不领礼部的差事。礼部由礼部侍郎做主。太傅本来不在吏部考核官员的范围内,何侍郎如此说也就是劝皇上小事化了,给个虚假的惩罚以示天威。
陆烬轩不懂启国官制,白禾却一眼看穿何大人的意思。于是他捏了把陆烬轩。
陆烬轩垂眼看着他们,对启国国情不了解的信息缺失终于令这位手腕强硬的元帅感受到寸步难行的窒息感。
三个大臣各怀心思,却都有一百种辩论话术,横说有理,竖说也有理。陆烬轩不想陷于与这样口才、思辨都极其厉害的政客辩论的泥潭,可他在这里又没有足以令任何狡诈的政客乖乖闭嘴的势力——军队。
如今近在眼前的、可能会听他调配的暴力机构仅有侍卫司和北镇抚司。
陆烬轩不由看了眼白禾。
假如只有他自己,他完全可以按自己的脾气做事,用更强硬的手段暴力镇压反对他的大臣。但是……
他之于启国只是过客。
在不远的未来他会离开这里,到时候白禾该怎么办?
他所得罪过的人在他消失后将用什么样的手段报复留下的白禾?
白禾独自一个人能应付吗?
这些问题他都必须考虑,必须做出预判。
“两个选择。”陆烬轩开口说,“沈太傅回家养老;白禾跟皇子一起去上课。”
一听皇上不再提立后,罗阁老忙不迭道:“内阁谨遵圣旨!”
沈太傅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固执地不肯低头:“恕老臣不能遵旨,既然皇上圣意已决,老臣自请告老,这就回家去颐养天年!”
沈太傅气呼呼说完叩了下首,“老臣告退。”
“太傅!”何侍郎小声唤他,急得额头冒汗。
然而陆烬轩根本不在乎是否所有人都支持他的决定,罗阁老直接抬出整个内阁来支持他,那么让白禾去跟着太子少傅读书的事就能执行下去。
“来人,送太傅回去。”陆烬轩向旁边宫人招招手,然后对白禾说,“小白,你去送何大人,顺便开导开导他。”
何大人:“?”
沈太傅没管一头雾水的何大人,古板执拗的老人挥开上来搀扶他的宫人,爬起身扭头就走。
罗阁老垂下眼,心中对这个做了一辈子官也做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古板嗤之以鼻:沈老头气昏头了,竟然连礼仪都不顾,在御前背身行走。
白禾愣了下,突然会意,朝陆烬轩点点头便去送何大人。
“不、不敢劳烦侍君!”何大人可没有老太傅那般德高望重的帝师身份加持,“臣自个儿走。”
今天实在不是个好时机,这一趟面圣目睹沈太傅丢官,也不知道消息传出去天下人该如何骂皇上不尊师重道,又要如何骂白禾蛊惑君上,祸国殃民。
这个关头他要是再提何寄文,那简直是往枪上撞。
“大人请。”白禾很有礼貌的无视了何大人的拒绝,与对方前后离开寝殿。
一转眼殿中只剩罗阁老一个大臣。陆烬轩重回榻上坐下,神情却不见松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另外两人今天来压根就没正事,唯有内阁首辅是带着公务而来。
罗阁老在另外两个没正事的家伙离开后果然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和一张票拟。
“皇上,聂州急递,内阁已就此出具票拟,请皇上过目。”
陆烬轩:“……”
小白!小白快回来!
怎么会有人上来就掏文件叫人自己看而不是直接说事呢?!
白禾将何大人送出寝宫,门外值守的侍卫一见他出门立马自觉分出几人跟上。
本就别扭不安的何大人瞧见几个大汉默不作声跟随上来,登时冷汗涔涔。
这啥意思啊?
皇上是啥意思啊!
派这么些人跟着,难道要光天化日在皇宫大道上杀人?那杀他到底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灭口?
何大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情绪表露在脸上,但不论白禾还是侍卫均不说话,他按捺着再走出十多米远就再忍不了了。
“白侍君,出宫的路本官熟悉,便请侍君留步。”何大人试图劝阻白禾。
“皇上命我送大人。”白禾扯起皇命压人,“不妨再走走。”
何大人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这么走。
又走了一段,回头已然看不见寝宫,白禾这才说及正事:“何大人,皇上并非无情,然君心难测。您在朝为官,应当比我懂。”
何大人惊讶又困惑地看向他:“侍君有话不妨直说。”
白禾沉默几息才道:“皇上钦审何公子的供状大人看过,何寄文口口声声爱慕皇上自愿入宫,却连日期都记错了。您觉得皇上是昏聩愚昧,还是心如明镜?”
何大人脸色一沉,停下步子转身盯着白禾,本是下意识发火,要摆出官威压人,结果脖子扭大了余光瞟见跟在白禾身后的侍卫……
纵横官场多年的吏部侍郎瞬间压下情绪,如喝水一般自然道:“圣明无过皇上。”
对于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官场老油条,白禾见怪不怪了,“大人口才甚佳,能为何寄文辩白。可欺君之罪……自古由圣心裁断。您以为皇上是信了何寄文的一腔真情,还是皇上宽仁于是法外开恩?”
饶是何大人脸皮再厚,这个问题他也不能答是皇上相信何寄文的真心。而后一个答案是绝对不能选的,它与认罪无异。
对于这样的问题,便不能做选择。
“我儿寄文待皇上痴心一片!”何大人以袖抹眼,“他如今绝食明志,若皇上不肯垂怜,也不知他还能活几日。”
“何大人,您知道皇上近日将宫里多少人下了诏狱么?”
何侍郎一愣。
原侍卫司都指挥使公冶启被罢官下狱他是知道的,他以为白禾指的是这件事,但这和他儿子有什么关系?
“慧妃如今仍在诏狱里未出。”白禾说,“何公子能以金赎罪实乃皇上法外开恩。若是纠缠不休惹得圣心不悦,追究下去……大人口才甚佳,能驳掉何寄文欺君之罪,那御前行贿,贿赂司礼监秉笔太监的罪行可是人证物证俱全。贿赂宫人不算什么,可令公子的手可是塞向了司礼监。”
何大人遽然色变。
贿赂司礼监?!
这是他不曾听说的!
那份供状里根本没有问贿赂的事!他只听说贿赂了宫人!
贿赂宫人可辨称打赏下人,贿赂司礼监还他妈是二把手那性质完全不一样!贿赂秉笔太监跟贿赂朝廷命官有何区别!!
眼看对方变脸,白禾不再揪着不放,话锋一转说道:“皇上说余下的赎金不必给了。”
说完他停顿了下,假称圣意:“一别两宽,望何公子珍重。”
然后他抬手向何大人作礼,“便送到此处,告辞。”
官场上的人说话讲究一个点到即止,白禾上辈子见识过,这会儿模仿着做。
“侍君留步!”反倒是何大人急于给个准话,“请白侍君转呈皇上,臣定好生劝导寄文,必不再令皇上烦扰。臣及臣子……叩谢皇恩!”
罗阁老没能掩盖住情绪,正皱眉觑着陆烬轩。
陆烬轩没在榻前,而是坐在一旁的桌案后喝水——陆烬轩不喜欢喝茶, 寝宫里便常备白水。
“皇上。”白禾略一犹豫, 终究是走向了陆烬轩身边。
陆烬轩大约是不需要他的,可他除了来到陆烬轩身边又该去哪里;能去哪里呢?
他做过十四年皇帝, 却连议政的权利都没有。至少在这个男人身侧他可以发表意见, 他的声音会被对方听见, 被大臣听见。
陆烬轩点了点旁边的椅子示意白禾坐。
白禾回头瞄了眼罗阁老,没有坐。“皇上与阁老是在议政?”
陆烬轩放下杯子:“嗯。”
罗阁老瞄眼白禾, 故意缓声说:“皇上, 灾情如火啊……”
陆烬轩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份奏报。白禾目光扫去, 发现这是一份聂州急递。
白禾死而复生于这个世界的第二天, 也是罗阁老进宫呈报了另一份聂州急递。
陆烬轩屈指在奏报上敲了敲, 示意白禾看。
白禾用余光注意着罗阁老, 果真拿起奏报拆开阅览。
“聂州连下一月大雨, 致白澜江泛滥,三个县被淹,共十一个县上报灾情,逾八十万人受灾。”
这份六百里加急的急递写得十分简练, 白禾念出其上内容,短短几十字,却是触目惊心。
白禾从未亲眼见过什么是“灾”,上辈子的朝堂他旁观过大臣处理,通常是放款赈灾、安抚灾民、以工贷赈几步走。只不过灾情年年有,赈灾终究不足以安抚百姓,于是灾民变暴民, 成为义军,最终将他的国家推向末路。
然而白禾环顾一望,他没从陆烬轩或内阁首辅脸上看出丝毫焦急、忧心之色。
上回罗阁老来送聂州急递时白禾已向陆烬轩解释过赈灾及安抚灾民的紧要性。是以他不明白陆烬轩此时此刻为何能四平八稳坐在这里喝茶。
陆烬轩一点不担心聂州灾情吗?
“皇上……”白禾走近御座,悄悄伸手去拉陆烬轩衣服。“上回阁老说国库空虚,尽数拨款聂州赈灾必然不行,然救灾救急,可否尽量多拨?不足部分或许可在民间募集。京城富庶,京中富户多如春笋。”
罗阁老再次抬眼瞥了下白禾。心道这位差一点能被点为探花的白侍君若未入后宫,倒是能放进六部历练两年,再外放地方做个知府——这是个做事实的人。
陆烬轩却嗤笑一声,又点点旁边的椅子:“来,坐下说。”
白禾被他的态度弄得茫然,只得坐下。
一张长条桌案,后方并排坐着皇帝与宠妃两人,要是沈太傅没走,瞧见这场面怕是又要骂昏君。罗阁老却不然,他与清流不同,他能够从皇帝手里获取权力的原因是他揣测上意,始终顺从皇帝的心意。
已经死掉的那个真皇帝贪图享乐,喜好美色,不爱理政。罗阁老及其党羽就勤奋做事,将前朝的事处理得妥妥当当,无需皇帝操一分心,令皇帝能无后顾之忧地去享乐。
皇帝为了一直过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就会一直将权力交给罗党,并且越来越倚重依赖他们。
所以罗阁老不会阻碍陆烬轩去宠爱妃嫔,不会阻止他为了区区一个侍君做不算太出格的事。除非此事将侵、犯到罗党的利益:譬如立后,分薄罗党权力。
至于让白禾参政——这件事上次在内阁直庐已经争过了。
“小白,朕打算给你封号。”陆烬轩语出惊人。
白禾怔然望着他,而后又下意识去瞧罗阁老。
罗阁老稳稳当当坐在凳子上,头微微低着,从白禾这个方位去看看不清其表情。
白禾咬了下唇:“皇上,臣是男子,不适用后妃封号。”
陆烬轩抓住他的手捏了捏,示意他别说话。“给予朕的夫人封号是皇室的事吧,内阁的职责是治理国家,内阁也管朕的家事吗?”
“皇上何出此言?”罗阁老讶然道,“内阁不过是辅佐皇上您、给您出主意的。皇上的家事自该由宗室裁断。此事皇上应召皇室宗亲入宫商议,内阁确不该管。何况皇上以政事相挟……”
“朕上次让你们出议案,东西呢?”陆烬轩说。
他与罗阁老一人一言,说得白禾满头雾水。
“回皇上,内阁刚商讨出一个向聂州拨付八十万两以备应对灾情的方案,户部仍在核算,然聂州六百里急递今日到京,白澜江已经泛滥,聂州十一个县受灾。情势变化过快,这方案是用不上了。”罗阁老说。
“那就是没有。”陆烬轩又笑了声,“做个交易吧首辅。聂州的问题朕亲自处理,骂名朕来背。只要你们能给白禾一个‘高贵’的封号、身份。”
罗阁老霍然瞠目:“皇上欲要如何处理聂州水灾?!”
什么样的处理方法当得上一句骂名?
弃聂州八十万灾民于不顾!
如罗阁老这般精明的官僚也为陆烬轩的大胆直言感到震惊。
皇上如此言论,不怕在史册上留下一个永恒的污名吗?
便是昏庸的君王也想要个好名声吧。
“怎么?”陆烬轩挑眉看向他,“认为朕没有处理它的能力?议案明天给内阁,阁老可以看过后再决定。”
罗阁老迟疑,眼里满是不信任。
按皇帝以往的作风和展现出的能力,其实沈太傅骂得没错,完全就是个昏君嘛。结果现在皇帝说他来拿救灾方案,甚至以此为筹码交换他罗党抬举白禾。
这太离奇了。罗阁老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耳背以至于听岔了话。
陆元帅连交易的话都直接说出来了,就不打算再跟大臣打嘴上官司。罗阁老没有明确表态便告退离开,陆烬轩从桌上拿起一沓纸摆到白禾面前。
白禾:“?”
陆烬轩:“我说,你写。”
写什么?写救灾方案?
白禾将信将疑研墨提笔。陆烬轩连大字都不识,难道能比理政经验丰富的内阁官员更善于处理灾情?
“聂州春季水灾救援安抚方案:一、基本情况:发生地聂州,白澜江泛滥,受灾十一县人口数八十万左右。主要受灾县……这里先空着,调查清楚再填名字。二、次要易发灾害……算了,这条也划掉,没那条件去查。三、抗洪抢险救灾应急委员会……改个名字吧,按你们的习惯来。”陆·文盲·国防大臣对于议案张口就来。
第57章
“成立救灾委员会, 主席……也就是最高指挥和负责人由朕自己担任。其他委员,户部给十个名额,工部五个。地方政府应配合本组织救灾, 必要时接受调配和指挥。下设武装指挥部, 调派附近军队执行本议案,最高指挥权归属于朕。四、组织救灾……”
陆烬轩在帝国本届政府的内阁任国防大臣, 平时起草议案的工作由国防部常务次官(常务秘书)做, 如果他不信任文官集团的笔, 他还可以用从军方带来的文职副官。
出任国防大臣两年,几乎没有需要元帅阁下亲自写什么文件的情况, 但那些从国防部过, 需要国防大臣审批签字的文件他没有白看, 在下议院的会也没白开。
他虽然不了解聂州情况, 却张口就能拿出一份救灾议案的模板来, 只等了解更多信息后填空再进行完善。
任是白禾上辈子上了十四年朝, 也没见过这样将条条框框列得明明白白, 每一条均有操作性的方案。
他经历过多届科举,见过一些策论,亦曾听朝臣议政,对治水救灾所知也不过是:户部拨款、朝廷任命钦差、押赈款购粮、抚恤灾民、以工代赈。待灾情过去, 则拨款修堤,巡查河道,等待下一次水灾再重复救灾的内容。
天灾是人力不可抗的,天灾频发是上天对君王失德的警示、惩罚。这是“天人感应”,是太傅曾经教过白禾的。
所以当听到陆烬轩说要钦点皇帝自己做这个治水救灾钦差时他惊愕不已。
“皇上要亲赴聂州?!”白禾惊得搁下笔,怔然望着陆烬轩。
陆烬轩看了一眼他,起身去对旁边静候的宫人说, “你去司礼监找邓义,让他叫了解聂州情况的人来见朕。”然后转头对另一个宫人说,“你去请医生,跟对方说朕的伤口要拆线。”
两名宫人一愣,随后陆烬轩摆手挥退所有宫人。
外人全部离开寝殿,陆元帅关起门来给白禾上临时课。
“权力不是我坐在皇帝位置上我就自然拥有了,任何政策、决策要是没法执行,它就是空文。所谓权力也就成了真空……不用问真空是什么东西,反正是没有实权的意思。”陆烬轩说。
然而事实上白禾比任何人更明白并非坐上皇位的人就拥有了皇帝的权利。否则他怎会白白做十四年傀儡皇帝,最终被困死在那座金玉其外的皇宫?
他是挣不脱权力网的死鱼,是陆烬轩让他看到了掌握权力的景象是何等模样,他一直在对方这里学习着如何掌权。
“真正把握着权力的人是在执行政策的过程中一点点收拢、获取它的。这时候的权力是自下而上的。我本来以为启国皇帝的权力无限,我只需要教你去掌控和驾驭它就行。结果我连给你一个封号,让大臣不能再拿侍君身份贬低你都做不到。”陆烬轩站在桌案对面慢慢叹了口气。
“在他们面前,我感受到寸步难行的窒息。原来的皇帝做得可能不大行,居然跟君宪制的皇帝差不多,政令出不了皇宫。所以我要去聂州。”
陆烬轩绕过桌子坐下,拿起聂州送来的那份奏报晃了晃,“我大概是有压住大臣、文官集团的经验的。借救灾的名义接触军队,哪怕只有几千一万人,我能掌控他们,就能使用暴力。”
“最简单粗暴的产生权力的方法是暴力。国家本身就是暴力机器,我想启国人是怕死的吧?”
人有生本能,不怕死的人自古有之,理想主义者何尝怕死?军人也不怕死。许多人不怕死。
然以陆烬轩的经验,他认为诸如政客、资本家等权利阶级的人是最怕死的。
“清流之辈最重清名,做得出骗廷杖以名留青史的人自不怕死。”白禾不是十分理解。他这样生来就是皇子,不到四岁就登基做了皇帝的人从来不能懂“权力是自下而上”的理论。
他明白的是皇权并非掌握在皇位上的人手上,这样的皇帝叫做傀儡皇帝。所以皇权是皇帝应得的东西,把持朝政的太后与权臣都是坏人,是他的敌人。但他不知道皇权本身又从何而来。
是因为开国之君推翻前朝,建立不世之功,于是他的子孙代代继承他的功绩和地位?
“家天下”大约如此。
陆烬轩说:“重名声更好。我说了,骂名我来背。”
白禾懵然不解,“自古救灾治水乃朝廷要事,皇上亲赴灾区主导救灾,为何有骂名需担?”
“小白,你不会以为我这份议案是什么好东西吧?”陆烬轩笑了,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你在政治上太稚嫩,有点单纯了。”
陆烬轩直接将他要在聂州做的事概括给白禾听。“我要用军队接管那十一个县。不是说国库没钱吗?那我就不花钱。调军去接管周边的粮食、药物、衣服这些资源,再由我来分配,一部分免费发给灾民,一部分贷给灾民。未来灾民还的钱再分成两份,一份充归国库,一份做这次被掠夺的人的补偿。”
在政治上稚嫩到天真的白禾初听此言,心中的震动如同山呼海啸。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野草莽,而是一个——
“聂州是一盘棋,民众是棋子。现在这里受灾是一盘快死的棋。如果我能盘活这盘棋,它会变成我们的未来在政治赌桌上的筹码。”陆烬轩顶着如天人般英俊的脸说着令人脊背发寒的话,“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能利用水灾帮政府搜刮民众财富,人家也不傻,知道他们受到了剥削当然会骂。”
“小白,你的提议不是不行,但你太单纯了。向富人募捐表明是做善事,其实它从来都是一桩生意。我是不清楚启国的征税的制度,据我知道的,这种慈善募捐可能会这样运作……”
“朝廷用这笔捐款去向捐款的商户购买给聂州的救灾物资。购买单价比市场价格更高,商家名利双收。又或者这部分利益不足他们捐出的部分,朝廷向他们减免税款,抵扣或退税的那些才是大头。民众一开始会被这种慈善募捐的名声和公开账目制度骗到,相信所谓的监管。”
陆烬轩发出了嗤笑,白禾这才知道之前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对方为何会这般笑。
陆烬轩说:“当民众读的书多了,了解了经济、税法就知道他们有一百种规避监管的方法。甚至监管机构本身就和他们利益勾结。还有什么朝廷拨款拨粮,相信我,它们根本到不了聂州。甚至出不了这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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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大明王朝1566》不粘锅大人名言
·陆哥不是为了救人去聂州,他的办法是使用暴力(军队)去掠夺他人财富(资源)来重新分配。不知道这算不算帝国.主义,反正他的目的是通过执行政策来掌控一支军队掌实权,换取内阁特别是罗党支持白禾。他自己也知道缺德。不用联想咱们家,根本不是一回事(阿美利卡某市长说过,救灾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事)。
·主角一个是前封建君主,一个是资本主义帝国军头头,都不是拥有社的三观的人。这不是作者三观不正,而是我讲的就是这种全员恶人故事。文里没有写过半个字的社,别说我黑了自家。文是我写的,我比任何人更清楚文中所有人都三观不正。我写的是爽文,文中可能表现出对官僚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倾向,那都是为了让主角爽。请勿以此对作者上纲上线。
·在设定中,星际世界所有国家都是资,社缺乏生存土壤。也许有人有这些思想,但我写的主角不会有,否则他们不可能在这种国家做高官去维护资产阶级的统治,而是会揭竿而起…………不要拿他们当正派看。然后是请把陆哥当外星人看待,他算是好人指他作为军人始终在保护帝国人。
·封建主义、帝国.主义是压在人民头上的两座大山。(——毛)
第58章
陆烬轩不曾向白禾隐藏自己做国防大臣道德真空的一面, 也不掩盖自己玩弄政治、权术的一面。将对权力的欲.望与目的直白地摊开在白禾面前。
这不是一个好人,白禾已经明确认识到了。但他没有因此对这个人望而却步,反而被对方所展现出的玩弄权术驾驭权力的手段吸引。
他是权力游戏中的失败者, 自然而然向往其中的胜利者, 或是将以胜利者姿态凌驾其他人之上的人。
白禾无法阻拦陆烬轩去聂州,他用自己的笔去润色陆烬轩这份议案, 将不合适出现在启国的词汇字句换个说辞。在参考邓义找到的聂州出身的宫人提供的信息后进一步做修改。
第二日, 白禾手拿议案, 被陆烬轩牵着走进内阁。
议案上的字里行间是百姓的血与泪,而每一个经手阅览的人没有关心过这些。他们只会感受到久不理政的君父手段之高明、心术之狡诈。
次辅林良翰昨天刚听到太傅辱骂皇帝, 被迫请辞罢官的消息, 今天就看见这样一份皇帝要亲自调用军队到聂州“赈灾”的议案。林阁老同沈太傅祖孙一样是清流, 并且以内阁次辅的权势实为清流之众人心所向的首领。可他与沈太傅是截然不同的“清流”。
林阁老于宦海沉浮数十年, 他抗拒白禾这么一个年轻人略过在官场苦熬多年直接参与朝廷高层的事务, 抗拒新人凭靠在龙床上躺一躺就能轻松进入他花了多少年才挤进的顶层权力圈。
白禾甫一进宫就被陆烬轩带到内阁值庐, 这个非内阁大臣与六部堂官不能踏足的中枢机构的办公所。林阁老以世宗遗训来反对, 他反对的是白禾,而不是皇帝。他不如沈太傅有“气节”,不敢当面指责君父是昏君。他只会在皇帝以出阁为要挟时迅速跪下妥协,高呼君父圣明。
当然沈太傅也并非真的认为皇帝是昏君, 他所有的指责全部落在“皇上受此子蛊惑才不孝不仁”上——圣君贤臣,是属于士大夫的政治正确,这就是启国的清流。
上一次便妥协了的林阁老这回主动沉默了。因为他是户部尚书。
出乎他意料的是,首辅罗乐也没做声。
“朕今天就出发。”陆烬轩说。
惯常和稀泥的孟大人孟韶左右环顾,肚子里窝了一堆的话。“皇上,臣以为……”
罗阁老忽然出声打断孟阁老,“皇上, 您所谓派军队接管富户的钱粮,实是搜刮民脂民膏。臣等知道您是为救聂州八十万灾民的不得已之举,然天下人不一定能体会君父的拳拳之心。此事何须您亲赴聂州去办?点一钦差去办吧。”
白禾坐在陆烬轩身侧如上次一样旁听做记录,听到罗阁老这番话,他不明白了。
罗阁老真是为了皇帝的名声而提议该派钦差吗?
他记得陆烬轩昨天明明白白跟自己说过,陆烬轩此去聂州赈灾是一回事,实则是去收拢权力,趁机掌握着住一支军队以增加实力。
皇上名义上坐拥天下,军队自然是皇上的军队,但陆烬轩不认为他是皇帝就真的有了军队。白禾懵懵懂懂好像听明白了,又不是真正的懂。
“钦差?”陆烬轩看一眼白禾,白禾执笔的议案中对救灾委员会主席的替代词就是钦差。“军队什么德行朕清楚得很,朕这份议案如果管不住军队会搞出什么军阀朕更知道。朕不可能放心任何人,朕不去聂州,这份议案就不用执行了。”
“皇上,户部也有赈灾方案……”孟阁老连忙说,说着瞄向另有户部尚书之衔的林阁老。
“禀皇上,户部是按以往赈灾经验拟拨八十万两先发往聂州,再在未受灾县购粮送往受灾县份。”林阁老垂眼瞥了瞥摆在桌上的议案,薄薄的几张纸向他展现的是一个不用掏空国库就能赈灾,甚至在最后能收取一些钱弥补亏空的绝佳办法。
聂州百姓得到了免费和低价贷给他们的粮,几十万灾民能得到抚恤,不用饿着肚子看粮商们趁机哄抬粮价,百姓有什么不乐意的?
林阁老表态支持议案:“皇上的法子闻所未闻,然臣……户部以为确有可行之处。如今聂州灾情如火,重中之重是安抚灾民。罗阁老说的搜刮民脂民膏臣不认可。商户富人才是那盘剥百姓的恶人,皇上是从他们手里夺回了本属黎民百姓的东西。天下人知道了不会骂皇上,只会如称赞劫富济贫的义士一样称颂圣明无过皇上。”
户部拿不出钱来,聂州一事弄到最后,必然要户部背责。现在有一份不用户部拿钱,用不着户部背锅的方案出来,甚至皇帝亲自要求背负一切可能的骂名,身为户部尚书的林阁老为保户部不受牵连,当然不会反对。
何况听罗阁老的口风对方似乎是不太赞同的,那他就更要思量思量是不是该支持皇帝了!
“对对,皇上这法子分明好极了。”工部尚书孟阁老连连点头。“我工部这就拟出随皇上去聂州的官员名单。”
白澜江泛滥,聂州水灾死了人,工部必然要被撸掉一串人以平民愤。孟阁老成天和稀泥不代表他傻,他急于表态支持皇帝,希望皇上顾念着他的好别把一口必定扣到工部的锅直接扣到他这个工部堂官头上。
“皇上,户部也可马上拟出随行名单。”林阁老说。
另两位内阁大臣也附和。
聂州灾民能不能得到抚恤不重要,反正出事了骂名皇上自己背,和他们做臣子的无关。
内阁共五个大臣,除罗首辅外四人全部认可陆烬轩的议案,也不阻拦皇帝御驾亲去灾区,只有罗阁老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罗党是怕皇帝背负骂名吗?
内阁里只有罗阁老一人看出了掩盖救灾之下,陆烬轩对兵权伸出的手。
首辅罗乐实领兵部,乃兵部尚书。启国吸取前朝经验,不一味打压武将地位搞重文轻武的一套。但除开国之君是实掌一支能围住京城的军队外,后世历任皇帝只能调动侍卫司两营一千人。调配各地守军的调令由朝廷中枢出,皇帝圣旨任命领兵将领。
再没有一任皇帝会直接去统领、指挥任何一支军队了。
陆烬轩去聂州赈灾,实为醉翁之意不在酒。
罗阁老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一直以来都对政务没兴趣的皇帝为何突然要去碰军队。“皇上龙体欠安,已有十日不上朝,如何能去灾区?老臣谏请皇上三思。”
说到陆烬轩的身体状况,白禾也十分忧心,陆烬轩的伤口那么严重,连出宫都只能坐轿子不能坐马车,又怎么能去聂州?
只是白禾知道陆烬轩做出的决定他无法更改,所以他没有劝阻。
“内阁大臣四人赞成,首辅,你的反对不能阻止朕。”陆烬轩笑了,“各位,聂州的问题朕来解决,后果朕自己承担,绝不会牵连内阁和朝廷。朕离开期间,白禾将代朕……那个词怎么说的……对,监国。像高帝皇后一样,代朕理政监国。”
此言既出,内阁众人瞠目结舌。
万万没想到,皇上拿出一份让他们难以拒绝的方案是为了模仿高帝亲征时皇后监国,以让白禾执掌大权?!
第59章
陆烬轩的决定没人能改变。他在当天下午就带着户部、工部随行官员及侍卫微服秘密出京。离京的消息被封锁在寝宫和内阁之内。反正原来的皇帝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上朝不见臣子, 这秘密短时间内藏得住。
同时陆烬轩也没真让白禾得到监国权。
当年的高帝是拿刀架在大臣脖子上,用反对官员的人头让百官接受皇后监国。从君宪制的帝国来的陆元帅不至于如此,帝国政坛的游戏规则毕竟与启国不同。
何况他真正的目的是促使罗阁老接受交易。他要的是与罗党结盟, 而非得罪整个朝廷。
罗阁老听懂了, 也退步了——他的首辅位置来自于皇帝任命,他如今权倾朝野的最大依仗是帝王对他的倚重。皇帝铁了心要做的事他必定难以拒绝。在这个朝堂上, 清流和其他人都可以指着皇帝鼻子骂, 唯独罗党只有顺从圣心一条路。
陆烬轩走得匆忙, 只来得及对白禾交代:“内阁大臣和司礼监太监的话要多听,他们从政经验丰富。但不要信任任何人。还有, 注意安全。出寝宫门必须带侍卫。”
为防消息走漏, 白禾只能在寝宫门口送别。他望着换上窄袖劲装做侍卫打扮的陆烬轩, 看着这个因为装扮变化而展露出青年将领之意气风发的男人, 他只能站在寝宫高高的门槛后。
白禾在门内, 陆烬轩在门外。
他依旧囿于宫闱, 对方则即将迈入外面的广阔天地。从此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白禾伸出手,似是想抓住陆烬轩,但他的指尖终究没能触及对方,他轻声问:“你会回来吗?”
陆烬轩一愣, 低头回望白禾的双眼,蓦地叹气,“我三个月内一定回来。别怕。”
说完他伸臂轻轻拥了白禾一下,而后洒然转身,“出发。”
陆烬轩就这么离开了。白禾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远处。
皇宫依旧是阴沉、压抑的华美囚笼。
司礼监值房内,由于掌印太监元红公公仍在养伤,首席秉笔太监邓义暂领司礼监事务。
邓义遵照圣意在自己桌案对面添设座位让白禾坐, 他每批完一张票拟就拿给白禾观览学习,直至批到内阁令户部拨发一万两现银给聂州巡抚的票拟。“侍君……”
正在看其他票拟的白禾抬起头。
邓义欲言又止,在票拟上用朱笔写画“照准”二字,然后将它递给白禾,“这是令户部拨银给……去聂州赈灾的钦差队伍以作花销。”邓义顿了顿又说,“林阁老原职户部尚书,这应当是他的意思。”
所谓去聂州的钦差就是陆烬轩,钦差聂州便为聂州巡抚。皇帝微服出访,户部哪敢真的一个铜板都不花?要不是国库着实空虚,此行目的又是去赈灾,拨出来的绝不止一万。
白禾浏览后说:“公公,我有些不明白。”
值房里除了邓义外还有几个秉笔太监,几位公公一副忙得不行的样子,随手拿起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往外走。
“我去文库查点东西。”
“哦,我送东西去文库封档。”
值房里只剩下白禾与邓义。白禾问:“皇上怎可去聂州灾区?也不知那里是否有灾民变流氓、乱民,内阁大人们真不担忧皇上安危吗?内阁仅有罗阁老试图阻拦,其他人对皇上的安危、声誉都不顾。”
邓义心里明白,白禾问的并非问题表面。他避重就轻道:“皇上以巡抚之名去聂州。若真有岔子,到头来推到巡抚钦差头上,百姓不明就里,皇上的声誉不会受损。”
“若赈灾不成,皇上必不会推卸。”白禾反驳。“皇上不是没担当的人。”
邓义被噎了下,心说侍君对皇上真乃一往情深。“侍君说的是,皇上雄才大略,此行必然顺遂。”
“邓公公。”白禾直视邓义,“莫糊弄我。”
邓义:“……”
邓义只是一个因为元红受伤而捡漏在陆烬轩面前露了脸的奴婢,他何敢直言朝政?皇帝的警告言犹在耳。
“皇上临行前叮嘱我,要我在司礼监多与公公学习。我的诸多不解望公公指点。”白禾说。
一道圣意压下来,邓义沉默少许,不愿也只得说了。
“罗乐官居内阁首辅,自身是兵部尚书,六部九司中更有礼部等诸多堂官要么与罗家为姻亲,要么是罗阁老门生故吏。罗党权倾朝野,在朝中上下结成了网。”邓义说,“朝中只有三类人,罗党的人;想要扳倒罗党的清流;和两边都不想沾明哲保身的人。”
“如今户部在清流之首林阁老手里,可国库空虚至此,给聂州的赈银都拿不出来,若追究起来林阁老这个户部堂官难辞其咎。罗党一定会出手,逼清流交出户部。皇上这套赈灾法子不用户部拿钱,甚至事后可有钱充归国库补亏空。就算清流所有人不同意,林阁老本人一定是最支持皇上的。”
邓义从桌上一旁盒子里取出北镇抚司今日送来的监察呈报,挑出其中对沈府监视情况的字条。
“沈太傅昨日触怒皇上不得已请辞,回府后沈府一下人便去了林府。”邓义将纸条推给白禾,注视着他说,“沈太傅与皇上有师徒之谊,却依然在惹怒皇上后落得个辞官的下场。林阁老不是一根直肠子的沈太傅。不管聂州日后会如何,林阁老不是内阁首辅,不劝谏皇上的罪择自然也落不到他头上。”
白禾蹙起眉:“为了自己不失势不背责,他就不在乎聂州百姓,更不在乎皇上么!内阁甚至未议皇上这方案是否可行就慌着表态站队。”
邓公公不好直接点评朝堂命官,只当做没听见白禾这话,转而说:“自古只有农民起事,商人哪能翻了天去?聂州田多地广,向来富庶,往年税收可占全国一成。从那些富户荷包里掏出的钱粮足够养活那些灾民。皇上夺不义之财救他们,百姓只会念皇上的好。”
白禾愣住。
自古只有农民起事,商人哪能翻了天去?
——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
自古以来,农民也好,商人也罢,皆不过是为朝廷创造财富的奴婢、工具。从百姓身上搜刮不出脂膏了,那就打破商人富户这些存钱罐。
这道理内阁大臣们懂,司礼监太监们懂,帝国的国防大臣也懂。唯有从小生在皇宫大内,锦衣玉食长大,端坐龙椅十四年却从未亲政的白禾不懂。
白禾自看到陆烬轩的方案后就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正是这一点。
大字不识的陆烬轩为何会产生掠夺富户家钱粮以赈灾民的念头?内阁大臣看过这种议案后为何没有思考过它是否可行,而是立马选择支持或反对。
白禾只觉遍体生寒。
这些人俱是丧失人性的权利动物,是獠牙利爪的豺狼虎豹,而他是一只被人刻意拔掉牙齿、剪断指甲的家猫。他不仅仅是被困在皇宫中的困兽,他便如陆烬轩所说,稚嫩得天真。
圣贤书教白禾做个明君,做个心怀天下与黎民百姓的圣主,从没教过他。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不是圣人没私心不偏心,而予百姓公平。是百姓真的就只是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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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没有说圣人不对的意思,文中是曲解原意的。这里引用它,讲的是帝国和启国统治阶级都只是把百姓当韭菜,缺钱了就割韭菜。
2.“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商贾耗尽,则抄之于官。”——《大明王朝1566》,这剧前半部的主线剧情其实就是这条脉络。
陆烬轩离京的十日后。
大公公元红伤势好转回归司礼监, 邓义主动交还批红权利,转而亲自去北镇抚司盯着皇上交代的案子。
白禾下午司礼监跟着邓义学政务,上午还要同皇子们一道去国子监随沈少傅读书。
当今皇帝共有四个皇子一个公主。大皇子为慧妃所出, 名为稚儿, 虚岁十岁。二皇子为容妃所出,三皇子生母是芮嫔, 今年才五岁。四皇子去年出生, 读书还早着呢。公主不在国子监读书。
所以真正到沈少傅那上课的只有三位皇子。
皇子授课, 实则是一对一私教。三个小皇子同堂而坐,其实各人读的书不同, 沈少傅会根据小皇子们的年龄进度逐一教授。
三个金尊玉贵的小孩子各自抱着书摇头晃脑诵读, 沈少傅一人耳听三方, 不停纠正皇子们断句, 教他们不认识的字。
只有白禾一个快要及冠的“大人”坐在这儿格格不入。
最小的皇子在学字, 最大的皇子在读《诗》, 白禾面前摆的却是一本佶屈聱牙的《书》。
沈少傅指导过几轮小皇子们, 终于踱步到白禾桌前,垂眼问道:“侍君可有不懂的?”
沈少傅沈逸春是沈太傅之孙、兰妃兄长,其为人君子谦谦,文采斐然。兰妃清丽如兰花, 沈逸春的容貌自当不差,白禾抬眼看去,沈逸春气质如兰,比之自命清高的何寄文更谦和。
如果说何寄文如竹,那沈逸春就是兰花。
白禾回道:“沈少傅之职在教皇子读书,我承蒙皇恩来此读书,不敢劳烦少傅。”
他的抗拒冰冷、直白, 冷着张脸仿佛要得罪尽所有人。
沈少傅的祖父沈太傅因谏言皇帝远奸佞——白禾——而被迫请辞,白禾又摆出这副讨人嫌的模样,他怎可能有好脸色?
只不过沈逸春脾气不像他爷爷那样冲,他什么都没说,抬脚就回到皇子们那方。
皇子年纪尚幼,沈逸春便安排每半个时辰休息一刻。课间时他不会留堂,大皇子、二皇子坐不住跑到外头玩。
只有五岁的三皇子左右看看,抱着书晃晃悠悠跑到白禾身边,白胖的小手轻轻拉住他衣角:“哥哥,这个字我不认识。”
白禾低头看去,小皇子捧起书,指指上面某个字。
“我不是哥哥。”白禾冷淡说,“三殿下请称侍君。”
“侍君哥哥。”小皇子极有礼貌,知错就改。
白禾执拗纠正:“侍君不是殿下的哥哥,我与你母亲芮嫔,与容妃、兰妃一样,是皇上的人。”
三皇子小小的脑袋无法厘清复杂的成年世界的人际关系,他瞅着白禾比他母亲还漂亮的脸,懵懵懂懂点头,“侍君娘娘。”
白禾:“……”
童言无忌,白禾如同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他道:“纲,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合为三纲。”
小皇子点点头,跟着念道:“纲,三纲。君、君为……侍君娘娘,听不懂。”
“日后少傅会教你。”白禾敷衍道。
三皇子很乖巧:“那我以后再问少傅叭。”
三皇子抱起书打算回座位,转过身却想起什么,眼珠子骨碌碌左右转,眼瞧屋里没别人,小手从挂在腰上的荷包里掏出一块雕着花的麦芽糖塞给白禾。“侍君娘娘,你也是娘娘,那你近日有见过我娘吗?嬷嬷说父皇把内宫锁了,不许我娘和别的娘娘出来。为什么侍君娘娘可以在这里呀?”
启国皇子年满三岁后就会搬到外宫“皇子所”,平日妃嫔可以来外宫看望皇子,也可以让人把皇子带到内宫相见,只要妃嫔不介意打扰皇子的日常学习。
下令关闭内外宫门的是陆烬轩,他的动机很简单,他这个冒牌货得避免与原主的亲妈、老婆接触。禁足后宫是最简单有效的做法。但此法不可长久,大人能忍受,年幼的皇子们想妈妈了怎么办?
白禾不收三皇子的糖,反而垂眸问道:“是何人教殿下来问我这话的?”
三皇子犹豫了下,可惜他只是个藏不住事的普通幼崽,不是争权夺利的天才,他乖乖回答:“是嬷嬷说的。”
白禾余光瞥着门外,瞥见少傅的衣摆,“殿下回去坐好,该上课了。”
上午课毕,白禾收起书起身,准备回宫用午膳。沈逸春出乎意料地留住他。
“白侍君,本官有一言赠予你。”
白禾离开的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对方。
“美人恐迟暮,君心最难测。如今的隆宠许将日后的你推上绝路。当年的何侍君也曾风光无限。甚至十几日前他依然享有锦衣玉食,而今却只能对镜梳妆,幽怨自艾,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沈逸春直视着他,“望自珍重。”
沈逸春的眼神是平静、真诚的,他并没有轻视白禾以色侍人,而是以一种劝谏的姿态说话。
然而白禾不卑不亢回应:“何寄文三年前入宫时存在欺瞒;私传消息出宫;在御前行贿司礼监秉笔太监。皇上不降罪是法外开恩,皇恩浩荡。何大人已代其子谢恩,不知少傅大人在此为他鸣何不平?”
沈少傅顿时皱眉,有些动怒道:“我诚心劝你,并非为旁人抱怨。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抢先一步离开。
白禾抱着书蹙眉,着实搞不懂沈逸春为什么要来这一出。
回到寝宫,白禾刚坐下准备用膳就见元红来了。
“奴婢给侍君请安。”元红一步一晃地上前行礼。
白禾连忙站起来作抬手状:“免礼。公公何事?”
元红暗暗擦把汗,“奴婢确实有事,想问侍君拿个主意。”
白禾闻言便抿唇,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反而等着对方下文。
元红见状就知道有戏,说道:“十日后是大皇子殿下虚十诞辰,按礼制是该给殿下办个生辰宴的。皇上尚未立储,大殿下是长子,若皇上没有吩咐,当是办个大宴。宗室与命妇得入宫庆祝,一些重臣、近臣也要与宴。”
白禾:就这?
这种小事也值得拿来给他说?
前皇帝白禾不假思索道:“着礼部及内廷办就是。”
元红反倒一愣。因为白禾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了,仿佛是皇帝本人在下令,并示意此等小事何必拿来烦扰皇帝一样。
“回侍君,皇子生辰宴向来由后宫主子操办,大殿下生母尚在……”元红稍稍拖长音,“尚被关在诏狱里。内廷不过是伺候主子们的奴婢,不好越俎代庖。便是不让慧妃娘娘来,如今是兰妃娘娘代管凤印,不如请兰妃娘娘来办。”
白禾的眼神骤然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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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在启国,如果不开金手指,想改良作物或者推广种玉米红薯土豆,一定会搞成《大明王朝1566》的“改稻为桑”。
官僚集团(严党)为了搞钱,会利用改稻为桑国策实行土地兼并。①毁堤淹田,人为制造水灾,迫使灾民低价卖田换取今年的口粮。②大商人低价收购灾民田,由商人进行改种,生产出成本更低的蚕丝。③这些低成本丝绸给朝廷高价卖给洋人,赚取大量白银。④皇帝承诺不向这批改稻为桑的《农民》加征税赋。⑤灾区之外的百姓自己种桑产丝,由于市场上生丝增产,商人就有理由压低丝价,低价收购生丝。
过程中官僚集团分了钱,商人赚到利润,国库得到白银补亏空,皇帝又有钱去挥霍了。所有人都在赢,只有百姓输麻了。
这部剧里清流也不清白,做大地主,垄断行业,制造奢侈品(松江棉)。
·我打算把陆烬轩在聂州的事写成番外。没兴趣可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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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越俎代庖?”白禾冷笑着坐下, “这天下之主只有一个人,这座皇宫也只有一个主子。皇上赐你们太监品级、职务,尔等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内廷为皇上办事, 越了谁的俎?代了谁的庖?”
元红硬着头皮劝:“这……侍君有所不知,此乃宫规祖制。”
“公公这话不妨去与皇上说。”白禾冷嘲热讽, “皇上圣心独裁, 有言道, 教反对他的人从坟里爬出来站到他跟前与他说话。公公本事大,不妨一试。”
元红:“……”
见多识广的大公公惊呆了, 他单知道过去皇上荒唐, 哪想到现在更厉害了!
“侍君……”
白禾打断他, “你可知皇上为何将何侍君贬出宫?”
“奴婢不知。”
“何侍君、慧妃, 乃至如今被锁在内宫的诸位娘娘, 于皇上来说都是一样的。”白禾停顿了下接着说, “皇上身负重伤还要操心国事, 她们却只顾着争宠夺嫡。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应是为皇上分忧的,否则……内廷宫人牵涉进夺嫡之争,别怪君心无常。”
白禾完全站在皇帝的立场说话, 如此一通说把元大公公给弄懵了。
不对啊?如果说慧妃等妃嫔是为夺嫡,那何侍君又生不出孩子,他在里面搅和个什么劲儿?
元红觉得白禾在糊弄他,并且有证据。
白禾知道面对元红这般在宫中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不能过分,便自己敛下情绪,叫停了上膳说道:“去后宫。”
元红一怔,忙给宫人打眼色, 愣是把自己当做随行宫人跟着白禾一道走。
因为皇帝的宠爱,白禾在宫中有特权——他出行皆可坐肩舆。
后宫兰妃宫中。
白禾坐在了这位慧妃及公冶启案最大的受益者兰妃对面。
兰妃虽有代掌凤印之权,但她不敢坐在上位,只能与之对面而坐。
因为白禾不仅是唯一能出入后宫的妃嫔,出行有侍卫护卫,今天随着他一道来的还有大太监元红。
元红这样皇帝身边的人说话做事往往代表圣意。她以为白禾此来是要颁什么旨意,一点不敢怠慢。哪怕她心里同样不认为一个生不了孩子的男人能争得过她们这些娘娘。
“白侍君今日来是……?”兰妃笑着问道,她开口就打探来意,不愿绕弯子,大约是孕期对身体的负担令她没精力去应付人。
白禾的目光不自觉扫向兰妃腹部,宽松的衣裙遮挡下看不出是否显怀,算算月份这孩子名义上快有五个月了。
他起到陆烬轩对于后宫妃嫔而已算得上“恶意”的揣测,兰妃这个孩子恐怕不是皇帝的。
妃嫔侍寝自有档案记录,以启国的宫规制度,后妃想要混淆皇室血脉并非一件易事。其间必定牵扯多人,牵涉的人和环节越多,越容易走漏消息。陆烬轩揣测兰妃孩子的父亲是侍卫统领公冶启有一定的道理。侍卫统领比起旁人有更大可能性出入后宫。
“元总管提及大皇子下月生辰,兰妃娘娘代掌凤印,按理……”白禾也开门见山,但说到一半他停顿下来,话锋一转道,“宴请百官的应由礼部与内廷操办。皇室家宴则应由宗室主持。公公不懂女子怀胎不易,竟提议要兰妃娘娘操持。”
兰妃的笑容瞬间维持不住,嘴角往下垮,表情颇为难看,干巴巴道:“侍君也非女子,却能体谅女子怀胎之辛苦,实属不易。”
兰妃的宫女翻了个白眼,把茶端上来给白禾。心说这个白侍君真会“体谅人”,三言两语就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挡了她们娘娘的活。特意跑来说这些难道是要听娘娘说谢谢吗?!
白禾端起茶盏,用盖子撇了撇茶叶,礼貌性品了一口。茶水热得烫嘴,他这一口自然不是真喝,连茶叶长什么样他都没细看就把茶盏搁下了。而后道:“除了元总管,其他人都先下去。”
兰妃心里一紧,白禾毕竟是实打实的男人,与其独处一室对她是很不安全的。她不安地看向元红,寄望于向这位皇帝的传声筒求助。
元红却做手势直接指挥宫人退下。
宫人将兰妃视为主子,主子受宠他们就能讨到好处,在宫里处处高人一等;主子不受他们就会被更得宠的奴婢欺压。然而他们归根结底是皇宫里的奴婢,是皇帝的家奴。皇帝才是所有宫人真正的主子,内廷总管就是管理皇帝家奴的管家。
元红做示意,宫人们瞧眼兰妃就十分乖顺地退下。
见此兰妃只觉来者不善,心里紧张得不行。白禾却从此细节观出了大太监元红在皇宫中是真正的“权势滔天”。
“数日前,皇上钦审公冶启。”白禾一开口就给兰妃投下一块巨石。他紧盯着对面兰妃的神色,见她在听到公冶启名字时居然真的神色一变。
兰妃下意识攥紧指尖,眉眼间忍不住流露出急切和强自镇定的刻意表现,“公冶启是侍卫司指挥使,皇上钦审许是他犯了什么事,侍君同本宫说这个做什么?”
元红抱有同样的疑问,但他对兰妃的反应产生了直觉上的不解。
元公公在皇宫、在朝廷摸爬滚打几十年,眼光何等毒辣?他看出了兰妃在紧张,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紧张。
“公冶启以外臣之身谋夺储位,视同谋逆。可问题就在于他一介外臣,如何夺嫡?他必然需要一个皇子,助其坐上皇位,未来再做个傀儡皇帝。”白禾故意歪曲事实,将大臣站队扶持皇子争储夺嫡说成公冶启谋逆。
兰妃的脸色瞬间比刚才更青了。“这、这……本宫女流之辈,实在不懂你们男人的事。”
元红听她这么说也心里一动。
情急之下兰妃说错话了。白禾是男人,但和兰妃一样是皇帝的妃子。她把朝政称为“男人的事”,可白禾怎能是这类男人之一?
她是暗讽白禾后宫干政,还是无心之言?
“娘娘慎言。”元红插嘴,有些严厉地道。
“啊!”兰妃吓得捂了捂嘴,慌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还请侍君见谅。”
“娘娘这反应是不信皇上钦审的结果,还是过于相信公冶启不会将他扶持的皇子当做傀儡?”白禾瞟向她腹部。
兰妃连忙双手去捂腹部,身体微侧,想避开打量的目光。
“不知太医署是否说过娘娘这胎是男是女?”
兰妃强颜笑道:“我月份还小,哪里能知道男女。就算御医真把出来了,不到瓜熟蒂落时,男女的事也不可确信。否则一些不喜女孩儿的家庭就不会生出女儿来了。”
“既然不确定是否为皇子,所以兰妃娘娘为何笃定公冶不是把它当傀儡?他敢谋逆,自然也敢狸猫换太子。”白禾说着拨弄了下茶盏盖子,发出清脆的响动,宛如一道雷叩在兰妃心口。
元红读出了狸猫换太子的双关语,他比被关在后宫里的兰妃知道更多皇帝借白禾回门之日到诏狱钦审的细节。
而他掌握的信息越多,便越是对公冶启案牵扯之大心惊。
并且以他对皇帝、皇权的固有了解,他眼前一阵眩晕,只觉自己这个身兼内廷总管之职的奴才生命到头了。
外臣与内宫勾结谋逆,他疏于对内廷的管理,难辞其咎。
“我、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兰妃捂着肚子脸色发青发白,冷汗淌下黏住了鬓发,“本宫身子不适,暂且只得送客了。”
她一手握住椅子扶手,想唤人进来。
“不必送了。”白禾没有咄咄逼人,自己起身,然后拂袖而去。
开启不过一刻的宫门再次关闭,白禾回到寝宫侧殿,元红亦一瘸一拐地跟了来。
白禾坐在案后等待宫人上膳,元红先向他行了一礼,接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白禾说:“公公不会再与我谈什么宫规祖制了罢?”
元红抹了把额头,苦笑道:“侍君莫要讽刺奴婢了。奴婢不知内情,确实是按宫规……按以往惯例去琢磨了。是奴婢思虑不全,请侍君饶恕一二。”
白禾沉默了下,“只盼公公勿忘以为皇上分忧为己任,别拿这些去烦扰皇上。”
他没说其实他原本是不太信陆烬轩这套推断的。他认为这是对一位后妃最充满恶意的揣测。
他也做过皇帝,他知道帝王宁愿自己的妃嫔为子夺嫡,也不愿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
陆烬轩一个假皇帝,才来皇宫几日?连兰妃的面都没见过就能产生如此恶毒的怀疑,他根本不懂被困在皇宫里的人的苦!
白禾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揣测。但凡是头脑清醒的妃嫔都不会出此昏招。毕竟太后可以不是皇帝的亲妈,没有儿子的妃嫔本就有可以做太后,何必铤而走险?
如他的前世,太后扶持他登基,正是因为太后无子,最终挑中了他这个生母已死的不受宠皇子。
“公公,皇上不喜人多嘴。”白禾说。
“是,奴婢懂规矩,必定守口如瓶。”元红连忙低腰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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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除了内阁,司礼监,宫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皇帝离京了。所以兰妃吓坏了,以为白禾是代皇帝来的感谢在2024-06-25 20:47:44~2024-07-02 23:5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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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七日, 礼部接司礼监转上谕,着礼部主持操办大皇子生辰宴。
六月十七日,陆烬轩离京的第二十日, 大皇子生辰宴在春风如意园举办。外臣携内眷与宴。被禁足了将近一个月的太后及众妃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得以离开内宫参加宴会。
宴上歌舞升平,皇室宗亲与官员内眷趁机相看年轻人。所有人都很开心, 唯独有一点疑惑——
“皇上龙体抱恙, 无法出席。”元红如此向众人解释道。
大家立即看向太后。
康王故作惊讶道:“皇上病了?可请了御医?御医怎么说?”
康王是与皇帝亲属关系最近的宗亲, 他站出来发言,基本可以替代大多数人表态。
元红应对自如:“只是偶感风寒, 皇上心慈, 怕到宴上将病过了人, 这才说不来的。诸位也不必忧心, 好好庆贺大皇子殿下生辰便可。”
康王转头面向太后, “太后, 本王十分担忧皇上, 不亲自去探望一番着实心中难安。”
他不与元红这个太监多费口舌,太监不过是皇帝养的狗,他和元红争辩再多,对方也不能越过皇帝拿主意。
太后被陆烬轩关了这么久, 心里依然怄着气,母子间心生嫌隙,压根不想管皇帝是不是病了、病情如何。她压着心中的怨气摆手说:“皇帝不想见人,康王就别去烦他了。今儿给稚儿庆生,也别扯前朝的事,大家只谈家事。”
康王被太后搪塞,便自己坐下了。心里却在琢磨太后被皇帝禁足一月不可能不心怀怨气, 听太后这口气不知道皇帝不来宴会究竟是又在忙着干荒唐事,还是当真生病了无法出席。
假如皇帝病得见不了人了……好事啊!
康王心里涌起隐秘的愉悦,最好过几天他就能听到皇帝病逝的消息。
皇帝的缺席在众人心头激起细小的浪花,但不妨碍大家脸上堆砌笑容,共同庆贺大皇子生辰。大皇子生母慧妃亦已从诏狱出来,维持着僵硬、虚假的笑容坐在大皇子身侧,不停地去握孩子的手以寻求安全感。
连日的诏狱生活将这个颇有惠名的女人几乎再也笑不出来,人消瘦了,话也变少了。她切身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过去在闺阁中、皇宫中的幼稚幻想破灭。
她以为她出身家世好,入宫不久就得封皇妃,然后诞下了皇帝的第一个皇子,比那个早死的皇后得脸多了。她以为她能够在这宫中争一争,也为自己的儿子争一争。最后她的儿子继承大统,她则如当今太后一样母凭子贵,一跃成为太后,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以为她尚年轻貌美,乃四妃之一,同领六宫事务,总有一天她能博得帝王无边的宠爱,母子皆为尊贵主子。
然而诏狱一行无情戳破了她的幻梦。
她在这座皇宫中从来不是“主子”。
她于皇上而言只是——“女人如衣服”。
她像一尊塑像,麻木地坐在宴席上,努力撑起光鲜的外表,只为不失大皇子母妃的体面。她已经完了,可她还不肯放弃,皇帝为大皇子办生辰宴给予了她错觉。
大皇子未受厌弃,她就不能倒下,皇上会看在稚儿的面子上给她留一分余地、一分面子。
儿子是她唯一的筹码和护身符了。
这场宴会白禾也来了。侍君在后宫妃嫔中是没有实际品级的,所以他们这样的男妃本无资格出席如此正式的皇家宴会。礼部单是给白禾安排座位就愁掉了好几位大人头发。最后不得已由内廷去问元红的意思才最终确定给白禾安排宗亲席的上位。
巧的是他的座位正与康王相邻。
皇帝不在,太后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她宣布开席后众人就开开心心喝酒吃席。歌舞节目演了几场之后,礼部官员主持献礼。
与皇帝过寿不同,官员不必向皇子献礼;长辈不必献礼。但为表亲近,宗室宗亲的长辈和妃嫔会送礼给皇子。
大皇子虚岁才十岁,看着长辈们送给自己的各种机巧小玩意、精美物件开心得不行,当下抓起几样玩意就要去找弟弟们玩。慧妃僵笑着死死拽住他。
“稚儿,你如今已经大了,要稳重些。长辈们赠你生辰礼,你应当挨个道谢过去,不可肆意离席。”慧妃说。
大皇子有些害怕地往旁侧躲,慧妃身后的宫女赶忙上前抓住慧妃手腕想扯开,并压低声劝:“娘娘!快松手!这样殿下不舒服!”
慧妃这才如梦方醒,惊慌撒手,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母妃、母妃一时情急,稚儿别怪母妃。”
大皇子瘪瘪嘴,但他总归不是牙牙学语的婴儿了,不会因为母妃的失态而吓得哇哇哭。只是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闷闷地去向送礼的长辈们谢礼。
“我、本宫今日有些不舒服,多亏你乖觉,及时提醒了本宫。”慧妃侧头瞥着出手的宫女,“自你被带去内廷慎刑司,我们主……我们二人已有许久没见了,不想内廷还能放你回来伺候本宫。”
这位因在寝宫前喧哗被内廷关押的宫女正是慧妃宫里的大宫女,掌事林姑姑。她低眉顺眼轻声说:“能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气。之前是奴婢忘了规矩胆敢在御前放肆,经内廷调.教奴婢已改过了。奴婢还要谢娘娘不计前嫌留用。”
慧妃愣住了。
林姑姑过去不是这样的性子。
一宫掌事怎会如此奴颜婢膝半点傲骨、尊严也无?
一句“调教”使慧妃如坠冰窖。
奴婢会被内廷调教得乖顺。后妃呢?
后妃也会如此。
另一边,康王故意找白禾搭话:“这位眼生得很,本王似没在宗亲里见过。不知本王该如何称呼?”
白禾将脸转过来,看向康王说:“户部主事白煜之子,白禾。”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康王顿了下,做出讶然的样子道:“原来是白侍君?皇兄近日最宠的……失敬失敬。莫怪本王眼拙没认出来,实在是惯来侍君不会出席这般场合,本王着实没想到近来京中最教人津津乐道的主角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康王笑着说出这番话,同时端起酒杯举向白禾,“本王同侍君喝一杯,不知侍君可赏脸?”
单凭这番作态难以让人分辨其为恶意还是善意。康王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得封亲王爵位,与皇帝的感情不说多么亲近,但也绝对没有恶劣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以真皇帝那荒唐德行,但凡康王比那位靠谱一点早就有朝臣支持他去抢皇位了。
白禾没有打听过康王的消息,可他看康王妃妹妹贺小姐在外头的做派就猜测康王只怕不比那皇帝强多少。
白禾道:“王爷认不出,或可问问王妃认不认得。贺小姐状告我兄长的案子前几日才在京府尹那里结案。”
康王目光一沉,又莞尔道:“白侍君挺风趣的,难怪能得皇兄宠爱。本王这个皇兄从小就讨厌死板的东西,喜爱有趣的。”
“王爷不必将我比作物件。”白禾端起茶盏遥遥一举,“皇上有旨意,说我年纪小喝不得酒。恕在下不能与康王爷对饮。”
康王彻底被扫落面子,金尊玉贵的王爷彻底拉下脸来,阴恻恻压低嗓子说:“白侍君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侍君这词说着可不好听,说白了就是一床笫侍弄的玩意儿!皇上喜爱新鲜玩意儿,今日宠你,明日就改宠别人了。”
康王一点亏都不肯吃,当下就说:“待过两日本王去搜罗些姝色男子献给皇上,你也就……哼。”
康王直接摆脸色,白禾搁下茶盏,底部叩在案上发出细小的响声。他站起身,对满座的人与华美歌舞目不斜视,“王爷请自便。”
说罢他便离席。
他做了十四年傀儡,早腻了这样的宴会。他也累了,不情愿在除了掌握着他未来的陆烬轩之外的人面前虚以逶迤。
康王侧首示意随从:“跟上去。”
随从悄然跟着白禾离开宴席,从宴会场地到园子大门有一段距离。春风如意园不在皇宫大内,而是在宫外扩建的一处专门办皇家宴会的园子。随护的侍卫不方便守在宴会场地门外,这么多官员宗亲所在的场合,皇帝不到场却同时增加侍卫人手会令他们不安。
所以白禾得独自从宴席离开走到园子大门外。当然如果内廷安排仔细,或者元红亲自过问安排,这段路上至少会有宫人随同。
白禾沿着石板路穿过假山花园,刚转过一个弯便险些与一小宫女迎面撞上。白禾躲得不算快,好在对面的宫女反应快,及时刹住脚,只是她脚能停下,手里捧的木盘上的热汤停不住,哗啦啦几乎全泼在白禾身上。
“嘶——”白禾被烫得猛抽一口气,连忙用袖子拂扫身前被泼到汤的地方。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脸色煞白,捧着盘子跪下,双膝重重磕在地上,眼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落,“求公子饶了奴婢,求您不要告掌事姑姑,奴婢不是故意的!”
白禾蹙眉甩掉袖上浸染的汤汁,垂眼看向哭喊求饶的小宫女。
宫女装扮与今日在席上伺候的宫人相同,年龄不大,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其手上捧的木盘是席上端菜的托盘,盘上的碗花样与席上碗盘同制。
“你是今日上膳的宫女?”白禾问。
“是,是!求公子饶了我!要是掌事姑姑知道奴婢冲撞了客人一定会打死我的!”
“宫有宫规,掌事姑姑不会打死你。”
“会的!”小宫女拔高音量道,“会打板子,最低十个板子,打完皮开肉绽,奴婢没钱找药房公公买药治伤,肯定会死!”
“我不向她说。”白禾说。
“多谢公子大恩!”小宫女举着盘子俯身叩头,却全程维持着盘不落地。
白禾抿唇,两世在宫中生活的他看得出这确实是宫里教出来的宫人,盘不落地甚至不落桌是宫中上膳的规矩。
小宫女感激得抬头看了看他,说道:“奴婢带公子去换身衣裳吧!”
本要揭过此事的白禾忽地一愣,审视的目光落在小宫女脸上,确认道:“你说,你要带我去换身衣裳,去何处换?”
“宫宴通常备有干净衣裳,供弄脏了衣裳的客人替换。客人这般模样总不好直接离开,教姑姑们看见了奴婢们一样要受罚的!”
白禾沉默几息,颔首:“领路。”
小宫女破涕为笑,忙起身在前带路,手上仍然捧着托盘和打翻了的汤碗。
白禾在后面跟着她离开花园,转上廊道,绕过几个拐角来到一处厢房前。
他掩在沾满脏污的袖口内的手紧张地攥起,紧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
“公子,到了!”小宫女转回身,为难说,“奴婢还要去处理这打翻的菜,公子进去直接取用衣裳便可。恕奴婢不能再待了,奴婢告退。”
小宫女快速曲膝行礼,不等白禾说话就慌慌张张快步离开。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白禾在门前犹豫片刻,终究是伸出手拉开了门。
屋内没有动静,门扉伴着嘎吱声打开,白禾紧紧握着匕首跨过门槛。
皇宫中没有匕首。
除了侍卫可佩刀,便只有皇帝能够拥有、携带兵器。
匕首是他从皇帝寝宫的格物架上拿的,其刀柄刀鞘镶金错银,嵌玉石宝珠,约莫是哪里上供的供品,装饰意味大于实用。但正因为它是当做摆设陈设在寝宫中,有宫人专门保养,白禾悄悄试过,它刃口锋利,可以防身。
屋内好像没有人,白禾一步一步走进去。
待他离门好几步时,门突然被重重从外关上。
白禾立刻呆立原地,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到一个细节。
这间房的门是向外开的!
皇宫建筑的门多向内开,这扇门为何相反?!
为的就是困住他这只猎物!
一阵阵凉意从后背爬进心口。
白禾后悔吗?
后悔明知小宫女可疑,却依然跟她走了?
落入陷阱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敌人是谁!
白禾无声笑起来,匕首从袖口探出,他迈着坚决的步子走进内间,果然在床上看见另一个人。
他走近一些,床上的人仰面躺着,衣衫有点凌乱,领口已经松开,隐约可见里头肚兜的衬边。
这人他认识。
是贺小姐。康王妃的妹妹。
白禾持着匕首走近她,同时观察她的呼吸和眼睛,直到将匕首抵在她颈边也不见贺小姐有所动静。
她可能被药倒了。
白禾脸颊上漾起小酒窝,他双手握住匕首柄,狠狠扎下!
锋利的刀尖刺进贺小姐散落的发间,扎断了几根头发,扎进床褥里。
贺小姐依旧毫无反应。
白禾笑意更深,抽回匕首,在自己胳膊上用力割了一刀。血液瞬间外涌,在脏污得不像话的淡绿色衣服上染上血色。
然后他将匕首藏回袖中,广袖衣衫的宽大袖子恰好遮掩绑在手臂上的刀兵。
做完这些他低头又看了眼不省人事的贺小姐。
“低劣的手段。”
白禾一把拽住贺小姐衣袖,粗暴地把人往地上扯拽。
接着屋内响起一阵阵桌椅碰撞、倒地的巨大动静,跟随白禾而来的康王随从满腹狐疑。
“来人!有刺客!”白禾的声音从屋内响起。紧随着的是一声声尖锐的短哨。
康王随从惊怔,还在犹豫间就见有宫人被动静吸引,向这边寻来。
仓促间他顾不得许多,提脚就上去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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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皇子生辰宴被毁了。
丝竹止, 歌舞歇,一批披甲执锐的侍卫涌入春风如意园,另一批围园堵门。
今日宴会皇帝未到场, 最大的便是太后。太后被请到了事发地, 一入厢房就看见脏兮兮的白禾和以极其不体面的形象倒在地上的女子。
“怎么回事?!”太后大惊失色,“奴才们都是怎么伺候的!竟让主子衣裳脏污成这样!来人, 先把白侍君带下去拾掇好, 还有这个……姑娘, 去问问哪家姑娘走丢了,也给人拾掇好再送回去。”
经过陆烬轩一番操作, 太后对白禾的厌恶几乎到了憎恨的地步, 然而在面对这番场景时她仍要“息事宁人”。
先把事情按下去, 避重就轻大事化小, 免得传出“皇上的侍君在宴上与某家小姐私通”这般难听的流言。事后再随便寻个由头、法子, 让白禾暴毙也好, 失足落水也成, 暗中处置掉就是了。
她不在乎白禾的死活,亦不在乎地上躺的那小姐是什么人,她只在乎皇家的声誉,必须维护皇帝的威严, 将给皇帝绿帽的消息死死摁下。
至于白禾是否真的与人私通——太后经历了先帝后宫的争斗,她还能不清楚?
不止太后看得出这是一场针对白禾构陷,元红一瞧这满地狼藉和脏兮兮的白侍君,险些心脏骤停。
“侍君快和奴婢去收拾下……”元红迈着仍然不够利索的步子亲自跑到白禾面前。
白禾抬手挡了挡,“母后,儿臣不要紧。”
他胳膊上的伤口仍在慢慢渗血,如何看也不是“不要紧”。众人脸色一变。
“抓刺客要紧。”
太后拧起眉, 急急呵斥道:“胡言乱语!春风如意园乃皇家园林,守卫森严,何来的刺客!”
元红也小声劝道:“侍君,有什么话待处理了您这伤再说?”
难道白禾不知伤口疼吗?疼死了!可那些话现在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了。
“来人,将刺客押入诏狱。”白禾不回复太后,一抬指指着地上不省人事的贺小姐直接对侍卫道。
侍卫们一怔。抓刺客向来是侍卫司的活,把人押进诏狱意味着移交镇抚司。侍卫司是没有案件调查权,那流程也不能走这么快啊!至少得由侍卫司先核实刺客身份,确定被白禾指认的女子当真是刺客,再交给朝廷有司立案调查。
白禾如此吩咐,约等于削弱侍卫司权力。前侍卫司都指挥使人还关在诏狱里没结案,新任指挥使还在廷推扯皮中,侍卫司的权势地位空前的低。
“侍君……”元红急得满头大汗。
白禾:“抓刺客乃侍卫司职责,如今刺客就在眼前,尔等在等什么?”
在场的侍卫都是被白禾的哨声召唤来的,哨子本是一种专递紧急消息的手段,通过长短音的组合可传达简易的某些信息,比如遇险求援。在皇宫里基本没机会用到哨子,主要是在宫外用。
陆烬轩离开前耳提面命白禾注意安全保护自己,所以他一离开白禾就向侍卫司要了哨子,约定短哨音为遇险信号。他们被短哨召来,抓刺客好像就是他们本职工作?侍卫司的权势有没有被削弱似乎跟他们这些小侍卫没关系吧。那都是当统领的人该考虑的。
“是!”几名侍卫上前一步抱拳领命,锐利如鹰的目光落向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子。
被陆烬轩打击了好几回的侍卫司事实上已经是掌握在陆烬轩手里的势力了。正儿八经的侍卫统领被罢职下狱,侍卫司高层正忙着走关系去争统领的位置,中底层侍卫没有升官的可能,却有可能因为惹怒皇帝而步公冶启后尘。
而保护好白禾,万一在他面前立功得其青眼,说不定他们就能乘着侍君的枕头风青云直上呢?
别人不清楚皇帝对白禾的宠爱到了什么程度,他们这些时常伴驾随行的小侍卫再清楚不过了。
“慢着!”康王的随从再也按捺不住,从角落里冲出来试图挡在贺小姐身前,结果半道就被侍卫拿下押跪在地。“小的是康王府的人,这位姑娘也不是什么刺客,是王妃妹妹贺家小姐!”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在大家震惊的时候,白禾抢话道:“他是刺客同伙,一并拿下。”
刚刚摆出一副听白禾话样子的侍卫们这下却迟疑了。
抓刺客和抓王爷家眷是两码事啊!
“是贺家小姐啊。去,知会康王妃来接人。”太后说。她故意点名王妃来,已然是明示要把事儿压下来。把事情限制在后宅之间,不让闹到男人那里。
康王随从闻言松了口气,低眉顺眼不再做声。
白禾将目光投向太后:“母后,此女刺伤儿臣,是刺客,应当羁押,再移交朝廷有司调查。”
太后斥道:“哀家说了!没有刺客!这是贺家小姐,不是什么刺客。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动起来!哀家是太后,难道哀家说话不管用了吗?!哀家看你们这是要造反!”
“太后息怒,奴婢不敢!”
“太后息怒,臣不敢!”
众人立即动起来,宫人跑去请康王妃,侍卫们不敢动,元红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干净的棉布想给白禾捂伤口止血。
“母后。”白禾站起身,挥开元红,顶着脏兮兮的模样走向太后,他绕过横在地上的贺小姐,衣摆从她身边划过,如同越过一件随意抛洒在地的垃圾。“刺伤儿臣者自然是刺客!除了刺客,谁又会闯入皇家园林来刺伤皇上的侍君呢?”
太后一噎,强行道:“什么刺伤不刺伤,不过你一面之词。对了,叫御医,叫御医来给贺小姐瞧瞧。”
“是。”
白禾斜睨一眼领命离开的宫人,眼神扫向旁边的侍卫,又对太后道:“回母后,儿臣的供词是否是一面之词也当由朝廷有司去核查、审断。而不是由母后一心独断。私闯皇家园林,于大皇子生辰宴上行刺是大事,干系甚大,母后一味否认行刺之实……莫非行刺的背后是母后您?”
白禾突然剑指太后,点明太后大事化小、掩盖事实的意图,然后给她扣大帽子。
“你!”太后气得胸口激烈起伏,“真是伶牙俐齿啊,原来意在哀家。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竟诬陷哀家?!哀家看这不是闹刺客,是闹私情!”
太后气极,竟顾不上帮皇家遮掩丑闻了。
人在情绪上头时总是管不了那么多的,一时冲动可能做出事后令人后悔的决定。但在当时她只想出口气,无法顾及后面的事情。
“太后息怒,侍君绝无此意。”元红赶忙跪下代白禾低头。
“不,儿臣就是这个意思。否则母后为何一口咬定没有刺客,儿臣受伤不是遇刺?大启律载有明文,朝廷有司各有章程,母后无凭无据,凭什么否定儿臣的供词而臆断儿臣与刺客私情?”白禾张口朝廷有司,闭口刺客,差点把太后气个倒仰。
“放肆!”太后快气疯了,“太放肆了!你一个男宠也能喊哀家母后?来人来人!把他关起来,禁足!哀家管不了皇帝,还管不了一个男宠?!”
“太后息怒啊!”元红急坏了,“侍君只是心直口快,绝没有不敬太后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侍君真的受伤了,请太后先准许御医来给侍君包扎,再报皇上定夺吧。”
元红试图用“皇帝”让太后冷静下来。此事决不能闹起来,皇上不在京中,闹大了谁来给白禾兜底?谁能拦住太后惩戒白禾?闹大了皇帝离京一事揭穿,身在聂州的皇帝安危该怎么办!
元红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此时一名宫人进门禀报:“禀太后,康王爷来了。”
太后神色一顿,“王爷怎么来了?”
宫人垂着头:“奴婢不知。”
守在厢房外的侍卫把康王挡在门前,康王皱了皱眉没有硬闯,“烦请禀报太后,小王求见。”
此时的宴席上,太后与康王先后离席,众人面面相觑。
林阁老问:“罗阁老,这是发生了什么?”
罗阁老迟缓地笑了笑:“这……老夫不知。”
其他官员也摸到两位阁老身边议论纷纷。
“这宴到底是停还是没停啊?我方才到门边瞧了眼,外头守卫的侍卫连忙问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出恭……瞧着像是不许我们离开。”
“这……莫不是围园杀……”
罗阁老立马不装老了,打断道:“不可妄议!今日大殿下生辰宴,是喜庆的日子。”
“是是,罗阁老说的是。”
官员们表面安静下来。
皇室宗亲们可不如大臣沉得住气,他们是皇亲,在外头哪个不是骄横惯了的?这会儿已经有人如康王一样往外走,结果被守卫的侍卫拦下,正在发脾气耍横呢。
“康王走得,本国公怎走不得?!你们这些奴才真是放肆,狗眼看人低!”
将侍卫视作奴才,不得不说宗亲们和太后不愧是一家人。
康王终于进了厢房。不过放他进来的不是太后,是白禾。
白禾当着太后的面给侍卫下令放行,太后拦也没法拦,毕竟贺小姐也算康王的亲眷,太后总不能拦着王府接人吧。
“见过太后。”康王进门先给太后行礼,然后看向地上仿佛被人糟蹋过了的贺小姐当场变脸,不顾礼仪着急忙慌往里冲,“瑛儿!”
他冲上去抱住贺小姐,将人横抱到床上便立马抽身,焦急地问:“太后,这是怎么了?我妻妹怎会衣衫不整躺在这里?她这样……可否请御医和王妃来看看?”
太后假笑道:“哀家已唤了御医,这应当是有误会,待贺小姐醒来就清楚了。既然康王来了,那你就带贺小姐回去吧。”
“回去?”康王回头瞥眼自家妻妹,脸上露出愤懑之色,“瑛儿这副模样如何回去?又能回哪去?她这样子分明是受了贼人欺辱!太后!本王请太后主持公道,否则我妻妹回头只有以死……以死……唉!”
太后狠狠瞪向白禾,她一直大事化小,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幕发生!
“康王爷,您误会了。”白禾出声道,“您妻妹确实不能回去,因为她是刺客,以死谢罪倒也说得过去。”
所有人:“……”
元红眼前一阵发晕。
“白侍君!”康王拔高音量,咬着重音重重道,“事关女儿家清名,你不要信口雌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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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禾抬起胳膊指着自己的伤处道:“这是她刺伤的。”
康王却皱眉辩道:“是啊, 是她刺伤的。那她为何刺伤你?定然是你意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她反抗之下才弄伤了你!”
白禾的视线落到仍被侍卫押着的人身上,“王爷之辩才远甚母后。此人是刺客同伙, 母后与王爷不妨先审一审他。”
太后不说话, 等着看白禾如何洗掉私通嫌疑。
“同伙?”康王瞧向被押跪在地的人,“此人是我王府下人, 今日随本王与宴, 不是刺客。”
“是是, 小人方才就禀明太后了,小人是王爷府上的下人。”
“说说, 你怎在此, 怎会被白侍君当做刺客的?”康王问。
“回王爷, 奴才是听见这边有人呼救才过来的。”
“谁人呼救?”康王顺势问。
出乎意料的是, 随从迟疑了。
“怎地?不敢说?”康王不解, “在太后和本王面前有何不敢说的?只要你如实说来, 没人能对你如何。”
“王爷……”随从抬起头, 觑见康王的表情,咬牙道,“奴才听见贺小姐呼救,便顾不得那么跑过来, 那房门正是奴才撞开的。”
白禾:“说谎。此屋门是向外开的。”
随从急忙改口:“是,是向外开的,奴才刚才话没说完呢。奴才先是上来踹门,踹了几脚不见效,这才发觉此门是向外的。”
“门朝外开,外头的人只需将门推合便能轻松将我困在屋内。守在屋外的人就是刺客同伙。”白禾故意不去描述事发时的细节,从头至尾只强调“刺客”一件事。
这是他从陆烬轩那里学到的。
将无法解决的人和事扭曲成刺客事件, 在辩驳中反复重申一个观点,不管别人的反应,不回应,不陷入自证陷阱,反而逼得对方自己设法举证。
而在一桩栽赃陷害的案子中,对方说得越多,破绽便越多。
“不、不是!小的不是刺客!小的确实是听到贺小姐的求救声才来的!”
“是与不是审过才知道。”白禾道,“元总管,去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堂官来,请三司会同锦衣卫审理。”
白禾目光越过康王随从及康王本人,落到远处的床上,纤白的食指轻点那方,“刺客。”
康王阴鸷的眼神投向白禾,笑道:“白侍君!三司堂官是朝廷命官,岂是你一介侍君能够支使得动的。何况三司会审需皇上圣谕,你这算不算假传圣旨?”
扣帽子?谁不会啊!
白禾一点不慌,点点头说:“王爷提醒得是。元总管,速差人去请旨。”
元红:“……”
请什么旨!皇帝压根不在京里,所谓请旨还不是去司礼监写一份圣旨加盖玉玺。但这样一来岂不坐实了假传圣旨?日后皇上回京知道了,定然是不会降罪侍君,他们这些参与假传圣旨的太监可要人头落地!
“侍君,奴婢已派人禀报皇上了,您先随奴婢去包扎伤口,换身衣裳拾掇拾掇吧。”元红低声劝说。
太后离得不远,听见了他的话,当即蹙眉横眼过来:“皇帝既然龙体不适就别拿此等琐事去烦他了。行了,都别争了。康王把你妻妹接走,白……元红,你送白侍君回宫。”
太后怕了白禾那张利嘴和搅事的本领,说罢就要离开。刚转过身就见一宫人进来。
“禀太后,刑部尹尚书、锦衣卫凌指挥使求见。”
太后眼前一黑,深吸口气转头瞪着元红:“狗奴才,你敢私自绕过哀家去传刑部尚书和锦衣卫?!”
元红噗通跪下:“太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敢擅做决定!可侍君毕竟受伤了,万一真牵涉到刺客……奴婢不敢擅做决断,也不敢不向皇上禀报。”
元红模糊说辞,故意扯到皇帝头上去。
众人以为皇帝在皇宫,从事发到现在,向宫里互通消息的时间肯定是不充足的。但元红身为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是离天子最近的人之一,他的意思往往能代表皇帝的态度。他摆明向着白禾,旁人能如何?
“行,皇帝有主意,哀家管不了。”太后不想与皇帝的母子情分再受损害,索性不插手了。“既有刑部介入,哀家自是放心的。”
把事闹到前朝去,皇帝不想丢脸丢到全天下人面前到时只能亲手镇压。也就是说,只要皇帝不想被天下读书人耻笑自己的男宠红杏出墙,会亲手弄死白禾,让这个耻辱无声无息消失。
太后的仪驾离开,尹尚书与凌云才被侍卫放进来。
刑部尚书一瞅眼屋内的情景,眼皮便耷拉下来,向着屋里此时理论上地位最高的人行礼:“见过白侍君、康王爷。”
然后他抬起头瞄向元红,冲他颔首致意,“元公公。”
康王抢话道:“尚书大人来得好,本王妻妹受人凌辱,皇上和太后都不在,只能请刑部尚书给王府一个公道了。”
康王有点阴阳怪气,尹尚书第一反应却是去瞧元红。
在太后、王爷这些皇室的人眼里,元红是皇家的奴才,是个奴颜婢膝的阉人;然而在朝廷重臣眼里,元红是权势滔天的大公公,是与当朝首辅、“外相”罗乐并称的“内相”。
启朝无宰相,这二人却在朝中得内外相之称,他们的权势地位可见一斑。
尹大人想从元红这里得到提示,同时关注着白禾的反应。他既是刑部尚书,也是内阁成员,这一月来他在内阁可没少见到白禾——有时候白禾会亲自将司礼监批红的票拟送到内阁。
锦衣卫指挥凌云则懂事多了,单膝半跪行礼道:“卑职见过侍君。”
尹大人吃惊地看着堂堂锦衣卫向年轻的侍君低下高傲的头颅。不过他转念一想就不觉奇怪了。
白禾受宠到能让皇上亲自领进内阁旁听内阁议事,后又被塞进司礼监跟着秉笔太监学做事,岂是一般人?
“凌大人,我遇刺了,刺客在里面。”白禾一直提着的心松了松,紧紧攥着的手指松开,手心里被他自己掐出一道道月牙样的印记。他指向里间床榻,“劳烦凌大人将人押入诏狱细细审问。”
凌云干脆果决地领命:“是!”
锦衣卫是什么?
是皇帝的狗。
锦衣卫头头凌云就是其中最忠心的那只狗。
何况陆烬轩在回宫当晚就向邓义表达了夏仟和凌云的不满,不管凌云心里怎么想,他现在最急切的是向皇帝证明自己的可靠,以保住自己指挥使的位置。
白禾是皇帝宠妃,是皇帝亲手牵着带进诏狱旁观审讯的人。皇帝对白禾的纵容和教导凌云全部看在眼里。
他不懂这是不是帝王与宠妃的情趣,他只知道邓公公对白禾的态度非同一般。
“谁敢抓康王府的人!”康王怒斥。他难以置信,为何上到太后,下至锦衣卫指挥都向着区区一个男宠!
康王不信邪,把脸转向刑部尚书,“尹尚书,本文的妻妹被人欺辱至今人事不省,还不知身体有没有……不知伤得如何,她分明是苦主,大人们不为她做主不说,竟还要将她下大狱?这还有王法吗!”
在皇家园林里大呼王法,也挺逗的。
白禾把视线移到外臣尹尚书脸上。他有三分把握元红会偏向他。如元红这样的御前大太监最善揣摩圣意,只要元红忠心于皇帝,就会给皇帝宠爱的人面子。
若元红不帮他,他再拖延一会儿时间,侍卫也会去司礼监找邓义。邓义收了陆烬轩那么多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除非邓义想面对陆烬轩的怒火。
邓义是锦衣卫上司的上司,白禾指使不了锦衣卫,邓公公可以。
从抽出匕首那刻开始,白禾已做好心理准备。好的、坏的,他都想过了。
最初看见床上躺的贺小姐时,他其实是想杀死她的,死无对证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匕首刺下时,稍稍偏一点就能扎进贺小姐细嫩的脖子里,结束这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最终匕首只刺伤了他自己。他用一个拙劣到只要贺小姐苏醒就能揭穿的,错漏百出的谎言去破局。
他不怕非但不能破解幕后之人构陷的“偷情”,同时会得罪康王府吗?
“此人是康王爷的随从,是刺客同伙。请凌大人一并抓了。”白禾指着康王随从说。
尹尚书:“!”
凌云:“是!”
凌云左右一看,他今天在春风如意园也是来参加宴会的,身边没带锦衣卫,于是对押着康王随从的侍卫说:“烦请几位侍卫将人押往诏狱。”
“凌大人客气。”侍卫们答应得特别快,一副急着扔掉烫手山芋的模样。
康王气死了,几乎咆哮出声:“放肆!你们敢!”
元红立马道:“请王爷息怒。北镇抚司有缉押任何人的权力,贺小姐若是无辜,锦衣卫自会还她清白。”康王冒着火气的眼睛一下子瞪向元红。“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怀疑本王府的人!”
康王对公公的鄙夷浮于脸上,他好像气疯了,以至于口不择言。他转头又对刑部尚书说:“锦衣卫一向是阉党走狗,尹大人,你身为刑部尚书就如此坐视阉党罔顾法纪吗?瑛儿虽不是皇室宗亲,但她是本王妻妹,阉党与白侍君不惜使苦肉计诬蔑她,要害的何止是她?”
“依本王看,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本王,是皇室宗亲!”康王怒了半天,终于说出了有效反驳的话,“他们是真正的狼子野心,才在皇子生辰宴上搞这一出,是要离间本王与皇上,要搅乱朝纲!今日有本王在,谁也别想带走瑛儿!”
尹大人:“……”
刑部尚书不想说话,只觉得康王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聪明就算了,还挺烦人,非揪着他一个无辜尚书说说说,问问问。
唉,难怪这么些年了,即使皇上再荒唐朝堂上也没哪个重臣明目张胆要支持康王。
“这……北镇抚司已接了手的案子,刑部无权干预。”尹大人瞄眼元红,“或许王爷可以向皇上请旨,请求三司会同办案。”
说笑呢。要是康王能够请到这封旨,人还搁这跟他说说说干嘛?尚书大人就是故意推锅。
见刑部尚书如此推脱,白禾悬着的一颗心彻底落下。
“本王当然要去请旨,本王要请皇上还我王府公道,还瑛儿清白!她才是苦主,你们这一个二个,全都是凶手!!”
尹大人:“……”
关他什么事啊,康王脑子有疾否?
元红眼见侍卫熟练地掏出一大块布塞进康王随从嘴里,然后押着人就往外走,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赶忙去瞧康王。
“放手!他是本王随侍,不许动他!”康王不由往前一步,随即想到自己背后的贺瑛儿,又生生止住脚,只得干巴巴喝止。
侍卫们才不听呢,抓人的是北镇抚司,干他们侍卫司何事?他们拧着人胳膊直往外走,脚下快得仿佛生风,生怕迟则生变。
“本王叫你们住手!都没长耳朵吗?!”康王的怒吼被侍卫们抛在背后,他们充耳不闻跨出门槛,一抬眼看见一行人往这边赶。
康王妃远远瞧见侍卫押着一个王府下人打扮的人行走,心里恐慌得不行,不顾仪态小跑起来,甩开身后的侍从就往厢房里闯,然后被守门侍卫横刀阻挡。
“不得擅入。”
“我、本王妃是康王妃,我要见王爷。”她好像知道康王在屋里,话说得极笃定。
侍卫对视一眼,以为王妃是被太后先前派出去的人唤来的。
“王妃稍待。”侍卫中分出一人进去通传禀报。
太后派出去的宫人回来禀报自然是找太后,王妃这一行没有太后的人同行,侍卫心里奇怪了下,想到太后已经移驾离开了又以为宫人可能是随着太后走了。侍卫进门目不斜视,直接找白禾禀报。
这时候,太后凤驾回到了宴上,她看眼脸色苍白神色惶然的慧妃,心觉晦气,也没心思维系宴会的歌舞升平,便道:“出了些紧要事,但与今日的宴无关,哀家乏了,这宴就散了吧。”
太后既说有事又说无事,然后用自己做借口中止宴会,不能说她的说辞高明,亦不能说不好。
放在后宫里,乃至放在皇家宗亲的夫人太君里都是十分老练得体的应对了。可惜在场除了陆氏宗亲、内眷夫人,还有一批有八百个心眼子的朝廷重臣。
能来参加宫宴的臣子少说得是四品往上,身处中枢或重要官职,是正儿八经的重臣要员。
宴席散了,围园的侍卫还没得到白禾命令,连太后都差点给堵在大门内。
太后在门口一阵撒泼发火,待侍卫去请示了白禾才放行。
太后乘上凤车离去,车帘落下时还能听见她同嬷嬷怒骂:“一群不长眼的狗奴才!仗着那姓白的竟在哀家面前耍威风……不对,是姓白的在向哀家耍威风!”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如此,围园的队伍依然没撤去,只是侍卫对每一个离开春风如意园的人都要做身份核实与记录,以待之后将名单同礼部拟定的与宴名单核对。
皇室宗亲们抱怨连连,一边辱骂侍卫一边接受核查。大臣和大臣的家眷倒是配合,各怀心思离开。在众人离开的时候,御医到了。
伶俐的小太监拽着御医老大人的手跑得飞快,一路飞奔至厢房外。御医气都没喘匀,眼上没看清,差点撞上堪堪到此的罗阁老。
“罗阁老,老夫冲撞了。”御医连忙道歉。
罗阁老笑着摆摆手,“老夫也没看着路。”
俩老头一番客气,守门侍卫:“二位大人请进。”
御医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药箱,侧身对罗阁老做出延请的手势。
罗阁老客客气气回请,然后率先跨过门槛进去。
两人进去迅速找到目标对象,冲着白禾先后行礼。
“曾大人,快来给侍君治伤。那血哟,一直往外渗,可急死人了!要让皇上瞧见,不知该多心疼了。”元红几步冲上来拽住御医胳膊就往里拖。
“哎,公公轻点!”御医小声嘀咕着被拖走。
“伤过会儿再处置。”白禾拒绝道。
“侍君,您这血一直不止……”
白禾咬咬唇,忍痛说:“无妨。”
康王随从已经被侍卫押走,这一局白禾已占上风。此刻凌云仍在同康王僵持。凌云要带走贺小姐,康王却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凌云要强行夺人恐会伤到康王。面如金纸的康王妃一边盯着康王紧搂着妹妹的手,一边无声掉眼泪。
凌云仿佛一个拆散人家的大恶人,杵在那儿有点尴尬。他倒不是怕得罪康王,锦衣卫早就臭名昭著四处结仇了。然而他不怕得罪王爷,白禾却不一定。
皇上不在场,白禾指使锦衣卫名不正言不顺,届时是他背锅还是侍君背锅?
皇上肯定舍不得侍君背锅,那锅就要扔给他。到时候的锅不知道该有多大,他能背得住吗?
凌云觉得思考这个比查案难多了,想得他脑子都快成浆糊了,于是演变成与康王僵持住的这副场面。
罗阁老瞅着屋里这混乱的场面,心思电转,尚未说话那边康王怀里的女子忽然转醒。
“王爷……姐夫?”贺小姐迷迷蒙蒙睁开眼,入目是康王坚毅的下巴,凸起的喉结,眼睛再往上瞟方认出抱着自己的男人是谁,霎时脸红成一片,想要挣开其怀抱,可浑身酸软无力。她以为自己动作挺大,实则如猫崽儿般。
康王心里一软,康王妃脸色更现难看。
“瑛儿,是姐夫。”康王轻声哄,“别怕,有姐夫在,没人能再伤害你。”
康王妃撇开脸,视线骤然与白禾的对上,她瑟缩了下,移开视线。
罗阁老的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了一转,开口道:“禀侍君,尹尚书的内眷要回家了,托老臣来问一句尹大人何时能归。”
他仿佛没看见白禾脏兮兮的模样,也没看见康王那边……的场面,以刑部尚书家眷托话为切入点,似乎不是为今日这厢房中发生的事而来。
元红一听就明白了罗阁老的打算,对方是来打探情况的,下不下场得看情况。
若是得罗阁老支持,白禾这一趟就好走了。
元红笑起来,帮尹大人回答:“这可不好说了,这儿出了些事,可能需要刑部协助查案。主要是……康王爷要求尹大人为王府主持公道。”
元红说有事,不说具体什么事,与太后的说辞异曲同工。可见是出了大事。
“原是公务。”罗阁老斟酌着大公公话语里透露的信息和态度,看向白禾又道,“不知是什么案子令康王爷苦求公道,可需内阁出票拟着三司会审?”
这是进一步试探。
尹大人:“……”
老狐狸说什么呢!这事儿本来扯不到刑部上头,搞三司会审不是把往锅他们前朝这儿揽吗?到时候一口锅,三司咋分?
刑部分一成,八成给大理寺和督察院,剩下一成给北镇抚司?
“罗阁老。”尹大人生怕首辅给大家揽锅,急忙道,“是有人行刺侍君,好在刺客已被侍卫抓住,案子也交给北镇抚司了。锦衣卫威名赫赫,凌大人青年才俊,此案定能很快水落石出。”
罗阁老眉头一皱。
“刺客?”床上的贺小姐听见了刑部尚书的大嗓门,玉手猛地上康王前襟,“什么刺客?我是遇见刺客了吗?姐夫,为什么我的头好晕?”
不等康王说话,她的余光突然瞥见白禾,她瞠大眼睛仔细瞅,一下子辨认出他的脸,尖声道:“是你!”
康王紧紧捏住贺小姐柔弱无骨的手,“瑛儿别怕,此贼再不能欺辱到你了。”
他说着安慰的话,却非要把话挑明来说,如果贺小姐真的曾受人凌辱,这样的说法无疑是揭她伤疤,给她二次伤害。
“什么?”贺小姐听不懂,转头间方才注意到她姐姐也在场,脸色一下由红转白,“姐姐……姐姐,那人就是之前调戏我的登徒子的弟弟,他怎么在这里?姐夫,这是哪里?这好像不是王府。”
尹大人:小姑娘还挺会端水。
“他是皇上新纳的侍君。”康王皱着眉简单解释一句。
罗阁老完全不把贺小姐这种黄毛丫头放在眼里,继续试探白禾:“侍君?”
元红向前探出半步,正要替白禾应对,白禾却自己开口道,“幸得今日被刺伤的是我,而非皇上。贺小姐因我兄长一案对白家怀恨在心,想必她是为此才伺机报复。说她是刺客许是我言重了。”
他突然后退一步,顿时把大家弄懵了。
在场人中,罗阁老对此事掌握的信息最少,但是是最先理解白禾想法的。
贺小姐一介弱女子,无论白禾如何咬定她是刺客,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处处是漏洞,连刑部大堂都不用走就能证明她不是刺客。她不是刺客,事发时屋内只有她跟白禾两人,那么白禾手臂上的伤只可能是白禾自己弄的。
那便成了白禾诬陷贺小姐,意图陷害康王府。
皇帝不在京城,谁能在这种情况下维护白禾?
靠侍卫司?司礼监?
无论哪个都与白禾没正当从属关系,名不正言不顺,一旦事情闹大,谁能出来护着他?
尹大人脑子转得也快,顺着话就说下去:“这查案讲证据,要把案子前前后后的经过查个清楚。今日大殿下生辰宴,与宴者名单由礼部拟定,不知康王妃的妹妹是否在名单上?若在,她是随谁入园的,又在何时离席失踪,是否有人证。若不在,她是如何进园子来的?来这之前她人在哪里?”
尹大人展现出了他作为刑部尚书的业务水平:“贺小姐方才才苏醒,这么多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说话,她是晕了还是被人药倒了?以及最重要的,弄伤白侍君的凶器是何物,在何处。这些一一查完,基本可断定贺小姐是不是刺客……不,是不是蓄意报复白侍君。凌大人以为如何?”
凌云望着白禾略略拱手,“尹尚书断案经验在区区在下之上,大人说得极是。”
凌云说完却发现白禾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感到困惑。
白禾觉得身体的温度好似随着伤口里不断渗出的血不断流逝。
刑部尚书真厉害啊!不用查证仅凭一个办案思路就能洗清贺小姐身上的嫌疑、罪名。
不愧是主管刑狱的刑部之堂官!
元红急了,立马看向罗阁老。
罗阁老并不意外尹尚书会这么做。对方在朝中既不是他一党的人,也非清流一派。尹双能坐稳刑部堂官的位置,并且入阁,凭的不是他在断案上的高超水准和丰富经验。
而是其如内阁另一阁员孟大人一样两边不靠、两边不得罪。
在朝为官,可不是你想不站队就能不站队的。能够做到在党争之中夹缝生存的莫不是心思细腻,或审慎或长袖善舞的人。总之不可小觑。
连权倾朝野的罗阁老都没把握拿捏尹大人,他叹了口气,苍老浑浊的眼里透出精光,注视向白禾。
元红只好道:“奴婢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京兆尹辗转问到奴婢这来。侍君的兄长不小心冲撞到贺小姐,两人有些误会。当时还是侍君出面将其送官。随后贺小姐去府尹衙门状告侍君兄长,府尹大人查了许多日子,前几天终于结案。”
“许是贺小姐对案子判决结果不满,于是心怀怨恨。”元红故意说。
贺小姐被大公公颠倒黑白的说法惊呆了,尖声叫道:“你胡说!明明是府尹包庇他姓白的!简简单单一个调戏本小姐的案子拖延半个多月不说,最后居然告诉本小姐人已放了!”
此案康王府上下都清楚。康王轻拍贺小姐后背安抚,“别气了瑛儿,那欺负过你的登徒子姐夫替你教训。”
康王妃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白禾冷静道:“贺小姐莫要污蔑朝廷命官断案不公。我兄长偷盗宫中财物,京府尹念其物业已寻回,依律只判其二十杖刑,其余罚银五百两。至于贺小姐所诉之罪,数罪并罚,前面的刑罚已包含在内了。”
尹大人脑袋一晃,点头说:“只听侍君这番说法,这量刑无甚不妥。”
康王面上一沉。
罗阁老趁机说:“如此确为挟私报复。凌大人,贺小姐伤到白侍君的案子就请北镇抚司仔细查办了,若有需要,尽可报与内阁,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必……”
“慢着!”康王急忙打断。“瑛儿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伤得了他一个大男人!”
再不打断他妻妹就成板上钉钉的伤人嫌犯了。
“呜——”康王妃突然崩溃大哭,幽幽咽咽的声音惊动了在场所有人。
大家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她。
一直默默流泪,显得没多少存在感的年轻王妃带着浓浓的哭腔,用力表达:“不要抓瑛儿……是我,都是我做的呜呜……是我把瑛儿迷晕,把她弄到这里,陷害她和白侍君私通偷情。”
康王妃哭得可怜极了,可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吐露的内容教人震惊。
“全是我一人所为,与王府无关……是我嫉妒王爷待瑛儿……呜呜。”她在床前跪下来,面对着康王,身躯颓然弯着,眼睛哭肿了,她看不清王爷的脸。“王爷,妾身错了,求您……”
“姐姐……”贺小姐怔怔低头望着她。
几乎所有人以为康王妃接下来的话是请求原谅,谁知道她接着说,“求您不要纳瑛儿入府!”
康王勃然大怒,当即撩起一窝心脚,将王妃踹倒在地,怒指着她道:“毒妇!本王今日就休了你,娶瑛儿为正妃!”
康王妃闻言两眼一翻白,晕了。
“姐姐!”贺小姐挣扎着要从康王怀里爬出来。
康王牢牢按住她,转脸对目睹一场情变闹剧的白禾等人沉声说:“原是这毒妇算计,致本王误会了白侍君。是本王御内不严,使白侍君受无妄之灾。王府过后会送上赔礼,今日本王还要处置私事,先告辞了。”
他扯起床上的床单往贺小姐身上一裹,抱起人就走。“毒妇!哭什么哭?跟本王回去!”
康王妃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蹒跚跟在康王身后,王府来的随从上来搀扶她,一行人离开厢房,背影渐渐远去。
随着康王一行的离去,这场针对白禾的手段低劣的局就宣告破解。
布局之人除了在白禾手臂上留下一道伤,什么都没得到。反是康王府生变。
三日后,康王府传出消息,王妃被休弃,王妃妹妹上位。康王为贺瑛儿上宗牒的奏疏由司礼监转呈圣上。但皇帝不在京中,这份奏疏其实是由邓义批的。
邓义批完顺手将它递给白禾,白禾垂眼阅览。
邓义说:“锦衣卫的消息,康王那随从在诏狱里死了。是自裁。”
白禾抬起脸。
邓义低了低头,压低声说:“奴婢已责问过他们。夏仟伴驾皇上去聂州了,待夏仟回来奴婢一定好好教训。”
白禾沉默了下,问:“康王妃……前王妃如何了?”
邓义面无表情,眼里是对生命的漠然:“昨日已教一杯毒酒送上了路。半夜里贺家就将尸体偷偷运走,看他们的样子是打算秘不发丧,或许会以送前王妃回老家静养的名义拖个两三年,等贺小姐……新王妃在王府生下一儿半女,地位稳固后再让她‘死’。”
“邓公公。”白禾合上奏疏,“北镇抚司结案了?”
“侍君,北镇抚司不会因为得罪不起人就不查案了。可这个案子……还不到彻查的时候。”
当皇帝需要康王府倒台的时候,就是彻查的时候。
“侍君不如给皇上去信……”
“不了。”白禾说,“皇上在聂州必是殚精竭虑,不要再烦他。”
顿了顿,他又道:“公公,和北镇抚司对此案幕后之人可有猜测?”
邓义一愣,尔后道:“康王。能同时将手伸进贺家和春风如意园里的唯有康王。”
在皇子生辰宴前,太后及妃嫔皆被禁足后宫,谁能在宫外园子里布下此局?谁对白禾和陆烬轩抱有恶意?
康王妃?
不可能的。
康王抛弃她的姿势如此熟练果决,她怎可能在康王府一手遮天,何来权势去贺家绑人,再收买宫女将白禾引入局?
白禾呼吸一窒,“明明康王看起来爱极了贺小姐……”
怎舍得将贺小姐以身入局,以她的清白构陷于他?
总不能是为了先毁其声誉,再以拯救者的姿态将贺小姐纳入掌中吧,以便未来对她搓扁揉圆,任由摆布吧?
邓义默然。
这不应当是他一个太监该答的。
公公无法给予白禾答案。
白禾想到了陆烬轩。
算算日子,陆烬轩已经到聂州多日了。不知道聂州的情况如何。
不知道……陆烬轩会不会有一天像康王一样,把他也当做棋子去摆布、算计、做局。
抑或是他会如前王妃那般,赐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弃如敝履。
元红抱着一只大盒子走进司礼监值房,“侍君,这是传教士萨宁大人送给大殿下的生辰礼,那日宴会他有事缺席,东西今日才送来。日子都过了这也不好算生辰礼吧,还请侍君定夺该如何处置。”
白禾看也未看:“送到慧妃宫里,慧妃已从诏狱放出来,她的孩子的事该由她定夺。”
“侍君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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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高度概括,这两章就是讲了个《指鹿为马》的事。重要节点在罗阁老正式倒向皇权的依附,小百合。小百合一直流血可能是缺血小板啦
经典宫斗桥段:诬陷出轨get√下章应该是陆哥在聂州的番外
聂州某地守军大营。
“你部代管征收, 只收钱、粮食。收上来的截留一成给军队,按人头均分。”陆烬轩说。
聂州总督李征西统领聂州守军,根据兵部行文征调聂州守军约五千人配合钦差救灾。
聂州总督拿着公文横看竖看, 只看到了要他们“配合”钦差, 一字未提聂州守军乃至他这个总督都得听钦差的。
陆烬轩微服出京,隐瞒身份, 明面上以聂州巡抚的身份来的聂州。巡抚和总督并无上下级关系, 两者的任命皆由朝廷中枢负责, 所以李总督本不用听陆烬轩的。
然而陆烬轩一到聂州不去藩台衙门,却直奔聂州守军大营, 举着圣旨硬要下榻总督行辕。京中来的官员不好得罪, 李总督便没拒绝。谁知陆烬轩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视察过大营后他就把李总督及一干高级将领召来开会。
“啊?均分?”一参将立马问, “是咱们将领和大头笔拿一样的吗?”
陆烬轩:“对。”
参将不满了, “这怎么行呢!那谁还肯出力办事啊, 干多干少都拿一样的, 还不如躺着等别人干完。”
其他人纷纷点头,或是在心里赞同他的话。
“大人,你说句话啊。”参将看向李总督。
“看他做什么?”陆烬轩敲了敲桌案,“这一成是我从朝廷手里抠出来的, 算作给你们执行额外任务的酬劳。不平分你们想怎么分?”
陆烬轩骗人,他当初给内阁的议案里可没提负责执行的军队能截留一成中饱私囊。他的打算是直接在执行中操作,先把钱分了,事后即使内阁知道也顶多抱怨几句,总不能说皇帝错了吧。
这种国会打钱,经手部门截留一部分的做法在帝国是一种人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在帝国法律中,没有“贪污受贿”, 帝国人认为这些是合理范围内的“劳务报酬”。
陆烬轩在任国防大臣后更是一边要求议会提高军费预算,一边留给军方更多分钱的空间。
不过陆元帅有一点和别人不同,他认为这部分额外收入应该平均分配,而不是按军衔级别,大官拿大份,小官拿小份。
陆烬轩本身并不贪财,他不看重这些钱,也不允许他治下的军队看重钱。但他同时知道下面的人最需要的就是钱。他容忍这些操作是为了让士兵能够分一点蛋糕。
军人为帝国卖命,别人能拿的钱他们不能拿吗?
类似的问题在帝国也有不少人问过。
“本来就是灰色收入,怎么?要讲多劳多得?按衔级配额?你们是军人吗?”陆烬轩嗤笑,“这是军队,军人升迁、奖罚凭的应该是军功!想要多的钱就去战场上立功!而不是在这里和我争辩。”
陆烬轩不怕初来乍到就得罪聂州军高层,元帅不是靠长袖善舞就能当的。
在军方内部争斗与在帝国政坛争斗不是一码事。
“你以为你们分的是什么?是从富人手里抢来的,是要分配给你们聂州八十万灾民,让他们能从今天活到明天、到后天的口粮!这种钱你也要争?”陆烬轩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下巴微昂,以坐姿达到“俯视”的姿态去审视这名参将。然后他偏头对身后的提督太监夏仟说,“把他名字记下来。”
他只说记名,不说记下来做什么,平白营造紧张氛围。
果然,那参将一看人都懵了,连忙去看李征西:“部堂大人!”
聂州总督统管聂州一省之军务,乃是封疆大吏。陆烬轩表面上领聂州巡抚职,理论上将主管聂州军务以外的事务,同样是封疆大吏。二人应该是平起平坐。不过陆烬轩这个巡抚只是官职名,他在聂州的实际身份是赈灾钦差,干完这活就得卸职回京。而非常驻地方的那种名为巡抚,实为地方一把手。
李征西给聂州巡抚面子,不意味着任陆烬轩拿捏。他笑着道:“巡抚大人说得在理,这都是聂州百姓的救命粮、救命钱,我聂州守军不能伸这个手。”
在政治的牌桌上,拒绝收好处约等于拒绝合作。陆烬轩以一成的救灾钱粮为利换聂州军配合工作的意图告吹。
李总督才是聂州军的一把手,陆烬轩提出的均分黑金本就不可能收买到他们这些高级军官的心。
然而李总督误判了陆烬轩这个人。
陆烬轩说:“别急着拒绝。我知道这点东西军官看不上,那你们手下的士兵呢?我再重申一遍,这是给他们的劳务报酬,是在他们战场之外的额外收入。这个权利你确定要代替所有士兵拒绝?”
这一下子就把李总督和其他将领给架住了。
陆烬轩要收买的从来不是已在军中深耕多年,建立了自己势力的高级军官们。而是那些从来只是一个数字,是背景板的底层士兵、士官。
事情是由人去做的,任务是由大头兵去执行的。每一个“数字”在现实中都是具体的人。几千、几万、几十万人的军队,得到这成千上万士兵的拥护的人才是将军、是元帅。
这就是陆元帅对于“权力是自下而上”的理解。
他凭什么以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成为帝国元帅?
帝国那以百万计的军队,数级庞大的底层士兵、士官如果不支持、拥护他,他星期一上任,星期五就有可能受军队弹劾,因“民意”而下台。
李征西一噎,不得不接受这份“好处”,吃好处跟吃暗亏似的。
“这个征收只收钱粮是怎么定?”李征西话锋一转,抓住执行中的关键细节询问,“钱是白银和铜钱都收?还是只收白银?那粮食呢,算哪些?”
陆烬轩看眼李总督,心里判断这是个能做实事,有行政经验的人。“行政的问题让文官来,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是叫……”
夏仟公公小声提醒:“聂州布政使欧阳金。”
“对,叫他们来开会,制定一个细则。还有本地有钱人的名单,到时候军队按他们提供的名单征收。”
李征西皱眉,“由他们出名单?上差不怕官商勾结,衙门的人包庇瞒报?”
李总督的发言有点奇怪,来前陆烬轩以为他作为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与地方政府关系应该不差。
夏仟在后边一抹脑门,懊恼事前忘了向皇上说明聂州官员的派系情况。
李征西是聂州总督,而兵部尚书是罗阁老,看上去李征西应该是罗阁老门生吧?实际上李总督是清流。
并且他的“清”有一半是真“清廉”。
他治军有方,在他的整治下,聂州军风气较为清正。他刚才拒绝陆烬轩的分钱提议一是抗拒外人对他的军队指手画脚,二也是真心不想收这样的钱。
同时他又没有“清”到不近人情,所以在陆烬轩拿士兵架住他之后就没再拒绝。
这种变通和妥协性是罗党能够容忍他坐稳聂州总督位置的原因之一。
陆烬轩一撩眼:“你部没有收集……像锦衣卫那样的吗?”
夏仟小声提示:“主子可是说斥候?”
陆烬轩:“……嗯。”
夏公公没想太多,只以为皇上是不了解军队建制。
“这不胡来嘛,斥候是探军情的,又不是那种探子。”参将撇嘴抱怨。
李征西抬抬手,示意参将闭嘴,“不知上差还有什么‘吩咐’?”
语气看似客气,实际用词讽刺。
李征西讽刺陆烬轩拿着鸡毛当令箭,以奉旨钦差之名妄图染指军队。
朝廷中枢一日无公文,聂州总督便一日拥有聂州军的指挥权。短短一番对话交流,李征西已然怀疑这位钦差大人来聂州的真实目的。
这人不像是来赈灾的。
陆烬轩挑眉:“我能吩咐?”
陆元帅脸皮不薄,竟然顺杆爬。并且抢在李总督说话前就紧接着做出“吩咐”。“我直说了,这次征调你部是要进行军管。初步征调的五千人不多,只能先管受灾县。根据各地人口规模派军驻扎进县、下乡,军队接管地方政府。当然,政务还是让原来的官员做,军队不许随便干预。”
专业的事让专业的来,行政自然是交给经验丰富的文官来做更易于施行。
“军队的任务是……”陆烬轩顿了顿,“暴力掠夺。”
将领们一时没听懂,纷纷去看他们上峰李总督。
咋听上去跟悍匪似的?
“这是何意?”李征西眉头拧得死紧。
“我是说,准许你部使用暴力,包括抓捕、伤人,必要时可以杀人。只要能将救灾需要的钱和粮食收上来。”陆烬轩轻飘飘说出可以杀人几个字,这样的暴力在陆元帅眼里是权力工具,国家是阶级统治的暴力机器,军队就是国家这个机器的组成暴力的零件。
“兵部行文里分明是说征收。”李征西隐含怒气道,“你这是强抢!乃是土匪行径!我聂州军不能这样做。”
陆烬轩却嗤笑出声:“征收就不是抢?什么叫征收?就是从民众手里掠夺资源。征收是对掠夺美化的说辞。”
之前发言过的参将又忍不住说话了,“好!说得好!京里的大人说话就是明白。我就说嘛,为什么聂州受灾还要在聂州加征收税,我以前听说哪里出了灾朝廷就要给那地儿免减赋税。我家乡有一年遭了蝗灾,当年就给免税了。”
李征西:“……闭嘴!”
旁边一将领连忙拐了参将一肘子,低声说:“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让你妄议朝政,不想当参将啦!”
“加征收税?”陆烬轩看着李征西,“原来你们是这样理解的。这不是加征收税,就是抢。”
内阁出公文总不能不要脸到明写抢钱呀,当然得巧立名目。
陆烬轩开始洗脑:“聂州上报受灾人数八十万。八十万人等着钱、粮救命,朝廷拿不出来,你们去抢些地主有钱人就能救那些灾民。虽然是抢……但为了那八十万人,这不是坏事。”
果然,这话一出,大家都不好做声了。
“部堂……”大家齐齐看向李征西,明显是心动了。
有个暴脾气的当场拍桌:“奶奶的,我早看那些老爷不顺眼!抢就抢了!平时他们欺负乡亲时咋没人说他们!”
李征西叹气,他不好说自己手底下的人。聂州军将领中有些是从普通士兵建立军功爬起来的,所以有出身农家的也有军户世袭的。
启国户籍制度基本处于名存实亡。即是说户籍有分类,如商户、农户、军户等,这是承袭自前朝的户籍制。原本设计它们是方便管理百姓——商户的子女只能从商,军户的儿子承袭父亲的军职。这三种户籍里只有农户的儿子可以参加科举。但前朝中后期这套东西就没人管和遵守了。
比如启国开国皇帝就并非是军户出身,却以一介布衣之身参军,从士卒屡立战功做到一品大将军。启国沿用了前朝对户籍的分类方式,但没有延续那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的苛刻制度。军户依然可以世袭,却也不禁止其他人参军。商籍出身只要本人没有经商,同样可以参与科考。
这些出身底层的将领乐意支持陆烬轩去掠夺地主老爷们的财富,是人之常情。即使李征西内心如何怀疑陆烬轩的目的,他也不能当着一群下属的面提出反对意见。
军队中,出身不好,受过地主士绅、商人富户欺负的人岂在少数?更何况抢了他们的还能给自己分到一份好处。陆烬轩一套说辞摆出来,简直是立于道德高地,牢牢把住部分底层人的心。
“说得是。一些贪官富商平日尽搜刮民脂民膏,现不过是让他们还之于民。”李征西表达了赞同,甚至感叹道,“要是朝廷这回能一道处置些贪官污吏,抄他们的家以赈灾民就更好了。”
陆烬轩笑着睨一眼对方:“总督要是有想抄家的贪官人选,可以上报内阁。”
陆烬轩哪懂什么清流不清流的,他只会以自己的经验去思考别人的目的。
李总督的话说得再好听,在陆元帅听来——抄不抄家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贪官!
查抄贪官污吏是假,党争排除异己才为真!
李征西也听出了他的嘲讽,深觉此人难以沟通。
显然这位钦差大人是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逻辑的,他不接受旁人的意见,相反还会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来说服你。
李征西做总督,最怕文官不能沟通。
陆烬轩对于聂州军的掌控计划主打切香肠战术。初次会议中他的议案取得了聂州军中高级将领的支持,不管是真心支持还是出于从众心,总归明面上是无人反对的,包括最高统帅聂州总督。
得到了指挥层面的支持后,后面军队执行任务时将减少许多来自军队内部的阻力。
这是切香肠的第一段。
会后他吩咐夏仟:“让锦衣卫去散步消息,把‘是我让士兵分到钱’的事传到军队里。”
夏仟为难:“这……主子,军营重地,外人一般进不去的。”
陆烬轩转过身盯着夏仟默默看了会儿,才开口说:“我们现在在哪?”
“呃,军营……”
陆烬轩捏了捏自己指尖,笑意不达眼底道:“需要我教吗?花点钱,买几个士兵跟同僚说几句事实。不知道收买谁可以直接去问刚才开会的军官,那个参将就不错,人不聪明,直白。去问他哪些士兵急缺钱。”得到皇帝手把手指导的夏公公霎时满头大汗,应声便带着两个锦衣卫走了。
几人走后,陆烬轩又嗤笑了声,“情报部的头子就这水平?”
伴驾的侍卫和余下两名锦衣卫噤若寒蝉。
两日后,聂州布政使及几个受灾县所属知府赶到军营,第一次聂州救灾一线会议召开。
陆烬轩终于掏出了他那份经过白禾润色议案:“成立抚恤司,户部、工部从京里各派了五个大臣来。今天他们也到了。之后救灾、赈灾的事全部要听我们统管。”
陆烬轩回身看了眼自己身后一字坐开的十位大臣,他们到聂州没有跟着来军营,而是按惯例下榻官府的驿馆。今天是随同聂州地方官员一道来的。
“被征调的聂州军最高指挥权归属于我。”陆烬轩说到这里时看向李征西。
昨天拍桌喝彩的聂州军将领们今天又拍桌了,不过这回是骂的:“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夺权吗!我不同意!”
“朝廷要夺部堂大人的兵权直接下调令就是了,何必搞这些弯弯绕绕!”
胆子大脾气差的甚至直接道:“你一个小白脸要兵权能干啥?朝廷要夺权也得派个将军来啊。”
李征西昨日的猜疑成真,他本人却冷静得很。他身处地方,对京城的消息不能及时获取,可在这之前京中一直没有任何不寻常的消息传来。
这次应该不是罗党与清流争权。兵部尚书本就是罗阁老在任,真论起来,也是清流把手伸向军队。
然而李征西认为这位新上任的聂州巡抚绝不是清流之辈。
哪有清流不要脸到把抢百姓钱粮直接挂在嘴边的?还无耻到截留一成自己分了。
再说他自己就是清流,如果是林阁老主导的,哪能不写信知会他?更不至于从他手里夺权。
“都坐下,闭上嘴。”李征西沉声道,“白大人是京里来的大人,奉旨钦差,见他便如见皇上,容不得你们出言不逊!回头自去领罚。”
他抢先一步言错称罚,陆烬轩那边就不好再处置了。
陆烬轩也不在意大家这些话,更难听的他又不是没听过,他是霸道,不是心胸狭隘。
“是。”众将领不情不愿坐下。
陆烬轩一笑置之,“怎么叫夺权?我做钦差是来聂州救灾的,灾情完了我回我的家,你部回归聂州军编制,我们各回各家。”
陆元帅又在骗人。他不是来夺李征西的权,他是要连同李征西一起掌控。底下的士兵他要,上层的军官如果可以,当然也要啦。
户部工部来的几名官员在后头默默低头不敢吭声。朝廷官员不是人人都见过皇帝的面,都认得皇帝长相。可他们是二部挑选派来聂州的,哪个临行前没得到各部堂官亲自提点?
户部尚书是内阁次辅、清流首领林良翰;工部尚书是那个爱和稀泥的阁员孟韶。
别人不知道钦差就是皇帝,和陆烬轩开过会的内阁大臣不知道?
他们不仅知道钦差其实是皇帝本人,他们还知道皇帝所用化名“白禾”是圣眷正隆的白侍君的名字。
这几位对陆烬轩身份心知肚明的官员无不在心里为说话的将军们感到尴尬。
皇上向来喜怒无常,他们以后会很惨吧?
“指挥权不给我这个钦差,那救灾时,是我们听聂州军的,还是聂州军听我们的?”陆烬轩用指尖重重敲击桌面两下,目光一一扫过在座诸将,“这是经过内阁商讨出的议案,是朝廷决议。李总督,你部是反对的意思?”
这回陆烬轩不拿八十万灾民上道德绑架了。
道德绑架首先对方得有道德。
李征西及聂州军一干将领约莫是有道德的,不然他们昨天不会拍案叫好的支持。
但是当涉及他们自身利益,当李征西的权力受到威胁时,来自帝国那种资本社会的陆元帅并不相信一个官僚的道德感会高于其他。
什么灾民不灾民的,本来就和聂州军没关系,他们是受征调才来参与救灾、赈灾的。可抗拒朝廷决议,不奉圣旨,那是违抗朝廷,是可以被攻讦弹劾,被政敌拿来当做罢官由头的。
李征西心里一沉,深刻认识到陆烬轩不止是难沟通。
陆烬轩看着年轻,却是一个城府、手段都十分成熟了的“官僚”。
陆烬轩熟悉官僚的手段,且不吝于运用。
“上差言重了。兵部行文到聂州,确实是要聂州军配合钦差办赈灾事宜。”李征西委婉道。
陆烬轩立刻转变话题,组织聂州官员讨论征收、救人、赈粮等事务的操作细则。
名义上夺得被征调部分聂州军的指挥权是切下的第二段香肠。
接下来的蚕食将是在之后的救灾过程中,他每一次向军队发布命令,士兵们每执行一次,他对军队的指挥、管控力将加深一次。军中每个人都会逐渐记住有一个来自京城的钦差正在越过总督指挥他们,并不停加深印象。
陆元帅对自己的指挥才能极为自信。他能稳坐帝国军总指挥,即元帅之位,难道还收服不了这五千人的队伍?
当这支军队上到军官,下到士兵全部习惯了他的指挥,听从他的命令,他再爆出皇帝身份时,香肠已经全部是他的了。
届时白禾的名字也会传遍军队上下。他们会认可皇帝对军队的直接指挥,而非“只知将军,不知皇帝”。更会记住白禾这个名字,会“听说”远在京城的皇宫中有一个人叫白禾。
布政使欧阳金提出:“聂州田地北麦南稻,征收粮食就以麦子、大米为主。其余……本官认为可不收,一是富户家少有吃杂粮的,自也不会贮存这些。二是只有两种谷物便于称量记账,可节省人力。三是这两个好吃些,给灾民更好填肚子。四是聂州田地多种麦稻,借贷给灾民用作粮种的部分本也需要这个。”
“下官附议。”其他本地官员附和。
“至于钱,自然是收白银。哪个有钱人家会存大量铜钱?当然是存银子和银票。若连同银票一道收,还得去向票号兑。如此大量的兑换岂不是挤兑?哪个票号钱庄兑得出来这些银子?收了也白收,不如不收。”布政使接着说。
李征西先是瞧陆烬轩,见他没什么表示,不由得皱眉说:“藩台大人这话说得不对。能够存银票的人家家里又怎会存放大量现银?如此一来我们能征到多少钱?我看不如铜钱、银子、银票全收。按一户家里统共有多少钱,收他八成就是了。”
清流的总督大人一开口比谁都狠。
“不可不可!”立马有地方官出来反对,“富贵人家多仆从,而其财富多在于田产、商铺之类,手头上的钱可能没多少。直接拿走八成,还要拿走他们家存粮,那么一大家人如何养活?我们是征收,不是逼他们去死。”
“是啊是啊,总不能为了一群灾民去逼死另一帮人吧。”
聂州军这边的将领立刻不高兴了,“嗤,他们逼死乡亲的时候怎么没人劝?!”
众官员和众将领就征收内容和定额吵了起来。陆烬轩全程不说话,坐视一众武将被文官们驳得面红耳赤而说不出好听的反驳的话,急得恨不得冲上来打人。
陆烬轩非但不制止,还在旁边看笑了。
夏仟和后排十名官员小心翼翼望眼皇帝。想想又放弃了插嘴。
算了算了,他们是京里来的,随便掺和地方的事容易得罪人。他们只管赈灾,听皇上的话,地方上文武相争干他们屁事!
陆烬轩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转头对夏仟说:“你去弄点茶水和吃的来,给我和户部、工部的大臣。”
夏仟:“那李大人、欧阳大人他们呢?”
陆烬轩笑道:“他们扯皮呢,给他们喝水,让他们润好嗓子接着吵?”
夏仟:“是。”
军营不比宫中,哪有现成的茶水?夏仟领着几个锦衣卫出去忙活好一会儿才找炊事兵烧起热水,煮了点肉干配馒头。
夏仟一边往营帐里端,一边心肝打颤。
皇上何时吃过这样糙的食物?这种东西真的能端到皇上跟前?只怕他端上去了,皇上得骂他一顿。
这两日给皇帝的吃食都是派锦衣卫离开大营,去城里酒楼买来的。
然而真到了战场上可能只有营养剂吃的陆元帅对这样的吃食一点都不抗拒。
只是这会儿并非饭点,他不饿。他这是习惯了以前在议会听议员们扯皮一扯就是一两个小时,然后休会十分钟,再继续扯。是预防耽误到饭点,把户部和工部的人给饿着了。
问扯皮的那些呢?
那他不管,就是他们耽误的呀。
陆烬轩对夏仟摆手示意,然后离席到旁边,站着舀起肉汤慢悠悠喝了几口。
吵架的众人一回头猛然发现在座少个人,大家都愣了下,再扭头一看,人在旁边悠然喝着汤呢。
李征西深吸口气,高声问:“上差这是……”
陆烬轩放下碗,“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吵你们的。”
聂州布政使欧阳金是罗党提拔的官员,京里给聂州来了信,昨天刚送达。
信是罗阁老的意思,大致是要他谨言慎行,多配合京城来的钦差,那些对付人的手段不要往人头上使。暗示了这位钦差的身份不一般又不明说。同时指使他要盯着钦差做事,聂州的事终归得聂州的官员拿主意,不要放任外人胡搞乱搞。
布政使说:“事关赈灾钱款,是当慎重商讨。本官的提议就是如此,其他官员和将军们有不同意见自当说出来。只是大家各有各的道理,本官也不好独断。只好多听听,多想想。”
陆烬轩故作惊讶:“我也没催啊?你们继续。”
布政使:“……”
其他人:“……”
这谁还继续得下去啊!
陆烬轩:“你们怎么不吵了?”
李征西直接问:“上差有意见不妨直说。”
“我不怎么懂行政,没什么意见。”陆烬轩回到座位坐下,“我只要结果。聂州上报了八十万灾民,那么就要养活这八十万人。账面上至少需要……户部的大臣,来,给他们算算账,八十万人得吃多少食物,安置他们住宿,配给衣服等其他物资要花多少钱。”
被点到的户部官员互视一眼,其中一人站起来,张口便报出一串数目。
他们被户部派来聂州,当然早有准备。应该说户部早就算了一笔帐。
陆烬轩在议案里说贷给灾民的那部分钱、粮是需要灾民在灾情过后还的。到时候一部分还给这回被掠夺的富户,一部分归入国库。户部便盯着归入国库的这些,于是在算账时尽量往多了算,试图多搞点钱补亏空。
一串数目报出来,聂州地方官全部安静了。
一个副将直接瞠目结舌:“多少?八百万两?”
户部官员点点头:“加上粮食折合的白银,账面上抚恤八十万人总共需要八百万两白银。”
布政使脸色又青又白,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连李征西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陆烬轩。
陆烬轩亦是头一次听户部算的账,短暂的惊讶后他就意识到这里面是户部在借机薅羊毛补亏空。
为了白禾掌权后能轻松些,陆烬轩对此没有微词。
正如他对罗阁老说的,骂名他来背。
好处由着其他人占。
布政使当即道:“这、这上报给朝廷的八十万人数只是在户籍上……报了灾情的十一个县户籍记录总共是八十万人,可白澜江泛滥,淹的是临水且地势低的地方,不是全县人都遭了灾啊。实际需要赈灾、抚恤的人没那么多。”
另一官员接着说:“说得是,何况有的人当时就被大水冲走没了。还有的,过了这些天,指定也如何没了。真用不着八百……赈八十万人。”
八百万两?
聂州上报八十万人受灾,是想从朝廷中央抠出更多钱来。真正用来赈灾的用不了多少钱,剩下的钱不就任由他们各级官员分了吗?虚报灾情和瞒报灾情都是官场惯常的事,他们哪会想到这一次朝廷不从户部国库拨款,反要在他们聂州抢富户的!
户部算出账面需要八百万,那意思就是要从聂州搜刮出八百万两来!少一分一厘,钦差往京里一报,他们聂州就得被撸掉一串官员。
陆烬轩对虚报平账的事不陌生,国防部哪个军购项目没虚报?哪个军工企业没给国防部官员吃回扣?
他更知道八十万这种数字不是聂州官员逐地走访调查统计出来的,而是在接到灾情报告后根据户籍数据计算的。
“当然不用八百万。户部做的是预算,实际征收、花费多少得把事做了才知道。当然,我希望实际征收能达到九成,七百二十万。结余部分的均分返还,缺少的可以做二轮征收。”口口声声不懂行政的陆烬轩如此说。
九成是说给聂州地方官听的,其实另外那一成是截留给军队的,但账面上只会记九成。
这些钱不入户部的账,就不会在文官那里留把柄,影响到军队分钱。
在国防部干了两年大臣,元帅阁下没少见识文官集团、政客搞钱的套路。
“不过户部的账算得确实有点多。”在暗地里分配完军队那部分后,陆烬轩又警告了下户部,“去年一年国库收入才几千万,一个聂州花得了将近一千万?”
户部官员险些当场给跪下,解释道:“这、这只是初步计算,实则要看聂州当地情况和具体灾情。请、请给点时间,我等再仔细核算一笔恰当的……”
经过一番扯皮和陆烬轩的搅和,征收和赈济灾民的细则终于确定下来,从翌日起开始施行。军队今晚进行整编,明日天亮开拔,分别进驻受灾各县和去聂州未受灾地进行“征收”。聂州布政使派人随军监督,届时由各地地方官协同军队做事。
行政权依然归属地方官,军队只在征收富户和赈济、安置灾民上有执行权。同时陆烬轩叫工部官员前去白澜江泛滥段实地考察,和当地河道官员制定治水方案。
陆烬轩也没闲着。他不待在后方干等,而是计划后天前往灾区,去一线察看,看看人还有没有得救、如何组织救援。
说了是救灾,肯定是要做救援的。
至于为什么后天出发?
当然是……他明天要腾出来给自己治伤。
陆烬轩一路从京城到聂州,舟车劳顿,伤口哪有不崩的?
他拼着伤口崩裂从京城来聂州,其实原因之一是为了自己。
在京城皇宫,他难以找到远离人烟耳目的地方和时机。
在聂州,他有了悄然独自离开的机会。在军队即将拔营之际,乘着夜色,他骑马离开军营,身边只跟着从京里带来的几名侍卫。
待到了营地东面一座山的山脚,他命令侍卫留在原地,不顾侍卫们下跪请求,策马进山。
血从崩裂的伤口处渗出,浸染了衣物。
陆烬轩摸了摸伤口周边,释放精神力探查环境,半晌找到了一个足够避人耳目,四周被山体树木遮挡的,又瀑布冲刷出的水潭。
陆烬轩来到水潭边,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碎石滩上站定,从领口掏出他始终贴身佩戴的项链,握住上面悬挂的球形吊坠——机甲空间钮。
“Horus。”
口令启动,一架五米高,银色(雷达)隐身涂料的人型机甲在这颗陌生的星球现身,矗立于这个封建国家的无人处。
这是帝国之剑·陆烬轩元帅的专属机甲,联邦语译名荷鲁斯。
机甲是机甲战士最忠诚的伙伴,于军中高官来说,亦是身份的象征。
帝国人人皆知荷鲁斯,它是陆烬轩元帅的亲密武器,它就是帝国之剑的剑。
荷鲁斯沉默地矗立在月光下,它依然是“熠熠生辉”的。如同陆元帅这个人,无论在何处,始终是耀眼如灼灼烈日。
“好久不见,Horus。”陆烬轩仰起头,含带笑意说了句。
荷鲁斯接收到激活口令,机甲头部亮起红灯,犹如人的双眼。
机甲驾驶舱舱门弹开,陆烬轩纵身轻轻松松攀跃进驾驶舱。
“欢迎回来,元帅阁下。”荷鲁斯的主控AI也叫Horus,它一板一眼的电子音是陆烬轩非常熟悉的。
也是在这个陌生星球、陌生国度紧紧连结着他与帝国的声音。
“Horus,我差点跟虫后死一起了。我要是死了,你的主控芯片没被人捡回去,你也要‘死’了。”陆烬轩一边和荷鲁斯开着玩笑,一边从驾驶座位旁取下急救医疗箱。
Horus:“元帅阁下请不要开这种玩笑,AI并不会产生笑的情绪。”
“哈哈哈!”陆烬轩坐到驾驶座上,终于能放松地大笑起来,“本来不好笑的,但这个回复有点好笑。Horus,扫描我的生命体征数值,我受伤了,需要治疗。”
“是,元帅阁下。”
机甲有监视机甲驾驶员生理数值的功能,医疗箱里有基本的急救药物和器具。把濒死的人救回活蹦乱跳是不可能,但对陆烬轩腹背上那些他所判定的“皮外伤”是有立竿见影疗效的。
Horus:“元帅阁下有贫血症状,精神力数值波动超出日常记录,呈现精神力失控预兆,请尽快治疗。建议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后使用止血凝胶、伤口粘合胶、γ-1号抗生素、精神力舒缓剂。并请阁下立刻找军医进行诊治。”
陆烬轩熟练地从医疗箱中一一拣出相应药物,动作麻利的给自己处理伤口。不过后背的伤他不太顺手,就处理得比较潦草了。然后他给自己包上纱布,再挑出药几口灌下。
做这些时陆烬轩不忘说:“Horus,我不能待太久。发三条求援信号。一条向我乘的歼星舰,两条向帝国B-3基地。”
Horus:“已发射求援信号。无立即回复。”
陆烬轩沉默。
五分钟后,荷鲁斯依然未收到任何回复。
Horus:“无回复。是否开启05号雷达,是否进行信号捕捉?”
陆烬轩倾靠在驾驶位椅背上,以手背遮着眼说:“是。”
他其实有心理准备,他可能找不到帝国,回不去了。
几分钟后,Horus:“已捕捉到信号,通讯请求未被接受,无法连接通讯频道。开始分析信号来源……分析完毕,核对信息库,确认为歼灭者级歼星舰。”
陆烬轩猛地放下手,“是艾米丽号!我乘着去虫星的那艘!”
Horus:“开始呼叫艾米丽号——未得到回复。”
陆烬轩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收拾起医疗箱,将它提在手里,他要把它带走。
“我有准备。”陆烬轩低声说,“他们都死了。虫后自爆,艾米丽号受到冲击……要不是我还活着,我以为连星舰都成渣了。Horus,我先走了,下次见。”
Horus:“下次见,元帅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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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李征西:这钦差很难沟通。
帝国首相:巧了,我一直觉得元帅阁下难以沟通。我想要一个容易沟通的国防大臣。
国防部公务员:咋沟通啊?反对大臣的决策,别的大臣顶多把人弄去车管所,元帅能送我们去杀虫族!QAQ
·阿美利卡大法院:贪污受贿罪?不存在的。只有收了钱不办事才叫贪污受贿,办事了收钱那叫劳、务、报、酬!
·【注】:Horus,荷鲁斯。古埃及神话中法老的守护神,王权的象征,同时也是复仇之神(百度百科)。我取名荷鲁斯是取自神话,对应隔壁文里新任国防大臣的机甲,奥西里斯。不是说星际人就是地球人。就是方便大家理解,取这意向。帝国没有古埃及神话,只有类似的故事。
·我就说吧,这其实是科幻故事,正文荷鲁斯也会出场,歼星舰大概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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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陆烬轩离京前给白禾在太子少傅那里报了一个月的班。不到一月白禾便没去跟沈少傅读书了。
论学问, 沈少傅必然厉害,其才学有口皆碑。然而白禾需要的不是读“圣贤书”。这类书他前世何曾读得少了?有用吗?
没用。
十四年傀儡,读书无所用。
白禾一心在司礼监向邓义学习, 但随着大公公元红的回归, 邓义交还了批红票拟的大权,其能够批示的票拟变得少而不重要, 也就没什么可教给白禾的。
元红笑呵呵将手里刚批红的票拟递给白禾:“侍君, 看看这个。”
余光瞥着邓义突然阴下来的脸, 元红的笑意更深了。
白禾顺手接过票拟,目光一扫, “公公要我看什么?”
“是好事。”元红笑道, “内阁提议将雪花散收为官营。皇上对雪花散的售卖颇为关切, 不若一刀切, 以官营抑滥用, 正好解皇上忧心。”
陆烬轩对雪花散的止痛效果是赞同的, 但不放心它的副作用。太医署将之列为宫廷禁药, 其实每个懂医的都懂,此药致瘾至烈,对人的害处大于药效。
“既是皇上关切的,自当以皇上的意思为准。公公直接批红……”白禾将票拟压在桌上, “我以为应去信聂州,请皇上定夺。”
元红笑得如慈祥长者,“侍君啊,皇上在聂州赈灾,必是日夜殚精竭虑,咱们就别拿旁的事烦扰皇上了。”
白禾咬唇,生出上辈子面对权臣时的窒息感。
“邓义。”元红转头喊邓公公, “锦衣卫那,皇上要的雪花散的消息查出了什么?”
在旁边不知忙着啥的邓义连忙回道:“锦衣卫还未出结果……目前只查到京里卖雪花散的几家药房。”
“唉,也不知如今聂州情形如何,若是咱们这边能弄些钱,送到聂州也可使皇上轻松些。”元红说。
大公公说话好听,在皇帝身边时日久了,便尤其会劝人。
钱,乃现今朝廷最需求的东西。
聂州灾情需花钱,养军队需花钱,做什么都得要钱!
国库要弄钱、内阁要弄钱,贪官也要弄钱。启国这个朝堂,上下都在愁一个字:钱。
元红深知内阁的需求,必然不会压住这份票拟。批红照准是对朝廷各派包括宫中势力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将暴利产业收归官营,由朝廷垄断经营,其所得利润愈将翻番。
白禾生于皇宫,长于墙内,没有买过东西,对钱的概念仅在于朝会议政时那一个个的数字。上回出宫是他两世为人的头一回,离开皇宫这种金碧辉煌的牢笼。陆烬轩买怀表赠与他是他第一次见识“买东西”。他对这份票拟的反对阻拦不过是出于直觉——对陆烬轩的了解。
陆烬轩曾反对内阁把主意打到雪花散生意上,陆烬轩懂得多,他所反对的大约是有道理的。
“我亲自写信去聂州,若惹皇上心烦,皇上要怪只会怪我,不会让公公为难。”白禾带着点赌气的诈道。
元红这般的大太监压根不会被如此程度的话术诈住。他做出为难的样子,“侍君处处念着皇上,以圣意为重,皇上必不会怪您。只是……唉。”
他重重叹气,站起身向司礼监值房内其余几位大太监示意回避。邓义几人顺从离开。
“侍君,请恕奴婢直言,您去问皇上,皇上也只会同意内阁这提议。”
“不可能!”白禾急切回道,“皇上此前就驳了一回。”
白禾不知道,陆烬轩在抓捕侍卫统领当日曾下令命北镇抚司调查朝中重臣是否有与雪花散利益链有勾连。但在内廷一手遮天的大公公知道。信息差使白禾的反对单薄而虚浮。元红的劝说却把把直抵人心。
“如今咱大启最缺的是钱。皇上宁可背骂名,宁可被……也要亲赴聂州,若非国库着实无钱,户部拿不出赈灾的钱粮,皇上何苦如此?”元红隐去的半句是被朝臣利用。
他一副为皇上愁眉苦脸的表情,苦苦劝道:“皇上心系百姓,看不得聂州百姓受难,他甘背骂名,便是抢也要弄到钱粮来救百姓,只是将雪花散的营生收归官营罢了,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啊。”
白禾紧紧压在票拟上的手渐渐松开。
元红见状,笑容重现。
“不行。”白禾的手又猛地按在票拟上,“此事应由皇上亲自定夺,望公公暂且压下。”
元红一愣。
特别会劝人,说好贼好听的大公公连原来的皇帝都劝得动,怎想得到会在一个刚入宫不久的侍君这里碰壁?
年纪轻轻的白禾分明看起来很容易糊弄。
元红垂眼瞥了瞥被按住的票拟,提议道:“那奴婢以司礼监名义向聂州去信,请皇上定夺吧。”
白禾说:“信我来写。”
“是,是。”元红笑眯眯的替他研墨。司礼监批红用朱墨,黑墨可不得现找现磨。
白禾用陆烬轩比较容易听懂的说法阐明了此事,然后在信末询问聂州的情况,表示如有需要可立即报内阁,着户部拨钱支持前方。
信写完,元红十分有分寸的不看一眼,直接用司礼监的信封封装,在封口插鸡毛,烫火漆封口。
元红特意去门外唤人,将信函交出去:“用六百里急递。”
片刻后,邓义等几位公公陆续回到值房,大家若无其事继续办公。一位公公拿着一张票拟到元红身边,元红瞄了一眼,打手势把众人叫来。
“廷推的新侍卫司都指挥使人选出来了。”说着元红把票拟递给他们。
“梁丘……这不是副使吗?”
“邓公公,梁丘如何?”
邓义说:“梁丘,侍卫司副都指挥使,两年前受公冶启提拔,由都虞候升任。与公冶启过往从密。”
接着他背了一段梁丘个人的籍贯、年龄、家庭等信息。
“大家如何想?”元红问。
众公公无言,纷纷用余光瞟着白禾。
司礼监议事,白禾因圣意而得设座于此。他不属于司礼监,与太监们非是一派,理论上没有议事权、批红权,却没人可以无视他。
白禾是皇帝放在司礼监的眼睛。
至少司礼监值房内的几人是这样想的。
“不知侍君有何想法?”某个公公问。
白禾思索后道:“公冶启因谋夺储位而被罢官下狱,新任指挥使却是其心腹旧部,这合适么?”
“副职转正也是常事。廷推出这个结果约莫是大臣们不想向侍卫司伸手,便按惯例做了。”另一个公公说。
邓义不吱声,只是看了看白禾,双手拢在袖子里。
“那这票拟……咱们就批红照准啦?”元红提起朱笔道。
白禾:“不行!公冶启的案子未结,尚不知有多少人参与了他的夺嫡之计,仓促提拔副使,若后头查明此人有参与,岂不是将朝廷的脸面、皇上的脸面踩在地上?”
元红笑着放下笔,“侍君,教奴婢来说,此事最好是同意廷推的结果。”
“为何?”白禾不解。
“您也说了,公冶启案未结,皇上以其夺嫡争储治罪,外臣争储等同谋逆,乃十恶不赦之罪。参与其中的人轻则罢官,重则杀头。如今谁也不知究竟谁是公冶启的同伙,朝臣们时隔月余才举出这样一个人选,可以说是惯例,也可说是……”元红顿了顿,“试探。”
白禾一点就透,蹙眉道:“大臣想试探皇上的意思?他们想知道皇上是要整垮公冶启,根除他在侍卫司中的势力,还是只想简单的撤换掉侍卫统领,换上皇上的心腹?”
“是。”元红微颔首,“圣明无过皇上,圣心不可揣摩。奴婢们不知圣意,不若顺了朝臣的意。”
其他公公在旁附和,“若后头查明梁丘与公冶启案有牵连,再换人便是。错的分明是犯十恶的人,谁能指摘皇上不英明?”
司礼监的意思很明白,他们在侍卫司的问题上不清楚皇帝的想法,亦无法揣摩。那当然是顺水推舟同意廷推人选,要是与圣意相悖,把锅甩到朝臣头上就是好啦。
太监一般不这样,他们是依靠皇帝的宠信获得权势的。假如他们无法做到让皇帝顺心如意;不能正确揣摩圣意;替皇帝排忧做脏活,自然就得不到皇帝赋予权利。
但现在的皇帝是陆烬轩,情况不一样了。元红等人找不到奉承皇帝的方向,只好保守地选择无作为、不犯错。于是向来主动包揽皇帝的一切黑锅的他们开始不顾一切甩锅。
白禾隐约感觉到这群太监在糊弄人,却又无法厘清。
他再次想起陆烬轩的教导,改而用利益关系的视角去审视整件事。
“这……侍君,您常伴驾,不知……”元红迟疑着问,“皇上可有只言片语,在侍卫统领的人选上、或是对公冶启案可有什么安排?”
公冶启是陆烬轩亲自下令抓的,第一次审讯是他钦审的,谁都知道皇帝在公冶启案上必然有自己的计划安排。只是众人谁都不清楚它具体是什么。继把锅扔给朝臣后,元红试图将白禾推到台前,逼他表态。
他们以为白禾是陆烬轩放到司礼监的眼睛。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在宫外能代表皇帝的意思,而在司礼监内,则是白禾代表皇帝。
这种误判使白禾在司礼监里不仅能够旁听议事,甚至能干预司礼监的决策。
白禾默然几息,说:“皇上在诏狱时曾训言,他不要屈打成招得来的‘真相’。侍卫司如今是副使代正职吧?横竖不急于确立都指挥使,侍卫司能正常运转便可。要么发还内阁教他们重新推介,要么留中不发,全看公公们决定。”
公公们不想决定,公公们比较想甩锅给白禾。
元红手往下一按,按在票拟上,“那就……按下吧。侍君,不知可否请您走一趟内阁,将这些已批红的票拟送去,顺便向罗阁老说明雪花散与侍卫司的票拟……”
白禾蹙了蹙眉,起身道:“可。”
他捧起一摞票拟便走,待他跨出司礼监值房的门槛,邓义站了起来。
“我送白侍君。”邓义快步追出门。
元红什么都没说,放任邓义离开。
“元总管,皇上宠爱白侍君至极,咱们如此已是欺负人了。皇上回京定要降罪咱们。”
元红叹息:“皇上将白侍君塞来司礼监,你们以为是为什么?”
几位大太监面面相觑,“自是做皇上的眼睛,盯着咱们。”
“皇上如今不信任司礼监了。”
元红撩起眼皮,道:“皇上非是不信任司礼监,是不信任咱们几个。邓义不是极为得宠?咱家啊……这个位置早晚是他的。咱家再如何讨好白侍君也没用。不若顺其自然,顺水推舟。邓义心里明白,日后便不会为难咱们。”
几位秉笔太监听出了元红对邓义趁机捡漏上位的不满,更听出了大公公对他们几人的敲打警告,连忙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不多话了。
元红笑着摇摇头,笑容依旧是慈祥和煦的。“咱们阉人没有根,也就没有家,没有未来。进了宫,咱们就是一家人。皇上是主子,咱们是奴才。不管咱们中哪个得了宠,都是一家人,不必争什么。皇上肯宠信邓义,就是还信任着司礼监。你们也别想东想西。白侍君在司礼监里,大家便好好伺候着。”
“侍君惦念皇上,可聂州情势不明,不好去私信打扰。以司礼监的名义可走六百里急递。再说那侍卫统领的人选……文官们各个人精一样,拖了一个月只给出个副使升指挥使的结果。”元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怎么可能只是遵循惯例?说是试探,也就糊弄糊弄官场新人。”
一位秉笔接话说:“他们是不想牵涉进夺嫡争储,平白惹皇上猜忌。”
“咱们顺大臣的意,让梁丘顶公冶启的位置,若是没顺了皇上的心,只怕要吃挂落。”
元红又摇头,“皇上在诏狱训斥了夏仟和锦衣卫,看不上酷刑那一套,皇上……好像不想置公冶启于死地。”
“外朝拖了一个月才给出这个廷推结果,必不可能是遵循惯例。”邓义小心的小声对白禾道。
他们走在宫道上,一队侍卫护卫在后,白禾身边没有宫人随侍。
“皇上曾对北镇抚司下令,调查雪花散进入宫中的渠道,以及朝臣中是否有接触雪花散生意的。对公冶启……”邓义回头瞟了眼跟随着的侍卫们,说道,“皇上一早便查了。”
白禾蹙着眉,没太领会邓公公的意思。
“那北镇抚司可有查出什么?”
邓义一顿,从袖中掏出几张纸。
白禾拿了过来,走路时不便查看,索性停了下来。
“从侍卫司收集来的消息,公冶启在侍卫司经营多年,确实有一批心腹部下。但……自从皇上……”邓义又瞥了眼后面的侍卫,几名侍卫缩头低脑跟鹌鹑似的。“皇上敲打了侍卫司,大多人心里是明白的,是忠于皇上的。”
“副指挥使梁丘?”
邓义平淡的声音响起:“梁丘如今暂代都指挥使之职,已是侍卫司一把手。只要他不同样想着夺嫡争储,他何必顾念一个阶下囚的旧情?”
白禾心中一沉。
心腹旧部,对提拔自己的人说不顾就不顾,官场……便是如此残酷冷漠?
“老话说人走茶凉,何况是下了大狱的旧上峰。”邓义低声道,“太监无根,无所依靠,才会用情义结党。大臣们自有自的家,谁有多余的心思管外人。若说重情义的不是没有,可官做大了,便没了。”
他瞧着白禾脸色不好,又忍不住多了句嘴:“总归战场和官场是不一样的,武将里许是还有些。但梁丘应当不是。他近日在侍卫司内做了人员调动,在排除公冶启的人。动作不小,外朝知道了。”
“你是说,梁丘背叛了公冶启,正在打压其旧部,且将之排除异己的举动宣扬得朝堂皆知?”
“没那般嚣张。梁丘是个谨慎的人。”邓义回。
白禾沉默一瞬,翻看手里的北镇抚司呈报。而后道:“我知道了。”
邓义抬起眼看着他。
“内阁和大臣的意思是尽快了结公冶启案。他们不想让夺嫡争储之事闹大,牵扯到其他官员。梁丘主动在侍卫司内铲除公冶启的势力是向皇上的投诚。若皇上要一个听话的侍卫司,那么选梁丘做都指挥使即可。案子不必深查,皇上最好不再纠结人选。”白禾注视向邓义的目光陡然锐利,“司礼监为何引导我拦下这份票拟?”
邓义一静。
白禾沉声:“邓公公,皇上要我跟随公公学习,这是信任公公,亦是认可你的才能。公公莫要辜负了皇上。”
邓义低头回避视线:“锦衣卫虽有镇抚司这个司部,但宫里太监也是可以调用锦衣卫的。夏仟任提督,乃锦衣卫上峰,夏仟又是宫里的人,司礼监里掌印和秉笔的品级、官职都在他之上。”
也就是说锦衣卫既在镇抚司上班,又听司礼监太监调遣,锦衣卫不是朝廷官吏,是太监们的兄弟,是一家人。
“忠于皇上,为皇上一人所用的,有锦衣卫足以。司礼监不需要侍卫司成为只听皇上话的司部。”邓义说。
后头的侍卫们霍然抬头。
邓义猛地跪下,卑微的伏低头颅,“奴婢对皇上忠心不二,请……求侍君……”
他话没说完,后方的侍卫们也刷刷跪下,齐呼:“臣等对皇上忠心不二!”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陆烬轩动公冶启是为了收服侍卫司。
一直以来声色犬马的皇帝开始收拢权力,第一刀砍向的是护卫皇宫,离皇权和皇帝本人最近的暴力机构,侍卫司。
哪怕是昏君,也懂得自身安全最重要。皇帝如此重视掌握住侍卫司,没人觉得意外。
没见过陆烬轩审讯公冶启的朝廷官员们甚至以为所谓夺嫡争储不过是罗织罪名。
原侍卫统领到底有没有干大逆不道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朝臣们一致认为应该顺着皇帝心意,让皇上能握住侍卫司。毕竟暂时没有哪个大臣计划干掉当今皇帝。
而将锦衣卫视作家人的太监们就不一样了。侍卫天天在宫里,搁皇帝眼皮底下晃,皇上越信赖侍卫,分给锦衣卫的宠爱就越少,他们能得到的权力自然越少。
更重要的是,侍卫是健全的男人,比太监能干。一旦皇帝偏向于依赖侍卫做事,他们这些御前太监是不是就会失权?
原来邓公公也没完全说实话。
说什么锦衣卫,“兄弟”的利益能大过自身?
侍卫们跪下表忠心的举动就好理解了。虽然侍卫司与北镇抚司职权不同,但谁不想得到更大的权势啊?好不容易遇到一届皇上重视起侍卫司,他们不得狠狠表现,抓住皇上的心呀?
白禾沉默地审视他们。
居高临下,如帝王一般。
好啊,好得很!
元红一副菩萨像,却把他当枪使。
他想起了紫宸宫走水——陆烬轩火烧真皇帝尸体那日,陆烬轩要用雪花散,元红捧着从宫外买来的雪花散,转手递给他,而非是直接呈递皇上。
当时陆烬轩出手拦了,没让雪花散经他的手。
那时候的陆烬轩看出了元红有意把雪花散递给他,好将给皇帝用禁药的责任推给他,且当场点破元红的心思。
他怎么就忘了,元大公公是如此一个……狡诈阴险之人?
是瞧着元红为他所累,被太后仗责得皮开肉绽于是心生同情了?
白禾深深自省。
或许是陆烬轩的倾心相护使他沉醉,掉以轻心了。
白禾依然误会着元红当初的所为是刻意陷害。实际上元红当时真的只是顺手。
大公公不至于蠢到当着皇帝的面去陷害帝王宠妃。
不过今日,元红确实是算计甩锅于白禾。
邓义背后挑拨亦是事实。
白禾感到一阵眩晕,他几乎分不清真假,看不透这些人的心。
谁是忠?谁是奸?
谁在撒谎?谁说了实话?
如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一次错信,一朝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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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我搞错了一件事,我误解了这边权谋标签的定义,已删标签。
这不是权谋文,我没有在写权谋QAQ,我只是在搞键政。都是阳谋,是像阿美利卡总统大选一样,可以分析预测的东西。比起设局斗,我偏向于出政策,再围绕执行去斗。总之……跟大家想象的权谋政斗不一样,宫斗线除外。
没有陆哥在有点无聊,下章我试着搞点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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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禾把司礼监批过的票拟送进内阁值庐, 邓义送他至半道就回了。
他向罗阁老几人解释有两份票拟留中不发。刑部尚书尹双当即捋着胡子开口。
“廷推之事好说,该任用谁本也是由皇上圣心决断。那雪花散收归官营的事……户部说国库亏空。”尹大人瞥向当着户部尚书的次辅林良翰,“聂州赈灾又不可不用钱。如此也是为皇上分忧。司礼监为何不批红?”
白禾回:“司礼监已批红照准。只是这需要经皇上核阅, 司礼监向聂州发了六百里急递, 待皇上决定再下发内阁。”
尹大人隐晦地审视白禾几眼,不做声了。
林阁老自然接过话茬说:“可是元总管着意留中不发?”
面对直白到等于直接询问的试探, 白禾也非常直白:“是我。是我劝说司礼监按下, 也是我给皇上写的信。”
林阁老:“……”
他怀疑白侍君是挟机报复。
因为内阁反对白禾议政。
林阁老看向罗阁老。
罗阁老没法装聋作哑, 只能代表内阁说:“户部有个姓宋的小官,是今科进士, 他向户部递了一份改革税制的策论。户部根据他的文章向内阁上了奏疏, 是吧?林阁老?”
“是, 是我户部一个副史。”林阁老说。
“是何内容?”白禾一下被带偏了, 追问说。
“如今咱们收税, 是以征粮为主, 如田赋。收到的粮食折合成银, 记账归入国库,但粮食多半就地入粮仓了。朝廷只得到了账目上的‘钱’,国库实则没有收入。若是直接征收白银,可教地方解送京城入国库。”林阁老的神色看起来非常轻松, 似是非常认同,“还可减除一些杂役,以银代役,减轻百姓负担。还可取消乡长里长征收,有官府来办,解缴入库。”
罗阁老点头附和:“如此既可充盈国库,减轻徭役, 解除民间课税征收亦免除了地方舞弊、贪墨之弊。是极好。待内阁再完善条陈,便可出票拟。”
听起来倒真的是极好的方案,比那个把雪花散收为官营赚钱厉害多了。
白禾:“听着是不错。不知我可否见一见宋大人?诸位大人知道我本也是今科进士,可惜无缘官场。如此有才之士,我实在向往,亦想向对方讨教一二。”
林阁老一听就知道白禾的真正目的,他其实是要亲自去问问宋大人对这方案的想法。
林阁老十分想推动这项改革,若是成了,主导该变法改革的人定能名留青史。若是不成……
“老夫今日在内阁当值不便去户部……为侍君写封信吧,侍君拿着也好进户部。”林阁老非常主动的道,并且真的动手写起信来。
所谓信,就是以户部尚书的身份通知户部官员好好接待白禾。
白禾向林阁老道谢收信,却没有立刻离开,“侍卫司都指挥使的人选,若经北镇抚司查明梁丘未牵涉夺嫡,应当就是他了。”
白禾用了“夺嫡”,而非说公冶启案,这是一个巧妙的偷梁换柱。
梁丘是公冶启心腹旧部,这是锦衣卫已经调查并呈报上来了的。梁丘与公冶启曾经的关系无法抹灭,但他有没有帮助公冶启构陷慧妃制造夺嫡尚有余地。
尹大人闻言瞅着白禾,“查案的事我刑部帮得上,北镇抚司如有需要尽可来找刑部。”
上回在大皇子生辰宴上对白禾遇刺案百般推辞的刑部尚书,今天怎么主动揽活了?
“我定向邓公公转达刑部的意思。”白禾立刻反应过来,尹大人,或是说内阁是真的非常想让梁丘升任侍卫统领。
准确的说,内阁想让夺嫡案止于公冶启一人。
宫里死多少人不要紧,反正朝廷命官里只能有一个公冶启倒在此案上。
侍卫司的侍卫约莫是无所谓,反正侍卫司已是板上钉钉的给皇帝掌握了,文官此时不宜插手侍卫司内部。
白禾向三位内阁大臣拱手告辞,拿着信转头就出宫去了户部衙门。
陆烬轩离京前留了口谕,白禾出入宫可直接拿内廷的腰牌。他想出皇宫随时能出,想进内宫也能随时进。
有林阁老的亲笔信,白禾轻易进了户部大门。
“我是主事白煜之子,我找父亲。”意料之外的,白禾一开口就要见白父。
六部是朝廷司部,可没有正经接待客人的地方。白禾没去白煜办公的地方打扰其他官员,只在中庭里等待。不一会儿白煜就来了。
“禾……”白煜一顿,改口并慢吞吞行礼,“侍君。”
白禾不嫌他动作慢,完全受了这一礼才说:“免礼。白大人,我有事请教,是公务。”
白煜皱起眉盯着他,困惑又诧异。
哪来的公务?
他儿子不是嫁进宫了吗?
后宫不是不得干政吗?
白父只知白禾得了圣宠,但其官位在京城着实低微,得不到宫中的消息,他不知道白禾究竟受宠到了什么地步。
“不知户部可有说话的地方。若无,可否请白大人同我出去一趟。”白禾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话还挺礼貌。
白煜一想到白禾回门时的表现,就觉得这怕不是要把他骗出去杀了。他环顾四周,道:“什么事不能就在这里说?”
周围有好几个侍卫守着呢,他们说话小声点,谁能偷听?
再说了,到底是什么“公务”得防着偷听?
白禾不理他,转身便走。白煜愣了愣,不得已跟了上去。
白禾一路出了户部,白煜一看主动引路说:“街头有家茶馆,二楼设有雅间。”
白禾跟着他去了茶馆,侍卫霸道,上去就清空了二楼,然后守在雅间外和登上二楼的楼梯口处。
“听闻户部一个姓宋的官员写了篇文章,户部以其观点上疏内阁,欲要改革税制。”白禾开门见山说。“此宋姓官员是谁?”
白煜神色一沉,答道:“宋灵元。你可能认识,他是你温先生推荐到户部的。与你那好友温家子十分亲近。”
温先生指温叔同,在温氏书院做教书先生,原白禾曾拜其为师。温氏专为清流网罗人才,尤其寒门士子。所以温叔同一个无官身之人的推介可以让一个名次不好的新科进士直接入六部——户部尚书是清流首领林阁老,户部相当于是清流的势力。
“宋灵元?”白禾蹙起眉,“原是他……”
上回出宫偶遇温立庆,宋灵元便是与温同行。温家看重提拔,宋灵元算得上是清流一派的新人。
白禾抬眼看向原白禾的父亲。
白煜是户部主事,官职六品。在户部里不是大官,但主事好歹是个管事的。换句话说,白煜在朝廷里可能是个有实权的官员。
根据记忆以及白禾对启国朝堂的了解,白煜并没有明着站队哪一派,其身不正,一看就不是混清流的。跟罗党官员好像也没多少特别往来?
“父亲。”白禾忍着膈应唤出这个称呼,使坐在他对面的人表情一怔。“我十分怨恨你们将我送进宫。”
白煜当即皱眉,压着怒气辩解:“皇上下旨召你入宫,我们能如何?抗旨吗?我只是一个芝麻小的六品官,难道能不顾全家性命去抗旨?白禾,你不要太自私!”
白禾搁在桌下的一只手紧紧掐住衣摆。
他厌恶极了这样为了“全家”必须牺牲一个人的冠冕堂皇的话。
“我现在依然怨。”白禾说着怨恨,眼里却没了愤怒,他将厌恶掩藏住,便是一个与父亲冰释前嫌的好大儿了。“可许多人劝我不要怨,我与父亲血脉相连,我与白家同气连枝。”
白煜彻底愣住,万没想到白禾今天是来找他消仇解怨的?!
“连皇上也劝我。”白禾终于抬出了皇帝,说得白煜心思一动。“皇上待我极好,念我十年寒窗苦,不想我才华白废,予我在司礼监行走之权。父亲在朝为官,应是十分清楚,内阁出具票拟,由司礼监批红。”
白煜震惊了,一时收不住表情震撼道:“可世宗遗训,后宫不得……”
“父亲以为我今日是如何进到户部的?”
“难道不是来找我……”
白禾指尖轻轻磕在桌面上,不自觉模仿起陆烬轩,“父亲又以为我从何处听闻户部上疏内阁改革税制?我是拿着林阁老的亲笔信进来的。”
白煜脑子发蒙。
“皇恩浩荡,允我议政。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皇上如此待我,我必以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报之。父亲,皇上说我是父亲的孩子,父子关系是剪不断斩不尽的。我欲报效皇上,父亲呢?”
这还用问?
白煜露出惊喜的眼神,他当初欢欢喜喜把考上进士的儿子送进宫,为的就是走皇亲国戚这条捷径啊!难道去指望他还没及冠的儿子能在官场上帮到他吗?
官场哪有那么好混啊!
反正不如爬龙床,吹枕边风快。
“微臣对皇上忠心不二!愿为皇上死而后已!”白煜急切地表忠心。
白禾注视着他溢于言表的惊喜,看见了一颗卖子求荣的丑陋心脏。
但他好像比白煜更丑陋。
原白禾的死亡终究不会有任何人付出代价、承担责任。甚至他顶着“白禾”的身份,将与白煜父慈子孝、勠力同心。
为了利益,良心和道德均是可以出卖的东西。
“父亲在户部多年,依你所见,这税制改革之法如何?”
白煜沉默了。
一侍卫从楼梯口接下店小二送来的茶水,笨手笨脚端到桌边给两人上茶。
白煜拿起杯子喝了口,上好的茶在他口中却没甚滋味。
他听懂了。
白禾是代皇帝来问的。
他是户部官员,按理应该站户部,维护户部。然而他要是想走皇帝这条捷径,他就必须站在皇帝这边,做一个保皇党。
他接下来的回答不仅是回答对一个政策的政见,也是对站队的回答。
白禾没有喝茶,他谨记陆烬轩的叮嘱,轻易不碰外面的饮食。
陆烬轩连在诏狱里,锦衣卫的茶都不喝。
白煜放下茶杯,摇头叹气:“政策是好的。照此办了,国库确实能得充盈。免除里长征收制度,改由官府来办,不光避免了原先的制度下里长粮长等人民间抽成……”
白煜抬头看着白禾,“现行的征收制度你了解吗?”
白禾摇头。
“民间有句话,皇权不下乡。你出生时我已经做官了,你没回过我们乡下老家不清楚。乡下村子里可没有衙门,官老爷和差役都在县里,连一些小的镇子上都没有。官府不在乡下设府衙,自然就管不着了。所以村子里的事由里长这些人自决。别看带个长字,他们依然是庶民。”白煜是从乡下农村考出来的,是恐怕连寒门都够不上的出身。
他凭如此家世,能在这个年纪混成京官,在六部中枢混到一个六品主事的官,其必不是草包。
这也是白禾为什么愿意忍着膈应来向他请教。
“按惯例,征收税赋时会有‘损耗’,从古至今这一部分都是由民间,也就是里长、粮长这些人拿去了。若改为官府征收,这些‘损耗’就是朝廷的了。那么朝廷得到的税银就更多了,国库可充盈,更可令……”白煜眸色发沉,表露出了一名朝廷官员应有的城府,“皇权下乡。”
假如陆烬轩在这里,他会表示认同,并说一句:税收管辖权是国家主权的组成部分,是国家权益的重要体现。
免除掉民间收税,回收征收权给官府,是去掉中间商赚差价。对启国,对朝廷是莫大的好事。
白煜:“可乡下村子分布离散,要是改为官府去收,势必增加大量胥吏,否则人手不够。这些胥吏是否要开俸禄?如果朝廷不开俸,他们就得在征收时向百姓多征,以补自己的工钱。如此对百姓而言,需交的税赋与过去比不会减少,甚至会变多。毕竟以前的里长是乡亲,做事尚得收敛,胥吏是官府的人,却不受吏部考核管制。”
白煜:“如若推行,一旦底下胥吏征收失控,使民怨四起,皇上或要背上骂名。”
白煜乃科举取仕出来的官,哪本圣贤书他没看过?
“以民为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大道理他岂会不懂?
懂这些道理与他卖子求荣不冲突。他既是站队皇上,要做一个走捷径的保皇党,他自然要认认真真为皇上考虑。
“而免除民间征收的权力,必然得罪这各种长,他们是地方士绅,而士绅土豪这些地头蛇又大多与地方官吏勾连。推行阻力大,恐非一年两年能见效。皇上想要钱,不如把雪花散收归官营的法子来得快。”白煜接着说。
“父亲的意思是不支持这改制之法?”白禾明白问道。
谁料白煜又摇头:“禾儿,你只知读书,不曾真的做官,你不懂。”
“这……并不是什么好法子。五年、十年,它能为朝廷增加税收,二十年、五十年,它必使百姓起义。”
白禾深深蹙眉:“天降大灾,灾民变流民,民间便会起乱子。为何单说一个课税政策将使民变?”
白父默然盯着自己这个最有出息,十八岁就高中进士的儿子。
“对,灾民变流民,没吃没喝他们会生乱。那如果课以重税,弄得他们一样没吃的,活不下去了呢?”白煜喝茶润了润嗓,“比起改民间征收为官办,那条改征粮为白银才是重头戏。”
白禾怔然。“林阁老言之过往征收的粮食会进本地粮仓,但折合银价记账归入国库。因此账目上国库收入与国库实际收入不符,日久,差的部分就成了亏空。”
“是这个理。”
“那如此一改岂不是大幅充盈国库,减少亏空?不是对朝廷有益?”白禾学得快,转念就想到,“是不是这也将增加百姓负担?”
白煜笑了一下,“那自然。百姓,尤其是种田的人家,原只要将收成的一部分粮食上缴,如此一改,他们就得上缴白银。可黎民百姓家哪里有白银?他们连铜板都没几个。如此就需得先将粮食卖了,兑换白银再来交税。”
白禾霎时脊背发寒:“届时商人压低粮价,低价收粮……”
“那也用不着等这个。商人原来就会低价收粮。主要是在兑换白银上做文章。”
白禾:“什么?”
“农民卖粮,得到的不一定是银子。商人可以付铜钱,让百姓拿铜钱去兑换白银。钱币兑换是有差额的,铜钱兑银的比例可不固定。平日里一千文兑一两银子,等百姓要交税时,八百文兑一两银,百姓是换还是不换?”白煜看白禾的眼神里满含了“你还是太年轻”的色彩。
书生就是书生,没做上官的进士始终是书生。
“银子可不是地里长出来,咱们启国不盛产白银,民间散银存量不多,大量的银子在商人富户手里。如果限定死了百姓只能交白银,那就是变相搜刮民脂民膏,以饱豺狼。”
“那么准许百姓交铜板不就行了?”白禾非常天真道,“或是依旧准许百姓交粮,但地方官府必须将粮食折为白银解送京城入库。”
白煜笑出了声:“户部和内阁怎可能同意?罗阁老与林阁老明争暗斗多年,你以为为何这一回罗阁老没有否决户部上疏?银子要入国库,官府得先将百姓交上来的散银熔铸为官银,解送官银上路,也只有官银能够入库。那熔铸中银子必有损耗,熔铸一两,可能有一二钱损耗。那损耗的部分是不是要向百姓多征?”
“当真能以实际损耗为准去征吗?”白煜摇头,“不可能的,这火耗必是地方敛财的新名头。罗党就盯着这块肉呢。”
白禾依然不理解:“按我的法子,百姓交粮,由官府去卖粮换钱,银子依然要熔铸,依然有这块肉吃。罗阁老为何不支持?这于他并无差别。”
“禾儿,你要官府卖粮,是希望官府被商人压价,使朝廷吃亏?还是不压价,使商人赚不上这低收高卖的钱?”白煜问。
稚嫩的白禾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谁都不想吃亏。一项改革新政不能迎合多数人,怎么能推行得下去呢?难道要得罪士绅土豪的同时再得罪商人?那不是为朝廷好,为皇上好,是无事生非。罗阁老和林阁老是何等人?你想得到的,他们岂会不知。”
“所以父亲认为皇上不能同意这新税制。”
“不。”白煜顿了顿,“可以推行。这对朝廷好,能充盈国库,为何不推行?不可长久施行,十几二十年后废除便是。”
白禾困惑地望着他。
“清流不是已经想好法子了吗?那宋副史的名字不日就传遍户部,再过两日,便要传得朝野皆之,乃至全天下。”
白禾恍然意识到什么。果然接着听白父说道,“后面林阁老许要大力推举这宋大人。如若皇上要推行此政策,便由宋副史去办。”
白煜说出了极为嘲讽的一句话:“百姓无知,皇上圣明,政策是好的,是下面的人执行坏了。”
宋灵元是清流为自身准备好的背锅人。
皇帝如果想,也可以让宋灵元背上他的黑锅。
白禾默然片刻,“官场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白煜:“嗯?”
“多谢父亲解惑,我会转告皇上。”白禾做戏做全套。
白煜露出喜色,按捺不住激动,双手在腿上搓了搓,“好、好!禾儿,我是你父亲,我不会害你。皇上也说了,我们一家人同气连枝,血脉割舍不断。你多在皇上面前为为父美言,为父起来,咱家好了,也能反过来支持你不是?”
白禾垂眼,故意说:“父亲不怪我废了大哥的手,还将他送去府尹衙门吃板子了么?”
白煜脸上的喜色一滞,强颜笑道:“这……你大哥有错在先,京兆尹依例判罚,怎么怪得到你?父子没有隔夜仇,你大哥我回头会好生管教,只盼禾儿你多多顾念家里……”
“父亲安心。”白禾打断他,“我当然顾着家里。皇上知道父亲忠心,也会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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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改革内容就是简单粗暴抄的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参考百度百科该词条。它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但文里只以启国情况为前提,只分析启国国情,不影射任何历史或现实。别问,问就是私设。作者理科学渣,不懂历史不懂经济更不懂政治,纯粹就是键盘政治,带大家沉浸式治国【狗头.jpg】
2.“税收管辖权是国家主权的组成部分,是国家权益的重要体现”——政府官网《税收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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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六百里急递走了三天到聂州, 又花两日送到正在救灾前线的陆烬轩手上。
陆烬轩不识字,让夏公公给他读信。同日,他的回复从聂州出发, 六百里急递司礼监。
又过四天, 这封急递送抵京城。
司礼监收到信后不久,元红从司礼监值房到内阁值庐, 亲自与当值阁员商议, 使户部拨十万两白银解送聂州赈灾。
邓公公则出宫去寻约了温立庆与宋灵元在百花园聚会的白禾。
前些日, 白禾见过白煜之后也去找了宋灵元。毕竟户部是林阁老的地盘,他打着结实宋灵元的旗号拿着阁老的手信过来, 最后只见自己父亲不见宋副史不是很奇怪?
而他在此之前与白煜的交谈, 只要白煜那方不走漏消息, 没人会知道他是去请教白煜了, 而只会以为他是寻机与父亲见面, 父子间“冰释前嫌”。
冰释前嫌?
怎么可能!
原白禾已死, 没人能代他去原谅白家人!
白禾不过是嘴上哄哄人罢了。
他们劝白禾的一句话很有道理, 父子关系难以切割,白家是他天然的同盟。白煜并非蠢货,他在户部多年的经验是有用的。
白禾对执政一窍不通,无一天的经验, 白煜则是实打实在户部做了几年主事的。白禾一下子就被林阁老等人对税制改革后朝廷可得到的益处描述所糊弄住,对新政心向往之。白煜却对上至朝廷中央,下至黎民百姓的正面、负面影响都能一一分析、陈明。
内阁、司礼监那些人做官各个比白煜厉害,懂得比他多,但他们不会完全对白禾说实话。包括依靠捡漏得皇上青眼的邓义。白禾不知道邓义哪些话为真、哪些为假,可他意识到了邓义的挑拨之意。
既然无人可信,他为什么不来找原白禾的父亲?
谁都有可能盼着白禾死, 害白禾,唯独与之血脉相连,有连坐之险的白父不愿见到白禾出事。
白煜选择了站队皇帝,其所言大抵是真的。
之后白禾便拿着从白煜这儿听到的见解去见宋灵元,向他讨教他那份策论。
宋灵元也是好糊弄,只知道白禾是白主事之子,参加了今科科举,完全没探究过白禾凭什么能知道户部奏疏的内容,知道他写了一篇改变税制的策论。
“唉,立庆,我如今才知你当日的话是对的。”宋灵元喝了酒就开始放纵所言,这些日子以来在户部的风光麻醉了他,使这个官场新人飘飘然。“户部本就是算账的地方,厘清这些账才能厘清天下的事。立庆,多谢你点醒我!来,咱们干一杯!”
温立庆笑着与他碰杯,“哪里哪里。”
“我在户部算了一个月账,还真教我厘清了税赋的事。”宋灵元十分骄傲、高兴,“没想到我的文章当真得到尚书大人看重,你们知道吗?户部上奏内阁的那份奏疏,撰写时我也在场。那里面也有我的份!”
白禾捧着茶杯,大夏天里捂着手,冷眼旁观一个官场新人的意气风发。
这会是原白禾寒窗苦读,一心所求的未来吗?
兴奋的宋灵元又转向白禾,“白公子,你说你从伯父那里听说我写了这文章的事,我这、这个事已经传到户部之外去了吗?”
未对宋灵元说出实情的白禾点头,浅浅笑起来,举杯道:“宋大人之才,朝野皆知。我正是听闻了你的才学才央我父亲带我去户部寻你,向你请教。”
“哎,不敢当不敢当。”宋灵元连忙摆手,“我虚长你几岁,白公子若是不弃,也可与我兄弟相称。”
白禾很给面子,拱手:“宋兄。”
“哈哈,白弟。”宋灵元还礼。“今日我休沐,咱们兄弟三个不醉不归!”
温立庆沉默地闷了口酒,望着白禾颊边的酒窝出神。
白禾请二人喝酒,自己却没喝上一口。宋灵元一直情绪高涨,温立庆则显得有些沉默。
特意换了常服出宫的邓义找来百花园,打断了白禾与二人的聚会。
“公子。”邓义行礼后说,“您家里有急事,请尽早回去。”
邓义不敢用命令口吻,只能委婉请白禾早点回宫。
白禾问弦歌知雅意,当即向温、宋二人告辞。
白禾离开后,酒没喝尽兴的宋灵元大着舌头说:“立、立庆,白弟可、可真是个妙人啊。”
温立庆脸色有点不好,追问道:“如何妙?”
“他虽没高中做官,却颇有政见!”宋灵元啪地把酒杯拍在桌上,欣然说,“日前他来寻我讨教文章,就是我那篇论征税纳赋的策论,他竟能想到由官府下乡征收能够加强官府对地方的掌握……太厉害了!难怪咱们户部在写奏疏的时候要提出这一条。原是有这样的目的。”
温立庆忍不住笑了下,“白弟一直颇有见地。若不是……”
“唉,白弟下次定能高中!你也是。”
“那就承灵元吉言。”温立庆笑着与他碰杯,仰头猛灌一大口,放下酒杯时却掩不住脸上的失落与苦闷。
“白弟生得也好看,不知日后要娶什么样的美人。”宋灵元在旁嘀嘀咕咕。
温立庆狠狠捏住酒杯,自嘲地轻声说,“没那个机会了……”
回到宫中,刚迈进帝王寝宫就有宫人来报,三皇子来了,称是要见白禾。宫人不敢把皇子挡在寝宫门外,于是自作主张把人引去了偏殿。
邓义说:“侍君先去见三殿下吧。奴婢去司礼监向元总管回话。”
白禾不解的瞥他一眼。
邓义将一沓奏报呈到他手里。
白禾收了东西,兀自走向偏殿。
一进门就看见小皇子在拨弄桌上的茶壶茶杯,自己和自己玩儿。伺候的宫人见白禾进来,忙行礼问安。
小皇子很懂事,也从凳子上跳下来,“侍君娘娘安!”
白禾脚步一顿,受了小皇子这个对待长辈的礼。他向宫人抬手,“三殿下请起。不知殿下来找我是何事?”
小皇子左右瞧瞧安静如鹌鹑的宫人们,等白禾到桌边坐下就扒着他大腿趴到他身边,脆生生说:“请侍君娘娘帮帮大皇兄。”
大皇子?
“大殿下出事了?”白禾蹙眉看向四周侍立的宫人。
回答白禾的是小皇子,“大皇兄被他母亲慧娘娘打了!”
三皇子在地上蹦了蹦,激动地说:“我都看见啦!大皇兄身上好多青青紫紫的,我问嬷嬷,她说皇兄这样是被打了。”
断奶的皇子们共同居住在外宫一座宫殿,日夜相处,难免会看到对方的身体。三皇子年纪小不懂事,藏不住话。
“我问大皇兄是谁打他,他开始还不肯告诉我呢。我花了好几天的糖才问到,他说是慧娘娘弄的。”小皇子甚至趁机告了个状,“大皇兄说好痛痛,他不敢跟人说,我就想来告诉父皇。”
他左右瞄瞄,拉着白禾袖子扯了扯,超小声说:“可是我好怕父皇哦……侍君娘娘可以帮我跟父皇说吗?不要让慧娘娘再打皇兄啦。”
白禾冰冷的目光直视伺候三皇子的宫人:“三殿下所言可属实?”
宫人们啪啪跪下,“殿下童言无忌,请侍君恕、恕……”
“我只问,大殿下身上是否有被打的伤痕!”
宫人们面面相觑,而后说:“奴婢们是伺候三殿下的,不清楚大殿下的情况。”
白禾直接摔了杯,把懵懵懂懂的小皇子吓了一跳。
“叫元红即刻来见我!”
用不着白禾传唤,元红已经在来寝宫见他的路上了。
片刻后,三皇子被宫人带回住所,元红来到白禾面前。
元红双手呈奉着聂州来的急递边行礼边说:“聂州那边,皇上的谕旨,令侍君即日出发去聂州。”
白禾愕然之后是惊喜,他慌忙取过信阅览。
陆烬轩大字不识一个,信当然是由夏公公执笔的,不便为外人道的话信里一个字没提,其内容也简单直接,除了元红说的那句话就只说雪花散的票拟继续压着。
“奴婢已去内阁沟通,户部将拨十万两白银到聂州,助皇上赈灾。以押运这批官银的名义,侍君可多带些侍卫,同朝廷押运的队伍前往聂州。一路上有朝廷官员照拂,侍君这趟路也好走些。”元红说。
意思是,白禾将以押运赈灾银的名义前去聂州,路上花销朝廷报销不说,沿路还能得到各地官员接待,使一路的路途好走,顺带能享些好处。
同时这十万两白银数额虽不多,却是从国库仅剩的现银里抠出来的了。林阁老指着给皇帝卖好,一点不推脱就让户部放了款,这会儿十万两官银差不多已经装箱上车了。
能够去见陆烬轩,白禾心里比春风正得意的宋灵元更开心,他眼里透出喜悦的色彩,原本要训斥元红的话被咽下。“元总管,方才三殿下来向我告状,慧妃恐有虐打大殿下之嫌。”
“这……皇上下令后宫禁足,慧妃娘娘在内宫,殿下们在外宫,慧妃娘娘是见不到大殿下的吧。”元红第一反应是辩解。
白禾道:“大殿下生辰宴那日不是见得到?我记得那日慧妃一直在大殿下身边,抓着他。”
元红额头冒汗,低头认错:“是奴婢失职,没管好宫人,使他们疏于对皇子殿下的照料。奴婢回头就去查此事,狠狠罚这些没照料好小主子的奴婢!”
白禾不管内廷怎么管理宫人,他只管如何处置皇帝的后宫。“若是慧妃所为,虐打皇嗣是大罪,便是妃嫔也逃脱不了罪责。将她再投入诏狱醒醒脑,待皇上回来处置。”
元红心下一惊,惊叹于白禾的“狠”。
二进诏狱,慧妃肯定废了。
可如果反对,元红又能以什么身份立场反驳呢?
白禾没有命令北镇抚司,把人关进诏狱的权力?
他当然没有。
但他拥有帝王的宠爱啊!
没看到皇上离不得侍君,要把人叫到聂州伴驾吗!
何况慧妃本就是因为要办大皇子生辰宴,由白禾做主从诏狱放回宫的。
元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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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没错,姓温的暗恋原主。
下章陆哥就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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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运赈灾银的队伍行至一处山林, 车队沿官道行进,将要经过一个隘口。
押银官差经验丰富,当即举手示意车队停下, 然后派人去前面探路。
白禾的车驾在押银队后头, 二十名侍卫及四个锦衣卫随行。
派出去的差役跑进隘口,朝两侧山崖上眺望, 做简单的侦查。
这里刚下过雨, 路面四处积水, 马蹄踏过时时溅起水渍。白禾从车厢里掀开窗帘,怏怏趴在窗口吐气, 无暇看一眼这他两世为人都不曾见过的风景, 因为他从来没出过皇宫, 这趟路途走了多久, 他就晕车了多久。
驾车的是侍卫司二营之一的宿卫营的侍卫, 元红指派的太监挤在侍卫身边位置, 状况没比白禾好多少, 车一停就跳下去吐了。
小太监叫福禄,是元红的干儿子,年纪不大,被元红指派这趟任务显然是想让他搭上白禾的船, 乘风而上,平步青云。可惜他的体质辜负了干爹的筹谋,别说伺候白禾了,他自己都得侍卫搭把手给顾着。
他扶着路边树干干呕,一押银官差过来,无奈地说:“你们这情况……要是走水路能好点。船就是有点晃,可能把人晃吐。唉, 可京城到聂州的水路得绕。咱们押的银子不多,陆路走车马反而更快。只能辛苦白公子啦。”
说完官差拍了拍福禄的肩。
和京官相比,差役是“下等人”,他们没资格知道白禾的身份,可他们不瞎,看得见白禾身边某几个人腰间挂着北镇抚司的牌子;他们不蠢,懂得能够让户部放进押银队伍里的爷身份绝不简单。
管他是什么人,把人当爷抬着、捧着就是了。
所以迫于公务要求而不得不走陆路赶时间的他们要表现出“无奈”,见缝插针的撇清责任,以免被大人物计较、记仇。
福禄摆摆手,难受得没劲说话,官差张张口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变,树旁草丛里猛地蹿出人来,手持砍刀劈向他们。
“保护公子!”
官差们纷纷拔刀与偷袭的贼人打斗,宫里出来的侍卫却退守到白禾的车边围成一个圈,刀刃对外戒备。
这一趟随白禾来聂州的不止是元红的人,锦衣卫统共来了四个,其中一员是锦衣卫指挥使凌云。
他带着锦衣卫与侍卫一起守卫白禾的车,相比起来稍有点经验的他眼瞧着从草丛里钻出上十个拿着武器的人,冲侍卫们喊道:“不能干守着公子,这好像是土匪,不知还有没有人埋伏,我们得去帮差役!”
镇抚司哪指挥得动侍卫司?侍卫往四周草木丛里望了一圈,反驳说:“不行!我们人手不够,不能离开公子。”
侍卫的职责是护卫皇宫和皇帝,陆烬轩把手伸进侍卫司后,他们的职责多了一条:保护白禾。
脸色煞白的白禾手里抓着一把侍卫司制式的刀,掀开车帘,“不必争,去杀寇。”
两世宥于皇宫的封建贵族代表、权力斗争中的失败者,出了皇宫连东西都不会买的白禾坚定不移地拿起了武器,拔刀出鞘,试图跃下马车。
“公子做什么?!”外面的无论侍卫、锦衣卫都吓到了,急到呵斥。
官差与匪寇互砍的厮杀声传到耳里,有人扭打到一起,有人不幸中刀倒下。
这一刻,白禾仿佛回到了从摘星阁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傍晚。
他看见的仿佛是他前世的国家,反叛军攻入京城。
白禾唇色也是白的,但他把刀紧紧握在手里。可以护卫他为职责的众人都急疯了,心里恨不得在骂“什么大户人家的高贵少爷,脑有疾否?”
反叛军的多数人群是流民变乱民,他们举着起义的大旗反叛朝廷,在白禾这个皇帝眼里自然是敌人、是贼寇。
土匪也是贼寇,是祸乱朝廷的病灶。
白禾下意识拿起的武器所捍卫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公子快回车里,我们先退走!”凌云立马不跟侍卫争了,恨不得上手把白禾塞回车厢里。
护卫白禾是侍卫司的职责,难道他们锦衣卫就能脱开干系了?
白禾紧抿着唇,抓着刀柄,踟蹰不肯退却。他瞄向土匪的眼里隐含着怒意与不甘。
是源自上辈子的失败所积压的怨气。
也许还有恨。
押银官差人数不比埋伏的匪寇,逞凶斗狠大约也是比不上他们的,缠斗不久便可见官差的抵抗逐渐失利,大家身上好像都沾了血。
血色震慑了白禾。
他抓着刀的手在发颤,可他依然牢牢把刀抓在自己手里。
“去、去杀寇……”他压抑着呼吸,坚定地提出道。
“不可!”凌云忍不住当真上了手,猛一把推向白禾肩膀,想把人推回车厢,扭头对侍卫大喊,“走!”
走是不可能马上走的,马车得调头呀!
侍卫猛拉缰绳,马儿被勒得回头,蹄下生乱,差点带得马车翻车!
“公子当心!”凌云连忙张开手臂把住车厢门两边。福禄惊慌失措从土匪刀前逃回后头,跑到白禾车前就见这一幕,吓得魂都要飞了,比他自己直面土匪的刀尖更恐怖。
毕竟死在土匪刀下,死就死了,只死他一个。白禾要是死在这里,他的家人怕不是都要被翻出来,给皇上一个交代。
白禾在车厢里晕头转向,险些滚落出来。
“遭了!前面隘口也有土匪埋伏,有人从那边过来!”侍卫突然大喊。
刚扶稳厢壁忍下呕吐感的白禾闻言如听惊雷,心口发紧。一瞬间什么情绪都没了——即使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不是没死过,前世他选择自杀,今生如果没有遇见陆烬轩,他大概也活不长。
“我们押的是朝廷的赈灾银!官银你们也敢劫?!”眼看抵抗不住,官差震声大喝,试图震慑土匪。
土匪打劫多半是碰百姓、富商。主动劫官府队伍,尤其是劫官银,那多半是嫌命长。
土匪多是按“循规蹈矩”活不下去的人落草为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活路,就是嫌命不长才去做的,怎会来抢劫官银呢?
官银不同别的东西,它是按特定规格熔铸,底部打着官制款的。朝廷把银子发到聂州,得聂州接收的官员在当地重新熔铸成碎银或别的样子再使用。官银不许流通,防的就是有人劫银。抓到拿着官银的人,概不论因,杀头完事。
官差一喊完,杀得起劲的土匪确实大部分人都有所迟疑,随即就听一人大喊:“朝廷的赈灾银几十真正到过老百姓手里!杀他娘的狗官!那边马车里有个小白脸,定是押这趟的狗官!杀了狗官,银子咱们自己搬到灾民面前!”
如此极具煽动性的话顿时激励了所有土匪,大伙更加卖力拼命,带着千百年来黎民百姓对每一个王朝的怒气。
圣人书不断教育读书人忠君爱国,为国为民。每个王朝都在教化她的百姓做个顺民。
但愤怒依然存在!
愤怒始终存在!
它们是推翻王朝的星星之火,终可燎原!
土匪的注意力一下转向白禾的马车,打倒官差后他们在试图向马车进攻。
人高马大手持钢刀的侍卫没能使他们退却。
白禾再次掀开车帘,勇敢地探出身来,紧盯着这些持刀抢劫,嘴里喊着“杀狗官”的匪寇。
他与他们互视对方为仇雠。
这下侍卫不得不与土匪正面对抗了,身强体健的皇宫侍卫外表看着强于匪寇,真短兵相交时,侍卫们却占不到优势。
“保护公子先走!”福禄一咕噜滚上马车,他不敢躲进车厢与主子挤,只能缩在控着缰绳赶车的侍卫身边,脑袋脖子缩在一起,他要是有壳,肯定得缩进壳里。
白禾要紧了牙,直视着这一切,暴力与敌对。
乱民、匪寇作乱从来只在朝会上大臣们的嘴里。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土匪,见到土匪抢劫与官府作对。
震撼吗?
不,这种时刻他脑子里并没有工夫去思考什么,他只能全凭直觉,本能的抓紧了他能够握在手中的武器——一把从侍卫司要来的侍卫佩刀。
皇帝如何?百姓如何?土匪又如何?
只要是人,被刀砍了会死。
死亡如此公平,它终将降临每一个人。
朝廷的官差不能因为他们受朝廷役使就天然比土匪厉害,他们会在搏杀中落于下风。皇宫侍卫也不会因为他们是比差役更高级的武官而比专为押运的官差更强。甚至论起实战经验,官差强于侍卫。
“狗官哪里走!”
一个土匪大喊大叫着冲撞向侍卫,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侍卫,以博取突破侍卫人墙的机会。这般不要命的拼杀使在京城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侍卫心生怯意。
侍卫不是不能打,他们可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皇帝拿来当保命符的护卫。只是土匪能为杀狗官拼命,他们能为保护“主子”拼命吗?
能的吧?
护主不力也可以杀头呀。横竖是死。
“保护公子!保护公子!”福禄躲在侍卫身后头也不敢冒,却扯着嗓子大喊。
如果死罪杀头就能震慑住人,怎么还会有“狗官”呢?
侍卫会畏惧时候追责的杀头惩罚,当然同时也会畏惧土匪的砍刀。
皇帝追责能杀死他们,眼前的土匪也能杀死他们。区别只在于是否牵连亲人。
恐惧死亡是人类本能,是生物与心理上的双重反应。
凌云和锦衣卫亦拔了刀,迎上匪寇的刀锋。
好在土匪说到底是一群落草的庶民,是乌合之众,杀人靠的是逞凶斗狠的狠劲儿,侍卫在营里受过训练,并不是打起来没什么章法的土匪能瞬间冲垮的。
只要侍卫能抵挡一下,哪怕是组成人墙堵在前头,能让白禾的车趁机跑掉就行了。
侍卫的受伤、死亡从不在上位者考虑内。至少在受元红指派,代表着司礼监、宫中势力的福禄的思维里是这样。
驾车侍卫急得满头大汗,总算把马拉拽着,马车调头,他扬鞭抽马,同一时刻,一道宛如鞭炮炸响的声音从隘口方向传来。
白禾惊了一跳,手抓着车窗,扭身探头张望。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骑踏水破风而来,他袖口绑缚手,裤脚绑腿,锦衣卫里有个人眼神特别好,隔着距离就瞧见那模样有点像军中护甲。
“不是土匪!”锦衣卫欣喜若狂,大声喊着以鼓士气,“是军队!”
说军队纯属瞎扯恫吓土匪了,明明只看得见一人一马。
土匪先是不信,打斗中抽空撇头,大笑道:“兄弟们别怕!就一个人!俺去拦他!”
这人猛然用力,逼退对手后就往那头跑。
拿砍刀怎么拦骑兵?
土匪哪管那么多,他们只听过一句俗话,射人先射马。
所以上去砍马腿子准没错!
土匪果断冲将上去,策马而来的人脚踩马镫,左手握缰绳。随着马儿的高速奔跑,转眼到了近前。
马上的人抬起右手,单手举枪扣扳机。
土匪胸口中枪,大约是击中了心脏,血从胸口流出来,人也倒下了。
人倒在地上,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没吐出清晰完整的字,人就没了意识。
这一抬手震撼了在场所有人,包括缠斗中的双方。
“是火枪!”有见识的官差狠狠抹了把脸,擦掉混合着血、汗与泥水的污渍。
随着他话音落下,还活着、站着的差役尽皆松了口气。
因为他们都知道,火枪一物只有军中有,能拿着火枪在军营外使的一定是高级将领。
少说得是个将军吧?
“是皇……好像是爷!”眼神好的锦衣卫和侍卫人已经傻了。
是他们临死出了幻象吗?
他们是不是看见皇上如话本里的天神降临一般策马飞奔而来,而且抬手就打死一个土匪?
“嘶——”
还、还好吧?
皇上确实喜欢骑马射猎啊,就跟皇上喜欢美人一样。
就是这场面有点……好像应该是他们去救驾保护皇帝,而不是皇帝仿佛救驾一样朝他们奔来……吧?
白禾半个上身都探出了车厢。
“停车!”白禾按捺不了,不顾马车在奔驰,想要冲出车门下车,被福禄死命拦住。
“公子别乱来!等车停下啊!”
“是你们爷来了!”一直表现得“镇定”的白禾急切冲外喊。
驾车是侍卫惊疑不定,催促身边的小太监:“赶紧看是不是爷!”
福禄是御前伺候的太监,他就是元红受杖时借在御前时帮元红告状的那小太监。之后白禾被慧妃设局,跟着白禾去后宫时一路上提灯的太监也是他。
他自然认得皇帝的模样,被侍卫如此一吼,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把脑袋伸出去向后瞅。
侍卫抽空也扭头去瞥:“是咱爷吗?”
福禄没回应,白禾倒是斩钉截铁:“是他!”
福禄不是看不清或没认出来,他是看呆了。他年纪不大,自进宫就没再离开京城。宫里的侍卫不许携火枪,不让建火枪队,他也没真见过火枪杀人的模样。
哪知道是这样!
“砰、砰、砰”连声响,他分不清响了几声,大抵是三四声吧,然后就欻欻歘倒了几个人。
没有刀砍的血呼啦擦,他好像还没见到血,就看人倒下了。
人倒下基本就不动了。不像被刀砍,在场不少人身上中了几刀仍在拼杀,然而随着这几声炮仗样的动静,倒下的土匪没动弹两下就完全不动了。
古人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皇帝是一句话就能要人性命。
可几时见过皇帝亲手杀人,还嘎嘎杀的?
哦,开国皇帝除外。
反正、总之这场面怎么会发生在他们那个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的皇帝身上呢?
这他妈是他们皇上?
这分明是话本里的大将军、大英雄!
陆烬轩连杀五人,除了第一个上来拦路的,后四人都是冲击侍卫防线的。
其实他不熟悉火药.枪。星际时代谁还用这个啊?单论手枪,电磁枪几乎无后坐力;威力可射击前调控;动静小,对于对内维护治安的警方来说都是优点。
对军方而言,用得上手枪的情况约莫是到城市内打治安战了,巷战条件下当然是和警方做同样的选择。
何况启国所处世界的火枪技术并不足够好。
换句话说,陆烬轩手里拿的这把枪对他来说科技水平过于落后,那后坐力和准头压根无法保障,他铺开了精神力做瞄准辅助都控制不了的那种。
被他一枪击杀的土匪与侍卫拼杀在一处,他在奔跑的马儿背上开枪,那子弹飞出去,完全是不顾侍卫死活的。
但那又怎么样?
陆烬轩并不在乎除白禾以外人的死活。
甚至他连白禾的生死也不那么在乎。
他在自己的承诺范围内保护白禾,可白禾死了对于他压根没有任何后果。启国人的生与死同理。
陆烬轩对待白禾的“温柔”是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它轻易腐蚀了白禾。把一个草木皆兵、不信任身边任何人,如惊弓之鸟的前傀儡皇帝牢牢栓在自己身上。
白禾按捺不住的大喊停车,在侍卫拉缰时,陆烬轩的马飞跨过阻挡在路中的尸体,如箭一般追赶马车。
侍卫张皇拽住缰绳,马儿扬蹄急停,陆烬轩的马儿亦在减速,陆烬轩策马越过马车,再掉头迎向车驾。
在场的土匪先是被一个照面就倒下给震慑了,他们和宫里来的差不多,没亲眼见过火枪杀人。在短暂的震撼、惊愕后,有人生了退意。
“这人来救人,肯定也是狗官!干他娘的!拼了!”这道声音听着十分年轻,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音色。
土匪们设伏打劫,上来就喊打喊杀,谁顾得上看脸?原来这群亡命之徒中还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陆烬轩皱着眉看向重新鼓舞勇气,举刀乱砍的匪徒,然后低头看向白禾。
白禾双眼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星星。
白禾眼里总是死气沉沉,没有光。
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
陆烬轩是把光照进他心田的灼灼烈日,驱散永久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霾。
陆烬轩是一棵苍天大树,而他是紧紧攀附着大树的菟丝子。
白禾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露出酒窝。
陆烬轩倾身把枪抛到白禾怀里。
坐在车前的福禄和侍卫哪敢坐着见皇帝呀,车没停稳就捉急忙慌跳下来,低头垂目不敢乱瞟不敢说话。唯有白禾能够在马车上眼看着皇帝的马越行越近。
白禾下意识去抱住被抛来的东西,手忙脚乱捧住枪,困惑地抬头望向陆烬轩。
陆烬轩没有说话,迅速弯身从侍卫腰间抽走了刀,他脚下一夹马腹,刚减下速来的马儿又被折腾着飞奔起来。
陆烬轩举着刀,借马的机动性冲回厮杀的人群,在与人擦身而过时连挥臂劈下,刀顷刻割破毫无护具的土匪颈子,因速度产生的动能不光割破了颈动脉,连肉都割开不少。
连斩两人,刀刃便不行了,他又把刀背过来用。
星际人的体质与这颗星球上的人比本就不可同日而语,陆元帅的体质等级在帝国是极优秀的S级,其力道本来就大,加上冲锋的速度,拿把重武冷兵器来只怕比刀子更好使。
陆烬轩拿刀背就不割颈子了,直接往人头上敲。一下暴击能把人脑花震碎。
帝国战士在启国人面前,其战力简直是超人。
陆烬轩哐哐几下就把着装与官差和侍卫天壤之别的土匪全部干倒。
侍卫们看着自家英勇如匹的皇帝倒抽冷气,锦衣卫和福禄目瞪口呆。押银官差死里逃生,爬起来就喊:“壮士英勇!壮士大义!”
官差没听见白禾他们的对话,不知这位是京里来的主子。只道是哪位路过的将军呢。
陆烬轩没管不认识的官差们,视线在人群中逡巡,随后提着彻底变形报废的刀回到白禾车边,把刀还给侍卫说:“拿着,回营给你换。”
刀变形了不能用,但金属回收重铸能造新的,不能随手扔路边。接着他命令道:“留两个人警戒,其他人去把尸体搬路边埋了。”
侍卫:“?”
没锄头铁锹咋挖坑啊?
侍卫尚没从皇帝英勇无敌的震撼中缓过神,就听他们勇猛的皇上如此下令。侍卫脑子嗡嗡的,手里拎着变了形的废刀,感觉皇帝拿它也敲在了自己头上。
驾车的侍卫抱拳应是,转头跑去喊自己同僚。
下令的是皇上,能咋办?总不能跟皇上顶嘴吧!
福禄不愧是被元红寄予厚望的一个干儿子,特有眼力见,侍卫刚跑他也向陆烬轩行礼,然后默默退开。
他瞧着皇上是要跟侍君说些体己话的。如此震撼人心的出场,皇上不得迷死白侍君啊!就跟话本、戏本里讲的那样,英雄与美人。
“皇上。”白禾从车上爬下来,仰头轻声唤道。
陆烬轩翻身下了马背,从他手中拿回枪,直接往腰带间一插,低声说:“叫哥吧,我在聂州用的你的名字。”
白禾讶然,张了张口没喊出一个“哥”字。
他手里现在没拿刀了,他恢复了乖巧的模样,在陆烬轩面前紧紧是一个没有爪牙的家养宠物,而非食利阶级的豺狼虎豹。
陆烬轩朝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官差扬扬下巴,“那边什么人?看衣服不是侍卫锦衣卫,你怎么和他们走在一起。”
“是押运朝廷赈灾银的官差。”白禾解释,“你的信到京城后,元公公去内阁要钱,户部给了十万两聂州赈灾,我再以户部差遣的名义与押银队同行。”
陆烬轩一时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按元公公的说法,我与他们同行,便可多带些侍卫。朝廷向来重视官银,押银队伍带多少人护卫都有说法。我一路花销与沿路接待更为便宜。”
话是这么说,其实押官银的话官差会极为谨慎,稍有疏忽他们都得落罪!一路上他们绝不在同一个地点多做停留,不接受当地接待。他们一群地位低下的差役,哪有正经官员会接待?
白禾一路晕车反应非常剧烈,不也得硬熬着跟随押银车队?
“且十万两银子可作你解急用。”这是户部爽快点头的原因,林阁老对皇帝的逢迎。
“司礼监、内阁,侍卫、锦衣卫,这些押运的人有没有过反对意见?”陆烬轩问。
白禾蹙着眉想了想,不解的摇头。
刚杀完不少人的陆烬轩沉默。
白禾犹犹豫豫,眼睛往他腹部上瞟,“皇上……的伤?”
“没事,治好了。”陆烬轩含糊其辞。
“那个是什么?”白禾指着其腰间的东西好奇问。
“火药.枪。”陆烬轩一挑眉,把枪拿在手里,掰开机关,拨动转筒演示说,“转轮手枪,这把六法子弹,我已经打光了。”
他用枪杀了五个人,第一发是在远处鸣枪示警。可惜这个时代启国认识枪的人不多,它并不能有效震慑冲突双方。
之后他将没有子弹的枪放到白禾手里暂存,作为军人他十分清楚,不能将一把高能武器交到一个不懂如何使用的人手里,因为他们可能错误击发,误杀他人甚至他们自己。
陆烬轩见白禾面露好奇,索性将这把不具杀伤力的枪重新递给白禾。
“跟着我,现在我身边最安全。”帝国之剑,传奇元帅陆烬轩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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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
2.陆哥拿的就是左轮,很经典的款,现在都有人用。百度百科摘抄:左轮手枪的转轮设计早于1718年燧石枪(flintlock)时代,1835年美国人柯尔特改进前人的设计,获得英美两国的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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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
碍于皇帝在同侍君亲密说话,不便第一时间上来觐见的凌大人差点单膝跪下,好在他记得自己腰间挂着北镇抚司的腰牌, 跪不得, 一跪就把皇帝身份暴露了。
“爷。”
在边上竖着耳朵偷听的官差们心里咯噔一下。
能让北镇抚司的大爷们喊爷的得是啥人啊?
莫非是……司礼监里的大太监!
这年头,太监长这么英挺……不对啊!这位爷他有胡子啊!倒是那个叫福禄的面白无须, 瞅着像太监。
陆烬轩轻轻哼笑了声, 将手伸到白禾跟前。
这是一个取东西的姿势, 白禾现在手里只有一样东西。
他瞄了眼,迟疑着把枪放到陆烬轩手里。
陆烬轩右手握住枪, 拉下击锤, 迅速抬起枪口顶在凌云额头上。
“认识手枪吗?”陆烬轩拿枪用力去顶凌云, 迫使他抬起头注视自己。
浓烈的硝烟味从陆烬轩手上传来, 仿佛混着血的味道, 凌云惊怔到不敢乱动, 冷汗刷地一下淌下来。
“看来是认识。”
谁能不认识?!
这东西刚刚杀死了五个土匪!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还没咽气的土匪。
押银官差深怕出事牵扯到自己头上,不由上前两步。福禄立刻拦到官差前方做驱赶的手势。
白禾亦颇为震惊,目光落到凌云脸上。
是凌大人做错了什么?
“侍卫在宫里做事,他们不懂, 你镇抚司也不懂?和朝廷押运的队伍一起走,不知道遭受劫匪、敌袭的概率和危险性会增加?!”陆烬轩提高了音量,语中含怒,“你为什么不提醒小白?”
凌云的心猛然发沉,单膝跪下,深深埋下头。
指挥使这般一跪,余下三个锦衣卫便也跟着跪, 泥水污染了他们的衣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如同丧家之犬。
在边上默默确认活口、搬尸体的侍卫们脑子里的弦猛地一绷,熟练的齐刷刷跪下来。
官差们左右一瞄,好家伙!他们也慌忙跪下来。
“属下失职,请爷责罚!”凌云无可辩驳,只有认罚。
“嗤。”陆烬轩嗤笑,却话锋陡转,“那边有几个活口,去审。上刑审。”
凌云讶然仰起头望眼他,又把头垂下,“是!”
陆烬轩转身,对跪着的众人说:“都起来。我姓白,是聂州钦差,他们都能证明我的身份。你们押运的钱是我接收还是给聂州地方官员?”
白禾在旁小声提示:“内阁发文拨的赈灾款,自当是交付到赈灾钦差手里。”
所有人都跪着的场景里,唯有白禾能站在陆烬轩身边。
这种“鹤立鸡群”便是一种“特权”,是腐蚀白禾的糖衣炮弹之一。
白禾俯视着所有人跪在帝王面前,低下他们的头颅,接受君主的责问——他前世从未得到的威风,或者说权利。
官差不敢立刻起身,见福禄给爬起来给他们打手势才跟着起身。
至于跪习惯了的侍卫们已经顺畅的站起来继续搬尸体了。
“是要交给聂州巡抚。”官差毕恭毕敬说,“不过这还没到聂州地界,按规矩我们得把银子押到聂州,拿了巡抚和地方藩台衙门的回文才能回京复命。”
经过锦衣卫认罚这一跪,谁还猜不到陆烬轩的身份?官差们瞄向白禾的目光都带着惊恐。陆烬轩的身份必定贵不可言,那能够站在他身边的小公子哪里能是一般的官家公子?
这位小公子可是遇到劫匪,险些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事了啊!
原来户部这一趟让他们押的镖不光是官银,还有这位小公子呢!
陆烬轩点点头,手指隘口方向说,“前面有两具尸体,衣服和你们一样。”
官差们呼吸一窒,倒没有太意外。他们给朝廷押解东西,并不比民间镖局走镖更安全。听闻同僚噩耗,他们只能叹一句生死有命,然后派几个人去收尸。
公务在身,尸体只能就地掩埋,其他人收敛死者的遗物带回京城交还家属。
四个锦衣卫从侍卫手里接下仍活着的土匪,把人拖远了,扔到路边再摘掉他们嘴里堵嘴的衣服——侍卫们在陆烬轩手下养成了逮人堵嘴的习惯。
论起严刑逼供,锦衣卫的技术在启国可谓首屈一指。没一会儿,隔着不远便传出凄厉的惨叫和严厉的拷问声。
白禾眼睫一颤。
其他人仅仅是侧目瞧了一眼,便各自该干嘛继续干嘛。
陆烬轩回身低头注视白禾,“害怕吗?”
白禾低着头不看他,伸手去抓他衣服,“哥哥,去车上坐。”
这一声“哥哥”喊得陆烬轩浑身一僵,旋即扬起无奈的笑,“嗯。”
陆烬轩的衣裤同样溅了泥水,甚至是血。但他上车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他将脏污的泥水带上了豪华精美的马车,弄脏了皇家座驾。
白禾屏退了跟随上前的福禄,跟着爬上马车。
马车有点高,陆烬轩一抬腿就能跨上去,白禾却不行。他扒拉着车厢边沿,踮起脚往上爬。陆烬轩坐下后一回头就看见他这模样,便探身出来,双手夹住白禾腋下,一把将人提溜起来。
白禾:“……”
白禾在另一面厢壁前坐下,迫不及待向陆烬轩说:“这些日子京里发生许多事。先是大皇子虚十生辰,按宫规祖制办了生辰宴,宴上……”
白禾稍作停顿,望着陆烬轩的脸,他忽地就有些羞于启齿。
“嗯?”陆烬轩并没有干坐着听他说话,一坐下就开始翻动座位下的箱屉,取出手帕,拿茶水浸湿了擦手。转轮式手枪由于击发方式,其后坐力大,响声大,硝烟反应也大,残留在手上的火药味重。
硝烟的味道令陆烬轩有瞬间失神,仿佛回到了帝国,回到了战场。
“出了点意外,不过事已了结。”白禾咬唇说道,“有人构陷我与康王妃的妹妹共处一室,欲诬陷我与她私通。我故意自伤,反诬她为刺客。最终经罗阁老调和,康王妃主动认下陷害妹妹的罪,以化解康王府行刺罪名。事后康王妃在王府被逼自裁,康王纳其妹续弦。”
白禾将这件事排在第一位说出来,其中隐藏着他自己尚未意识到的试探。
陆烬轩对此将作何反应?
“嗯?做得不错。”陆烬轩看向他,“罗阁老维护你了吗?”
白禾蹙着眉说:“大抵是的。起初他们要让刑部查,刑部尚书多有推脱,我命令锦衣卫拿人,康王多有阻拦。直到罗阁老赶来。”
“哼。”陆烬轩哼笑,“是好消息啊。罗阁老认可了我们的交易。”
白禾踟蹰稍许,仍是开口说:“案子虽没法查下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构陷我的绝非是康王妃。王妃一力担下罪责,却连第二日都没活到,锦衣卫呈报,当晚她就被灌了毒酒。转头康王便迎娶她妹妹,请立她为妃。”
他想说康王薄情,想说贺小姐踩着她姐姐的尸骨上位。
他在不安、疑惑,他与陆烬轩会落到这般地步吗?
陆烬轩会是与康王一般薄情寡性的人吗?
陆烬轩没听出白禾话语里藏着的不安,“啧,渣男。”
陆烬轩与白禾的思维有着天堑鸿沟,白禾吞下了几乎涌到嘴边的话,转而说起重要的事,“公冶启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雪花散与他无关,确是搜宫那日他从德妃宫中搜到的。朝臣廷推原副使梁丘为都指挥使。此人是公冶启心腹旧部,但在代管侍卫司期间主动肃清其他旧部,协助镇抚司查案。”
“对雪花散的追查亦有了结果。德妃宫里的雪花散来自容妃。容妃母家在南方经商,几乎独揽一省雪花散生意。京中有容家药铺分号,其中售卖雪花散。”
陆烬轩挑眉:“不意外。看御医和大公公对雪花散的态度就知道这东西不该轻易出现在皇宫。权势地位越高的人才越能轻易把违禁品带进来。”
白禾顿了下,“兰妃的孩子……公冶启尚未招认。但那孩子恐确非龙嗣,我稍作试探,兰妃就失了分寸。当时元总管在场,可作证。”
“嗯。”陆烬轩擦完手,又拿出一块干净手帕擦起枪。于是显得他颇有些漫不经心。
白禾讲完这些,最后才说到户部提出的改革之事。“还有一事。户部上疏,提出一税赋改制法。”
他简述了从户部了解到的改革方案,说完便接着讲他特意去询问白父,从对方那所得到的意见,然后就听见了陆烬轩漫不经心的声音。
“哦,改良主义啊……”陆烬轩头也不抬,“你父亲分析得有道理,不愧是户部官员,挺专业的。”
白禾听得心里膈应,他不喜欢听陆烬轩夸白禾的父亲。
“我拿皇……你的名义诓骗他,他以为可借着我攀龙附凤,急不可耐向你投诚效忠,才这般说。”白禾身体向前倾了倾,“户部所陈……究竟是否可为?”
陆烬轩放下枪,注视向白禾。
“你想推行这政策吗?”他问道。
白禾并未察觉到陆烬轩的严肃与拷问,只当同过去的教导一样,他诚实摇头,“我不敢信他们任何一人的话。户部的、内阁的、我父亲的。父亲甚至说那姓宋的小官是清流一派选定的傀儡、替死鬼。邓公公背后对我说了些挑拨之言,欲使我与元总管等人生嫌隙。而元总管……是他劝说户部拨赈灾银,安排我随押银队伍来聂州。他是故意害我么?”
白禾又摇头,“我不明白,我是什么身份,司礼监大太监害我能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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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禾:“?”
“这只是我的推测。”陆烬轩笑得极其自信,“如果是我来安排行程,我绝对不会把你安排在押运队伍里。也不会这样安排侍卫。我会把侍卫分成两队, 一队明着护卫, 一队掩盖身份暗中保护。皇宫侍卫没这种概念,毕竟一直养在宫里, 早晚养废。”
他嘲讽的是帝国的皇家护卫队, 一群因为过于接近皇室贵族而被养废了的废物。
“镇抚司锦衣卫干情报的活, 免不了对他们期待较高。遗憾的是他们也没达到我心中的标准。”陆烬轩解释说,“不一定是有人要害你。也许真的只是他们没考虑到。”
白禾不懂。分明是陆烬轩先以恶意揣测他人, 为什么现在他能用轻飘飘的语气去为人开脱呢?
“小白, 有时候我们不需要真相, 因为我们需要的只是借用它的名义去达成其他目的。但有时候, 我们必须谨慎。获取情报时, 必须要求即时性、真实性。尤其在战场上, 错误情报的误导可能导致战局逆转。而一场溃败将付出几千、几万人的生命代价。”陆元帅说。
白禾不置可否。
他的眼界格局局限在皇宫之中, 坐着皇帝的龙椅,名义上坐拥天下,实则连皇宫大门都没迈出过。
情报是什么?
他不懂。
陆烬轩的精神力笼罩在四周,他一边警戒着, 一边建起精神力屏障防止窥听。
“我不是经济专家,并不比你父亲,或者户部大臣懂更多。你可以去学习,自己去做判断。小白,我说句难听的。”陆烬轩叹了口气,“这是你们的国家,它变得好或不好都由你们去治理、决定。不要过于依赖我, 我只是一个过客,哪怕灭国,我不会为它负任何责任。”
白禾心里霎时涌出一股冲动:我呢?我也是无足轻重的么?
“怎么这个表情?”陆烬轩低笑着,用玩笑的语气逗弄他。
“你不是启国人。”白禾直视着他。
“是。我好像从来没有遮掩,我是外……番邦人。”
白禾垂下眼。缩在袖中手指紧紧掐住掌心。他的目光移向被他随手扔在车厢内的刀上。
陆烬轩再次提醒了他。
陆烬轩终有一日会离开。
弃他而去。
既是如此,思考信任与背叛有什么意义?
他在陆烬轩心中一定是不重要的,就如同启国江山之于对方。
他今生在白禾身上还魂,究竟有什么意义?他活着,倒不如让另一个白禾活下去。
对方有壮志未酬,他却心如槁木。
陆烬轩离开,他独自一人如何在皇宫里生存?他会重蹈前世覆辙吗?
他斗得过如今的内阁么?
他……他愿意舍弃一切,离开皇宫么……
“你不确定谁可信,我可以帮你梳理。”陆烬轩在“可以”二字上加重音,“你先回答我,你是想让启国变得更好,还是让人民……百姓更好?”
白禾不理解,“国富民强、海晏河清,为何两者取一?”
陆烬轩:“?”
海晏河清是什么?
陆烬轩嗤笑,“国家和民众,你们的朝廷与百姓不可能同时好。如果你希望维护统治,延长大启王朝的寿命,可以试着推行改革。收税是国家主权,加强税收权力,增加中央对地方税收的支配权意味着增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简单说,是加强集权。你父亲的分析从政治和经济角度都具有参考价值。”
已经给白父上过一次眼药的白禾只能默然。
他万没想到陆烬轩竟会如此赏识白煜。
一个卖子求荣,汲汲营营的小官!
“统一征收货币,执行得好,确实能大幅增加中央收入。国库补了亏空,朝廷有了更多钱支配,对启国的统治来说利大于弊。”
白禾不由得问:“那弊端真如我父亲所言?难道不是朝廷富有了,便可更好造福百姓?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国若亡了,百姓岂会更好?国破家亡,战乱四起,谁又能过得好?”
他的一切认识来自于书本与朝会议政。圣贤书写“民贵君轻”,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白禾读过许多书,把各种大道理读进脑子里,却永远不知道一件宛如真理的事。
陆烬轩低笑道:“小白,我说的百姓是被统治的人。他们位于社会底层,永远受上层剥削。在启国,就是农民,聂州的灾民。无论统治阶级怎么规训洗脑,只要压迫存在,愤怒就会存在。当矛盾积累到极点,人活不下去了,他们就会反抗。反抗的方式不少,暴力是最直接有效的。”
他的目光瞟向车窗,掀起车帘,放开精神力屏障,让锦衣卫拷打土匪的动静,那一声声饱含愤怒又不屈的惨叫传进来。
“听见没?他们就是反抗者。”
白禾愣住了。
“至少是反对朝廷的人。他们敢袭击朝廷车队。”陆烬轩转回头,发现白禾的神色十分不好。
他几乎看不到血色的脸上,是愕然与不满。
陆烬轩皱起眉,怀疑自己看错了。
白禾眼里露出的是不是愤怒?
陆烬轩转念一想又释然了。
白禾是要掌握启国最高权力——皇权的人,那就是最大的封建大地主,白禾当然该为反对他们统治的人感到愤怒。
位置决定立场。
就像陆烬轩身为元帅,代表着帝国军方势力,他从来不能与帝国皇室其乐融融。或者说,皇室是军方与政府必须打压的共同敌人。
至于人民?
抱歉,军官的升迁取决于军功、背景、派系等等,唯独与民众无关。
于是陆元帅又笑了,笑不达眼底。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禾确认的问道:“这般改制,对黎民百姓有多不好?”
车帘重新落下,遮住了窗外的风景,亦隔绝了内外声音。
“在一个国家内部,三种资源是有上限的。人口、粮食、钱。人和粮食不用说,钱……启国政策银本位,金属银的储量有限,而且经过开采、冶炼、流通等,中间每个环节都有损耗。归根结底是土地资源有限。”陆烬轩说,“民众把粮食换成银,再交给政府,如果政府不做干预,粮价、不同货币的兑换比值一定会波动。其中产生的差价对民众就是一层剥削。”
白煜的分析条理清晰,基本已经说透了这套所谓改革的利与弊。陆烬轩并不比当了几年户部官的白大人更懂经济,行政问题上亦然。
且如白煜所说,他一个六品官能懂的道理,整个朝野上下,真就没第二个人懂吗?
当然不可能。
多少大官想得到的东西,最终轮到比六品主事官更低微的宋副史首先提出,为什么?
因为深度参与治国的官僚们最明白,这些改革说得好听极了,实际是加深对百姓的盘剥。他们熟读史书,自然知道一句话:官逼民反。
改革变法,触动利益集团利益遭受的只是变法阻力,可一旦政策失控,激起民怨,致农民起义,那是要动摇朝廷根基的!
“内阁那份将关于雪花散票拟呢?”白禾转而道,“你往京中的回复说先压着不管。”
“内阁打算把雪花散卖给谁?”
“雪花散价格昂贵,普通百姓买不起。自是卖给商人富户。”
“有钱人的钱是从哪来的?”
白禾被问住了。他对钱压根没有现实概念,毕竟他连上街买东西都不会。
“上层剥削下层,有钱人的财富当然是从其他人那里剥削来的。”
这话太难听,白禾下意识反驳,张开口却一个字说不出。
说是从先祖亲人手里继承来的?
说是凭自身努力,白手起家挣来的?
“我以前听财……听我国的户部大臣说,如果向富人增加征税,富人一定会把这些负担向下转嫁。比如提高商品价格。你觉得有钱人花钱买了昂贵雪花散之后会怎么做?”陆烬轩自问自答,“他们会加倍从百姓身上赚回来。”
军方自然不关心民生物价,但陆烬轩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元帅不需要考虑经济与政治的关系,白禾如果要做大官,乃至于启国最高掌权人,他却应当去了解。
白禾说:“内阁亦有提到将雪花散卖与海外番邦。”
“假设外国人真的买雪花散,少量交易好说,如果是大量交易,大量白银从国外流入启国,会引发输入……”陆烬轩看着白禾,半道改口说,“银变多了,它就不稀有不值钱了。‘钱’变得不值钱,白银贬值,所有人手里的财富蒸发。结果钱变少了。”
“如此说,两项举措皆不可行?”白禾紧蹙着眉问。
“不对。”陆烬轩拿起枪,握在手里摩挲,“看你站在什么立场,需要达到什么目的。”
就如他一开始所问,是要为大启王朝续命?还是为百姓考虑?
“我支持雪花散官营。目的不是赚钱,是管控。不过以启国财政大概付不起管理成本。等锦衣卫调查结束,我建议直接颁布法令,全国范围禁止生产销售,端了现有的雪花散产业。对涉及到的商人、官员施加高额罚款,给国库创收。”陆元搞起政治来,可比政客粗暴得多。
主打一个抢钱。
他基本不遮掩政策的掠夺性,连粉饰之辞都懒得编。
“白禾,好好想想你要走的路,认清你的立场。”陆烬轩深深注视着他,郑重且认真,“我见过的官僚,嘴上说着各自好听的主义,心里全是赚钱。包括我,我们都是道德真空——我们没有道德。因为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我的立场就是怎么让我拥有更多权力,让跟我捆绑的利益集团得到好处。然后基于立场,做出每一次的决策。”
权利、政治动物的眼中,道德、公平、正义?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对帝国的官僚资本而言,最首要的是个人或利益集团的利益。国家利益其次,民众利益没关系。除了权力来源于选票的政客,谁会关心民众呢?
其实政客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有选票本身。
白禾陷入了长久沉默。
大臣和大太监布置在他眼前的迷雾被陆烬轩拂去,他却没有看见一片清明的天地,反而在眼前弥漫起了新的迷雾。
这一场雾深而暗,笼罩着他仿佛无穷无尽,永不见天日。
陆烬轩的每一句话皆如利剑,深深扎进白禾心里,无情地刺穿、撕破了王朝的遮羞布。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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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1.更正,“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法国·孟德斯鸠。
2.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元代·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第72章
陆烬轩明明是帝国之剑, 帝国军元帅,是从战场的炮火及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军人,为什么能对民众冷漠至此?
他既然不在乎帝国人, 又为什么愿意上战场, 为帝国、帝国人拼命呢?
少不更事的白禾读不懂陆元帅。他被政治的现实与残酷围剿得窒息而无措。
“我不知道。”白禾蜷起手,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 “我……”
“没关系。直到我离开以前, 你一直有时间做决定。”陆烬轩拉起他的手, 把枪放进他手里。
白禾不会知道,陆烬轩嘴上说着没关系, 其实这是一个陷阱提问。
在帝国政坛, 在利益之前, 陆元帅是道德真空, 然而作为这颗星球的过客, 他希望白禾是个有底线的人。
陆元帅不会将至高的权力亲手交到一个毫无底线的人手里。一旦白禾做出了选择, 陆烬轩就会去审视他的选择、立场, 将权衡自己应该交给对方多少权力。
在这里,他不是必须维护任何一方的利益。
白禾被陆烬轩领下车,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正在严刑拷打匪寇的锦衣卫处。
经过一番搏杀,土匪身上本就负伤, 血与泥水混在一起,糊在脸上、衣服上。锦衣卫扒了他们的外衣,用马鞭狠狠鞭笞,一道道新的伤口绽开。离近了,这一幕更显狰狞、血腥。
“招不招?!”
“说!你们头目是谁?”
“同伙在哪?”
每鞭笞一鞭,锦衣卫便提出一个问题。
一声声鞭子破风声、拷问声传入其他人耳里。
侍卫们目不斜视,继续搬尸挖坑。官差这边除了派去给同僚收尸的, 其他人围守在银车边,遥遥望着这场刑讯逼供,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不忍。
白禾脚步稍停。
陆烬轩说这些匪寇是反抗者。
被层层盘剥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
当脱离对前世反叛军的怨怒,白禾怯步了。
那一鞭鞭仿佛抽打在他身上,单是看着就感觉到烈火灼心的疼痛。
“狗、狗官!呸——!”土匪艰难地抬起头,看见走近自己的高大男子,攒足了劲向他啐唾沫。
陆烬轩面不改色挡住白禾,看向凌云,“审出什么了?”
“回爷,这人嘴硬还不肯招,其他人倒招了。”凌云道,“他们是清风寨的,大当家叫黑豹子。寨子在二十里外的曲盘山上。”
“呸!一群软骨头!一顿鞭子就什么都吐了!”被凌云评价为嘴硬的人连自己人都骂。
白禾觉得此人声音熟悉,似乎就是他在土匪们有所退却时号召众人杀狗官。
白禾仔细瞧去,泥土与血迹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其眼中满是恨意。
“还有什么?”陆烬轩目光扫过另外两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土匪。
凌云看眼自己的手下,锦衣卫纷纷摇头。
“把那两人抬上马车,治治伤。”陆烬轩向凌云伸出手。
凌云微怔,双手捧鞭奉上。
福禄弓着身凑上来道:“爷,马车是公子的。”
陆烬轩斜睨他一眼,“不然呢?他们都快死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干脆打死了扔路边?还是让他们跑着跟我们走?”
“奴婢不敢!”福禄啪地跪下认错。
陆烬轩又睨他一眼,福禄咕噜爬起来,和锦衣卫一起搬人。
凌云留在原地押着唯一不肯招供的土匪。
“假惺惺!我们不怕死!别想用假慈假悲那套骗我!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陆烬轩挽起马鞭,用鞭尾挑起土匪下巴,迫使他昂起脸。“有骨气。我一向钦佩你这样的人。”
他嘴里说着钦佩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极具侮辱性。
白禾控制不住抓住他衣服,贴近他轻唤:“哥哥……”
陆烬轩回首瞧来。
白禾咬住下唇。
陆烬轩转了回去,抬手扬鞭,破空声中鞭尾狠狠抽在土匪身侧地上,溅起的泥与水甚至糊到凌云身上。
所有人被这动静惊了一下,悄摸着投来视线。
“打啊!有本事打死我!”土匪发出癫狂的笑,“别以为我会怕!哈哈哈,狗官!”
陆烬轩回以冷笑,抽空叮嘱:“小白,站开一点。”
说罢他将鞭子套上土匪脖子绕了两圈,用力一拽把人提了起来,扯近自己。
土匪双腕被捆缚着,只能如死狗一样被拖拽起来。
“比你骨头更硬的我见过更多。”陆烬轩居高临下俯视对方,眼里噙着冷光,嘴角勾着冷笑,“知道他们的结局吗?”
土匪被鞭子扯拽得几近窒息,大脑极度缺氧下听见一道满含恶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恶鬼的低语。
“在我手下,没人能坚持不开口。”
陆烬轩拽着人大步走向押银车,一个眼神便逼退守卫官银的官差,手上松力,予以土匪喘息。
“咳……咳咳!”土匪大口大口吸气,结果呛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陆烬轩快速观察车上的箱子,单手按住箱盖,猛力掀起,箱上的封条被扯裂,箱盖掀开,露出一层层整齐码放银光熠熠的银子。
“认识吗?”陆烬轩拎住土匪把人往箱子口一扔,让人一头栽向箱子,脸磕在大锭大锭的银子上。
土匪晕晕乎乎,缺氧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
“抢劫?你们抢的是给聂州灾民的救命钱!没了这批钱,聂州每死一个灾民,人命就算在你们头上!给灾民送钱救命的我们是狗官,那你们是什么?”陆烬轩语气铿锵,字字如刀。
“是猪狗不如。”白禾跟上来道。
凌云附和:“朝廷在赈灾救人,你等刁民却要劫赈灾银,那些因你们等不到赈银买粮而活活饿死的怨魂得日日夜夜缠着你们。”
官差们亦觉得讽刺,所以没有阻拦陆烬轩撕封条揭箱的违规之举。
反正他们也拦不住,锦衣卫都乖乖听人训呢,哪有他们说话的份?
“我呸!”这土匪着实硬气,到如此地步仍坚持与朝廷作对,凭本能辩解,“说得好听!哪一年灾荒朝廷没发赈灾银?可结果呢?层层盘剥,最后到咱们老百姓手里的只有一碗飘着几颗米的水!连粥都不能算!这钱还不如让兄弟们拿了直接去分给灾民!”
“分给灾民?”陆烬轩把人拽回地上,“你们不是灾民吗?不是因为今年水灾,失去家园没饭吃才这样?”
没有受过反侦训练的土匪愣了。
陆烬轩弯腰靠近,高大的身材如此居高临下,带给对方极大的压迫感。“你们不是灾民,是有预谋有组织的反抗朝廷。”
“土匪”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说!是谁在组织你们?给你们提供武器,谋划在官道上埋伏朝廷车队?”陆烬轩目光掠过匪徒尸体散落的,形制统一的大砍刀。
从一开始,这群人就暴露了一切。只是无论官差、锦衣卫都没在意,没人关心匪寇们口中骂了什么,不在意他们抢到官银后要去分给“灾民”。
白禾惊怒环视在场每一个人。
若是预谋埋伏,或是朝中,或是车队里,必有人与这群匪寇勾结,传递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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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白禾误会了陆烬轩口中有预谋的含义, 搁这疑神疑鬼,除了陆烬轩他看谁都像“坏人”。
那疑似假土匪真叛贼的人果真够嘴硬,辩称砍刀是山寨的铁匠打的, 所以都长一个模样。
出乎意料的是, 陆烬轩没有继续审讯,而是决定把人放了。
“回去告诉你们首领, 几天后我会去拜访他。”陆烬轩按着这人的肩, 随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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