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正对大门的是一面几乎顶到房梁的黑色木墙, 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金色的名字, 顶上的已经掉漆暗淡,最下方的还清晰如新, 这是八泽的族谱。
族谱下方,牌位层层叠叠, 几乎堆砌到屋顶,两人对照着族谱细细打量。
最顶端用料考究的牌位数量稀少,刻着历代长老的尊号;中间那层牌位稍小,男性的名字依辈分排列;而靠近地面的那层最简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每层牌位新旧程度差异很大, 有些布满灰尘,而有些却像是刚放上去不久。
夏油杰蹲下去拂过其中一个,那个牌位用料粗糙,刻痕浅淡敷衍,划着‘早稻’二字。
他心里一沉,想起那个火光的草垛。
“那群老棺材瓤子!”五条悟骂了一声:“这事和他们脱不了干系!杰,你刚刚拉老子干嘛?咱们就该把他们绑起来打一顿问清楚!”
“动了他们,其他的村民恐怕不会配合。”夏油杰莫名觉得很疲惫,提不起什么精神。
他话音刚落,供桌厚重的绒布下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啜泣声。
五条悟做了个口型,夏油杰一怔,怎么会是她?他弯腰轻轻掀开了绒布一角。
昏暗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小樱花泪痕交错的脸上满是惊恐,一颗糖果孤零零地滚在脚边。
看到夏油杰的脸,她像是找到了救星,“哇”的一声哭出来。夏油杰连忙将她抱出来,小女孩浑身冰凉,抖得厉害。
“你怎么在这?外面这么黑,多危险!
小樱花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阿、阿妈不让……不让在家里过、过夜……说…说……”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她哭得更凶了:“哥、哥哥……早稻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早稻姐姐怎么会出事呢?别瞎想。”
“骗人!”小樱花激动起来,指着下放:“我、我看到!牌子!就在……就在那、那里!”
“可、可是……早稻姐姐的爸爸……没、没有好起来……阿妈说、说……
“……骗人……都是骗子……”
五条悟突然蹲下去,目光锐利地扫过小樱花。他动作快得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一把掀开了她右腿的裤脚。
夏油杰瞳孔骤缩。
小女孩的小腿从脚踝往上,皮肤呈现出骇人的灰白色,越往上石化的痕迹越深,靠近膝盖处已完全失去血肉的质感,只剩粗糙的石纹。
石头?活人的腿怎么会是石头?
夏油杰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是茫然的。
五条悟地平静问她:“喂,小鬼,你的腿,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小樱花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似懂非懂地回答:“不、不知道……阿妈说是、是神的恩赐、赐……离神……更近了……
“神的恩赐?”五条悟嗤笑一:“离哪个神更近?那个‘子安大人’?”
小樱花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长老、长老爷爷说……长老是离、离神最近的、的人……他们……快要…快要回去的时候……会、会举行火祭,把自己……送回神明身边……”她努力回忆着听来的话:“今年村里已、已经……有很多场、场祭祀了……”
夏油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窜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小樱花,除了长老,今年村里……还举行过别的祭祀吗?像今天那样的?”
小樱花想了想,点点头:“嗯,有……阿妈他、他们说……是对神的、供养、养……”
供养?夏油杰心脏停跳两秒,他想起美和女士口中江户时代那个「以命换命」的契约,显然如今的咒灵已强到无需遵守。
它虔诚的信徒怎会责怪神明不再回应祈愿?他们只会更虔诚地相信,是神明牺牲了太多伟力,需要更多“滋养”才能从虚弱中苏醒。
那被烧死的是谁?是早稻,千千万万个早稻被汲取最后一滴价值后,又被当作燃料投入火海。
他们恐惧早稻像报告上的那些女子一样,日益失去神智,挥刀向那些日日吸食她们精血的蛆虫。所以抢前先一步,榨干了她。小樱花被赶出来家门,想来也是同样的原因。
夏油杰死死咬住后槽牙,压下暴涨的毁灭欲,让自己克制住,不再一遍遍回忆广场中央那个伶仃的草垛。他维持着脸上摇摇欲坠的笑容,捡起了桌底的糖果,剥开塞给小樱花,将她偷偷送回了家。
两人沿着村后荒草淹没的小径往西山上走。夜色深沉,月光被越来越浓的雾气遮挡,能见度越来越低。
“喂,杰,”五条悟的声音在浓雾中有些飘忽:“感觉到了吗?”
夏油杰低低应了一声。
越往山上走,空气中的咒力就越浓,它和村落里的一样,丝丝缕缕遍布了山林。
“大规模的以命换命。”他的声音冷得彻骨:“这里爆发过什么,流感?瘟疫?或者其他要命的玩意?那些新牌位,男的女的都有,但最底层新添的明显更多。”他顿了顿,毫不掩饰的厌恶地说:“用女人的命换男人的命?或者换更多‘合格’的命?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还有那个小男孩,他也是祭品。”五条悟突然对他说:“很多人身上都有同一种咒力残秽,但从程度来看他和小樱花是同一种状况。”
夏油杰的喉结突然剧烈滚动,声音也有些干涩:“他是早稻的弟弟。”
一股风从背后吹来,含义透过鼓起的衣摆攀到肩脊,夏油杰求救般对五条悟说:“是早稻的爸爸没有好起来,他们又献祭了一个孩子……对吗?”
这句话说的半信半疑,摇摆极了,连他自己都不信。
五条悟沉默着牵起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滚烫的温度从手心传来。
浓雾越来越重,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四周死寂一片,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两人踩在湿滑落叶上的脚步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五条悟忽然停下了脚步:“前面有东西。”
夏油杰凝神望去,浓雾深处影影绰绰,似乎矗立着无数高大的黑影。它们排列凌乱,像对弈一半的国际象棋,静静伫立在浓雾之中。
两人谨慎靠近,随着距离拉近,那些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是些草垛。
和白天祭祀广场上用来焚烧的草垛一模一样,但眼前的这些显然更加精心。秸秆捆扎得异常紧密整齐,大小几乎完全一致,放在这里便如同是在等待什么人来检阅。
“这就是那群老头藏在山上的东西?”五条悟墨镜下滑,露出那双在浓雾中璀璨的眼瞳。
夏油杰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得加速,他走到最近的一个草垛面前伸出手,绕着它走了一圈。
草垛捆扎得严丝合缝,找不到什么缺口。夏油杰没过多犹豫,五指并拢,猛地刺入其中。
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响起后,坚韧的秸秆被轻易破开。
夏油杰僵住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楚了草垛内部。那里塞的不是什么稻草,紧密的秸秆中心包裹着一个僵硬的人形。
一尊嘴巴大张,无声尖叫的少女石像,被雕刻成一个扭曲的跪拜姿势。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头颅低垂,像跪在行刑的铡刀下。
夏油杰猛地抽回手,指尖仿佛被冰冷的石头灼伤,让他趔趄了几步。
“悟……”他迷茫地下意识呼唤。
五条悟站在他的身边,墨镜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挂在了领口上,那双苍蓝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草垛中那尊狰狞的石像,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杀意。
“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看来这就是那些‘被水卷走的少女’真正的归处了。”
夏油杰不愿意这么想, 也不甘心这么认为。
“归处”是带着安宁意味的两个字,是归冢、归途、归乡。漂泊的灵魂哪怕睡在土里,也合该被春天消融,而不是被永恒地砌成扭曲痛苦的姿态, 供千千万人围观跪地的模样。
他不甘心地问五条悟:“她们还有救吗?”
六眼是世界上最精密、最先进的仪器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但五条悟平静的摇了头。
夏油杰头也不回地继续往浓雾更深处走去。
雾气漫天, 四面八方像被人擓出几罐子白颜料胡乱涂抹般茫茫如洗。
无数咒灵在夏油杰的指令下撞进雾海, 他们随着感应不断变化方向。碎石锋利, 时不时硌痛鞋尖。五条悟跟着他没有说话, 他总是意料之外又非比寻常的体贴, 每次都只在夏油杰即将踩空时稳稳一拽。
五条悟集中注意, 大脑飞速运转。六眼视野里不是清晰的图像,而是类似红外热像仪扫描似的色块,这些色块的数据在大脑的分析下曝露无疑, 他抓住夏油杰冰凉的手, 锚定一个方向而去。
没有人会相信,一座被不计其数善男信女供奉朝拜过的寺庙, 夜晚会如同森罗地狱。
横梁之上, 无数崭新红绸垂挂如瀑,鲜血干透的暗红字迹扭扭歪歪, 偶尔间杂几缕陈年老布,被风吹起、吹散、吹落。
循着庙壁上两排昏暗的松油灯望进去, 穿过层层叠叠红绸帷幕,夏油杰与大殿中央那座巨大的子安地藏像对视。
祂盘膝而坐,膝上趴伏着一个石雕婴儿,身后扎双髻的提灯童子微微探头,打下的阴影盖住地藏膝上施印的右手。
明明除非挨到鼻尖否则很难闻到, 可夏油杰偏生觉着一股浓烈的酸腐与血腥,犹如溃烂脓包般的恶臭,蛮横地霸占了他的鼻腔。耳边传来阵阵嗡鸣,像盘飞的蚊子在身旁打转。眼前阵阵发黑,勉力抬起的手掌翘起又放下。
五条悟似乎说了什么,夏油杰没有听清。紧接着,一股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贯彻庙宇,半边石柱塌陷,偌大的地藏像崩裂成细小石块,一只眼睛溅落在夏油杰脚边。
“杰——!”
五条悟焦急大喊,一道裂缝飞速显现,将夏油杰吞掉后又迅疾凝成一个光点,待五条悟扑上去时已然消失不见。
“杰!可恶!”五条悟骂了声。
六眼视野里,整座子安庙像被厚厚的污泥裹着,地藏像上的咒力气息更是如同干掉的臭泥巴牢牢扒着,但很显然它不是咒灵的本体。
五条悟本意是销毁这尊立于庙中的佛塑,多多少少可以逼出真身的线索,没想到他的挚友——那么大一只狐狸,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活消失了!
他压下心焦,让自己冷静下去。夏油杰一定还在这个空间里,只是被拖入了某个隐藏的独立领域。那么,进入领域的条件是什么?
从祠堂开始,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杰究竟做了什么是他没有做的吗?
记忆如同高速倒带的胶片,在光速运转的大脑中被一帧帧提取审视。
庙外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这声音如同工地上运作的挖掘机,又像刻意跺步的仪仗队。
一座座石雕踏破庙门,入门后步履如飞。它们有男有女,男人们都是皱纹深刻眼袋低垂的老人,看服制应当就是小樱花口中饲神的长老。然而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都如出一辙的扭曲恐怖——有痛苦挣扎,又诡异的混合着狂热满足。
他们有人赤手空拳,有人握着不知在那方乡野中翻出的钉耙和榔头,乌压压地蜂拥而上。
指尖本能地凝聚咒力,反应过来后五条悟收起架势,直接上脚。
夏油杰比他多做过什么呢?
五条悟一面漫不经心地应付石人的攻势,一面思考。
没有。五条悟迅速排除了祠堂内的行动。夏油杰比他只多摸了牌位、给了小樱花一颗糖、撕了稻草堆。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难道是……刚到八泽分开时的事?他想着,目光渐渐挪到头顶翻飞的红绸上。
小樱花和那个男孩除了部分石化,还有一个共同点——反应迟钝。
据夏油杰转述,小樱花除了慢半拍外勉强还能回答问题,阿树却像个失神的痴儿一样完全没有反应。
失神……慢性失神的话,他们离去的灵魂去了哪儿呢?
五条悟眼神一利,双手交叉挡住石拳,顺着力道飞速后退,后仰着地,扬起地上原本垫供桌用的红布,‘刺啦’撕下一条,咬破手指……
细碎的水汽贴在皮肤上,让夏油杰猛然凝神,视野清晰时,庙宇的轮廓已然消失。
天空是压抑的昏黄,光线均匀得诡异,让人觉得自己住进了一颗老化灯泡里。
河对岸盘踞着一尊巨大的石像,与庙内一般无二,俯瞰着这片死寂的河滩。
夏油杰撑着地面站起来,环顾四周。河滩上影影绰绰,是密密麻麻的灵魂。
那些灵魂机械地捡起一块块灰白色的鹅卵石,颤巍巍地垒叠起来。每个灵魂头顶都悬浮着一串刺目的红色数字,那些数字飞速倒退,每次跳动都压得人心口一抽。
“呜……”
一声压抑的呜咽传来,穿着碎花裙的小女孩就快要将最后一块石头放上塔尖的刹那,河对岸的提灯童子却漂过河面,恶意地将手挥下。
石块滚落一地,女孩头顶数字也随之暴跌。她抽噎两声后再次弯腰,开始重复无意义的堆叠。
夏油杰的指节捏得咯吱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呼之欲出的毁灭欲。
不行,还不是时候,不能冲动!那些灵魂太过脆弱,他必须利用规则,找到安全的破解之法。
少年在魂群中极速扫视,视线骤然定格在一个眼熟的男孩身上,他的轮廓比周围的要更清晰,虽然动作迟缓,但眼神还算灵动。
“阿树?”他试探着叫出名字。
男孩头顶的数字较长,他迟钝地转头,眼里闪烁着亮光:“你是…来、村子里……调查的、人?”
他语速磕绊,但和小樱花相比语意表达得很清楚:“在村里……我还有、意识的时候,听…长老爷爷说过。”
夏油杰应了一声,快步走过来:“你来多久了?这里怎么回事?”
“不清楚……”阿树缓慢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永远堆不好……时间没了、就走过去了…变成它、的一部分……”
他指向对岸的神像,神情有些惊恐。
这时童子再次现身,又一次推倒了将成的石塔。
阿树扯了扯他的裤子,许是因为激动,似乎比刚才流畅了些:“哥哥,能不能解决……那个东西……让我们堆完?”
夏油杰眼睛一亮,裂口女弹飞出去,剪刀寒光闪烁,直扑即将靠岸的石像。
在她快要越过那条墨色的河岸线时,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只能挥舞着剪刀,将过了岸的童子撕碎。
石像散成一股黑烟,还没等两人松口气,浑浊的河水开始向上汇聚,几息之间,一个全新的石质童子便从翻腾的河里长了出来。
新生的童子嘴角扬起恶劣的弧度,朝着河滩上某个即将完成的石塔遥遥一指,叫某个塔主人头顶的数字减半。
裂口女落回身边,夏油杰脸色铁青地将她收回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眸光再次投向那些工蚁般堆叠石头的灵魂。
他蹲下去,随手捡起一块鹅卵石,模仿着他们的动作,试图寻找其中的规则。
灵魂的数量缓慢地减少着,隔一段时间总有那么一两个归零的灵魂,他们会彻底凝固,随后蹒跚地踏入粘稠的河中,最终消失在子安像巨大的底座之下。
堆了倒,倒了再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夏油杰只觉得一股难以再压抑的暴戾在胸口疯狂堆积,马上便要喷发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麻烦?直接轰碎这个领域不行吗?就算灵魂会受伤……
不…不行……冷静…要冷静……
他不禁扭头看向阿树,男孩还在埋头苦堆,他头顶的数字越来越少,但堆石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说话也越来越连贯,时不时捡一些零散的石头放到手边。
夏油杰寻找破绽的同时,全部心神都用来抵抗那种莫名的暴躁,阿树这种变化此时他并未深想。
又一个数字归零了,这次是个中年女人,随着童子招手,她僵硬地转身,一步步迈入死亡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