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劫!”
突兀的,夏油杰笑出的牙尖还没收回去,靠着的壮硕肩膀就抽离开来。
茫然中,脖颈间的冰凉冻的他一哆嗦,干脆利落的一击锁喉将他圈牢,顺着力道被摁在床上。
望着挚友懵懵的眼神,五条悟嘿嘿一下,大掌扣住纤细的脖子微微抬起,将游云抽出来。
余光瞄到通体红黑,线条利落的三节棍,夏油杰眸光突地一凝。
“裂纹?为什么游云的棍柄上都是裂纹?”
游云作为唯一没有被赋予术式,完全凭使用者自身身体素质发挥作用的特级咒具,其本身的材质也称的上一句咒具之最。
见夏油杰好奇,五条悟手腕翻转,将游云迭起递给他。
当初远看还以为是特殊的咒文或纹饰,现在拿在手里,却见游云的棍身爬满了蜿蜒凌乱深浅不一的沟壑,尤其是中间的棍体,更是如同被人用小孩做手工的木锯齿寸寸磨过,表面的红漆剥落,只剩道道不规则的深黑疮疤横亘。
“这个啊,”五条悟摸摸下巴,云淡风轻道:“时空扭转拉不动的那根进度条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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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啊, 时空扭转拉不动的那根进度条呗。”
“时空…扭转?”夏油杰皱着眉头,迟疑的问道。
这太超乎想象了。
五条悟手舞足蹈的讲解:“这个世界被重置过啦,就像是游戏一样,存档然后点击倒退, 或者从头开始了第二周目。”
“换句话说, 我和你, 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物, 都被逆时钟转动了指针, 回到了过去的某一个点, 但事实上我们都曾抵达过未来。”
黑发少年垂眸, 摩挲着并不光滑的棍体若有所思, “所以游云的裂纹是‘未来’产物?为什么它的时间没有倒退?”
“这不奇怪,”五条悟歪站在床边,饶有趣味的拨弄着未被托举的那截棍体, 打了个比方, “就像是玩RPG,因为程序员技术不到位游戏出现了bug, 游戏界面的某些花花草草或者布景并没有随着玩家点击存档而归复原有的指定状态, 而游戏却已经发行,这些细节并不会影响主线推进和玩家体验, 程序员便懒得修复,一直遗留了下来。”
某一天开始, 五条悟知道,这个世界出现了问题。
天空突然垂下了无数虚拟的金色丝线,像是刺破一切晦暗的阳光,天地都被熏的金碧辉煌。
它们破开苍穹,沿着云层的空隙洒下, 犀利平等落在每一个人头上。
五条悟不是例外,甚至身上洋洋洒洒的系满了无数线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若无其事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间浑然不觉的将排布有序的金线织的密密麻麻,如同未来末日科幻片里一切归为数码消失时的场景。
人们身上的咒力犹如被闯入的投影,明明灭灭间,夯实,透明,又夯实。
这美丽神圣的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蛮横的闯入五条悟泛出血丝的眼睛,他一眨不眨的看着一切,全无恐惧,反而诡异的兴奋。
世界在他眼里缺乏秘密,但此刻,有了值得他去他探寻探究的谜底。
夏油杰摩挲游云的指尖停住,他极力控制自己眨眼的频率,不想五条悟察觉分毫。
一直以来,他自以为得天垂爱,有幸窥视到未来的一角,有了撼动命运齿轮的主动权。
但尚未发生过的未来与重启之后的现在有着天壤之别,他不敢去想那些他看到的——血腥、暴力、死亡……残酷的阴影真的曾经笼罩在他们头上。
所以……他看的的并非是预言,而是……
“杰。”
五条悟收起斜倚的脚站直,温热的掌心猛的攥住夏油杰颤动的指尖,游云被陡然施加的力道震的乱晃。
夏油杰浑身一抖,打了个激灵。面上毫无异色,笑着回望向五条悟目光担忧的双眼,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刚刚走神了,游云有点重没拿住。”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又圈住五条悟的手腕找寻,想要勾住他嘴里所谓的线头。
白发少年嘴上说着“哒咩”“非礼”的词语,却伸着手乖乖任他动作。
“只有那一瞬间而已,线早就不见啦。”五条悟眉弓挑着,懒得相信他逞强的鬼话,转而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只有杰的身上还留存着相对浓厚的气息哟,所以杰是一切的枢纽。”
夏油杰圈住手腕的动作蓦地一顿,猛的抬头,“所以是未来的我扭转了时空?!”
逆转时空,颠倒乾坤,何等伟力!
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了句不自量力又愚蠢至极的诳语,有所谓的神明珠玉在前,他怎能狂妄的冒领这篡天的壮举。
“这个老子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可能不是,但杰一定在其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
五条悟一本正经地说,手腕上夏油杰的手还没拿开,像是太过不可置信,指尖与掌心烫的要命。他懒懒的依着动作,转身在床边坐下,安慰自己瞳孔剧颤的挚友,
“老子不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杰会努力让一切归位,给世界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但杰最擅长创造希望了。”
这一下,夏油杰的瞳孔是真的剧烈震颤起来了,他的目光像春日粼粼的湖水,声音发哑的喃喃。
“……悟……”
这样的五条悟,他怎么舍得和他分手,他怎么舍得让他伤心,但他要去做那个恶人了。
他决心将暴力驱赶,让血腥远离。他想要让他可以永远干干净净的坐在一墙之隔的床面上打电动,不必去忧心牵挂所谓挚友的未来。
这一刻起,夏油杰决心做五条悟生命的过客。那个留存在对方记忆里违背誓约,背信弃义,冷酷无情,满嘴谎话的人,做他嘴里偶尔陶侃的“只会骗老子的优等生”。
一切已经发生了,有些必定会降临。太阳冉冉升起,月亮就要坠落。
夏油杰无数次痛恨自己的傲慢、不堪、固执、贪婪、懦弱、悲观。
世界将如一幅缓缓褪色的画,慢慢剥落油彩,慢慢发旧,慢慢落满灰尘。待到那时,他不过一具被困在日渐腐朽躯壳里的移动标本,扒在永不开裂的石缝,可怜的遥望一点微薄的阳光,度日仓惶。
到那时,抑郁症患者尚且可靠着自残感知自己尚存于世,他要又以什么来证明自己并非停留人间的残影?
到那一日,为了感受心跳,他会摁断自己的胸骨。直到嶙峋尖锐的骨刺扎进噗嗤跳动的心脏,直到意识模糊,双眼迷离恍惚,目光所及皆是片片糊掉的色块……
可一切若能点到即止就好了。无论祂到底是如何的存在,只要给他纠正命运的机会,夏油杰不介意在心中将他供奉瞻仰,为他修一座信仰的神龛塑像。
即便按断肋骨,咬掉舌头,一口口咽下自己的血,夏油杰相信自己能够为了梦想责任、为了父母亲朋、为了五条悟活下去。
忍耐是他十几年来做的必修课,而他一向名列前茅,是个功底扎实、能够为此自豪的优等生。
可一切远非那么简单,一切都要逝去了。
命运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得安息的忐忑心脏早有做出预警。逆转时空的代价难道仅仅只需一个凡人微不足道的感官献祭吗?若真是如此,世界岂非是破败的竹篓,任何心怀不甘执愿的幽灵都能将其揉扁搓圆?
比起逆转的“代价”,他已经进一步担忧起“改变”的代价。
未来的景象是如此近在咫尺的清晰,又是如此支离破碎的模糊,他要靠短暂而迷离的碎片去拼凑思考,必要时还要依赖不靠谱无根据的想象去填充缝补。
“改变”会带来什么?会不会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会不会让原本安然无恙的人的命运因为他而陷入泥沼?最重要的是——
“改变”仅仅真的只需要他付出自己吗?他是“代价”,还是谁操控到掌心的、向未知的人们收取本金与利息的借口?
他无法确定,不敢去赌。蹑手蹑脚迟早会摔倒,胆战心惊会害死一个人。
他早晚会在五条悟的心巴上开一个难愈的大洞,或早或晚,只是洞的大小不同,就像宿舍西侧的墙壁。
夏油杰也许对自己了解的不够透彻,但他至少有一两分的笃定,情感这种东西,纠缠的越深刻越是难分难舍。他无法保证某天能够在汹涌的情海里保有理智,依照形势抽身而出。他也无法保证到了那个时刻,是否会比现在对五条悟而言更好。
到了那天依五条悟的性子,说不定舍不得愈合那个大洞,甚至照样兴致勃勃地将裂口打磨的光滑平整,然后盯着顶天立地的洞口,歪着头,饶有趣味的将摊开的长腿伸展进里面,欣悦地晃动自己的双脚。
哪怕是伤疤也远好过空洞。疼痛是一时的,而酸涩——那种被风一吹便哀哀抽噎的酸涩历久弥新。
夏油杰绝不允许。他理当坐在光里伸着懒腰,光会把他勾勒地毛茸茸的,金灿灿又暖乎乎。
在未来面前谁都要让路,所以夏油杰得为五条悟的未来让路。这绝不是出于某种自我感动,夏油杰只感到深沉的愧疚。
他平缓了面部神情,突然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一言不发地从洞口回到自己房间。
“明天叫人来吧洞填上吧。”
“啊——?!”五条悟瞪着眼睛,啪嗒啪嗒地越过墙面追过去,噗嗤一下倒在干净整洁的床铺上来回打滚:“不要嘛——不要嘛!老子拿苍磨了好久的!杰不是答应老子了吗!怎么可以反悔!!”
夏油杰故作冷漠地看着在床上翻滚的人,以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语调缓缓说道,“你把我的床弄乱了。”冷淡的声音顿了下,继续说:“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五条悟僵在床上,大大的眼睛骨碌骨碌的转。
他是没有答应过他啦,但一般他不说我不问不就是默认了吗!默认不就是赞同吗!赞同不就会来帮他成为帮凶吗?!
他磨墙的灰还是夏油杰扫的,粘灰的床单被单还是夏油杰换洗的呢。
他撅着嘴不愿妥协:“杰帮了那么多忙不就是赞同吗,这个时候和悟酱纠结这个干什么?”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一边去勾黑发少年的衣摆。
五条悟撒起娇缠起人来,简直比撒泼打滚要玩具的孩子还难缠。尤其对夏油杰——这个极为纵容他的朋友,更是会发挥出十成十吃奶的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达成目的还要连吃带拿。
夏油杰一反常态地抱着手臂不为所动,甚至呵斥道:“我的扣子被你拽崩了,请你回你的房间!”
抓住衣摆的手倏地僵住,苍蓝的明瞳不敢置信的瞪大,他的视线寸寸扫过面色发冷态度冷淡的黑发少年,似乎想用看穿一切的六眼去确认挚友有没有被人夺舍。
白发猫猫猛的跃起,扑到黑毛狐狸怀里,臂弯勾着对方的脖颈把人拉低,另一只手不信邪的去摸他额头的温度。
“你中邪啦?”
夏油杰不耐烦地偏首躲过,用力一把扯下胳膊把他拽起,将人推进对面。
“不要对人动手动脚,也不要未经允许踏进别人的房间!”
不拖不累的几句话,将烦躁不耐的态度展现的淋漓。
五条悟措不及防被拖地趔趄,心头也窝了火:“好好的你发什么颠?!心理这么脆弱,这么一点点真相都承受不住吗?”
“什么不要动手动脚,什么礼貌修养?先对老子动手动脚的人是你!对老子大包大揽管教的也是你!现在好了,一被刺激就找老子撒气,老子是你的出气桶还是一不高兴就使劲摁压捶打的捏捏乐?”
见他眼睛瞪出血丝,整个人像被刺中一样怒气冲冲,夏油杰使劲摁下心头绵延的酸涩和难过,双手插兜背过身去:“对,我心理脆弱。我不尊重人,我反复无常我小人。还请五条少爷以后离我这种人远点。”
“什么?”五条悟僵硬地收回俯冲的姿势,呆滞的站直身,整个人冷了下来,“你要撕毁条例?”这声音如高山雪水,清清泠泠,浇的人浑身冰凉,骨血生寒。
夏油杰没有回头,没有做声,也没有反对。
五条悟冷着脸,睁大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压抑心底的烦躁道:“杰,你怎么了?别忘了,我们约定过对彼此不能隐瞒!”
太不对劲了,一切都太荒唐太怪诞了。
转折点在哪里?一切从哪里开始变化的?
在六眼强大的收集视野和运算功能里,从夏油杰踏进宿舍、进入浴室、坐在床上闲谈的每一丝神情变化,每一句言辞语气,每一个细小到微不可察的小动作都被反反复复分析地纤毫毕现。
五条悟无机质的眼睛盯着黑发少年的背影,脑海里飞速的运算分析消耗着机体的能量和细胞,可任他如何聪明绝顶、谨慎审慎,也找不出一丝断轨的地方。
夏油杰默不作声,慢慢的走到门口。五条悟登时如同哺食的猎豹,身姿迅疾突进,用力压住门把手。
“出去打一架。”
“不了,”夏油杰耸肩挣脱他的禁锢,拉开了门,走出去两步,疲惫的声音落地,“只是……烦了你。”
黑色的人影消失在阴影尽头,像影子归于影子,悄无声息的匿进不可捉摸的黑夜。
房间里的身姿笔挺的像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只是睫毛颤动的落了捧雪,突兀的暴露出一点不知所措。
蹦极一样的落差——如果真的像蹦极一样可以发泄出来就好了。
五条悟松了憋着的气,低落的揉揉脑袋瘫在就近的床上,眼神失焦的盯了窜动的飞蛾的灯影,心底默默地数着数。
躺了很久,想起那人冷酷决绝的话,他又赌气的起身,状似嫌弃的拍了拍全身,忿忿的踹了一脚床,把无辜的床铺踢塌一脚,闷闷的扑回自己床上,闷在被子里又开始数数。
胸口依旧沉甸甸的可怕,燥意混杂着可以翻天的委屈闷在地下发酵,将眼眶酿的酸涩,将鼻尖酝的通红,将空气都酦的酸涩辛辣。
比起凭什么,五条悟更多的是想不通和为什么。这股子疑惑绕在心头找不到出口,急得他团团转,转出些怨怪来。
一切都好好的,甚至上一刻做着的是所谓的快乐的事,染脏的内裤还丢在垃圾桶里,刚刚躺在床上嬉笑玩闹的人却却无踪迹了。
所以对立冲击陈列在眼前,显得苍凉的事实多么残酷和不可置信。
夏油杰出门后乘着虹龙一路出了高专,漫无目的的在天上漫游。
天宽地广,但天上没有月亮,地上点亮的灯也零零落落,想必是今夜人间太平无事,匆促奔忙的人们都早早归了家。
夏油杰罕见的没有站着或者规矩的盘腿坐在虹龙的龙角间,而是想起两人从天内理子家里回去的晚上,想起五条悟自在晃荡的双腿。
他也侧做在虹龙的背脊,将双脚泡入缠绵遣倦的夜风,任由冰凉的风握住纤细的足踝,吹鼓起灯笼裤的裤脚,盖在仰躺着的身躯。
有风在,这是唯一的宽慰。
至少在长久的冰凉的风的吹拂中,发麻刺痛的指尖像是被凉风浸泡后的结果,而非来于痛彻心扉的胸膛。
望着无星无月的夜幕,想象着明天晴朗天气下澄澄的苍蓝,夏油杰无可奈何的长舒口气,阖上了眸光复杂的眼睛。
滋长的爱潜进梦乡,在斑斓迷离的梦境生根发芽。
许是空气不流通,五条悟所幸坐起来,随手从衣柜抓了条裤子。从窗户上一跃而下跑到操场,莽着头狂奔五十公里。
“老子再也不要理怪刘海了!没有怪刘海的管束,一切都是自由的!芜湖~~~啊哦哦哦哦哦哦~~~”
“怪刘海不跪在老子面前匍匐着诚心诚意认错,老子再理人就是小狗!”
中气十足的几声大吼,朕得黑夜下的鸟雀纷飞,震的家入硝子手头一个不稳,划破了手头牛蛙的传入神经。
“这两个家伙,今晚再玩谁是猿人的游戏吗!可恶啊!”
她带着口罩,恶狠狠的盯着台上蹬腿的牛蛙,凉凉地握起凉凉的手术刀,给了凉凉的牛蛙一个痛快。
训练场的地板被汗水洇出深色的斑驳,空气沉重得如同吸饱了水的海绵,每一次呼吸都刺痛着即将涨破的肺泡。
夏油杰手中的长棍带着狠厉的风声砸向伏黑甚尔,却被对方以一种近乎轻蔑的侧滑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