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你将我们置于泥潭。”白奇梅气得发抖,摇摇欲坠,“云耕,看在你死去大哥的份上,看在我们亲戚一场,不要闹了。”
云耕觉得白奇梅没救了,堪称天字第一号糊涂人,他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将自己塞进椅子里,“晚了,我早打点好顾大人,料来此刻已在途中。”
荀风闻言立马想跑,可众目睽睽下只能强装镇定,暗自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顾彦鐤他一定认不出来,淡定,淡定,不要露出破绽。
“好,我倒要看看这位顾大人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白奇梅恢复平静,朝荀风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不必惊慌。
荀风回以一笑,朗声道:“姑姑说的是。真金不怕火炼,便是圣上亲临,我也无惧。说起来,还要多谢二爷今日之举,待真相大白,往后谁也不敢再置喙了,您说对吗,二爷?”
云耕冷哼一声:“小子,休要逞口舌之快,有你进监牢哭的时候!”
嘴上虽硬气,心里却早已打鼓。这厮未免太过坦然,难不成真是自己弄错了?还有那位顾大人,真能辨出真假吗?瞧着年纪轻轻,当真有这般能耐?先前在顾府,对方也未曾给出肯定答复…… 万一今日闹成一场大乌龙,自己往后该如何收场?这一回,可是结结实实把她们母女都得罪透了。
云耕暗暗盘算其中利弊,心头发紧,忍不住朝云彻明望去,只见她端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唯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扶手,那细微的声响落在云耕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他这个侄女可不好对付啊,打小就心思深沉,当年大哥去世,愣是一滴泪没掉,转头就把账房里的假账理得清清楚楚,今日这般沉得住气,莫非……
“爹。”云关菱扯云耕衣袖,小声道:“你这回在胡闹什么?怎不提前和我打声招呼?”
云耕正心烦意乱,被这声质问激得怒火中烧,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你还教训起我来了?别以为你在外经商有了几分薄面,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你还差得远呢!”
云关菱被他吼得一愣,随即眼眶泛红,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背脊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荀风素来见不得美人落泪,当即嗤笑一声,“不知道的以为二爷在朝为官呢,好大的官威啊。”
云彻明叩击扶手的手指骤然一顿,视线先扫过白景,又落在云关菱脸上,脑海中竟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二人初见的场景,那日在花厅,白景笑盈盈地举着玉佩,云关菱又是嗔怒又是羞恼,瞧着十分登对,白景还错把他认成了云关菱。
“你个泼皮无赖!” 云耕被荀风的话激得怒火中烧,猛地站起身要去打他,众人见势不妙,赶紧上前阻拦,正乱作一团之际忽听门外唱道:
——顾大人到!
荀风只觉汗毛根根竖起,一颗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着,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跟着众人起身看向门外,那人刚从毒日头里进来,袍角还沾着些微金粉似的阳光,光线正好斜切过他的侧脸,将下颌线刻得愈发清瘦锋利,黑沉沉的眸子抬起掠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荀风身上。
“顾大人!”云耕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疾走几步就要去扶顾彦鐤:“大人,麻烦您跑一趟了。”顾彦鐤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闲言少叙。”
“是是是。”云耕头如捣蒜,手一指荀风,“大人,这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骗子,冒充我嫂子家内侄,哄骗我家侄女!”
顾彦鐤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顺着云耕手指的方向再次看向荀风,单是看,从上到下,眼中一点感情也没有,其实应该叫审视。
荀风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下意识朝对方弯了弯唇角,顾彦鐤表情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那双原本毫无波澜的眸子里,竟慢悠悠浮起一丝探究,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云彻明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对时局十分敏感,早有耳闻顾彦鐤不日上任,于是打探底细,知晓顾彦鐤冷酷无情,公私分明,断不会为了寻常乡绅动用人脉。可今日他为何要帮素无交情的云耕?又为什么和白景看起来有些渊源?难道其中真的有他不知情的内幕?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涌,云彻明的目光落在顾彦鐤冷峻的面庞上,而顾彦鐤依然在看荀风,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荀风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擂鼓般狂跳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宽袖下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脸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大人说笑了,我等小民哪有福分见大人这般的贵人。”
顾彦鐤忽然向前迈了半步,他盯着荀风的眼睛,补充了半句:“尤其是这双眼睛……”
荀风:“!”
成也眼睛,败也眼睛,悔也!晚也!
正在此时,白奇梅冲上前来将荀风护在身后,“大人好眼力,景儿这双眼睛跟他娘一模一样,大人,此乃云家家事,实在不敢让您劳神。”
荀风望着拦在他前面瘦削矮小的背影,她好像过分信任自己了,傻,真是傻子,他是个骗子,一个没良心没人性的大骗子。
“何为父母官?”顾彦鐤微微一笑:“关怀民生、解决疾苦,此乃本官职责所在,既然你们各执一方,互不退让,不如本官先将这嫌犯带回衙门,细细审问一番。”
“大人说的对!”云耕激动道:“给这骗子上刑,不怕他不招!要是十八般武艺全过一遍还不改口那我就信了他。”
“如何使得?”白奇梅拦道:“景儿不是铁打的,这岂不是屈打成招?”
“咳……咳咳咳……”
“彻明,是不是又犯病了?”白奇梅担忧道:“这里人多杂乱,不然你先回去?”
云彻明执起素白帕子按在唇上,剧烈的咳嗽让他肩头不住震颤,指缝间渗出的血丝落在帕上,如寒梅缀雪,他缓缓直起脊背,泛着潮红的脸上虽带病容,眼神却清明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
“我没事。”云彻明摆摆手,将染血的帕子仔细叠好收入袖中,声音因咳喘略显沙哑,却字字掷地有声,他对顾彦鐤道:“顾大人,此事说来确是云府内宅的纠葛,本不该劳动大人亲临。” 他微微颔首,动作从容有礼,不见谄媚,“大人心系百姓、躬亲庶务的心意,云某与全府上下都看在眼里,也由衷敬佩,只是,”
一阵轻咳再次袭来,他抬手抚了抚胸口,气息稍匀后继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古往今来的常情。大人掌管一方政务,肩头担子沉重,辖下万千百姓的生计福祉都系于一身,实在不必为我云家这点私事分神。”
“容我云家自行料理,待事情有了分晓,云某定会亲自登门向大人说明原委。今日,便请大人回衙,大人新官上任想必有许多公务急需处理。并非云家有意怠慢,实在是家事当由家人自了,才合情理。”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荀风对云彻明刮目相看,表妹果然不是寻常人。
顾彦鐤还未有反应,云耕倒先急了,顾大人若真被云彻明说动转身离去,他便没了依靠,云家母女俩联手对付他一个,自己孤掌难鸣,哪还有半分胜算?眼下他被逼上梁山,不管白景是不是骗子,这场戏必须唱到底。
“不行!” 云耕猛地往前蹿了半步,袖子扫过案几,带得茶盏 “哐当” 一声撞在桌面,“白景必须带回衙门盘问清楚,今日得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包庇。”
荀风垂下眼帘,浓密睫毛遮掩乱动的眼珠,暗暗盘算着退路,若是跟顾彦鐤去衙门有几分胜算?想来是没几分的,方才顾彦鐤那句 “尤其是这双眼睛”,分明是起了疑心,只是还没抓到确凿的把柄罢了。
顾彦鐤心细如发,心思敏锐,万万不可在他身上赌。那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云彻明身上,若是顾彦鐤执意将自己带走,云彻明会保自己吗?她会为了相处不久的‘表哥’得罪顾彦鐤吗?
“云姑娘。”顾彦鐤目光扫过云彻明苍白的脸,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本官食的是朝廷俸禄,管的便是这辖境内的家长里短、是非曲直。”他向前半步,腰间玉带扣碰撞的轻响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凡事都以‘家务事’三字搪塞,那律法何用?官衙何设?”
话音刚落,顾彦鐤眼底的平静骤然碎裂,锐利的目光如出鞘的刀,直直射向荀风:“近来衙门接到报案,有江湖骗子屡屡在江南一带作案,涉案金额庞大,若这位白景不是真的……”言外之意一目了然。
“所以请云姑娘让开,若真如你所说只是家务事,审明之后自会送他回来,可若有半分牵涉诈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便是圣上来说情,本官也断不会徇私。”
打鹰的被鹰啄了眼。
荀风后悔不已,早知不该招惹顾彦鐤,谁能料到他那么小气,不就是被骗了一下,至于如此斤斤计较?贬官可以再升,他命没了可就真没了,由此可见,顾彦鐤这厮好没风度。
白奇梅慌了神:“什么江湖骗子,景儿只是我的侄子,顾大人,民妇愿以性命担保……”
“慢。”顾彦鐤有些不耐:“不管是不是真的,带回去一审便知。”说着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上前就要去押荀风。
荀风看着云彻明,柔声道:“表妹,不必为我担心,照顾好姑姑,还有你也要珍重。”云彻明嘴巴张了张,似要说话,但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竟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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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非浪得虚名的骗子
“彻明!彻明你不要吓娘!”白奇梅扑至云彻明跟前,见他双目紧闭,唇色苍白,面泛青色便知他又犯病了,手指探鼻息,只有微弱的呼吸,白奇梅连连掐云彻明的人中,毫无反应,于是有条不紊地吩咐道:“银蕊,快去请杜郎中来,菱儿你先去行止居打点,盯着人熬药,绿萼,去找担架来,快散开,不要围着彻明。”
荀风走南闯北见过许多风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好端端的人怎说晕就晕?至此,他对云彻明的病弱终于有了实感。
趁云家乱作一团,顾彦鐤当机立断,捆住荀风双手,强行塞入马车。
车夫见状,不禁犹豫起来,嗫嚅着问:“大人,这是要去衙门,还是?” 眼前的情形实在古怪,让他捉摸不透,要说这位俏郎君是嫌犯可又不像,哪有嫌犯跟大人一起坐马车的道理?可若说不是,他的手又分明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顾彦鐤眼皮未抬:“回府。”
车夫应下,扬鞭驱车,径直往顾府赶去。
车内,荀风姿态悠闲地倚在车壁上,挑眉问道:“顾大人这是想动用私刑?”
顾彦鐤闭上眼,凝神细听他的声音,试图捕捉熟悉的韵味,结果却只换来满心失望,白景的声线,与记忆中的霍焚川毫无相似之处。
霍焚川,潇洒神秘的江湖侠客。
当初他们一见如故,他欣赏他的性情,向往他的生活,他们曾彻夜长谈,默契无间,堪称知己。可就是这样的霍焚川,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利用他的身份诈骗钱财,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他堂堂顾彦鐤,何曾受此辱?
那狡狡霍蟊贼,定要碎其身!
“大人?顾大人?”荀风好奇问:“你睡着了?”
“你倒是一点也不慌。”顾彦鐤睁开眼,将翻涌情绪隐藏。
“身正不怕影子斜,慌什么呢?” 荀风唇角噙着笑意,眼尾微微上挑,语气里带着笃定,好似全然信赖:“况且我相信顾大人,我知道您一定会秉公执法,断不会轻信小人谗言,有您这样的好官在,我何慌之有?”
顾彦鐤点评:“巧舌如簧。”
“不是巧言令色就成,毕竟我是实打实的相信顾大人。”
话音刚落,顾彦鐤忽然伸手用力扣住他的下颌,荀风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震,却没躲,反而偏过头,睫毛轻颤着,语气里浮起一丝无辜的疑惑:“怎么,顾大人是想看看我的巧舌?”
顾彦鐤不答话,拇指先在他颊边摩挲片刻,触手温软细腻,像揉着块上好的暖玉,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戳了戳,肌肤微微弹起,不似易容的假面,指腹猛地在荀风脸上狠狠揩了一把,指尖空空如也,连半分脂粉痕迹都没沾到。
“大人这是做什么?” 荀风佯装无知。
顾彦鐤充耳不闻,手又探向他耳后,捏住那点软肉使劲一揪。
“哎呦。” 荀风疼得倒抽口气。
顾彦鐤收回手,再次闭上眼假寐,不是,白景没有易容。
荀风心中得意,就算怀疑又如何,没有实证,终究是白费力气。
“大人,到了。”
顾彦鐤亲自押着荀风踏入顾府,麻绳在荀风腕间勒出浅红印痕,他却半分没有嫌犯的局促,反而像逛园子般打量顾府:“顾大人,贵府和您一个性子,花木修得没半分旁逸斜出,连石子路铺得横平竖直,处处规整,倒省了我迷路。”
顾彦鐤将荀风扔进大厅:“白景,将你的过往经历一一道来。”
“恕难从命。”荀风站得笔直:“大人不妨先想想,此刻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若以官身,咱们该在府衙的公堂对质,而非您这雕梁画栋的私宅,若以主人,”他晃了晃手腕,麻绳摩擦的轻响在大厅里格外清晰,“总没捆着客人问话的道理吧?”
荀风是很会揣度人心的,他清清楚楚明白顾彦鐤的不甘,顾彦鐤的愤怒,顾彦鐤的趣味,甚至连顾彦鐤未曾察觉的细微情绪都一清二楚。
原先他以为顾彦鐤会震怒,可自从他将自己带到私宅而不是府衙时他明白了——他恨霍焚川,可又不舍霍焚川。
这样矛盾的心态荀风最是乐见,说明他的小命能保住,说不定在他的斡旋下事情能发生转机。
荀风翘起嘴角:“大人,其实您心里清楚,云耕的证词错漏百出,仅凭幼时习性断然不可判案,可大人还是把我绑来了,我想,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顾彦鐤深深看了荀风一眼,心弦微颤,没想到白景如此聪慧敏锐,“继续说。”
荀风抬了抬手。
顾彦鐤沉默片刻,给荀风解绑。
“说起来,我倒听过些传闻,大人是从京城贬来松江府的?” 荀风的目光在顾彦鐤冷硬的侧脸游移,见他眉峰微动,慢悠悠添了句,“不知贬谪的缘由,会不会与那在江南一带流窜的骗子有关?大人是不是想抓住他戴罪立功?”
“我在外漂泊这些年,三教九流认识不少,消息灵通得很,说不定我能帮上大人的忙。”
顾彦鐤抬眼,眸色沉沉,只吐出两个字:“条件。”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法眼,条件很简单。”荀风微微仰头,眼中的真挚透过浓密睫毛射向顾彦鐤:“我实在仰慕大人风姿,想跟您交个朋友罢了。”
顾彦鐤不由慌神,像,白景的眼睛很像霍焚川。
“是,像,像极了,彻明像极了女子。”白奇梅跪在佛前:“不不不,菩萨您睁开眼瞧瞧,彻明就是女子,不是男子,救苦救悲的观音菩萨,托生错胎不是彻明的错啊,您要罚就罚我,不要罚她!求求您让她醒来吧,彻明若平安,信女定为您盖寺庙,塑金身。”
“夫人,不好了夫人。”银蕊哭着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杜郎中,杜郎中说家主不行了!”
“什么?!”白奇梅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夫人,我们怎么办啊?”
白奇梅强撑着站起来,快步走进卧房,一屋子的丫鬟小厮低声啜泣,云彻明躺在床上状若死人,白奇梅险些晕倒,杜郎中长叹一口气:“夫人,云家主的病本就是不治之症,能活二十年已是侥幸,您不要太过伤怀了,云家主脉象时有时无,汤药无用,唉,准备后事罢。”
“狗屁!”白奇梅突然暴起,“我不信!彻明才二十岁,她不会死的!你在胡说八道!银蕊,快将这庸医赶出府去!”
杜郎中摇摇头,背起药箱走了。
云耕早已六神无主,完了完了完了,云彻明不会是被他气死的吧?心中惴惴不安,又见白奇梅状似疯子,嘴里尽说些疯言疯语,一会儿摸摸云彻明,一会儿跪在地上磕头,哭哭笑笑俨然神智不清,不行,他得溜。
“不许走!你不许走!”白奇梅一下子拽住云耕,直往他身上拳打脚踢:“都是你,都怪你,云耕,若是彻明活不过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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