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恙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缓。
阴蜃里他的意识完全被打散, 只剩下一些模糊而跳跃的片段。
他隐隐记得自己看见了父母,还有林筠的妈妈, 画面美好得不真实, 像是蒙着一层暖黄色的光晕。
然而,紧接着出现在脑海的便是林筠与他打架的样子……
再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虚无。
他被槐鬼强行拖拽在了一个感知模糊的空间里, 只能感觉到槐鬼的焦躁与逐渐显露的虚弱,困住他的力量也在不可逆转地衰退。
除了林筠, 没有人会如此不计代价地去消耗槐鬼。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筠脸上。
少年的眉眼干净,此刻因昏迷而显得格外安静,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鼻梁挺直, 唇色有些浅淡……
幸好你最后没事。
吴恙小心翼翼地将林筠从地上抱起, 走进卧室,安置在柔软的床上, 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
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吴恙后知后觉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了好几个来自张大爷的未接来电。
此刻新的电话再次打来。
吴恙深吸一口气, 划开接听键, 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边却沉默了,好一会才传来张子翁的声音:“你那边没什么事吧,怎么联系不上你?”
“现在已经没事了, ”吴恙清了清嗓子:“是槐树那边有什么异样吗?”
张大爷的声音带着欲言又止的艰难:“安然啊,我们这边……监测到槐鬼的气息一直在持续减弱,就在刚才已经跌到了一个谷底,是我们监测这么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虚弱状态!”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犹豫如何说出后面的话。
此时是起阵的最佳时机,但起阵就意味着吴恙身死,说得难听些,他张子翁这通电话,就是在催这孩子去死……
催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孩子去死。
张子翁喉头发紧,只觉得自己这一把岁数简直活得窝囊至极。
那句“我们在水库这里等你”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可吴恙瞬间就明白了。
“我马上过来!”吴恙的声音反而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
张子翁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问道:“你和林筠道好别了吗?”
“嗯……”吴恙收紧了握着手机的手,看向一旁的林筠,“我先挂电话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吴恙站在原地,顶灯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就这样吧。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的林筠,如何在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下说出死别的话。
他走到书桌旁抽出一张的餐巾纸,用笔快速写下了一行字。
笔尖停顿了片刻,吴恙最终还是将纸揉成一团,轻轻放在林筠摊开的手心里。
他吸了下鼻子,用手覆着林筠的手背拢了拢,想让纸团被更安稳地握住。
盯着自己和林筠的手,吴恙不自觉想起二人每次十指相扣时林筠的反应,少年琥珀色的眼眸会飞快掠过一丝光亮,嘴角也会抿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偏偏他自己察觉不到,强装镇定下泄露出的欣喜在吴恙眼里实在是过于可爱。
吴恙收回了手,强行掐断了不合时宜的思绪。
为了这一天,他们许多人付出了几年的准备,这是他早已接受并背负的命运,此刻的伤感反而显得矫情。
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不再看床上的人,转身便朝着卧室门外走去。
脚步在门口顿住。
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猛地转身折返。
吴恙俯下身,闭着眼,将吻轻轻印在林筠的唇上。
一触即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留,几乎是逃离般大步冲出卧室,穿过客厅用力拉开了家门。
门被轻声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几乎是同时,林筠睁开了眼睛,意识清醒,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吴恙吻过的嘴唇,然后有些迟缓地坐起身。
摊开一直虚握着的右手,被吴恙小心翼翼放入的纸团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才一点点将揉皱的纸巾展开。
上面是吴恙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打开左边衣柜”几个字。
林筠依言走到衣柜前,打开了左侧那个平时没使用的衣柜。
柜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几十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大小不一,上面贴着便签,写着不同的年份和简短寄语。
而在所有礼物最前方,端正地放着一本相册。
林筠指尖有些发颤地拿起那本相册,缓缓打开。
第一张照片就让他一怔,是三年前他低着头在水库边踢石子的样子,侧影单薄。
原来当时吴恙在岸上就注意到他了……
他继续翻页。
是一张他高中在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身影,汗水在阳光下闪烁,带着蓬勃的少年气。
吴恙怎么会有他高中的照片?
林筠继续往后翻,发现不止一张,除了篮球场上的,还有他坐在教室时的样子。
还有他被喊到老师办公室,站在门口带着点迷茫的样子。
还有他大学开学第一天,背着书包走进校园的身影。
还有他在大学课堂上撑着下巴听讲,指尖无意识转着笔的瞬间。
还有他在金子山手忙脚乱给王小丫扎头发,结果弄得焦头烂额的模样。
还有排练相声时,他和孟驰对词时眉眼生动的样子。
还有在回江陵的大巴车上,他歪着头靠在吴恙肩膀上睡着的样子。
还有被吴恙拉着,闭眼穿梭在楼顶晾晒的床单之间时的样子。
一帧帧,一幕幕,他从来不知道,吴恙竟然偷偷拍下了他这么多照片……
相册的最后一页放着一盒录像带,上面用标签写写了一个“1”字。
林筠的视线落在旁边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上,上面贴着一张显眼的便签。
[先拆这个]。
林筠依言拿起,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台老式但保存得很好的便携式录像机。
林筠立刻将录像机取出,接通电源,然后拿起那盒录像带,深吸一口气,将它缓缓推入了卡槽。
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后,吴恙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之中,他对着镜头清了清嗓子,然后露出了一个林筠熟悉的笑容。
“嘿嘿,林筠小同学你好呀。”屏幕里的吴恙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闲聊:“我走啦!”
“因为实在把握不准离开的时机,怕到时候没能好好告别,所以老早就留了这么个老土的玩意儿,以前看到电影里的主角就是这么做的,当时给我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所以特意淘了这个东西研究了一下。”
“嗯……我个人是觉得还挺有情调的,你要是想哭那就哭吧,我和你聊天陪着你……”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各种琐事,语调保持着一种刻意的欢快,努力冲淡永别的阴影。
但随着录像的进行,那份强装的轻松渐渐有些维持不住,吴恙的语速慢了下来,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
“对不起啊筠儿,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林筠:“但是你可不许跟着我来,柜子里那些礼物是我给你准备的,从你下一个生日开始一直到一百岁,每个盒子上都写了年份,里面都装有录像带,你得一个一个拆,听到没?”
“……还有啊,之前你可答应陪孟驰和玄承宇去给人看风水,我们还跟小丫拉钩要一起去渝城吃火锅的,我食言了你可得替我去,多点两盘肉把我那份也吃回来,骗小孩可是要遭雷劈的,林筠同学。”
“至于我,反正现在这个状态也不怕雷劈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平复情绪。
“筠儿,”他再次开口,“我知道你这人看起来性子淡淡的,其实轴得很,我最担心的就是我不在以后,你又会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
“嗯……关于活着的意义,我曾经也有一段时间纠结过这个问题,有一些想法不一定对,但还是想分享给你。”
“我在想,意义这个概念或许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它不过就是人类自己发明的一种对抗虚无的工具。”
“可换个角度想,虚无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自由,如果活着一定要有既定的意义,那倒是真的没什么意思了,活着就是活着,活着的所有体验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
“……哈哈哈哈怎么好像莫名开始讲起大道理来了,反正你如果暂时还是觉得无事可做的话,我也给你安排了任务。”
“相册最后那张照片背面写了一个网址链接,里面上传了我过去几年去过的地方,有几个地点特别漂亮,我也给你标出来了,当年我就想着要是死在那可多好……”
“所以,我想拜托你带着我的骨灰找到和照片一样的地方,然后抓一把撒出去,以后你要是觉得不开心了,就挑一个你喜欢的地儿来陪我聊聊天,如果有风的话,就当作我在回应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好了,第一盒就到这儿吧,以后每年都有,别一次性看完……省着点想我。”
“再见啦,我的小朋友。”
画面定格在他努力扬起的嘴角上,然后屏幕归于一片雪花噪点……
林筠盯着彻底变黑的屏幕许久没有动弹。
他没有去拆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也没有立刻播放下一盒录像带,只是沉默地拿起手机发送了一笔转账。
然后他也从床头抽出一张干净的餐巾纸,在纸巾上写了几个字,揉成一团捏进手心。
不知从何而来一阵穿堂风,林筠望向窗外浓黑的夜色。
一群乌鸦盘旋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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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死亡是一个凉爽的黑夜,
天黑了,我进入梦乡,
一棵树长在我坟墓上面,
一群鸟儿在歌唱,
它歌唱我们之间的感情,
在梦中我也听得见。
第120章 烟花
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明明灭灭, 吴恙一路跑着下楼,快步穿过街巷,与一个背着旅行包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两人同时抬头, 都愣住了。
“恙哥!”
“玄承宇?”
吴恙看着眼前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 满脸错愕:“你怎么会在这儿?”
玄承宇同样一脸惊讶,解释道:“我父母当年在这里去世的, 我就想着来这边给他们烧烧香……”
“你父母也是在这里去世的?”吴恙眉头一皱。
“也?”玄承宇瞪大眼睛,“还有谁是?”
吴恙没有直接回答, 继续问道:“是在水库出的事吗?”
玄承宇茫然地“”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吴恙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棵槐树在引起他们警觉之前, 已经暗中害死了不少能走阴的驱鬼之人,玄承宇出身驱鬼家族, 他父母确实可能就是早期的遇害者。
虽然早知道玄承宇父母已逝,但出于尊重, 无论是林筠还是吴恙都从未细问过死因,相识这么久,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几人的父母被同一棵邪树所害。
“走吧, ”吴恙又叹了口气, 拍了拍玄承宇的肩膀, 带着他往前走:“我正好要去水库一趟,你跟我一块吧!”
“哦……好。”
玄承宇从吴恙不同寻常的凝重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 没有再多问,抓着背包带子跟了上去。
二人一边疾行,吴恙一边开始解释, 从槐树如何诱人害人, 到它被镇压在自己体内的前因后果尽可能简洁明了地讲述了一遍。
“……所以,今天就是彻底了结的时候。”吴恙说完偏头看了玄承宇一眼,见对方仍是一脸消化不过来的茫然。
他轻笑一声, 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
越靠近水库,空气中的湿气越重。
自从几年前几起轰动一时的命案发生后,当地政府便用高大的金属围挡将水库及周边荒地彻底封锁,原计划要将这片区域填平。
然而随着闹鬼的传言愈演愈烈,再也无人敢靠近此地,意外也再未发生,久而久之,填平工程一拖再拖,最终搁置至今。
吴恙带着玄承宇绕了好一会以后,终于在一处铁片的开口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张叔。”
吴恙笑着上前打招呼,侧身为二人简单介绍:“这是我爸妈的朋友张叔,这是我大学室友玄承宇,刚在路上碰巧遇见的,他父母也是当年的受害者。”
“张叔你好!”玄承宇拘谨地鞠了个躬。
“你好!”张恒冲玄承宇点点头,看回吴恙时眼神里带着不忍:“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他在前引路,三人穿过一片枯黄的高芦苇丛,一个长满绿苔的废弃水库出现在眼前。
水库的岸边有一棵巨大得超出想象的槐树,树干极其粗壮,深褐色的树皮布满了狰狞的裂纹。
时值冬日,叶片落尽,其光秃秃的枝条如同鬼爪一般虬结盘错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一个盘踞的巨兽,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让人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吴恙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又轻轻呼出,跟着张恒继续向前,走近槐树的跟前。
张子翁正站在树下,身边还围着七八个人,年纪都不轻了,神色俱是凝重肃穆。
他们脚下所站的位置有一个巨大得惊人的阵法沿着水库岸线蔓延开来,几乎将整个水域包围在内。
暗红近黑的繁复符文连接着十几个法器,包含金子山的阴蚀骨琀、河西的玄盘和澄明寺的阴阳镜,还有枣木印、耹法鼓,甚至还有一具被朱砂写满经咒的棺椁……共同支撑起这个足以撼天动地的大阵。
符文在阴沉的天光下隐隐泛着血色微光,与槐树散发出的浓郁阴气激烈对抗着,空气中甚至能听到如同电弧交击般的噼啪声。
吴恙带着玄承宇一路走来,几位守在附近的人看到他都点头致意。
“张大爷,李婆婆,王叔……”
吴恙浑不在意地扬起嘴角,一个一个地打起了招呼:“哎,别愁眉苦脸的嘛!”
他笑起来实在是肆意灿烂,反而让几位长辈心情更加复杂。
玄门式微,在科学至上的年代早已脱离了大众的认知,而所有通过家族传承走阴驱鬼者,也都默契地将这个真相隔绝在普通人之外。
他们没有正式的组织架构,只有一些老一辈还偶尔保持联络。
吴恙的父母曾是年轻一辈里能力极强的玄门中人,当他们也因这棵槐树失去音讯后,很多几乎隐世的老前辈们才猛然惊觉事态严峻,开始联系着筹划对策,却又对这槐鬼的力量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当时还在上高二的吴恙,凭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心性,瞒着他们只身就跑去了江陵。
更没想到,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竟阴差阳错将企图夺舍的槐鬼镇压在了自己体内。
他成功阻止了一场灾难的蔓延,却赔上了自己的人生。
这些年,这群老人翻遍古籍,试尽方法,最终也只找到这个与槐鬼同归于尽的阵法。
吴恙坦然接受了这个结局,反倒是这些长辈们难以释怀。
听张子翁说这孩子有了心上人后,大家都默契地把布置好的阵法暂时搁置,尽可能地将日期延后,让他能好好地道个别。
可如今不能再等了,槐鬼最棘手之处就在于它枯木逢春的邪性,即便被斩断枝干,焚毁根系,它也能借着地脉重新滋长。
错过现在这个机会,阵法的风险便会大增。
“兄弟!”吴恙转身面对玄承宇:“让你跟着过来,就是想让你看到这槐鬼彻底玩完的样子,仇今天我帮你报了,也帮我自己报了。”
他顿了顿:“我不在了以后……你也帮我个忙,去陪陪林筠,别让他一个人钻牛角尖。”
“啊?”玄承宇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砸得有些发懵。
不在了?什么意思?
要去哪儿?为什么需要他去陪林筠?
玄承宇彻底懵圈,各种问题在脑子里打转,一时无法处理,只能眼睁睁看着吴恙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朝着槐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