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筠被死死按在地上,脸颊贴着地板,他努力抬起头看向两个警察:“这些场景人物全都是假的,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搞这些角色扮演有什么意思?”
医生又开始借此喊道:“你们看,他明显伴有被害妄想和幻觉症状,认知功能也出现障碍,将现实与虚构混淆!”
林筠不理会这些毫无营养的对话:“吴恙呢?”
医生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对警察摇了摇头:“他提到的这个人……很可能是在经历好友赵角的悲剧后,内心无法承受巨大的愧疚,潜意识里创造出的一个幻想中的朋友,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闭嘴!”林筠额角青筋暴起,猛地发力,竟挣脱了身后警察的钳制。
他右手并指急速在身前虚划出一道符印,将再次扑上来试图按住他的两名警察震得踉跄后退,争取一丝喘息之机后毫不犹豫地再次咬向手腕。
“危险!制服他!”
其中一名警察抡起警棍砸向林筠的手臂,林筠被砸向一旁的花瓶。
“砰!”
花瓶应声碎裂。
手臂剧痛传来,与此同时咨询室外脚步声杂乱,更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如同潮水般将他团团围住。
林筠很快再次被按倒在地,徒劳地看着一支粗大的针管刺入他的颈侧,冰凉的药液被迅速推入。
意识不可抗拒地沉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林筠在头痛和肌肉的酸麻中苏醒过来。
他被绑在了一张特制的拘束椅上,皮质束带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腕、脚踝、腰部和胸口,连头都被一个类似头盔的装置卡住,几乎无法动弹。
面前是一间墙壁包裹着软垫、光线惨白的房间。
医生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
“林筠,你需要配合治疗,认清现实接受现实,才能摆脱痛苦,告诉我,不存在一个叫吴恙的人,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
林筠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看来你需要一点帮助来理清思绪。”医生叹了口气,仿佛很遗憾。
她放下记录板,拿起旁边一个连着电线的装置,两个金属电极片泛着冷光。
她笑着猛地将电极片按在了林筠的太阳穴上。
“呃——啊啊啊——”
一瞬间,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直接刺入林筠的大脑,电流在他的颅内疯狂窜动,全身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的的痉挛。
林筠的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和跳跃的黑点占据。
他不知道电极片是什么时候移开的,等林筠重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时,整个人已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瘫在拘束椅里剧烈地喘息着。
肌肉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和残留的痛感。
“现在能认清现实了吗?”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筠缓过一口气,抬起头瞪向对方。
“滋啦!”
电流再次袭来。
阴蜃中只有灵魂的存在,躯体的感受皆是魂魄传递的错觉,可林筠却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和□□分离,几乎被电流从躯壳里撕扯出来,意识在痛苦中浮沉,几乎要彻底涣散。
他咬破了嘴唇,鲜血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却死死忍着不再发出惨叫。
电流一次次袭来。
时间在这间白色的房间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被电击了多少次,不知经历了多少轮询问与治疗。
起初林筠还会有一些轻微的反应,还会试图通过一些符咒挣扎,但痛苦不仅来源于拘束带和电击刺激,还有不断侵入他身体的阴煞。
吴恙这几年是不是也这么痛?
林筠不受控制地这么想,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试图挣扎,也不再回应任何问话。
当电极片再次贴上皮肤时,他的身体依旧会条件反射地剧烈抽搐,但那双琥珀般的浅色眼睛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是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像一具仅剩生理反应的空壳。
终于,当林筠再一次从短暂的电击昏迷中醒来,眼神依旧是一片空洞,连生理性的颤抖都变得微弱时……
医生脸上那副悲悯面具终于剥落。
她的五官开始扭曲,身形也变得模糊,一团浓郁的黑影从她身上浮现,逐渐凝聚成不断变幻形态的扭曲影子。
它悬浮在林筠面前,将林筠的拘束带解开。
失去了支撑,林筠直接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勉强证明他还活着。
槐鬼的影子在他上方盘旋,兴奋于即将成功将林筠的灵魂撕裂,一种得意的精神波动直接传入林筠的脑海。
“马上就结束了,马上就结束了,把手放在额头上,来与我同念……”
“……形骸委地,魂灵自献,以吾精魄,奉尔长延……”
林筠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咒文的力量牵引。
他听话地抬起手,嘴唇嗫嚅着,如同梦呓般开始重复:
“形……骸……委地……”
槐鬼的兴奋几乎达到了顶点,黑影剧烈地翻涌着!
快要成功了!
只要这自我献祭的咒文完成,他即可破其镇压,彻底夺舍。
强烈的兴奋让它没能注意到林筠眼底骤然掠过的一丝锐光。
趁着槐鬼现形以及彻底放下戒心,林筠原本缓慢的念诵声调陡然变快,吐出的却是另一段截然不同的邪咒,带着一连串极其拗口的不详音节。
他念得极快,指尖在身侧蘸着自身淌下的血迹,勾勒着一个微小而复杂的逆纹印记,悄然烙向槐鬼和自己。
咒文念毕,印记悄然隐没。
林筠的气息变得极其微弱,似乎被耗尽了最后的心力。
槐鬼微微一顿,却没从这段咒文中感受到任何针对它的攻击或束缚,也未察觉自身有任何不适。
它只当是林筠意识涣散下的胡言乱语,继续用蛊惑的精神波动催促道。
“献上你的魂灵,便可解脱这无边苦楚…与我同念……”
林筠却不再跟随它念诵。
他表情带上一丝嘲讽,声音仍然微弱:“槐者,木中之鬼,聚阴引煞,善织梦魇,惑乱人心。”
“然,梦中之域规则自成,槐鬼之力在于诱因,引人自戕或诱人相残,死于槐鬼者皆为魂灭而非身亡……”
这些是他之前跟踪吴恙那天,张子翁张大爷和他分享过的信息。
林筠嘴角勾起,喃喃自语:“既然是我的梦,那梦的主人便不会死,若真死了……这个梦便碎了。”
话音未落,他一直蜷缩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漏出不知何时藏的花瓶碎片。
林筠眼神决绝,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碎片的尖端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脖颈。
皮肤和肌肉的阻力比想象中要大,林筠手颤抖着加力,将碎片猛然楔入。
“呃……嗬……”
窒息感与血液倒灌的灼热腥甜瞬间涌上,吸气涌入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
“咕噜……嗬……咕……”
林筠的喉咙里发出了溺水的声响, 肺部疯狂地想要获取氧气,却逐渐被血液淹没。
身体的力气被逐渐抽空,他瘫软下去, 预想中的现实并未到来。
在意识湮灭的边缘, 他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
林筠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 手本能地捂向自己的脖颈。
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伤口。
他正站在熟悉的家里, 眼前是他的母亲陈匀。
她正坐在沙发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糊了满脸。
林筠刚看向她, 她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几步冲到林筠面前, 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扭曲变形:“你说话呀!你哑巴吗?”
“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啊?”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和那些小混混打架!不要理会他们!”
“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很快,愤怒的斥责还未结束, 她又猛地转为一种极度脆弱的哀泣, 指甲几乎嵌进林筠的肉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你让妈妈怎么活?妈妈就只有你了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多害怕!”
她不等林筠有任何反应,又突然松开手, 踉跄着后退两步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溢出:“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呢, 你是不是也想跟你爸一样背叛我, 丢下我不管?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林筠来说,面对这种场景的“正确”反应几乎刻入了他的骨髓。
他此时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否则就会引来一场更大的情绪海啸。
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承受完这一切,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种无尽的消耗中,一点点变得麻木……
所以林筠几乎是大脑空白地站了一会,才又猛然反应过来他此时的真实处境。
槐鬼竟然还没放弃利用他的记忆构筑幻境。
林筠看了一眼面前完全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母亲。
真的够了。
他动作快得没有任何预兆,一把抓起了茶几上果盘旁边那把锋利的水果刀。
陈匀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尖叫:“林筠!你要干什么?放下!你给我放下!”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死亡是破除梦境的唯一途经,林筠在举起刀的刹那,脑海里除了理性的决策之外,其实也在借着这个机会获得一抹报复的快感。
他对母亲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在其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将刀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涌出,浸湿了衣襟。
力气迅速从身体里抽离,林筠踉跄着向后倒去。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母亲脸上。
看着她脸上血色尽褪,仿佛天塌地陷的表情。
他恨她。
她反复无常的情绪,密不透风的控制,无休止的索取与消耗……是他从小到大都无法逃离的噩梦。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最后一瞬,他还是贪婪地多看了一眼这个幻境中母亲的脸。
太像了。
和记忆里的母亲一模一样。
在彻底闭眼的刹那,一个疲惫的念头终于在他心底最深处浮起,带着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承认。
他恨她。
他也爱她。
她做他的妈妈,实在做得太差了,可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他。
只是因为她做不好自己。
她不会。
林筠比谁都清楚她的过去。
陈匀自幼父母双亡,像件行李般在不同亲戚间辗转,她早已习惯了用哀怨和可怜作为生存的武器,那双漂亮眼睛里含的泪既是真实的悲伤,也是无意识的算计。
她太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所以当擅长甜言蜜语的林卓诚出现时,她便将他视作人生的全部意义,而林筠偏偏撕破了林卓诚的专情面具。
林筠成了她完美幻想破灭的开端,是她不幸的象征,却也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必须牢牢控制的寄托。
于是她无知无觉、理所当然地把她无法消化的痛苦,连同扭曲的爱和恨一并倾倒给了他这个无法逃离的容器……
林筠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路牙子上。
旁边的赵角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啃着手里油汪汪的辣条,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林筠甚至没有去听清赵角的话,他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赵角的肩膀,看向了马路中央。
远处,一辆汽车的轮廓正由远及近,速度不慢。
他面无表情地计算着距离和速度,然后在赵角惊愕的目光中猛地站起身,猛地冲向了马路中央!
“林筠!你干嘛!”
赵角的惊呼声被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淹没。
“砰!”
一声沉闷巨响,林筠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一柄巨大的铁锤狠狠砸中,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内脏仿佛在瞬间被震碎移位。
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又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
视野瞬间被血色和黑暗侵蚀,耳边只剩下嗡鸣和远处隐约的尖叫。
再次睁眼是在学校。
林筠没有丝毫犹豫,一路跑上天台,在无数惊呼和劝阻声中纵身跃下。
又一次是父母还在一起时,他们一家三口在江边散步,林筠主动沉入水底,任由窒息的痛苦将意识剥离。
厨房的煤气阀门被打开,刺鼻的气味弥漫……
浴室里,手腕传来冰凉的触感,温水逐渐变得猩红……
林筠几乎记不清自己死了多少次。
每一次死亡的痛苦都真实得刻骨铭心,车祸的撞击、坠落的失重、水底的窒息、中毒的灼烧、失血的冰冷……
每一种极致的痛苦,他都清晰地体验过。
而每一次从死亡的黑暗中挣脱,进入一个由他记忆拼凑而成的幻境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赴死。
他无视幻境中任何试图挽留他的亲人、朋友,无视任何温情或恐怖的场景。
在无尽的死亡循环中,槐鬼的力量正在被急剧消耗。
它赖以存在的阴寿已然寥寥无几。
槐鬼自身也处于一种近乎崩溃的状态,它从未想过,也根本无法理解,竟然会有人类能够如此冥顽不灵,如此不惧怕死亡,甚至一次又一次地找死。
无论是它精心编织的痛苦折磨,试图摧毁他的意志,还是复刻他内心最渴望的温情场景,试图软化他的灵魂。
林筠一概不管不顾,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这种纯粹到极致的决绝反而让擅长玩弄人心、利用欲望的槐鬼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终于,在林筠再次用碎玻璃划开脖颈,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那团已经变得稀薄了许多的槐鬼黑影忍无可忍地再次强行凝聚,显现在他面前。
它的精神波动充满了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费解: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所追求的安宁、圆满,甚至是与吴恙相守,在这里我全部都能给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为你编织!你活在这个为你量身定做的世界里,和活在你所谓的现实里究竟有什么区别?”
林筠倒在血泊中,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对于槐鬼的质问甚至懒得投去一瞥,更没有任何回应。
槐鬼看着他那副一心求死油盐不进的样子,感受着自身所剩无几的阴寿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暴怒涌上心头。
“疯子!你这个疯子!”
另一边来自吴恙的攻击也丝毫没有间断,槐鬼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黑影猛地收缩,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林筠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灵魂深处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反复穿刺,叫嚣着之前无数次死亡累积下来的痛苦记忆,让他几乎想要呕吐。
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没有一处不泛着酸软和隐痛。
但林筠不在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躺在身边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他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们从进入家门开始陷入阴蜃,如今脱离出来后竟是双双倒在玄关的地上。
吴恙闭着眼睛还在昏睡。
这里是现实,林筠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
他成功逃出来了。
灵魂依旧在痛苦地战栗,身体依旧残留着无数种死亡带来的不适。
可吴恙此时正待在他身边,那些翻江倒海的痛苦仿佛在刹那间被一种无比庞大的宁静覆盖抚平。
一点都不痛了。
林筠就那样侧躺着,一动不动,贪婪地看着吴恙的脸。
从英挺的眉骨,到紧闭的双眼,到挺拔的鼻梁,再到微抿的薄唇……
他看了很久、很久,看得前所未有地仔细,势必要将这张脸的每一寸轮廓都深深地刻进灵魂里。
来世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林筠眼睛发酸,默默的向吴恙承诺……
我已经死过多少痛苦的死亡,此刻乃是每个死亡的报偿。
他伸手探向林筠的鼻息,又轻轻触碰他的颈侧。
呼吸正常,魂魄稳定, 只是陷入了深度的疲惫之中, 暂时没有醒转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