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承宇有气无力地呻吟:“我现在只想睡他个三天三夜……”
林筠刚想附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
林筠接通电话:“你好?”
“林筠,”霍裕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考试结束了吧?”
“直接说事。”
“……我妈出车祸的车我让人重新查了一遍, 她下葬前也做过尸检, 查不出林卓诚究竟怎么做的手脚。”
“不过……”霍裕生话锋一转,“我相信你之前说的, 所以又让人仔细查了一下林卓诚,果然发现了惊喜, 他半年前开始偷偷赌博,一个月前竟然还因此杀了个人,叫赵勇, 证据现在已经全部提交, 林卓诚肯定会被判死刑……”
“谢谢, 知道了……”林筠听完就要挂电话,不想再关心林卓诚的事情。
“等等……”霍裕生叫住他。
电话两端陷入沉默, 可过了好一会儿霍裕生也没再说话。
林筠于是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霍裕生对他有一些别样的感情,但他懒得去揣度霍裕生的想法,直接点开微信, 给置顶的小道士发了条消息:
[考完啦]
对面秒回。
[校门口等你!行李我拿好了]
后面还跟着一个眼睛亮晶晶的小狗表情包。
林筠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收起手机,目光落在一旁嬉笑打闹的孟驰和玄承宇身上。
“兄弟们,我马上就离校了, ”他开口,声音轻快,“要一个月不见,想不想拍张合照?”
正勾着脖子笑闹的孟驰和玄承宇同时愣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啥?筠儿你说啥?”孟驰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你居然主动要求合照?”
玄承宇也凑了过来,被孟驰传染得习惯性搭上林筠的肩膀:“是不是舍不得我们啊?”
林筠没有推开他们,反而调出前置摄像头:“少废话,拍不拍?”
“拍拍拍!”孟驰立刻蹦到林筠另一边,对着镜头开始耍帅,玄承宇也赶紧凑近比起剪刀手。
“咔嚓。”
镜头里三个少年挤在一起。
“妈呀,咱们普通人跟你这张帅脸摆在一块真尼玛的残忍!”玄承宇审视照片。
“发我发我!我要发朋友圈!”孟驰在一旁兴奋地嚷嚷。
“那也发我一份!”玄承宇认命地闭了下脸,“我哥们这么帅,也算长面子了!”
林筠笑着把照片发给他们。
“那我先走了!”他收起手机,随意地挥了挥手。
“拜拜筠儿!假期联系啊!”两人在后面勾肩搭背地挥手。
林筠点点头,走向校门。
吴恙已经早早等在门口,脚边放着两个轻便的行李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仿佛即将开启一次期待已久的约会。
接下来二人的行程紧凑而顺畅,飞机、高铁、长途客车……
一路辗转,吴恙时不时会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零食,当客车最终晃晃悠悠地驶入江陵汽车站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筠儿,我们到了!”吴恙满意地看着手机里一张张偷拍的照片,拍了拍倒在他手臂上睡着的林筠。
动动手指,麻意一路延伸到心脏。
停车的地方是露天的,二人提着行李走下客车时,一股潮湿的寒冷空气便立刻包裹上来。
江陵的天色似乎永远带着一种灰濛濛的调子,像是被江水浸透的旧画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
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老城经年不散的气息,在林筠人生的前十五年里,潜移默化地渗进他的骨头,塑造了他性格最初的底色。
汽车站小而破旧,水泥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留下的污水。
出站口挤着穿着臃肿灰黑棉服的中年人,看到有人出站后暂时放下手里的烟,围拢过来开始拉客,眼神他们的行李箱上打量,带着估量。
林筠带着吴恙一路拒绝,穿过浓重的劣质烟味走出了车站。
然后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有些发怔。
自从中考结束以后他就再没回来过,待过几年繁华明亮的大城市后,如今的江陵被对比得越发破败了,建筑陈旧,墙面斑驳,爬满了潮湿留下的深色水渍。
街道狭窄,两旁店铺的招牌褪色,行人晃晃荡荡。
“走吧,”林筠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转头对吴恙笑:“我还没带你去过我家呢!”
客车车站是好几路公交车的始发站,二人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出租车,却始终不见空车。
眼看天色渐晚,他们最终还是拖着行李,登上了即将发车的206路公交车。
公交车慢悠悠地启动,走走停停,车身随着路面的不平轻轻摇晃。
又到了一站,上来一对母女。
小女孩约莫小学二三年级,背着个看起来比她还沉重的硕大书包。
母女俩刷完卡后还没来得及站稳,司机突然一脚油门启动。
小女孩顿时顺着行车方向哧溜一下,斜着滑出去了好几步,她妈眼疾手快,揪住了小女孩背后的衣领。
这一揪直接改变了小女孩的运动轨迹,开始以她妈的手为圆心,从直线溜步变成了个踉踉跄跄的人形圆规,顶着张茫然的表情,划了个半圆转了回来。
厚重的书包在她旋转的过程中像个不受控制的流星锤,直愣愣地朝着坐在过道边的林筠的脑袋砸了过去。
吴恙猛地揽住林筠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书包擦着林筠的耳畔飞过,撞在了他们前一排的座椅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女孩被妈妈拎着衣领稳住,还有点懵懵的,眨巴着眼睛。
这无妄之灾的发生过程实在是有些诙谐,林筠和吴恙对视一眼,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在小女孩越发疑惑的表情中,他们干脆起身把位置让给了母女俩。
两人站了几站,车上逐渐变得拥挤。
小女孩拉着妈妈一边费力地往车下挤,一边用清脆的童音嚷嚷着:“妈妈,黄泉路到啦!”
吴恙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看向车外的站牌,白底蓝字清晰地写着“黄隽路”。
同时一大群老年人开始涌上车来,林筠和吴恙被逼到了车厢的角落,贴在了一块。
吴恙还在琢磨刚才那个地名:“我刚刚好像听到那小朋友说黄泉路?”
“嗯,”林筠示意吴恙看向窗外对面的一条巷道。
那是一条不算太宽的旧街,沿路修了各式各样的花坛,几乎每个花坛边能坐的地方都围满了老年人,下象棋,打长牌,或者三三两两坐着闲聊。
“这里本来是规划去江边的步行街,因为通风好,还修了些石台石凳,”林筠解释,“后来就变成很多老人每天聚在一起打发时间的地方。”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压低音量:“他们管这里叫……”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位刚挤上车的老大爷突然插话:“等死街嘛这里是!那这条路嘛,自然就叫黄泉路噻!”
老人说得无比自然,周围人也见怪不怪。
吴恙微微一怔,看着车窗外那条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然轻笑出声:“挺有意思的!”
那他这等死之人,如今倒算是提前走了一遍黄泉路。
林筠也望着窗外出神,这条路是他初中上学的必经之路。
人来人往,恍惚间,他似乎还能看见当年那个阴郁沉默的少年,背着书包独自徘徊在这条破旧街巷的影子……
公交车开过黄泉路,在灰扑扑的街道上摇晃了两站。
“到了。”林筠扯了下吴恙。
两人提着行李下了车,走进一个有些年头的居民区。
楼体外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沉的颜色,楼道里采光不足,显得有些昏暗,弥漫着老旧楼房特有的油烟味。
林筠在前面带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
就在他们走到二楼转角,准备继续往上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巧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个垃圾袋。
她眯着眼在林筠脸上打量了好几下,哪怕擦肩而过后也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几眼。
林筠停下脚步,转过身,语气平静无波地开口:“王奶奶,下楼啊?”
老太太猛地一愣,随即脸上瞬间堆起了夸张的热络笑容,一拍大腿:“哎呦喂!我说是谁呢!真是林筠啊!我这老眼昏花的差点没认出来!”
她上下打量着林筠,嘴里啧啧有声,“变化可真大,几年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还越来越俊,你现在在干嘛呀,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嘴上说着夸赞的话,眼神却依旧带着不怀好意地试探,偷偷瞥了两眼旁边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吴恙。
这老太太以前没少在背后嚼林筠和他妈的舌根,暗戳戳地说些不干不净的风凉话。
林筠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嗯,带朋友回来看看。”
王奶奶莫名开始心虚,干笑了两声:“回来好,回来好……那什么,你们忙,我先去倒垃圾了。”
她提着垃圾袋,讪讪地快步下楼。
林筠看着她消失在楼道口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掏出几年没用的钥匙打开了一旁的铁门。
铁门发出长久不用后的吱呀声响,混合着灰尘和陈旧家具的霉味扑面而来……
混杂着灰尘的空气扑面而来。
“灰比较大!”林筠摸黑走到屋子里面, 打开了在客厅灯的开关,“我上次回来差不多是半年前了。”
家里没有人等他,对林筠来说在哪里都一样, 因此只有每年母亲祭日时才会回来一趟。
昏暗的灯管艰难闪烁几下, 终于亮起昏黄的光,照出屋内的陈设。
客厅不大, 简单得近乎简陋。
褪色的布艺沙发盖着塑料防尘膜,孤零零地摆在中间, 旁边放着一个半旧的电风扇, 对面的电视柜是多年前的款式,上面放着一台厚重的老式电视机, 蒙着一层灰。
墙角立着一个简易的折叠餐桌,旁边是两个吃饭时用的塑料凳子, 整个客厅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墙壁上挂着一本已经泛黄的挂历,日期停留在三年前。
吴恙伸着懒腰毫不见外地走进狭窄的厨房:“小问题, 也就做个大扫除的事情, 清洁工具放在哪?”
“这就开始了?”林筠把行李靠墙放好, 从橱柜底下翻出清洁工具。
“我们这种优秀的人是这样的!”吴恙脸不红心不跳,低头打开水龙头, 锈色的水流哗哗响了一会,从最初的泛红逐渐变得清澈。
他看着水流,突然转头对林筠眨眨眼。
“筠儿, 你看过那种恐怖片吗?就是主角回到老家, 一开水龙头,流出来的不是水……”
他讲话慢悠悠的:“……是血。”
林筠正把抹布递给他,闻言抬眼, 嘴角上扬:“挺好的。”
“……好?”
“水资源直接变成血资源,直接让医院开着车来接,多赚钱。”
吴恙笑了,拧干抹布:“那你这发财梦可实现不了,从水龙头里冒出来的最多是阴黑阴黑的水鬼,除非在阴蜃幻境里,不然还真产不了血……”
两人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开始了屋子的清扫。
因为屋内陈设比较简单,整理起来倒花不了太多时间,客厅最后只剩下与餐厅之间的那道玻璃隔断。
吴恙在隔断后面擦拭台面,林筠在这边整理。
玻璃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模糊了彼此的身影。
“筠儿,”吴恙突然唤道,“抬头。”
林筠闻声抬头,看见吴恙伸出食指在布满灰尘的玻璃上缓缓擦画出一半爱心。
那道痕迹破开灰尘导致的朦胧,林筠的视线穿过这一道痕,刚好撞进吴恙亮晶晶的眼睛。
林筠猛地恍惚了一下,抬起手指在玻璃的另一侧补上了爱心的右半边。
“哎呀好累,不想擦了!”吴恙把手里的抹布一扔,看着玻璃上完整的爱心满意地笑了。
他三两步走到客厅中间,一把扯开盖在沙发上的防尘布,然后拉着林筠倒在刚刚重见天日的沙发上:“先歇会儿!”
两个手长脚长的男生挤倒在上面,肩膀挨着肩膀,膝盖顶着膝盖。
吴恙干脆把腿架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半躺在林筠身上。
“累死我了,”吴恙说着,得寸进尺地把头在林筠小腹蹭了蹭,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筠儿……”
两个字咬得又轻又黏。
林筠垂眸。
吴恙眼睛此刻也望着他,里面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太幸福了。
幸福到心脏发紧,幸福到喉咙发干。
林筠甚至想用尽全力收紧手臂,将这个人死死箍在怀里,想把他揉碎,融进自己的骨血,让他永远无法离开,永远属于自己。
不要死!
不要死!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林筠的灵魂在躯体里崩溃祈求,手指却只是拂过吴恙的脸颊,滑入吴恙略显凌乱的发间,轻轻梳理着那些不听话的发丝,让它们在指间缠绕。
一下,又一下。
“我去铺床,累了就睡会儿?”林筠正准备撑起身体。
“不许去!”
手腕被扣住,天旋地转间,林筠已被吴恙结实实地压进了沙发里。
吴恙的膝盖自然而然地抵进他腿间,将其分开。
他垂眸,眼底噙着惯有的笑意,圈在林筠腰际的手臂收得更近:“让我抱会儿。”
这人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散漫模样,可一旦贴近情事,深植于骨血里的掌控欲又总是会不经意出现,带着一种完全占有的偏向于兽性一般的领地意识。
这种无意识的强势恰好能压住林筠内心的躁动不安,从无数繁杂的心绪中获得解脱。
林筠顺从地放松身体,任由自己被对方锁住。
来缠住我吧,随你变成什么模样都行,把我逼疯吧,只是千万别把我留在找不到你的深渊……
“江陵有什么好吃的吗?”吴恙想一出是一出,突然问道。
林筠声音有一些哑:“附近有家烧烤,生意一直不错。”
“那走,咱们去买点吃的,顺便带我认认路。”
两人沿着昏黄的街道慢慢走着,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吴恙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旁边一条狭窄的巷道。
“刚才从这儿穿过来是不是更近?”
林筠的目光触及那条幽深的巷口,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一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空气中恍然间出现了多年前那股腐烂的酸臭,污言秽语混杂着推搡,以及他自己压抑的呼吸。
单薄的少年一声不吭地握着一截带着铁锈的钢筋,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指节泛白,脸上带着要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狠厉……
“嗯,”林筠点了点头,声音平静:“但里面没什么路灯,路也不太平,不好走,所以绕了点路。”
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拉起吴恙的手,指向灯火通明的大路,“走吧,前面拐弯就到了。”
夜色里的烧烤摊烟火缭绕,二人等餐时靠在塑料椅背里和老板一通插科打诨,最后被送了两罐啤酒。
想着反正要喝酒,二人干脆又到一旁的小超市里多买了一大袋酒,慢悠悠地返回。
吴恙拎着啤酒哼着不成调的歌。
“如果你记得我,你和我曾走过……”
“走过拥有你的此生,别无所求……”
“如果你忘了我,就让风代替我……”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林筠悄悄落后半步,小心翼翼地踩住他晃动的影子。
一步,两步。
听说踩住影子的人永远不会分开。
吴恙突然回头,林筠慌忙移开脚步,然后又低下头悄悄踩了两步。
就骗我这一次吧。
他在心里对那个传说轻声说。
吴恙垂了下眼,他猜到了林筠在干什么,情绪波动之□□内的阴煞越发猖狂,一时间只觉得全身上下哪哪都疼。
活该!疼着吧你!
吴恙这么想着,对林筠无法言说的愧疚仍然让他一个安慰的字也说不出口,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下来。
沉默地走回家,把烧烤袋子在擦干净的茶几上摊开,啤酒罐“咔哒”一声拉开,泡沫立刻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