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收缩。
林筠能清晰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香灰,还有眼底映出的自己狼狈的模样。
两人的呼吸在这一刻交缠,吴恙呼出的热气拂过他的眉骨……
林筠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吴恙的怀里。
供案内积年的香灰被搅动起来,在两人之间形成一片朦胧的雾……
吴恙表情发懵,被撞得往后一仰,后脑勺“咚”地磕在供案内壁上……
第76章 七情
布幔外火光渐起, 微微映照出空中的粒粒香灰,在两人之间缓缓飘落,像是下了一场细密的雪。
二人的视线在昏暗中相接, 隔音符使得供案内狭小的空间仿佛从世界独立, 空间里微小的声音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吴恙似乎将娃娃放在了心口的位置,林筠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从娃娃身上传递的微弱心跳。
心跳声此时从两个方向同时传来。
一个来自面前真实的、温热的躯体, 一个来自吴恙怀中那个小小的娃娃。
两种心跳渐渐重合,在狭窄的空间里形成奇妙的共鸣……
吴恙的脑瓜子被撞得嗡嗡的, 一片空白。
林筠的眼睛因为诧异睁大,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太过清澈,仿佛带着微微的湿意, 嘴唇因为惊愕微微张着,露出一点洁白的齿尖。
他整个人半压在吴恙身上, 因为摔落时的姿势,衣领歪斜着扯开一大片。
吴恙心虚地避开林筠的视线,结果注意力开始不受控制地从林筠敞开的领口滑进去, 看到一片白皙的肌肤上缀着道道血色的擦伤, 看到随着急促呼吸起伏的胸膛, 看到......
吴恙猛地收回视线,可画面已经烙在脑海里了, 随着血液一股脑往下冲,某个不争气的部位莫名其妙起了反应。
你什么毛病?
吴恙在脑子骂了两句,往下攥了攥身上的外套, 试图说点什么, 却发现舌头像是打了结。
“呃...…那个...…好巧啊哈哈!”吴恙听见自己智障般的开场白。
林筠也回过神来,单手撑在吴恙腿侧就要起身,结果狭小的空间让他无处借力, 掌心不偏不倚按在了某个灼热的部位……
“嘶别动……”吴恙倒抽一口冷气,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表情扭作一团。
林筠也迅速反应过来,缩回手,结果因为失去支撑反而往前栽去,鼻梁重重磕在吴恙锁骨上。
吴恙瞳孔猛地一缩,顾不上扯衣服,下意识抬手,指尖碰到林筠发丝时顿了顿,又克制地收回来,转而轻轻扶住林筠的肩膀,将他推开。
“你……你没事吧?”吴恙的大脑回到了上半身。
林筠抬起头时鼻尖已经被撞红了,用手捂着,声音有点哑:“没事,就是撞到有点痛……”
吴恙的目光落在林筠泛红的眼尾,腿断了都没怎么吭声的人,此时睫毛却泛起了水汽。
他指尖在身侧蜷了蜷,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拇指极轻地蹭过林筠鼻梁上撞红的地方。
关于分别的事情被二人默契地揭过。
“你东西掉了……”林筠吸了下鼻子,声音还哑着,看向刚才从吴恙怀里掉落的玄盘。
“啊?哦!”吴恙俯身去捡滚落的玄盘,其上刻纹突然泛起微光。
盘中央的阴阳鱼急速旋转,最后凝出一滴血珠,直直指向他身后的木板。
“坎位生门,离宫见血..….”吴恙低声念着,有些怀疑人生地看向自己身后。
这么巧?
他手指沿着身后的木板纹理摩挲,在边缘处果然摸到一处凹陷。
林筠看着吴恙莫名的动作:“怎么了?”
话音未落,只听咔嗒一声机括响。
吴恙还没来得及给林筠解释,整个佛龛底板突然向下倾斜。
“卧槽!”
吴恙只来得及将林筠往怀里一带,两人顺着倾斜的佛龛底板急速下滑,在黑暗的甬道里翻滚碰撞。
下落过程中,吴恙把手始终护在林筠后脑,手背在粗糙的石壁上擦出数道血痕。
二人最终摔落在一处无人的密室。
林筠撑起身体,发现他们正落在一张巨大的织锦上,暗红色的底子写着密密麻麻的经文。
林筠往四周看去,随着视线移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六盏亮起的青铜莲花灯。
灯的莲瓣被铸成扭曲的人手造型,灯芯从掌心钻出,燃着绿焰。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吴恙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身下锦布上的经文,低声念诵,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几分空灵。
“往生咒?”林筠也低头看去。
“嗯,”吴恙微微颔首,指尖继续沿着经文滑动,但越看眉头就越发紧锁:“不对...…前面的确是往生咒,但后面..….”
他的指尖停在一处,那里的经文笔画变得扭曲很多,“哆悉跢夜,毗迦兰谛,摩诃毗迦兰谛...…”
“什么意思?”
“令汝魂魄,永驻此间,不堕轮回,不往极乐……”吴恙的声音沉了下来,抬头环视四周:“有人在篡改往生咒,把超度经文变成了囚禁亡魂的邪咒。”
“我们不是在阴蜃中吗?”林筠皱眉:“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吴恙站起身:“现实中应该也有这间密室,只是样子可能和现在的不太一样。”
他走向左侧墙壁,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辨认出一幅褪色的菩萨说法图。
画中菩萨的面容被人用利器划得面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画工精细,但处处透着违和。
“是她?”林筠眼神一凛。
吴恙转过头:“你认识?”
“我在这座寺庙里遇到一只鬼胎,这应该是它的母亲,在遇见你之前,我刚和它们打过照面。”
“鬼胎?”吴恙挑了挑眉,脸上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胎死腹中怨结不散,鬼胎未沾阳世烟火,不惧寻常驱邪之法,你最后怎么解决的?”
“你不知道?”林筠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吴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的内侧口袋里放着林筠的娃娃,所幸外套宽大看不出来。
“咳……”吴恙强装镇定干咳了一声。
林筠这话的语气已经说明他猜到之前的隔空传符来自自己。
吴恙努力解释道:“好吧,我确实能感应到你的大致情况,但不知道具体危险是什么,我就是……”
吴恙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给人做娃娃随身携带这种事,怎么想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变态。
尤其此刻正主就站在面前,吴恙把外套的拉链往上又拉了一截:“我就是在之前离开的时候给你施了个反应符。”
“还有这种符?”
“嗯,”吴恙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打死都不会让林筠知道娃娃的存在。
那你既然担心我,又为什么要瞒着我一个人去河西?
这句话在林筠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被他咽了回去。
过分探究会招人厌烦,这个认知早已刻进他的骨髓,林筠移开视线,转向画边的莲花壁灯。
“你看这个。”林筠指向灯芯处。
只见烧出绿色火焰的灯油浑浊发黄,表面浮着层油脂状物质,细看……里面似乎有一只人的耳朵。
吴恙的指尖在灯盏边缘顿了顿,直接探入粘稠的灯油中。
林筠看见他眉头猛地拧起,从油中捞出一块蜡黄的软物。
果然是只被泡得发胀的人耳,耳垂上还挂着一枚坠着星星的银质耳钉。
“这个……”林筠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闪过南玉竹颤抖着拾起耳钉的画面,还有孟驰每次约着和陈悦吃饭时的傻乐:“这是陈悦的……”
林筠觉得有些呼吸困难,陈悦的断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要怎么告诉南玉竹和孟驰,陈悦可能已经......
“这里有字,”吴恙用手指抹开灯盏内壁厚厚的油垢,露出一个用细针刻出的朱砂小字:
“喜”。
鲜红的字迹在绿光映照下,宛如未干的血迹。
林筠强迫自己把脑中的情绪压下,和吴恙对视一眼,转向了其他六盏灯。
第二盏灯里浮着半截鼻子,鼻翼处有颗显眼的黑痣,刻着“恶”。
第三盏灯油中浸泡着一张完整的人舌,刻着“忧”
第四盏里泡着爬满血丝的眼球……
第五盏……
“这是......”
林筠喉结滚动,看着吴恙从第六盏灯里挑出一片薄如蝉翼的东西,在绿光下能清晰看到上面的毛孔纹理,是那个被剥皮女生的面皮,灯壁上刻着“怒”。
二人快步走向第七盏灯,却发现这盏灯的灯油清澈见底,既没有人体器官,也没有怨气凝结,其上刻着“欲”字。
“七盏莲花灯……”吴恙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以佛门七情为引,借道门七星之位,再佐以邪术......打得真是好算盘!”
他用手指将玄盘的几层内圈拨弄到相应位置,随着玄盘机关喀嚓一声对位成功,一层白光骤现,整个密室突然剧烈震动。
七盏莲花灯的绿焰暴涨三尺,地面锦布上的经文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渐渐显露出原本被隐藏的阵纹。
其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倒悬莲花,七盏灯正对应着七片莲瓣的位置。
紧接着,一具黑漆棺材缓缓从地底升起。
棺材通体漆黑,表面用金漆描绘着佛经,却被人用血线将经文串联成锁链的图案。
棺盖正中嵌着一枚青铜八卦镜,镜面却裂成七块,每块碎片中都恰好映照着一盏莲花灯。
“怎么是碎的?”吴恙脸色一沉,快步上前,手指刚要触及八卦镜。
密室墙壁骤然剥落,砖石簌簌坠落,八卦镜剧烈震颤,整个空间如镜面般寸寸碎裂。
笼罩着整个寺庙的阴蜃幻境崩塌的刹那,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林筠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伏在孟驰背上。
他们似乎在一处废弃的房间,孟驰将他小心地藏在门后,自己则紧贴着门缝往外窥视,侧脸绷得死紧。
门外似乎发生了什么,孟驰额头上布满冷汗……
第77章 人烛
透过孟驰肩膀与门框间的缝隙, 林筠的视线穿过昏暗的光线,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孟驰似乎带着他转移到了另一间偏殿,这里的门窗早已腐朽,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香灰混合的古怪气息。
缝隙外似乎是寺庙的后院, 有一口古井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井沿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几株枯黄的杂草从石缝中顽强地探出头来, 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黄超的身影突然闯入视线,他举着相机, 半个身子都探进了井口, 镜头对准幽深的井底。
“观众老爷们你们看,这口井少说也有上百年历史了, 俗话说一人不进庙,二人不观井, 三人不抱树,今天咱们在这个破庙里算是都凑齐了...…”
随着拍摄,他的脚尖已经悬空, 整个人几乎全靠腹部抵在井沿维持平衡, 这姿势危险得令人心惊, 但他似乎浑然不觉,还在兴致勃勃地解说着:“…...看这井壁上厚厚的青苔, 还有底下这些杂草,肯定早就废弃多年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画面边缘。
是那个在庙门口分发藕羹的中年男人, 他走路时完全没有声音, 像一抹游魂。
林筠二人还来不及作出提醒,就见那中年男人猛然伸出手在黄超背上重重一推。
“啊!”
黄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甚至没来得及看清男人的面貌, 整个人就栽进了井中。
孟驰浑身剧震,差点惊叫出声,林筠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孟驰猛地转过头,双眼瞪大,额头满是冷汗,嘴唇因为惊恐而微微发抖。
“筠儿!”孟驰声音带着庆幸的颤抖:“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林筠从背上放下来,后背全然被汗打湿:“就刚刚那个男人,他之前在到处乱走,像是在找人,我不确定会不会有危险,就背着你躲了大半天!”
孟驰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语速飞快地低声解释现状:“苏老师和周子瑜都被那男人抓走了,你一直昏迷不醒,我…...我不敢贸然行动..….”
他的声音因为自责越来越低:“我太没用了,明明看到苏老师有危险……”
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筠轻轻按住孟驰颤抖的手腕,声音平稳:“别这么想,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背着个昏迷的大活人,怕是连躲都躲不利索,什么叫没用?”
孟驰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嗯,但是……”
“苏老师他们被带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左边.…..”孟驰咽了口唾沫,“我看到那男人押着他们往那边去了。”
“好,等他走远了,我们出去看看黄超,然后去找苏老师他们。”
两人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就在他们刚要靠近井口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突然传来。
中年男人从缓慢远处走出,一手拽着苏荃的头发,一手握着把生锈的砍刀抵在她脖子上,周子瑜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林筠!快跑!”
周子瑜大喊一声,接着就被男人猛踹一脚,在地上弓着身体咳嗽,说不出话来。
“啊,又来了两只小老鼠!”他咧开嘴,本来看起来憨厚老实的脸显露出极具反差的狰狞:“等你们很久了!”
他用刀刃在苏荃颈间压出一道血线,“那个穿旗袍的小姑娘和一起的聒噪小子都被我送下去了,你们要不要也去作伴?”
林筠和孟驰面色都猛然一变。
男人凑近苏荃的脖子陶醉地深吸一口气:“井里可是很热闹呢。”
他突然用刀尖挑起苏荃的下巴:“不过这位老师好像快不行了,你们要是跳下去,我就放了她,怎么样?”
孟驰猛地往前冲了一步,被林筠死死拽住,他们和男人的距离太远了,根本保证不了苏荃的安全。
苏荃脸色惨白,嘴唇蠕动着发出气音:“别.…..管我..….”
“我数到三。”男人的刀尖往下移了移,“一…...”
林筠的视线快速扫过院子,井沿上垂着半截腐朽的麻绳,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他拽了孟驰一下:“有绳子,下去的时候尽量抓着,不要受伤!”
“二.…..”
孟驰吞了下口水会意,点点头。
“三!”
就在男人兴奋地提高音调的刹那,一道枯瘦的身影突然从阴影中扑出!
那个曾经驱赶他们的闭口禅老和尚手持戒刀,狠狠刺向男人后背。
男人猛地转身,刀刃擦着他的衣袖划过,他狰狞一笑,反手扣住老和尚的咽喉:“老东西,终于忍不住了?”
老和尚浑浊的眼中带着痛苦,他死死盯着林筠,嘴唇颤抖着发出了声音:“井底...…”
“你这时候说话了?”
不知为何,男人听到和尚开口的瞬间突然暴怒,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团狰狞的纹路。
他掐着老和尚脖子的手青筋暴起,另一只手竟直接探入那苍老的口中,“你怎么说话了?你的闭口禅呢?你要赎的罪呢?”
老和尚痛苦地弓起身子,鲜血从嘴角汩汩涌出。
“哈哈哈哈哈哈!你终于说话了哈哈哈哈!”男人突然发出癫狂的大笑,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下,用砍刀一刀斩下,将和尚血淋淋的舌头甩在地上。
“赎罪?!”
“哈哈哈哈哈赎罪?!”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不能自已。
老和尚瘫软在地上,鲜血在他灰色的僧袍上晕开。
“你以前不说话,现在也别说了!”男人揪起老和尚的衣领,声音里带着扭曲的快意。
他重新将砍刀架在苏荃脖子上,看回林筠:“跳下去,否则我现在就把这女人的头砍下来!”
男人的情绪因为老和尚的出现变得越发癫狂,架在苏荃脖子上的刀也越发用力。
以这人的疯癫状态,他完全有可能如他所说的一样肆意杀人,孟驰绝望地看向林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