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是我父母啊,即使有错,我又怎么违抗得了他们的要求……”
林筠想起唐萍手腕上的那些划痕伤疤,颤抖的指尖拂过眼尾,“难道你觉得,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好吗?”
黑暗中的呼吸声骤然紊乱,布料摩擦声变得激烈,伴随着指甲抓挠地面的刺响,接着竟出现断断续续地抽泣。
“对不起…...对不起……”吕辛树的声音开始分裂,一半哽咽一半狰狞。
怎么这样就哭了?
林筠惊了一瞬,但考虑到吕辛树作为冤鬼,行事本就不符合常理,只好顺着他的情绪捋去。
“都过去了,我不会怪你的。”林筠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温柔,继续往后退着。
直到后背终于抵上冰冷的支架床,他松了口气,反手摸索着,触碰到吴恙垂落的手腕——冰冷得丝毫感觉不到体温。
林筠眸光一暗,微不可察地深吸了口气,手中描阵的动作没停。
很奇怪的是,第二重问灵的阵法图案极其复杂,凭借他当初旁观的短短时间,本不应该能顺利完成绘制,可在开始勾画之后,剩下的图案却像刻在他灵魂深处一般带着一种本能。
因此即使速度相比吴恙慢了很多,但靠着拖延的时间竟也快要完成。
只需要再拖一会会儿即可,可如今吕辛树却陷入了沉默。
林筠在黑暗中被放大的感官能感受到那些粘稠的阴影又开始往他身边缓慢移来。
他说错什么了吗?
林筠不确定吕辛树如今的状态,只好又冲其方向温柔一笑。
“这样,就像当初你和我数倒计时一样,我数五个数,咱们就把这些痛苦的经历一起放下,迎接新的生活好不好?”
林筠发挥其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优良品质,着急之下已经开始对着一只死鬼说着迎接新生活的鬼话。
“好啊。”
吕辛树回答的声音带着雀跃,关于倒数的那段回忆对其而言应当格外珍贵,
林筠松了口气,勾画阵法的动作越发快速,拖延着最后的时间。
他的心跳不自觉轻微加快,按照如今的进度,倒数结束的时候阵也应该差不多能完成。
可这在这里,变故突生。
“不.…..对...…”
吕辛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每个字都带着血肉撕裂的声响,“你为何会站在吴起的身边!”
一只青灰色的鬼手不知从何处出现,突然掐住林筠的咽喉!腐烂的指缝间渗出黑血,腥臭的液体滴在他被迫仰起的脸上。
林筠的视线开始模糊,嘴角却突然扯出一个疯狂的笑容。
他猛地咬破舌尖,鲜血喷出,用指尖沾着一抹:“九幽洞照,怨魄现形!”
整个空间剧烈震动起来,触须瞬间缠上了林筠的腰际,尖锐的倒刺几乎扎进皮肉。
他疼得眼前发黑,猛地将吴恙拽进怀里,手心和其十指相扣。
“怨魄现形,骨肉离散!”
每念一句咒文,他身上的黑影便变得更紧,甚至从他与吴恙紧握的指尖穿过,想要将其分开。
但林筠却咬着牙,将吴恙护得更紧,鲜血从他们交握的指间滴落。
林筠的发丝在狂乱的气流中飞舞,有几缕黏在染血的唇边,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
“显汝碎骨时!现汝断魂刻!”
最后一句咒文,林筠几乎是嘶吼而出,刺目的红光中,吕辛树只能看见他嘴角那抹疯狂而满足的笑,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琥珀色眼眸……
刚被拽进第二重问灵的吴恙像个装满石灰的麻袋一样, 直挺挺砸在意识不稳的林筠身上,两人狼狈地摔在一起。
林筠的后脑勺狠狠磕在地上,眼前顿时冒出一串金星。
“我...操……”
他咬牙切齿地准备将吴恙从身上推开, 颈窝处却突然传来温热的气息。
“吴恙?”
林筠立马转头向脸侧看去。
这人倒下时脸部正好埋在他颈侧, 略长的发丝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了微微的痒意。
但看了一会儿以后, 除了突然恢复的呼吸之外,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但转念一想, 呼吸回来了总归是一件好事, 林筠缓缓吐了口浊气,一直以来提着的心稍微松了一松。
强行问灵对魂魄造成的消耗也很快开始显出端倪, 林筠一时间只觉得浑身沉重无力,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他索性躺在吴恙这个没有意识的人型麻袋下面调整着呼吸。
待到天旋地转的感觉慢慢消退, 林筠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手肘刚蓄起力道抵住吴恙肩窝。
腕骨突然被一只手死死钳制,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骨头。
林筠猛地抬头, 撞进一双半睁的失焦眼神。
吴恙血瞳里浮着一层浑浊的雾, 可瞳孔深处的杀意却未散尽。
其呼吸变得粗重而混乱, 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还陷在某种应激状态里。
躯体对威胁的感知比理智苏醒得更快。
林筠甚至没来得及再出声, 那只扣住他的手猛然发力,硬生生将他的手腕摁进地面。
林筠闷哼一声,立刻用另一只手去掰吴恙的手指。
吴恙反应明显更快, 一把将林筠第二只手也死死钳住, 五指如钢箍般收紧,指节抵进他的腕骨缝隙,让他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吴恙!是我!”
林筠咬牙低喝, 试图用膝盖顶开压制。
可对方像是预判了他的动作,身体猛地压下,膝盖直接抵进他的腿间,粗糙的布料在大腿处敏感的皮肤上狠狠擦过,破烂的校服短裙在挣扎间卷到大腿根部。
下一秒,他的双手被强硬地扣在一起,猛地拉过头顶,狠狠摁在坚硬的地面上。
吴恙的体温正以不正常的速度攀升,滚烫的掌心紧贴着他的脉搏,仿佛要透过皮肤烧进血管里。
林筠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呼吸凌乱,挣了两下后干脆摆烂,放弃了挣扎。
而此时吴恙的瞳孔也终于聚焦,恍惚间看见一个长发女生衣衫不整地被自己压在身下,吓得一蹦三尺,差点没又吐出一口血来。
“是我……”
林筠将手缩回身侧,仰躺着喘气,汗湿的头发黏在颈侧,声音带着有气无力的沙哑。
“......林筠?”
听到熟悉的声音,偏过头的吴恙终于敢将眼神转回。
扫过林筠几乎撕裂的裙摆,又非礼勿视地转了回去。
“有什么好避的?”
林筠穿裙子的羞耻劲儿在一系列生与死的横跳间早已消磨殆尽,如今只剩下麻木的平静。
“你给我扯烂的。”
被吴恙欺骗的愤怒还没消失,林筠吓人的胡话张口就来,“压也压完了,摸也摸过了,不负责吗师父?”
“哈哈,”吴恙心虚地干笑两声,背在身后的指尖无意识搓了两下。
“我妈出事了?怎么回事!”
气氛有些微妙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吕辛树的声音。
两人一站一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吕辛树手里捧着一束花,手机紧贴耳边,脸色煞白。
随着他的走动,周围景象如同水墨晕染般逐渐清晰起来。
湛蓝的天空,炽热的阳光,灰白的柏油马路依次浮现,色彩越发鲜明。
不多时,林筠躺着的地方便成了校门外的马路,熙熙攘攘看不清面容的人群在四处穿行。
“滴——”
一辆汽车呼啸而来,毫发无伤地从二人身体穿过。
“咳,”吴恙清了清嗓子,“虽然是幻境,但这马路牙子,再躺下去可就不礼貌了。”
林筠揉了揉发红的手腕。
“那搭把手呗。”
林筠借助吴恙伸来的小臂起身,然后猛然一扯,将猝不及防的吴恙拽得一个踉跄。
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
近到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瞳孔间映出对方的倒影。
林筠锋利的目光在吴恙脸上逡巡。
从昏迷到苏醒的短短时间,这人竟已恢复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之前受伤的状态。
“你伤到底怎么回事?”
吴恙心虚地眨了眨眼,喉结上下滚动:“这人行走江湖,免不了有点陈年旧疾嘛。”
“什么旧疾?”
“就……魂儿有点不稳,很偶尔很偶尔可能会出现一点小问题。”
“小问题?”林筠语气很冷。
吴恙沉默了一会儿。
事实上,在他清醒过后,看到本已脱离阴蜃的林筠时,便已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林筠这身破碎的校服裙装,就足以说明对方为了救他冒了多大风险。
“唉!”吴恙叹了口气,从心地半举双手投降。
“说来话长,出去以后我慢慢和你解释可以吗?”
“……行!”
林筠松开手暂时放过他,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吕辛树。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一段,便是关于吕辛树身亡的记忆。
“我刚看了最近的车票,最快的也得等到明天下午了。”
吕辛树还在接电话。
“外婆你先别哭,放心吧,我明天就赶回来了!”
挂断电话以后,吕辛树似乎有些脱力地蹲在马路牙子边上,右手重重地抹了几下眼睛。
他盯着手里的花束发呆,根部的包装纸已经被攥得变了形。
明明今天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他拼了命复读这一年,终于考上了唐萍的大学。
吕辛树又用袖口狠狠擦了把脸。
这一年来,每次给唐萍打电话,她总说在忙社团活动……发消息也常常隔很久才回。
大学的课业比高三还重吗?
吕辛树每次想问,最后却又总是把话咽了回去。
那些已读不回的微信,越来越短的语音,都像钝刀般凌迟着他的神经。
“树哥,大学里帅哥可多了,可别把你甩了。”复读班的同学总这样调侃他。
人生进度落后一年的巨大压力,与唐萍关系变淡的焦虑,在本就繁忙痛苦的复读中填满了他所有的空余心力,被抛下的恐慌就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神经……
唐萍大一的两个假期都没有回家,而是选择了留校打暑假工赚取学费。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因此没有等到正式开学,便提前来了学校。
“你妈去买菜,被人从后面敲了头...…”
外婆的话还在他脑中回放,如果没有提前离家,去买菜的人本应该是他……
“滴——”
又是一声尖锐的车鸣声。
吕辛树抬头时,正看见一辆宝蓝色跑车嚣张地停在对面。
车门打开,唐萍踩着细高跟迈出来,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阳光在她崭新的白色连衣裙上流淌。
吕辛树瞪大双眼,他甚至差点没能没认出她。
而这时,驾驶座里钻出个穿花衬衫的男人,绕过车头手臂熟稔地环住了唐萍的腰。
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声音盖过了车流,吕辛树踉跄着站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在视力恢复的刹那,他清晰地看见那个男人凑近亲了唐萍一下。
下一秒,唐萍的视线穿过车流,与他四目相对。
川流不息的车流在他们之间划出银河般的鸿沟。
唐萍脸上出现慌乱,猛地将怀里的男人推开,男人有些奇怪地转头看过来——赫然是杨智那张虚浮的脸。
杨智很快也发现了马路对面面色苍白的吕辛树,面上漏出挑衅与轻蔑的笑容,冲着吕辛树比了个中指。
怎么会是他?
吕辛树的世界在那一刻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后退两步。
杨智——那个让他无数个日夜都咬牙切齿的名字。
那个一年前带人闯进他家,将他砸进医院,错过高考的人渣。
吕辛树难以置信地看向唐萍。
唐萍面色煞白,低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杨智尤嫌不够,突然又一把揽住唐萍的腰,示威般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唐萍浑身一僵,竟没有推开,反而缓缓在杨智的脸上亲了一口。
杨智笑得前仰后合,对着吕辛树得意的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回到跑车里,一脚油门在轰鸣声中离开了。
唐萍转身想跑,吕辛树不顾马路上川流的汽车猛地往对面冲。
急促的车笛和谩骂声此起彼伏。
“唐萍!”
吕辛树一把拽过唐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解释...…我要一个解释。”
唐萍的嘴唇颤抖着,精心打理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前。
她张了张嘴,却在对上吕辛树通红的眼眶时哑然失声。
“什么时候开始的?”吕辛树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唐萍没有回答,低着头想要转身跑开,又被吕辛树抓住肩膀扳了回去。
“我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人的拉扯开始吸引附近的人群,已经有人在偷偷地打量他们。
唐萍还是低头不语。
吕辛树觉得自己快要濒临崩溃:“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爸带人去强拆了你家。”唐萍小声回答。
“那你知道我的伤也是被他打的吗?我的人生被他毁了,你居然和他在一起!”
“我……”唐萍眼角泛着泪花。
吕辛树自嘲地笑出声来,余光瞥见手里一直攥着的花束,如今看来分明是一种讽刺。
他将其狠狠摔在地上,用脚捻了捻。
“好玩吗?”
吕辛树听见自己古怪的笑声,“看我像条狗一样拼命复读,很有趣是吧?”
四周渐渐聚拢起围观的人群, 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两人困在中央。
慢慢的,似乎有人认出了唐萍的身份。
“这个女生好像是文学院的, 傍了个有钱人。”
“这是在闹分手吗?”
“那这男的又是谁啊脚踏两只船?这么刺激的吗?”
“打扮得这么清纯, 私底下玩这么开?”
“拍下来拍下来!”
嘈杂喧闹间,三三两两的闲言碎语如同碎玻璃般精准地扎进唐萍耳中。
她死死攥着裙摆, 猛地甩开吕树辛想抓来的手,转头打掉了身侧一人举起的手机, 指着四周围观的众人。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唐萍的声音带着支离破碎的哭腔:“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凭什么?”
她的嘴唇颤抖着, 最终在更多探究的目光中转身逃离。
吕辛树这次没有再拦,只是沉默地跟在了十步之外。
“原来是这样。”
林筠看着吕辛树细长眉毛拧成痛苦的弧度, 想起孟驰当初提到过的那场校门外吵架。
跟上吕辛树之前,他瞥了眼正逐渐散去的围观者。
这些人在吕辛树的回忆里只是没有面容的模糊剪影, 可他们吐出的每一句闲言碎语却异常清晰。
这些话在两个最终选择站上天台的年轻人心中,是否如同无数根细小的丝线,也参与了对其的绞杀呢?
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频率越来越快, 直到忽然停止。
唐萍忍无可忍地转身, 眼眶通红:“你还跟着我干嘛?”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吕辛树目光灼灼,盯着唐萍闪躲的眼神。
“什么话?”
“你骂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其实也是在骂我对吗?”
“不是。”唐萍下意识反驳,右手不自觉地抠着美甲上的水钻。
“你说谎的时候喜欢扣指甲。”吕辛树低头看向唐萍的右手,却意外发现其手腕内侧有几道比周围皮肤要浅的痕迹。
他猛地去抓她的手腕:“这是怎……”
“放开!”
唐萍像触电般甩开, 后退两步将手死死藏在身后。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吕辛树语气缓和下来, “我记得你刚上大学的时候和我提过一家做坛子肉的小店。”
唐萍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轻轻点了头。
小店二楼,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 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尴尬。
老板应该对唐萍很是熟悉,热情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妹妹!还是老位子吗?你朋友第一次来,我多送份小菜!”
“嗯!”唐萍转头冲楼道回道,“谢谢老板。”
她站起身冲吕辛树挤出一个笑容,“他家有免费绿豆汤,挺好喝的,我去打两杯上来。”
噔噔噔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心木质楼梯上回响,吕辛树独自坐在空旷的二楼,目光投向了唐萍留在桌上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