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就得给钱,你有钱付账吗?”猗猗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下来,看着吴付生问道:“待会儿就算你说知风做的不合你的心意,你也得付了账再走。”
“呵呵,大爷我别的没有,这铜钱嘛……”对方在腰间拍了拍,顿时响起了一阵稀里哗啦的碰撞声。他见猗猗还是盯着他看,直接把半长的下襟一卷,露出了腰上挂着的四五串铜钱,每一串都栓的整整齐齐的。
第57章 梅花汤饼
这回, 猗猗和灼灼再也没有了拒绝为他服务的理由,灼灼只能转身到后厨端干果蜜饯去了,而谭知风则和徐玕一起, 按吴付生说的, 把那带着雪水的梅花小心切碎, 然后又将檀香放在锅里, 用小火煎着。檀香是可以入药的,炉火一起, 小小的后厨里,一阵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当谭知风把汁水煎出来之后,徐玕将它和切好的,如粉末状的梅花一同和在面粉中,梅花的清澈的芬芳和檀木浓郁的幽香奇迹般和谐的融在一处, 变成了一种难言的,令人闻之而沉浸其中的香气。
然后, 谭知风转身熬起了鸡汤。正好猗猗今天买了只肥肥的母鸡,是准备明天给大家炖肉用的,虽然熬了汤有点可惜,但为了应付外头那位嘴刁的食客, 谭知风也就不在乎这点损失了。
“飞禽走兽, 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鸡汤的香气散开,吴付生显然是闻到了, 他坐在桌边, 一点点用一把匕首削着几个不知道那里来的木头块,一边振振有词, 道:“这是古人所谓的‘仁术’。不过在我吴某看来,这当真是荒谬、荒谬。”
徐玕闻言,将手中和好的面团放下,走出去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吴公子此言何意,愿闻其详。”
谭知风回头看去,见吴付生抬头挑挑唇角,笑道:“古人难道就不吃肉?不下厨的人,难道就从不杀生么?曝尸百万,流血千里,自古以来哪一次征伐杀戮,不是这些食肉之人的手笔呢?死于人祸的百姓,可比死于天灾的百姓多得多了。若是遇上威霸一方的皇亲国戚荒淫无道,这百姓们更是生不如死……唉呀,这位仁兄,我只顾着自己唠叨,还没有请问你的尊姓大名呢?你是谭掌柜的哥哥吧,失礼,失礼了……”
徐玕也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吴公子还是个心怀天下之人。既然如此,如今国家多难,你虽不能入朝为官,也可以投在当今几位位高权重的贤臣门下做个幕僚,岂不是比在这里指点江山更能为百姓谋利么?”
“哦?”吴付生闻言笑道:“那徐兄呢?我的腿瘸了,你可没有,你又为什么不去做官呢?”
“吴兄见笑,我先前虽虚度了许多光阴,但如今已经醒悟,正准备参加今年的发解试……”徐玕看着吴付生,平静的道:“……若是侥幸能中,或许将来就能为天家分忧了。”
谭知风听两人聊得还挺和谐,抬头望去,见吴付生正举杯大笑:“哎呀呀,我就说嘛,我走了一路,因听说士子们都聚集在麦秸巷而来此落脚,结果走到尽头,咦,却觉得还是这酒馆里有股书香气,原来果真是有徐兄这样的饱学之士,可真是个意外之喜啊……”
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徐玕回到了灶边,继续默然忙碌着,谭知风再次往前头一看,见吴付生好像已经完成了他的“作品”,他把手中几个模子交给了在一旁好奇的看着的裳裳,然后就拿着那些干果摆来摆去丢着玩儿,并没有要吃的意思。谭知风正想让灼灼过去问问他还想再点些什么小菜,却听见一边的锅滋滋作响,汤快熬好了。
徐玕去看汤,谭知风则熟练的将那醒好的面团擀平,折来折去,然后又碾的薄薄的。为了让面皮厚薄均匀,他不断地转动着面皮的方向,轻轻翻动,在灯下那面仿佛一张轻盈的纸一样上下翻飞着。
最终模子做好,面也擀好了,裳裳和灼灼一起帮忙用吴付生刻的模子做出了一个个小梅花状的汤饼,将它们一起下了锅。鸡汤也已经熬的清香四溢,吴付生又坐不住了,对谭知风晃着两个手指头:“二百多梅花,不用多,也不用少,刚刚好呢。”
谭知风笑了,点点头道:“好,全凭您的吩咐。马上就上桌了。”
吴付生满意的吸吸鼻子:“闻就闻得出来,掌柜你还真是有两下子!”
“承蒙夸奖。”谭知风说着,已经把一碗吴付生点的“梅花汤饼”端上了桌。只见鲜亮美味的鸡汤里,漂浮着的是一朵朵带着清香的梅花。吴付生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没吃汤饼,倒是先舀了一勺鸡汤送进嘴里,咂摸半天,最后两眼放光的在桌上“啪”的一拍,一字一顿的道:“真不赖。”
“那您就慢慢用吧。”谭知风对他的称赞报以微笑,转身向后厨走去。猗猗、灼灼一个坐在账台后,一个趴在裳裳平时读书认字的小桌子上,都打起了哈欠。
谭知风和徐玕在后头收拾了一会儿,只听吴付生把碗砰的往桌上一放,颇有感触的朗声道:“‘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说罢,又接连吟道:“长做去年花……!掌柜的,来来,咱们方才打的赌,你可不能反悔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谭知风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只不过,我们这地方很小,隔壁我房间旁边倒是有个小小的耳房……吴兄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吴付生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如贝壳般好看的牙齿,他用那粗壮的木杖一指后厨:“我这人呀,吃苦吃惯了,我不喜欢住屋子,我就在那里头铺个褥子睡就成。”
“这恐怕不妥吧?”谭知风和猗猗、灼灼面面相觑。谁知道吴付生却旁若无人的径直往后厨走了过去,然后在墙边上一缩,道:“这里好得很,宽敞,暖和呀!皇宫大内也未必比得上呢!”
谭知风从来没料到他这间厨房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徐玕却拦住了他,道:“那就,如吴兄所愿吧。”
吴付生看起来高兴得很,点头道:“吃饱了,我要睡了,你们还围着我做什么呢?”
“哦!”他恍然大悟似的,抬头瞧着猗猗:“你担心我不给钱……”他把自己腰间那几串钱尽数解了下来,哗的朝猗猗丢了过去:“拿着吧,都给你。算作这一阵子我在这儿吃、在这儿住付的店钱,哪天不够了,来找我要便是,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缺钱的时候呢!”
众人惊讶而且疑惑的看着吴付生就这么脱下外衣裹成一团,抱着他那根形状古怪的手杖,打着呼噜睡了过去。
……
“天太冷了,那边屋子地炉没烧,知风你就在这边睡吧。”谭知风和徐玕来到隔壁小屋,徐玕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道:“你累了,快睡吧。”
“可是……”谭知风说:“我不想挤到凌儿。”
“没有可是,快点休息。”昏暗的房间里,徐玕把他拉到跟前,上下打量着他:“今晚你没事吧?”
谭知风摇了摇头,他确实很累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屋里光线微弱,徐玕的面孔很模糊,但他的双眸却如明星一般在黑暗中烁烁发亮。谭知风一时有些发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徐玕低着头,他的面颊贴在谭知风的额头上,徐玕的脸烫的像火炉一样,把谭知风着实吓了一跳。
“你……”他担心的往后退去,想再仔细查看一下徐玕的伤势,却在抬头的时候猛然发现,徐玕的颈间有一小片如同烧伤一般的斑痕。
他神使鬼差的伸过手去,轻轻地抚过那片痕迹,就在那一瞬间,两人心中都猛地一颤,谭知风眼前是漫山的风雨,耳边是低沉的龙吟,他恍然记起了那一幕——一条青黑色的巨大的龙从颈间撕下鳞片,将它化作粉末,融入了自己的灵魂之中。
他抬头怔怔的望着徐玕,透过徐玕的瞳孔,他看到的不仅是自己的倒影,还有那曾经在数千年光阴里凝视着自己的,沉默而专注的光芒。
“你……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们都回来了。”徐玕双眸幽深,眸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他的声音却平静而镇定,和平时没有一点区别。他把眼睛一闭,谭知风眼前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重新陷入了黑暗。徐玕再次在他耳边低语:“知风,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什么也别说,快睡觉。”
谭知风不敢再问下去,两人上了床,钻进一床被褥里,把凌儿抱在中间。不知为什么,谭知风总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酸。许多或远或近,或模糊或清楚的画面在他心头掠过,徐玕的手伸了过来,把他冰凉的手握住了。
这一回,和以往不同,热流从徐玕掌中倾泻而出,一点点让谭知风的身体恢复了温暖。他困了,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明天他们是否还会想今夜一样并肩而战,他需要这短暂的一个时辰休息一下,迎接那个未知的明天。
谭知风渐渐睡去,两人的手指仍然交握着,徐玕却缓缓坐了起来,倚在床头,他的手指也不断摩挲着自己颈间的斑痕。那些在谭知风脑海中出现过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掠过,白色的荧光浮动,细长柔软的花丝如同潺潺流水萦绕在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