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瓦子勾栏里的欢笑,漆黑深巷里的叹息,无数哭泣、无助、痛苦的声音一起响在他的耳边。“我……我不想就这么跳下去……”他准确的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带着恐惧的叹息。
一个扭曲而奇怪的符号在男子掌中升起,冒着腾腾黑气,这男子咧嘴一笑,将手重重的按在了青砖砌成的墙上。
黑气渐渐弥散开来,男子阴沉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转过身去打量着四周:“你奈何不了他,咱们就换个法子,让他吃点官司怎么样?……走,跟我去龙津桥上瞧瞧……”
夜色已深,巨大沉重的城门终于在隆隆响声中合上,朱雀门附近菜河边龙津桥下的黑暗里,似乎徘徊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方才给谭知风指路的那个读书人。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很久,一边等人,一边想着心事。他整个人就像一片叶子一样,在寒风中不住发抖。
“爹死了……你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是你不孝!他不会原谅你的!”
冬夜寒风夹裹着冰粒,穿透了年轻人整整齐齐却单薄如纸的长衫,他个子不高,脸色苍白,瘦的皮包着骨头,一副久病未愈的模样,冬夜的寒风吹得他冻得嘴唇直颤。他总觉得有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催促:“跳下去,到下面去向你爹赔罪!”
年轻人满脸泪水,但他的双眼在短暂的迷蒙之后,却又恢复了清明:“不……我不能跳,爹都是为了我,我不能放弃……这么多年的努力,只要我活下去,往后、往后还有机会……”
他停住脚步,身后却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你没有机会了。”
“你不是……怎么会是你?”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年轻人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惊恐的睁大双眼,在对方的用力一推中往下坠去。他伸着手,胡乱在空中抓了几下,整个人就没入了冰冷的河水,甚至连一声救命都没有来得及喊出声。
第3章 试营业
几天过去,开封飘起了第一场小雪。开封的酒家和百姓都开始忙碌起来——冬腊风腌,蓄以御冬,天气渐渐变得干燥,正是腌制腊味的时候,就连太学附近的这条深深小巷里,都飘荡着一阵阵浓郁的香气。
住在两排邸店里的书生们渐渐发觉,巷子尽头有了新的住户。一位瘦弱、清秀的少年带着一名漂亮的丫鬟,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小厮租下了那间窄小破旧的店铺,趁着雪后天气清爽,里里外外的不住忙活着。
邸店里住的都是进京赶考落榜的士子,不少人家乡遥远,一次没考中之后索性留下来“复读”到下次再考,以免在路上来来回回耽误时间,还能拜拜名士,见见世面,和京城的士子交交朋友。
附近这几条巷子离国子监、太学和其他几大学馆都近的很,因此少有空房,向来都住的满满当当的。
“谭知风?谭知风你别假装听不见。你摸摸这桌子椅子墙和地板上的油比开封城墙还厚呢,你就打算让我们在住这儿?这就是你一个月花三贯钱租的地方?”
谭知风一脸无奈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个高个子的青衫少年。他好说歹说把全部家当都押给了房子的主人,还在那人面前露了一手,才让那人答应暂时把房子租给他一个月。到月底若是不能交上半年的租金,他们就得马上卷铺盖走人。
谭知风和那少年两人齐心协力,在门口竖起了一块木头招牌,对着巷口。敞开的门里头少女挽着双鬟,大冬天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纱衫,咬牙切齿的拿着把刷马的刷子在墙上蹭来蹭去,看模样恨不能把那堵墙拆了。
“灼灼姐,这么大火气对肝不好。”少女身后是那个敦厚的男孩儿。他也在努力冲刷着地面,但地上污渍太多,一桶水泼下去,流到门口就变得黑乎乎的:“猗猗他说,小心你到明年春天掉光叶子,这样的话,你变成人的时候就会没有头发……”
这一句话说的这名叫灼灼的少女暴跳如雷,转身夺过男孩儿手里的水桶往门外泼去。门外谭知风正对那少年道:“猗猗,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别扭,再加上这个支撑的底座,上边写着知风两个字,感觉有点像……”
“……有点像个坟。”猗猗瞟了一眼,真诚的回答道。
他话音刚落,一盆冷水兜头泼了过来。这一泼里带着少女灼灼数日来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把门口的谭知风和少年都浇了个透湿。
“啊!灼灼你个神经病!”猗猗终于也不淡定了,甩着一身的水冲进屋,全武行上演,屋里响起了仅剩的几张桌椅框里哐当碎成木块的声音。
“请问……”谭知风正在一边粗略估计着自己的损失,一边犹豫要不要牺牲一点灵力把身上的衣服烘干,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们是……新搬来的?”
谭知风吓了一跳,心想幸亏刚才忍住了,不然对方看见自己一身水瞬间蒸发,不知道会不会转身就跑,然后到大相国寺喊人来捉妖……
他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披着一件织金缎的厚袍子,里面的长衫用丝绦胡乱一系,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口。他皮肤不算白,一张方正的脸,两道剑眉,眼睛又大又黑,他的个子很高,五官也长得挺端正,就是面色有些发沉。
少年看到谭知风的时候明显一愣,顿时没了睡意。他站直了身子,很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先是行了一礼,然后侧身往后面指去:“我叫陈青,字子衿,是广文馆的学生,就住在斜对面。”
谭知风抹了把脸,还了一礼,道:“我姓谭。”说罢拍了拍身旁滴答着水的木牌子:“名叫谭知风。”
“早上起来,闻着对面很香。”谭青说着脸又有些发红:“还以为这儿开了个脚店。以前是卖油饼的,后来张老头死了,好久没人住了。”
“什么?!”灼灼从屋里冲了出来:“还是个凶宅……咦……知风,这是谁?”
“不不,”陈青赶紧解释:“他不是死在这儿,是死在老家,回老家的时候没回来,后来就听说他已经走了,六十多了,人上了年纪,算是寿终正寝了。”
“这位是陈青陈子衿。”洛知风见灼灼不知道又要说什么,赶紧向门口站了一排的那三个人介绍:“是广文馆的学生。这三位是我的……”
“呦呵,陈公子!”灼灼见了俊朗的陈青两眼放光:“我们都是店里头帮忙的,我叫灼灼……”说罢,又冲着那青衫少年和男孩儿一指:“傻高个儿叫猗猗,这孩子是裳裳。”
陈青一头雾水:“谭公子,你家奴仆的名字,倒很是特别……”
陈青话音未落,肚子里却发出了“咕”的一声。
谭知风想象着惨不忍睹的店里,一边着急的想着办法,一边道:“其实,这店还没开张,不过后厨里有吃的,你……你若是愿意,就进来吃点东西吧,我不收你钱。”
丝丝缕缕香气飘来,陈青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有一口热饭就行,填饱肚子,我还得去广文馆听先生讲课。”说罢,又把袍子一裹,疑惑的看着他们:“这天气,你们都不冷的么?”
猗猗率先回过神儿来,拉了拉自己那件青绿色的飘逸透风的长袍,昂着头,一语未发,转身进了屋。
裳裳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褐色短打:“谢谢关心,我不冷啊。”
灼灼眼珠一转:“我忽然觉得好冷……韩公子你这件棉袍借我披一披……”
谭知风深深吸一口气:“韩公子你别见怪,我们方才在店里干活儿,这地方太久没人住了,收拾起来很累,都出了一身汗。”
陈青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棉袍脱下来递给灼灼,谭知风已经制止了他:“不用不用,快进来吧。”
陈青随着谭知风踏入这间从外面看矮小破旧的屋子,门口的木牌滑稽的矗在那里,上面的水差不多都冻成了冰。可一掀开深蓝色的棉布帘子走到屋内,他彻底呆住了。这屋里十分暖和,感受不到一丝寒冷。这下子陈青似乎为自己的问题找到了答案:“原来里头这么舒服?”
谭知风抬手一指,只见这间不大的屋子中间隔了半面墙壁,墙上挖了个洞,中间的火烧的正旺。加上早上的阳光从屋前屋后照进来,整个屋子又清爽,又亮堂,陈青当即就出了一层薄汗,顺手把棉袍解了下来。
四周的墙壁已经不复早上灼灼拼命擦洗时油津津的模样,而是干干净净,赏心悦目。上面挂着一个个木牌如同风铃,被开门的风吹的轻轻摇晃着。
左手边围了一个收账的台子,右边则靠着墙放了四五张木桌。木桌的形状都不太规则,但表面很平,刷了一层清漆,仍然保留着木头原有的形状和纹路,带着一股林间的清香。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椅子则是一个个木桩,截断处还能看见清晰的年轮。
桌角墙边,摆着一小盆一小盆各式各样的花草,丛丛的碧绿点缀,整间屋子不像是酒馆,倒像是一个小小的花圃。屋子尽头还有一截窄窄的楼梯通往楼上,想来上面是住人的地方。
陈青满眼惊讶,仍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正在往后面走的谭知风回过头来盯着三个坐在桌子旁边托腮看着谭青的“伙计”,终于有点忍不住了:“灼灼、猗猗,起来招待客人呀!裳裳,跟我到后面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