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世界崩溃后,鬼怪邪祟失去束缚四散而逃。
“他们藏在人的‘心门’之内,以人类的痛苦绝望为食。”
整个世界沦陷在恐惧和混乱之中。
当初无限世界的玩家们由此有了新的身份——清理师。
而宿珩刚大学毕业,长相清透漂亮,但气质阴郁,天生拥有吸引邪祟的能力,与生俱来的万人迷属性引来了无数鬼怪觊觎。
在某天,他突然被拉入门内。
出来后,宿珩成了第一位非玩家转换成的初级清理师。
作为无限世界里威名赫赫的凶神,肖靳言是唯一一位有着“渎神者”称号的SSS级清理师,死在他手里的鬼怪不计其数。
但没人知道,他的心中其实藏着一只恶鬼。
这只恶鬼紧闭着眼坐在囚牢内,四肢和尾巴被黑色的铁链牢牢捆缚,他的身周弥漫着代表着绝望、病态和死亡的黑雾。
但自从那个少年出现后,囚牢内的恶鬼突然睁了眼,赤红的瞳孔深不见底。
某天,宿珩不小心闯进了肖靳言的心门。
门内,头上长着两只狰狞黑角的恶鬼已经挣脱了囚牢,用铁链将宿珩的四肢牢牢捆住,正把他压在地上亲得面红耳赤。
宿珩大惊:这就是你心中最绝望的画面?!
肖靳言坦然:不,这是我最期待的画面。
1、打怪升级,架空虚构。
2、HE。
内容标签: 强强 无限流 爽文 都市异闻 轻松
主角视角:宿珩 互动:肖靳言 配角:下一本:和非人类反派网恋的我好累
一句话简介:我漂亮但不废物
立意:惩奸除恶
第三次核对手机账单时,矿泉水瓶仍卡在贩卖机里纹丝不动。
天色渐晚,暮色像一张巨大的黑布,笼罩着旁边那栋老旧的筒子楼。
宿珩下意识摸了摸喉结——那里总像缠着条看不见的丝线,勒得他喘不过气。
或许真正让他喘不过气的,是最近日益增多的人口失踪案……单是京大,就有好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失踪了,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宿珩平时不怎么出学校,但今天是他给学生上家教的日子,好在路途并不远,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回去。
结束授课回校的途中,他突然喉咙干得发紧,只想快点买瓶水回宿舍。
面前的贩卖机看起来有年份了,玻璃屏蒙着一层薄灰,将矿泉水瓶映得有些失真。
现在……这该死的水,卡住了。
宿珩皱眉,又拍了拍出货口,冰冷的铁皮纹丝不动。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余光里有个瘦弱的身影匆匆掠过。
那是个瘦得惊人的男人。
灰扑扑的毛衣松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骨节尖锐得像是随时会刺破皮肤,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挂着两轮浓重的青黑,活像具行走的干尸。
低着头快步从宿珩身边掠过时,男人的毛衣掀起一阵带着霉味的风,径直钻进了鼻腔。
宿珩皱了皱鼻子,视线不自觉地瞥向那个背影,目送他行色匆匆地钻进旁边筒子楼黢黑的门洞。
他全然没注意到,在男人经过贩卖机的瞬间,玻璃屏后的二维码扭曲了一瞬,但转眼间又恢复了正常。
“滴——支付成功。”
清脆的支付提示音突然响起。
宿珩疑惑地看向手机,明明早就支付成功的界面上,莫名显示着“支付成功”的猩红□□面。
不对……这颜色?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骤然一黑。
回过神时,筒子楼的阴影已经将他完全笼罩。
宿珩看了眼脚下踩着的地面,正好是在一条开裂的水泥地上。
他明明还站在贩卖机前,怎么一眨眼就到了楼门口?
更诡异的是,原本昏黑的天色竟然重新亮了起来,像是灰蒙蒙的阴天。
手机屏幕上的猩红界面此时已消失不见,信号栏空空如也,连日期都成了乱码,只有“17:27”这几个代表时间的数字勉强能用。
以这栋筒子楼为中心,四周所有的事物全浸没在了雾霾一样的灰雾中,这栋楼像是被遗忘在大海深处的孤岛。
换句话说——宿珩现在哪里都去不了,除了眼前的筒子楼。
好消息是自己终于不渴了。
“麻烦……”
宿珩轻叹了声,抬腿迈进窄仄的门洞,刚一进门,就有一股霉味袭入鼻腔,让他冷不防想起那个干瘦的男人。
“又一个倒霉蛋。”
低沉的男声从侧面传来,带着几分倦意。
宿珩转头,看见一个穿黑色冲锋衣的男人倚在斑驳的墙边。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锋利的下颌线隐在竖起的衣领后,只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睛,他抱着手臂的姿势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整个人散发着凌厉的气场。
不过他似乎在这里等得有点困了,刚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宿珩不清楚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刚想开口询问,却注意到除了黑衣青年外,一楼还有另外三人。
墙角的位置蹲着个穿校服的高中生。他戴着眼镜,把书包当屁垫,用膝盖当桌子,正埋头在一张卷子上写写画画。
被不可名状的超自然现象拉到这破地方,居然还有心情写卷子,这种学习精神实属感人。
除高中生外,还有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高大,穿着健身背心,一身肌肉虬结,看样子是个健身教练;女生扎着马尾,神色不太自然地紧攥着帆布包的肩带。
看到宿珩进门,健身教练急忙迎了过来,开口就是:“兄弟,怎么称呼?”
“宿珩。”
健身教练:“你也是在旁边的贩卖机上买水,然后眼一黑就到这里的吗?”
“嗯。”
健身教练:“你手机还能用吗?”
宿珩摇头:“没信号。”
健身教练看着眼前漂亮到有点孱弱的年轻人,顿感天都塌了。
“天杀的,出也出不去,上也上不了,什么时候能来个大佬,救救我们啊……”
从他崩溃的表情中,宿珩知道,这是把他当成同病相怜的倒霉蛋了。
林晓鹿被他的情绪感染,开口时嗓音都在发抖,“已经五个人了……我们还需要等多久?”
说话间,她下意识望向倚在墙上的黑衣青年。
大家刚进来时自我介绍过,黑衣青年自称“肖靳言”,他是最早进来的人,话最少,也是所有人中情绪最稳定的。
在墙角蹲着写作业的高中生叫楚文武,高一学生,他不是不怕,自己不久前悄悄去看过,那小孩连“cos30°”是多少都写错了……
黑衣青年终于站直了身体,冲锋衣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随手拍了拍衣服沾上的灰,说:“人已经齐了。”
“你说齐就齐了?”
健身教练还没从崩溃中缓过神来,忽见黑衣青年指了指他身后那部老旧的电梯,原本灰暗的按钮突然亮起了微弱的红光。
“我靠!电梯能动了!”
健身教练突然大喊一声,声音洪亮得吓了宿珩一跳,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电梯前,用力拍着上行按钮。
林晓鹿紧张地凑过去,问:“陈奇大哥,真的要上去吗?”
陈奇头也不回:“那不然呢,干站在这儿等死吗?”
女生嗫嚅着不再说话了。
“叮——“
电梯突然发出的提示音打断了对话,脏污的铁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昏暗的空间。
轿厢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一道几乎贯穿整个侧壁,像是斧头留下的深深砍痕。
陈奇当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退数步。
林晓鹿:“还、还进去吗?”
电梯里的灯光是死气沉沉的白,被利器砍卷的金属边像刀一样锋利,陈奇白着张脸,拼命摇头。
一声低哂蓦地从身后传来,黑衣青年突然走向电梯,伸手按住向上的按钮,接着第一个迈了进去。
坚硬的鞋跟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肖靳言扫了眼剩余四人:“还有人要上去吗?”
陈奇还在犹豫。
但最晚进来的那个叫宿珩的年轻人却想都没想,擦着他的肩膀,第二个走进了电梯,面容冷淡地和黑衣青年并肩站在了一起。
肖靳言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却换来对方更加冷漠的回视,像是蒙着雾的深潭。
挺有趣……肖靳言不动声色地耸了耸眉。
紧随着宿珩进电梯的是收拾好作业的高中生,其次是视死如归的林晓鹿。
四个人站在电梯内看着他,陈奇面子上过不去,但更怕一个人被丢在这里,于是悻悻地挤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闭合,将五人困在狭小的金属空间内。
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从轿厢的裂缝中飘了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电梯井深处腐烂了很久。
宿珩皱着鼻子,盯着楼层按钮——
本该显示25层的面板上,只有8、19、24三个数字亮着微绿的光,其余数字全部熄灭,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抹去了一般,按都按不了。
“先按8楼。”肖靳言开口。
离得最近的楚文武伸手按下按钮,电梯发出老旧的齿轮转动声,缓缓上升。
宿珩皱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上去之后,怎么下来?”
空气一滞。
众人面面相觑,楚文武挠了挠头:“走楼梯?”
话刚出口,他就愣住了——
这栋筒子楼根本没有楼梯间,进来的时候,陈奇他们早就将一楼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这部电梯,什么都没有。
电梯上升的速度很慢,足足过了半分钟,才“叮”的一声停在八楼。
门缓缓打开。
外面是一道长长的走廊,灯光昏黄,两边墙壁石灰剥落,露出泛黄的霉斑,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隐约的腐臭。
他们没急着踏出去,楚文武试探性地按了按“1F”按钮,果然毫无反应。
“看来只能往前走了。”
肖靳言率先迈出电梯,鞋底踩在脏兮兮的地砖上,脚感黏腻,让人很不舒服。
走廊深处,传来有节奏的拍球声。
“砰——砰——砰——”
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像是某种诡异的倒计时。
众人循声走去,拐角处,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对着墙壁机械地拍着皮球。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条纹睡衣,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瘦削的手腕和脚踝,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每一次皮球砸在墙上,都会震落一小片墙灰。
林晓鹿是小学教师,和小孩打的交道最多,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
“小朋友……这是哪里?”
小男孩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挂着青黑的阴影,像是很久没睡过觉,他盯着林小鹿,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这是爸爸家啊。”
“爸爸家?”林晓鹿一愣,“除了爸爸家,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小男孩抱着皮球,头摇得像拨浪鼓。
林晓鹿还想再问什么,小男孩的耳朵突然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什么,他的表情骤然惊恐,声音发抖:“爸爸回来了!”
他一把抓起皮球,飞快地钻进旁边的802室,门“砰”地摔上。
下一秒,走廊深处传来轰隆的震动声,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从那里奔过来。
“什么声音?!”
陈奇低声咒骂,肌肉绷紧。
一个满身酒气和腐臭味的邋遢男人踉跄着跑出来。
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裤,手里拎着一把剁骨刀,脸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疤痕。
浑浊的眼珠扫过众人,男人不耐烦地吼道:“滚开!别挡老子的路!”
众人纷纷让路。
男人跌跌撞撞地冲向802室,剁骨刀重重砍在门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小兔崽子,不好好写作业在外面玩?快给老子开门!”
透过被他劈砍得纷飞木屑,宿珩却突然感到一阵极冷的恶意。
他看到,男人那双浑浊的眼,正借着剔骨刀的反光,偷偷窥伺着他。
那道饱含恶意的视线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宿珩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
万幸的是,男人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在门锁上,剁骨刀一次次劈砍,木屑纷飞,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咒骂。
终于,“哐啷”一声巨响,脆弱的门锁彻底报废,男人踹开门,带着一身酒气和戾气闯了进去。
“小兔崽子!你敢不给老子开门?!”
门被用力摔上,隔绝了屋内的咆哮和可能接踵而至的暴力,却隔不断那股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阴冷。
宿珩微微蹙眉,指尖丢失的温度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这层楼像一块吸满了负面情绪的海绵。
绝望、痛苦、怨恨……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无声地压迫着神经,让他胸口发闷,心跳也有些不规律。
这感觉远比单纯的恐惧更让人不适,像是灵魂深处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这地方不正常……
旁边,肖靳言一直若有若无地注意着宿珩。
和其他三个人相比,这个长相好看但气质冷淡的年轻人从进来到现在,除了最初的些微惊讶,其余时候表现得过于镇定了,甚至在那拎着剔骨刀的诡异男人出现时,也只是皱了下眉。
但此刻,他却看到宿珩脸色似乎白了几分,呼吸也比刚才急促了些许。
那双总是蒙着一层冷淡雾气的眼睛里,难得地显露出一丝极力压抑的烦躁和……痛苦?
肖靳言目光微闪,却没有作声,只是将这份观察悄然记下。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林晓鹿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被刚才的场面吓得不轻,“那个小孩……”
“自身难保,还管别人?你没看到他拿着刀吗?”
陈奇烦躁地打断她,视线在走廊两端逡巡。
“这鬼地方到底怎么回事?总得找找有没有别的出口吧?”
他说着,率先朝走廊深处走去,开始检查两旁的房门。
这些门都和802一样,是老旧的木门,刷着斑驳的黄漆,几乎全都紧闭着,门牌号模糊不清。
楚文武推了推眼镜,也跟着行动起来,他挨个去拧门把手,无一例外,全都纹丝不动。
林晓鹿犹豫了一下,也小步跟在陈奇后面。
宿珩并没有动。
他的目光落回了802室对面那片墙壁,就是小男孩之前拍球的地方。
昏暗的光线下,墙皮剥落得更厉害,露出的水泥底子上,隐约有些杂乱的线条。
他走近几步,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仔细辨认着。
那似乎是一副涂鸦,用黑色或深色的东西画上去的,线条稚嫩而扭曲。
大部分已经被后来的污渍和脱落的墙皮破坏,只能看到一些零碎的轮廓。
宿珩盯着那片模糊的痕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响起刚才那单调、固执的拍球声。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绝望的重复。
结合小男孩苍白的脸,惊恐的眼神,以及那个充满暴戾气息的“爸爸”……
宿珩心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关于痛苦和禁锢的故事雏形。
这涂鸦,也许不仅仅是随手乱画。
“画的是什么?”
低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宿珩甚至没察觉到身后何时多了个人。
他侧过头,肖靳言不知何时站到了他旁边,正同样审视着墙上的涂鸦,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衬得下颌线条愈发硬朗。
宿珩收回视线,淡淡地反问:“你觉得是什么?”
肖靳言似乎对他的反问并不意外,反而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伸手指了指墙上最清晰的一块残迹,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旁边连着几条不规则的直线。
“有点像……”
肖靳言摸了摸下巴,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又像是刻意引导,“……一个轮子掉了,被踩扁了的玩具车?”
玩具车?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宿珩脑海中那把被卡住一半的锁里。
咔哒一声轻响。
某些原本模糊的猜测瞬间清晰起来。
拍球的节奏,墙上的涂鸦,孩子的恐惧……
它们似乎都指向了某个被暴力摧毁的、小小的、或许曾经承载了快乐的东西。
这难道会是线索吗?
宿珩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
他没再看那涂鸦,也没回应肖靳言的话,转身就朝走廊另一头走去,似乎打算去和其他人汇合。
肖靳言挑了挑眉,并不介意他的沉默,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隔着三步左右的距离。
宿珩能感觉到他跟随的脚步声,沉稳,不带丝毫迟疑。
“喂……”肖靳言的声音再度传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从刚才到现在,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宿珩脚步未停,只是微微偏过头,眼角的余光扫向身后的人,语气平淡无波。
“首先……我不叫‘喂’。”
“其次……你不也不害怕?”
“我?”
听到这带刺的回应,肖靳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低笑了声,双手插进冲锋衣口袋里,耸了耸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他却记住了,这长相很合他口味的年轻人……似乎并不好惹。
走廊尽头,陈奇还在徒劳地试图推开一扇看起来稍微新一点的防火门,楚文武则蹲在地上,似乎在研究地砖的缝隙,林晓鹿站在旁边,紧张地替他们望风。
宿珩的目光掠过他们,最终停留在走廊墙壁上悬挂的一个老旧消防栓箱上。
箱体锈迹斑斑,玻璃罩也蒙着厚厚的灰尘。
他走过去,伸手擦掉玻璃上的一片污垢,露出了里面的东西——空的。
没有水带,没有灭火器,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红色铁箱。
然而,就在箱子内壁靠近底部不起眼的位置,宿珩看到了一行用白色涂改液写下的小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车……坏了……爸爸……打……不让……我说……”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片深色的污渍覆盖,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别的什么脏东西。
宿珩盯着那行字,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心底那股不适感再次涌了上来,伴随着一阵细微的、类似耳鸣的嗡嗡声。
“这里也没路!”
陈奇放弃了那扇推不开的门,一拳砸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操!难道真要困死在这儿?”
楚文武站起身,环顾四周,叹了口气:“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要不……回电梯那儿看看?”
肖靳言的视线从宿珩身上移开,扫了一眼消防栓箱,又看了看众人,最后落回电梯的方向。
“嗯。”
他点了点头,“先上楼看看19和24楼有些什么东西,再做打算。”
他的语气依旧沉稳,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这种镇定无形中给了其他人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上面别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破地方……”
陈奇骂骂咧咧地往回走,林晓鹿紧随其后,楚文武也跟了上去。
宿珩最后看了一眼消防栓箱里那行字,转身跟上队伍。
经过肖靳言身边时,对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他听清:
“你对这些……东西,好像比其他人敏感?”
宿珩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他。
肖靳言正看着他,黑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戏谑,只有纯粹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像是在确认某种猜想。
宿珩没有回答,只是回视了他片刻,然后转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有些事情,没必要对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小时的陌生人解释。
肖靳言看着他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耸了耸肩。
他破天荒地,感到一缕被无视的无奈。
五个人再次挤进那狭小的金属盒子里,腐烂的气味似乎比之前更浓郁了些。
电梯门缓缓闭合,隔绝了八楼走廊昏黄的光线。
轿厢内一时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楚文武站在按钮旁边,看了眼仅另外两个亮着微绿光芒的数字,犹豫着要不要按。
“真的要先去19楼吗?”
肖靳言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
“好吧……”
按钮按下,电梯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慢悠悠地向上爬升。
这一次,连最爱咋呼的陈奇都安静了下来,只是不安地站在一旁,肌肉紧绷,像一头随时准备应激的野兽。
林晓鹿则紧紧攥着帆布包带子,指节都有些发白。
宿珩靠在轿厢壁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能感觉到肖靳言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却罕见地,并不让他感到讨厌。
宿珩没有回看,只是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指示灯。
肖靳言的身上有股很淡的烟草味,不仅不刺鼻,反倒驱散了轿厢里难闻的臭味,让他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消退了些许。
“叮——”
电梯终于停下,这一次停靠的震动似乎比在八楼时更剧烈一些。
随着脏污的铁门吱呀作响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更加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朽气味。
像是尘封了无数年的古墓被骤然打开。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呼吸一滞。
19楼的走廊比8楼更加破败不堪。
墙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缝,大块大块的墙皮剥落下来,露出底下黑黄色的霉斑。
头顶的灯管闪烁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昏暗,勉强照亮脚下一段路,地面是肮脏的水泥地,积着一层黏腻的污垢。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
这条走廊的各个角落,天花板、墙壁转角,甚至是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都布满了黑色的摄像头。
那些摄像头大小不一,样式陈旧,镜头蒙着灰尘,却都无一例外地对准了走廊中央,像一只只沉默而冰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不可察的红点。
有些摄像头的角度很刁钻,甚至微微向下倾斜,仿佛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刚从电梯里出来的外来者。
“我操……”
陈奇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搞什么鬼?这么多摄像头……监视谁呢?”
“是啊,感觉……感觉它们好像在动……”
林晓鹿的声音打着颤,下意识地跟紧了几步,不敢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镜头。
楚文武倒吸了一口凉气,镜片后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不适,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阵仗,比我们班主任在教室后门装的那个还夸张……”
肖靳言一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眼角瞥过旁边的年轻人,清晰察觉到对方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宿珩确实并不好受。
19楼的气息比8楼更加诡异、更加压抑。
如果说8楼是充满了尖锐痛苦和暴戾情绪的场所,那这里则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无孔不入的窥伺感。
那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感觉,像黏腻的蛛丝缠绕在皮肤上,无声地收紧,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一阵阵发毛。
这远比直接的危险更令人不舒服,像是一场无声的心理凌迟。
宿珩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
在那些摄像头背后,或者说,在这层楼的某个暗处,确实存在着某种“视线”,冰冷、执拗,带着令人不安的探究欲。
就在众人被这诡异的景象震慑住,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肖靳言忽然动了。
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些惹眼的摄像头上,而是落在了不远处,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具体来说,是那扇门前一块脏兮兮的棕色地垫上。
那地垫看起来普通至极,边缘磨损严重,上面沾满了泥污和不明污渍。
但肖靳言似乎看出了什么,他几步走了过去。
“喂,你干嘛去?”陈奇紧张地问。
肖靳言没理他,走到地垫前,用脚尖随意地踢了一下。
地垫被掀起一角,露出了底下肮脏的水泥地,以及……一把黄铜色的钥匙。
钥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还挂着一个褪色的塑料钥匙扣。
“钥匙?”楚文武惊讶道。
肖靳言弯腰捡起钥匙,掂量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扇门。
门牌号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是“1904”。
“等……等等啊大哥!”
陈奇急忙阻止,“你不会想要开门吧?天知道里面有什么鬼东西!”
肖靳言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老旧的锁芯发出清脆的响声,门应声而开。
陈奇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林晓鹿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肖靳言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然后侧身让开,示意大家可以进去。
宿珩率先走了过去,房内空无一人,但门后的景象却让他目光微微一凝。
那是一个房间,布局看起来像是一间大学宿舍,标准的四人间,上下铺铁床,靠墙摆着几张连体的书桌和衣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古怪味道。
宿珩轻轻蹙眉,没来由觉得有点熟悉。
思忖了半晌,他倏然意识到,这里的布局和京大的老宿舍楼非常相似,只是家具的款式更加陈旧,像是五六年前甚至更早的风格。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户被厚厚的灰尘覆盖,透不进多少光亮。
靠门的两张床铺空荡荡的,床板上积着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没人住过了。
另外两张床铺则有些生活过的痕迹,但同样脏兮兮的。
其中靠窗的那张床铺,旁边的墙壁引起了宿珩的注意。
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照片,足有几十张。
照片有新有旧,尺寸不一,但主角似乎都是同一个人——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青年长相清秀,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但眼神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和不安,即使在一些看似抓拍的生活照里,那份焦虑感也挥之不去,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头。
照片的背景大多是校园、图书馆、宿舍楼、甚至还有……厕所和浴室,角度各不相同,有的照片更像是偷拍。
但不管怎么样,照片里的青年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宿珩的视线扫过那些照片,目光最终停留在墙壁中央的一张合照上。
照片有些褪色,上面是四个男生勾肩搭背站在宿舍楼前的合影,笑容灿烂。
其他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只能看到最左边的那人就是墙上其他照片里的青年,只是那时候的他,眼神里还没有后来那种浓重的阴霾。
这张合照的一个角,不知何时微微翘了起来,露出底下灰褐色的墙壁。
宿珩心中微动,仿佛被什么牵引着,迈步走了过去。
这时,其他几人也跟了进来,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房间。
“这……是个学生宿舍?”林晓鹿小声问。
“看样子是……”楚文武左右看了一圈,捂了捂鼻子,闷声说道:“但这灰尘……得有几年没人住了吧?”
陈奇则一语不发,警惕地四处张望,生怕从哪个角落里突然蹦出个什么东西来。
宿珩走到那面照片墙前,伸出手指,轻轻捏住那张翘起的合照一角,缓缓将其揭开。
照片后面并不是预想中的墙壁。
而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圆形物体,嵌在墙壁里,表面光滑,正中心是一个微型的镜头。
镜头周围,一圈极细微的红灯正在有规律地闪烁着。
一个隐藏的、正在运作的针孔摄像头,像是一枚正在不停窥视着他们的眼珠。
“……”楚文武倒吸一口凉气。
林晓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连忙捂住了嘴。
陈奇更是吓得差点跳起来,“靠!这他妈也有?!”
一瞬间,走廊里那些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带来的窥伺感,在这里得到了印证和放大。
这间看似普通的废弃宿舍,竟然也隐藏着窥视的眼睛。
就在众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宿珩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捏住了那个小小的摄像头。
然后——
用力一拔。
连接摄像头的细线被他干脆利落地扯断,像扯断了几根仿佛还鲜活的神经,摄像头连同一小块墙皮被他从墙里抠了出来,那微弱的红点闪烁了两下,彻底熄灭。
做完这一切,宿珩松开手,任由那个小东西掉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随手拔掉了一根杂草。
就连肖靳言似乎都没料到他胆子如此之大,一时间竟微微一愣。
摄像头被扯离墙壁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的窥伺感,如同实质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浸透了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那不再是冰冷、漠然的注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狂躁的愤怒……
这感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宿珩的胸口,让他呼吸微滞。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隐藏在暗处的视线,此刻正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要把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的偏执。
肖靳言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黑沉的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下意识地往宿珩身侧挪了半步,姿态看似随意,却隐隐将宿珩护在了更靠内侧的位置。
就在这时。
“噔噔噔噔——”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气急败坏的冲劲,目标明确地朝着1904而来。
“有人来了!”
最靠近门边的林晓鹿吓得往后缩了缩。
几乎同一时间,门几乎是被一股巨力撞开。
一个穿着脏兮兮卫衣,头发乱得像鸟窝的男人冲了进来。
他看起来也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但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腥气,像是刚从堆满死鱼的垃圾桶里爬出来,令人闻之欲呕。
他胸口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扫过房间里的五个人,嗓音沙哑地低吼:“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兄弟!兄弟你可算来了!”
陈奇总算见到了个勉强算是正常的活人,之前的紧张顿时被抛到脑后,惊喜地迎上去。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楼下买个水,眼前一黑就到这鬼地方了!这到底是哪儿啊?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男人根本没理会他的问题,目光在房间里飞快地扫视。
当看到被宿珩丢在地上的、断了线的针孔摄像头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狰狞。
“谁干的?!”
他猛地抬手指着地上的摄像头残骸,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谁他妈把它弄坏的?!”
陈奇被他突然爆发的怒气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站在照片墙前的宿珩。
男人的视线立刻跟了过去,死死锁定在宿珩身上。
那目光先是暴怒,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诱人的猎物,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黏腻的情绪取代。
他上下打量着宿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甚至几不可察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占有欲,让宿珩胃里一阵翻腾,心底的厌恶感几乎要溢出来。
“是我弄坏的,又怎么样?”
宿珩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
“你?!”
男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前冲了一步,似乎想对宿珩动手。
“诶诶诶……兄弟有话好好说!”
陈奇见状,连忙想上前拦阻,伸手想去拍男人的肩膀,“他也不是故意的……”
“滚开!”男人头也没回,反手狠狠一甩。
“嘭!”
陈奇那身结实的肌肉在这一下面前仿佛纸糊的一样,整个人踉跄着向后撞去,重重砸在旁边的铁床架上,发出一声闷响,疼得他龇牙咧嘴,半天没爬起来。
众人骇然。
陈奇怎么说也是个健身教练,体格在几人中最为强壮,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斤。
这男人看起来瘦弱不堪,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还是正常人吗?
甩开陈奇后,男人再次将目光投向宿珩,那眼神更加露骨,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就在他准备再次上前时,一道身影不疾不徐地挡在了宿珩面前。
肖靳言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身形挺拔,像一堵沉稳可靠的墙,将那道充满恶意的视线完全隔绝。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男人,只是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想干什么?”
男人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他对上肖靳言那双黑沉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窜起,让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眼前这个穿冲锋衣的男人,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却散发着一种让他本能感到恐惧的气息。
但他似乎又不甘心就这么退缩,尤其是在“猎物”面前。
男人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冲肖靳言吼道:“这是我的地方!你们擅自闯进来,还弄坏我的东西!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肖靳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还是强撑着凶狠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滚!都给我滚出去!”
“我们走。”
肖靳言收回视线,对身后的人说。
楚文武连忙扶起还在揉着胳膊的陈奇,林晓鹿也赶紧跟上。
宿珩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眼神冷淡,然后跟着肖靳言走出了房间。
“砰!”
房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
门内,男人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冷汗。
刚刚那个黑衣服的男人给他的压力太大了,几乎让他窒息,更让他感到一阵恍惚,潜意识中……似乎见过这个人。
具体的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明显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男人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墙边,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针孔摄像头,又从兜里掏出一卷透明胶带,笨拙地试图将断掉的线重新接上。
他把摄像头用力塞回墙壁的孔洞里,然后走到那张翘起的合照前,捡起来,对着摄像头的位置比了比,又啐了口唾沫,抹在照片背面,用力按回到墙上,将摄像头重新遮盖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男人掏出一部屏幕裂了好几道的旧手机,点开一个视频文件。
屏幕上赫然是刚才房间里的监控录像,画面正定格在宿珩扯下摄像头前的那一刻。
男人死死盯着屏幕上宿珩那张冷淡却惊人漂亮的脸,眼神再次变得狂热而迷恋,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摩挲着,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走廊里,气氛依旧压抑。
头顶的灯管还在滋滋作响,那些冰冷的摄像头镜头仿佛跗骨之蛆,依旧紧紧跟随着他们。
“操……那小子有病吧?力气那么大!”
陈奇心有余悸地揉着被撞疼的肩膀,骂骂咧咧:“诶呦,这要是骨折了可咋整啊……”
“那个人……”宿珩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走廊里却格外清晰,“不是照片上的那个青年。”
“嗯?”楚文武一愣,“宿哥,你说什么?”
宿珩的目光扫过墙上那些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最终落回1904紧闭的房门。
“房间照片墙上的那个青年,戴着黑框眼镜,气质焦虑不安。刚才那个男人虽然年纪相仿,但长相、气质,尤其是眼神,完全不同。”
被他这么一提醒,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对啊!”
林晓鹿恍然大悟,“照片上那个看着挺斯文的,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而且那股味道……”
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妈的,不是同一个人?”
陈奇瞪大了眼睛,“那照片上的人呢?这房间又是怎么回事?那小子守着一堆别人的照片和摄像头干嘛?偷窥狂啊?”
宿珩没有回答,他只是觉得,这层楼弥漫的窥伺感和那个男人身上令人作呕的气息,似乎找到了源头,但又不仅仅是源头那么简单。
这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深的恶意。
“嗯,不是同一个人。”
肖靳言的声音接了上来,带着一种了然的意味。
他停下脚步,目光随意地瞥向走廊天花板角落里的一个摄像头。
那是一个正对着他们的、闪烁着微弱红点的镜头。
肖靳言的眼神平静无波,但宿珩却莫名觉得,他似乎正隔着那个冰冷的镜头,与门后那个沉浸在手机屏幕里的男人进行着无声的对视。
几乎是同一时间——
1904房间内,正对着手机屏幕意犹未尽的男人,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脊椎爬上后脑勺,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他,洞悉了他所有肮脏不堪的秘密。
他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也顾不上再看录像,慌乱地按下了关机键,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他抱着手机,蜷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向门口的方向,冷汗涔涔而下。
走廊里,肖靳言收回目光,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淡无波的表情。
“走吧,去最后一层看看。”
他迈开步子,继续朝电梯方向走去。
宿珩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心底那股被窥伺的恶心感,确实减轻了不少。
这个叫肖靳言的男人,似乎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更……深不可测。
电梯继续颤颤巍巍向上。
19楼的数字在轿厢壁上黯淡下去,楚文武咽了口唾沫,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按下了面板上最后一个闪烁着幽绿微光的数字。
——24。
这一次,无人开口,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叮——”
电梯停靠的震动意外地轻微,然而,当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缓缓滑开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每个人的心脏骤然缩紧。
扑面而来的是一片令人目眩的惨白。
与八楼的昏暗压抑、十九楼的阴冷窥伺截然不同。
二十四楼浸泡在一种毫无生气的、冰冷得近乎残忍的白光里。
光源是头顶一排排嗡鸣作响的老旧荧光灯管,它们无情地驱散了所有阴影,却也将一切生命力彻底抽干。
只留下一个巨大空旷、了无生机的框架。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许久的办公室。
两排灰色的、如同鸽子笼般的隔断将空间切割成无数狭小的工位,桌面上凌乱地散落着发黄的文件、墨迹干涸的笔、以及蒙尘的键盘。
墙壁上粘贴着褪色卷边的纸张,依稀能辨认出扭曲的图表,旁边是加粗的黑体字标语——
“今日事今日毕!”
“拼搏!奋斗!”
“业绩就是生命线!”
在惨白的光线下,这些字眼非但没有励志效果,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讽刺与荒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
像是廉价化学清洁剂混杂着经年累月二手烟的浊腻,以及纸张和塑料在密闭空间中缓慢腐朽的沉闷。
浓重得几乎凝滞,压得人胸口发堵。
宿珩的眉心拧得更紧。
不同于8楼尖锐的暴戾,也不同于19楼粘稠的窥探,这一层带给他的,是一种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压迫。
像是有一千双眼睛在无声地审视着不存在的业绩报表。
像是被永无止境的加班和苛责扼住了喉咙,灵魂被囚禁在一方狭小的格子间里,日复一日,被缓慢地碾碎、消磨。
这股压力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连呼吸都带上了滞涩感。
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墙上那些标语和图表都活了过来,正用一种冰冷而严苛的目光,对他进行着无声的审判。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规律、急促且带着某种麻木感的键盘敲击声,从办公室深处某个隔间传来,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根针,一下下刺破紧绷的寂静。
“有人?”
楚文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疑。
几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循着那单调的声响摸索过去。
绕过两排空荡荡的工位,在最靠里的一处隔断后,他们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个佝偻着脊背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领口袖口已洗得发白,甚至微微泛黄的衬衫。
几乎是埋首在一台老旧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飞舞,屏幕幽幽的冷光映亮了他专注到近乎呆滞的侧脸。
动作僵硬而麻木,仿佛是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已经重复了亿万次。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男人的动作猛地一顿,肩膀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一下,过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被彻底榨干了生气的脸。
眼窝深陷,脸色是长期不见天日的蜡黄,头发稀疏,唇色苍白。
明明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弥漫着一种行将就木的疲惫与憔悴。
看到门口突然出现的五个陌生人,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虚弱,甚至带着几分卑微讨好的笑容。
“你……你们好。”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请问……是来面试的吗?人事部……应该在那边……”
他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一点声音或动作就会招致无法承受的后果。
宿珩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他的视线越过男人疲惫的脸庞,落在了对方工位隔板上别着的一张工牌。
工牌边缘已经磨损,塑料表面也有些划痕,但上面的照片和名字却异常清晰。
照片上的青年,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眉眼间的轮廓与19楼那间宿舍照片墙上的青年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只是那时候的他,眼神里虽然也带着焦虑和不安,却远没有眼前这人这般……死气沉沉。
名字一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
宿珩的目光在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周云身上停留了几秒,对比着记忆中照片上那个尚有几分挣扎和不安的青年,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与不适感再次涌上心头。
是同一个人吗?
就在这时,宿珩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周云裸露的脖颈靠近衣领的边缘处,以及他放在键盘上、骨节格外突出的手腕内侧,隐约可见几处淡红色的、形状不太规则的印记。
那形状……不像是普通的抓痕或磕碰留下的淤青。
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啃咬、吮吸后留下的,带着某种病态色泽的痕迹。
宿珩心头猛地一凛,那股沉闷的压迫感似乎瞬间找到了更具体、更令人不安的指向。
他隐约间抓住了什么。
“请问这里是……”林晓鹿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想问些什么。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吱呀”轻响。
正对着周云工位的那扇标着“经理室”,装着磨砂玻璃的门,毫无预兆地被从内推开。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手腕上戴着名牌手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约莫四十多岁年纪,保养得相当不错,脸上挂着程序化的,看似温和的笑容,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算计。
他的视线飞快地掠过陈奇等人,几乎没有停留,最终,如同发现了什么极有价值的猎物般,牢牢地锁定在了宿珩身上。
那一瞬间,他眼中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以及一种……近似于估价和占有的光芒。
“这位……”
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未变,径直穿过其他人,走到宿珩面前,语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理所当然的权威感。
“你是新来的?很好,看着就机灵,不用面试了,条件很不错,以后就跟着我吧。”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在宣布一件板上钉钉的小事,全然无视了旁边陈奇等人错愕的表情,也无视了宿珩脸上清晰可见的冷淡与疏离。
陈奇张了张嘴,看看中年男人,又看看宿珩,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楚文武和林晓鹿也是面面相觑,完全没搞懂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肖靳言则是低低啧了一声。
宿珩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唇间吐出三个字,清晰而冷淡:“不需要。”
中年男人的笑容在脸上僵硬了一瞬。
他似乎没想到会得到如此直接的拒绝,胸膛不易察觉地起伏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态,只是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
“年轻人,别太冲动。跟着我,对你有好处。”
他甚至抬起手,似乎想以示亲近地拍拍宿珩的肩膀,却被宿珩一个不着痕迹的侧身完全避开。
“借用一下卫生间。”
宿珩终于抬眼看向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中年男人显然对他的不识抬举感到不悦,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风度,抬手朝着走廊深处随意指了指。
“那边尽头,自己去。”
“我不认识路。”宿珩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补充道,“让他带我去。”
他用手指了指从刚才起就一直僵在原地,仿佛被冻住的周云。
“啊?”
陈奇忍不住低呼,这家伙又搞什么?
上个厕所还要人带路?
楚文武和林晓鹿也投来了全然困惑的目光。
周云更是被吓得浑身一颤,几乎是立刻慌乱地摆手:“我……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中年男人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宿珩,那眼神像是在重新评估这个不听话,却又让他格外感兴趣的“新猎物”。
办公室里凝滞的空气,似乎因这无声的对峙而绷得更紧了。
就在中年男人脸色彻底沉下,目光不善地重新审视宿珩时,肖靳言忽然动了。
他闲散地往前踱了一步,打破僵局,声音平淡无波:“正好,我也去。”
宿珩侧眸看向他,眼底掠过一抹诧异:“你去干什么?”
肖靳言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懒散。
“你说呢?”
“当然是和你一起去放水。”
宿珩:“……”
旁边的周云,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彻底成了死灰色。
他似乎很惧怕和陌生人离开,身体抑制不住地轻颤,目光惊恐地在两人之间游移,像只受惊过度,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的困兽。
他想逃,却又不敢忤逆经理无声的默许。
那经理模样的中年男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锐利的目光在宿珩和肖靳言之间来回逡巡。
最终,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冷哼,算是默认,转身甩手进了经理室。
“砰!”
厚重的门板被狠狠摔上,回声震得空气都嗡鸣作响。
经理一走,周云仿佛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因恐惧而更加紧绷。
他佝偻着背,头几乎垂到胸口,声音细弱蚊蝇:“请……请跟我来。”
他率先朝走廊深处挪去,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担。
明明是青年的身躯,背影却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
宿珩跟上,肖靳言则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隔断拐角的瞬间,一直低头仿佛在研究墙上褪色标语的楚文武倏地动了。
他悄无声息地滑到周云空置的工位前。
林晓鹿紧张地扯了他袖子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文武,你做什么?”
“嘘……晓鹿姐,我就看看。”楚文武头也不抬,目光飞快地在脏乱的桌面上扫过,“先找找线索。”
桌面杂物堆积如山,发黄的文件、积着茶渍的空杯、干涸的笔。
老旧电脑的屏幕是黑的,锁屏状态。
键盘蒙着厚厚的灰,唯独几个按键在惨白光线下反射出异样的、被磨得光滑的油光,与其他布满尘埃的按键形成鲜明对比。
楚文武眼神锐利,凑近了仔细辨认,指尖虚虚点过那几个异常的字母。
“E……R……N……”
他无声地用口型念着,眉头紧锁。
“什么意思?ERN,NRE……REN?人?”
这几个字母像是某种密码,又像是绝望中反复敲击留下的最后痕迹。
楚文武下意识想伸手去碰触键盘,试图唤醒屏幕,旁边一直警惕着的陈奇却猛地按住他的手腕:“小子!别乱动!想找死吗?”
恰在此时,对面紧闭的经理室里传来一声刻意加重的咳嗽声,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楚文武手一抖,悻悻然收回了手,但那三个字母却像烙印般刻在了他脑海里。
另一边,宿珩和肖靳言跟着周云来到走廊尽头。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露出里面老旧的绿色木质门板,油漆剥落得斑驳不堪。
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无法掩盖的,仿佛来自地底腐烂管道的腥臭,扑面而来。
周云在门口猛地停住,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每一寸肌肉都在表达着极致的抗拒。
“就……就是这里,你们进去吧……我先回了。”
他头垂得更低,声音抖得不成调,完全不敢往里看。
肖靳言却仿佛没看见他的恐惧,神态自若地抬起手臂,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往周云瘦削的脖颈上一搭,半强迫半搂带着他,一同迈过了那道门槛。
他笑着说:“正好一起吧,上班坐着憋久了,对身体不好。”
肖靳言语气轻松,动作却带着冷硬的强势。
周云浑身剧烈一颤,几乎是被肖靳言拖进去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卫生间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荒凉。
墙壁上贴着发黄开裂的白瓷砖,不少已经脱落,露出底下黑黢黢、浸着水渍的水泥。
角落的洗手台边,一个孤零零的水龙头执拗地向下滴着水珠,“嘀嗒”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敲打着人的神经。
空气里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
最里面是一排隔断,门板同样朽烂不堪。
其中最后一个隔间的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锁孔周围的木头都已腐朽发黑。
周云的身体绷紧到了极限,牙关都在打颤,视线死死地钉在地面,拼命避开那个上锁的隔间,仿佛那里面囚禁着能吞噬一切的怪物。
宿珩停下脚步,肖靳言也松开了搭在周云肩上的手,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有走向小便池的意思。
宿珩的目光落在抖若筛糠的周云身上,声音清冷,直接切入:“你今年多大了?”
这平静的问话,在这逼仄压抑的空间里,像是一记重锤,猝然落下。
周云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惊慌与茫然,“二……二十……四……”
24岁。
宿珩眼睫微垂,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思绪。
眼前这人形容枯槁,神态麻木呆滞,说是42岁也不为过。
这与工牌上那个虽焦虑却仍有青年轮廓的“周云”,以及19楼照片墙上那个更年轻、眼神迷茫不安的“周云”,截然不同。
偏偏,他们此刻身处的楼层,就是24楼。
宿珩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倚在洗手台边,姿态闲适的肖靳言。
肖靳言正看着他,黑沉的眼底没有意外,只有一丝了然。
仿佛宿珩想到的,他早已洞悉。
宿珩还想再问,周云却像是被这无声的对峙和潜在的追问彻底压垮了。
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点残存的力气,猛地往后退了两步,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我……我还要回去工作……不然……经理……经理会惩罚我的……”
周云语无伦次,眼神涣散而惊恐,最后看了宿珩和肖靳言一眼,然后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卫生间。
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飞快远去。
卫生间里重归死寂,只剩下宿珩和肖靳言两人。
水龙头依旧固执地滴着水。
那股混合着消毒水与腐朽的恶臭,似乎在周云逃离后,变得更加浓郁。
宿珩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
冰冷刺骨的水流哗哗冲下,冲击着布满污垢锈迹的池底,水声短暂地盖过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没有洗手,只是垂眸看着那水流,仿佛想借此冲刷掉弥漫在这空间里,无处不在的绝望和粘稠的压抑感。
片刻,他关掉水龙头,水声骤停,死寂再次回拢。
宿珩转过身,看向一直倚在那里,好整以暇看着他的肖靳言。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宿珩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笃定。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从踏入这栋筒子楼开始,这个男人的镇定、敏锐,以及对环境隐晦信息的精准捕捉,都远超一个普通人的表现。
肖靳言挑了下眉,似乎对宿珩的直接毫不意外。
或许,从宿珩冷静地走进电梯那一刻起,他就有所预料。
他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漂亮得惊人,气质却冷冽得像淬了冰的玉,自始至终都维持着一种与周遭诡异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审视。
这种特质,本身就异于常人。
肖靳言缓缓站直身体,冲锋衣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声响。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朝宿珩走近了一步。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那股淡淡的、并不难闻的烟草味混杂着肖靳言身上某种更具侵略性的气息,无声地笼罩过来。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在宿珩耳边,气息温热,吐出的字眼却带着一种揭示禁忌的平静:
“这里是‘心门’。”
“心门?”
宿珩下意识地蹙眉,并非全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带来的不适,更多的是这个陌生的、带着某种玄妙意味的词语本身。
那股烟草味,此刻仿佛也带上了某种特殊的暗示。
“你可以理解为……某些有悖于‘唯物主义’存在的……‘巢穴’。”
肖靳言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继续解释:
“它们不属于我们所认知的物理世界,而是寄生在特定人类的精神深处。”
“以宿主的负面情绪为食——痛苦,绝望,恐惧,怨恨……宿主越是沉沦,它们汲取的养分就越多,这‘心门’内部的环境,也就会变得越发扭曲,越发……真实。”
“真实到……甚至会随机将无辜的路人拉进来。”
肖靳言的目光紧锁着宿珩,似乎习以为常地想从那张漂亮面孔上,看到类似惊愕或者恐惧的表情。
然而,出乎他意料,宿珩那双总是蒙着一层冷雾的眼眸里,仅仅是掠过了一丝近乎漠然的了然。
他甚至连眉梢都未动分毫,只极轻地颔首,吐出几个字:“原来是这样。”
这份平静,让肖靳言微微挑了下眉。
下一瞬,宿珩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抹哂笑的意味。
“这么说来,这里除了四个‘倒霉蛋’以外,其他的人都是某种负面情绪的具体化?”
听到“倒霉蛋”三个字,肖靳言哑然失笑。
这家伙的记仇能力……
丝毫不弱与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嘛……
宿珩全然没有注意到——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过分,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更清晰的,混合着烟草与某种冷冽松木的气息。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就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推开。
“肖哥,宿哥!你们……”
楚文武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后面的话却像被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少年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幅画面——
肖靳言微微倾身,几乎是把宿珩半圈在怀里和洗手台之间,两人挨得极近,姿势暧昧得足以让任何一个青春期少年脑补出十万字不可描述的内容。
空气瞬间凝固。
宿珩:“……”
肖靳言:“……”
“咳!”
宿珩反应最快,几乎是立刻侧身,一把推开肖靳言,拉开了足足两步的距离,冷淡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恼意,眉头也蹙得更紧。
肖靳言倒是从容,被推开也不恼,只是懒洋洋地直起身,双手重新插回冲锋衣口袋,意味不明地瞥了楚文武一眼。
楚文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解释,声音却越说越小:“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我……我懂!我都懂!我已经高一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一副“我理解你们成年人情难自禁但我绝对会保密”的表情,说完,像是怕被灭口似的,转身就往外跑,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宿珩的脸色更臭了几分。
肖靳言看着他那副明显不爽却又强自隐忍的模样,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轻笑,在这空旷破败的卫生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宿珩冷冽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没搭腔,转身也向外走去。
卫生间外,林晓鹿和陈奇正焦急地等着。
看到楚文武像见了鬼一样冲出来,林晓鹿忙拉住他:“怎么了?他们俩人呢?”
“嘘——”
楚文武紧张兮兮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林晓鹿和陈奇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跟你们说,肖哥和宿哥……他俩,刚才在里面……嗯……亲密交流呢!”
“亲密交流?”
林晓鹿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
这词用得……有点奇怪。
陈奇也皱起了眉:“什么玩意儿?交流啥?”
楚文武见他们不开窍,急得跺脚,干脆豁出去了,两只手比划了一个靠近又分开的动作,模仿着亲吻的声音——
“就是……Kiss啊!亲上了!我亲眼看见的,挨得可近了!”
“噗——”
陈奇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啥……他俩?!”
林晓鹿也惊得捂住了嘴,脸颊泛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惊的。
楚文武正要继续描述他看到的“震撼场面”,强调自己绝对没看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你在胡说什么?”
楚文武身体一僵,脖子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咯吱咯吱地转了过去。
宿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那双总是带着冷雾的眼睛此刻清凌凌地结着冰碴,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我没……”
楚文武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瞬间吞回了肚子里,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宿哥现在这表情……好可怕!
简直比之前8楼那个拎着刀的男人还可怕!
紧跟着宿珩出来的肖靳言,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他走到宿珩旁边,目光扫过一脸惊恐的楚文武和表情各异的陈奇、林晓鹿,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是他看错了。”
一个脸色冰寒,一个云淡风轻,这截然不同的反应,配上楚文武刚才那番言之凿凿的描述,反而更让人浮想联翩。
陈奇和林晓鹿看向两人的眼神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楚文武脖子猛地一缩,求生欲瞬间爆棚。
他赶紧转移话题,语速飞快:“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在那个周云的桌子上发现了线索!”
果然,这话成功吸引了宿珩的注意力。
“什么线索?”
“键盘!”
楚文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比划着,“他的键盘很脏,全是灰,但有几个字母键特别干净,都磨得发亮了!”
宿珩:“什么字母?”
楚文武:“是‘ERN’!”
“ERN?”
陈奇摸着下巴,一脸困惑,“这啥意思?人名缩写?还是密码?”
林晓鹿也皱着眉思索:“会不会是……某个单词的一部分?”
几人围在一起,对着这三个孤零零的字母,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栋楼处处透着诡异,谁也无法确定这简单的字母背后隐藏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宿珩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依旧:“不是字母。”
“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看向他。
宿珩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拼凑着什么。
“如果把键盘布局看作拼音输入……”
他的指尖在空气中虚点了几下,模拟着按键的动作,“R……E……N。”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吐出一个字:“是忍,忍耐的忍。”
这个字一出来,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联系到24楼压抑绝望的氛围,那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周云,以及经理室里传出的那声饱含警告意味的咳嗽……
一个“忍”字,如同一根线,瞬间将所有看似零散的碎片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绝望而扭曲的轮廓。
“我靠……”
陈奇倒吸一口凉气,恍然大悟,随即又忍不住骂道:“这他妈……天天面对那种傻逼上司,还有这要命的工作环境,可不是得忍吗?换我早撂挑子不干了!”
“是啊……”林晓鹿也心有戚戚焉,感同身受地附和:“要是我在这样的地方上班,估计一天都待不下去,肯定分分钟辞职走人。”
他们的话,却让宿珩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辞职走人……这似乎是正常人的第一反应。
可是周云没有。
他不仅忍了下来,还把自己“忍”成了这副几乎不成人形的样子。
宿珩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周云脖颈与手腕处那些淡红色的、暧昧不明的印记,那绝非寻常工作压力所能解释。
是什么让他宁愿承受那样的折磨和屈辱,也要留在这个如同地狱般的“办公室”里?
仅仅是为了生存吗?
还是……有什么更黑暗、更无法挣脱的东西,迫使他只能选择——忍?
宿珩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底那股不适感再次翻涌上来。
这层楼弥漫的不仅仅是工作的压迫,似乎还有更黑暗、更粘稠的东西隐藏在背后。
“有时候,现实的枷锁,或者过往某些刻入骨髓、无法磨灭的创伤,会让人失去离开的勇气。”
肖靳言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宿珩的沉思。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宿珩身边,目光同样望向那间惨白的办公室,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
“即使眼前是地狱,对某些人来说,也可能是唯一的……容身之所。”
宿珩猛地转头看向他。
肖靳言也正侧头看着他,黑沉的眼眸里没有了刚才的戏谑,只有一片深邃的平静。
现实的枷锁?
无法磨灭的创伤?
肖靳言的话像是一把钥匙,隐约触碰到了宿珩心中某个模糊的猜测。
他想到了8楼那个惊恐的小男孩,想到了19楼照片墙上那个眼神焦虑的青年,再联系眼前这个被彻底榨干、只剩下不断在键盘上敲击着“忍”字的周云……
这三个楼层,这三个看似不同却又隐隐相连的场景,会不会指向同一个核心?
同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宿珩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他不再犹豫,目光直视着肖靳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需要下去一趟。”
陈奇和林晓鹿都愣住了,“去哪儿?”
楚文武也一脸茫然:“宿哥,下面不是都看过了吗?”
只有肖靳言,在听到宿珩的话后,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他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好。”
他知道宿珩想去确认什么。
有些线索,需要回到最初的地方,才能找到答案。
宿珩不再多言,转身就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肖靳言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留下陈奇、林晓鹿和楚文武三人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懂这两个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不是……这又怎么了?”
陈奇挠了挠头,满脸费解。
楚文武推了推眼镜,小声嘀咕:“总感觉……宿哥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肖靳言和宿珩的背影,然后凑到林晓鹿耳边,用更小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觉得他俩的关系,貌似不一般!”
林晓鹿:“……”
陈奇翻了个白眼,赶紧跟了上去。
他是想明白了,在这破地方,大腿不抱白不抱,况且……还是一次性两条大腿!
电梯改为下行。
遍布污垢的铁门再次开启,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与隐约腐臭的气息,再次冲进众人鼻腔。
走廊依旧是那副昏黄破败的模样,只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802室那扇被剁得稀烂的木门虚掩着,门轴晃晃荡荡。
那个满身酒气,手持剁骨刀的狰狞男人,已不见了踪影。
透过门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裂口,可以窥见屋内的一角。
那是一个肮脏得令人作呕的所谓客厅。
水泥地面坑洼不平,积着黑色的污垢,墙壁上胡乱糊着早已发黄的旧报纸,边角卷曲,几处深褐色的污渍格外醒目,像是某种液体干涸已久留下的印记,让人不愿深想。
客厅中央,一张掉漆的小方桌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趴伏着,埋头在写些什么。
是那个小男孩。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条纹睡衣不见了,换上了一件明显宽大不合身的旧T恤,瘦弱的双腿不自然地紧紧闭着。
裸露在外的胳膊、脖颈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淤痕,新伤叠着旧伤,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在苍白的皮肤上,刺眼得让人心头发紧。
他握着铅笔的手异常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不是在写字,而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进行着绝望的对抗。
林晓鹿的呼吸滞住了。
男孩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像一根根滚烫的针,扎进她的眼睛,也扎进她的心口。
先前被恐惧死死压抑住的某种情绪,此刻如同挣脱闸门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
是愧疚,是自责。
刚才,在走廊上,她只顾着害怕那个挥舞着凶器的男人,却本能地忽略了,这个孩子可能正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作为见惯了活泼可爱孩子们的小学老师,林晓鹿内疚得喉咙发干,胸口闷得发疼。
她缓缓深吸口气,努力将那股几欲夺眶而出的酸涩压下去,放轻了脚步,一点点挪到那扇破烂的门前。
林晓鹿站在门口,声音因刻意的压制而微微发颤,却努力让它听起来足够柔和。
“小朋友?”
男孩写字的动作僵住了。
他抬起头,动作缓慢得像个生了锈的玩偶。
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上,新的淤青和肿胀让五官都有些变形。
他看着门外的陌生人,眼底深处残存的惊恐似乎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更令人心寒的麻木与疲惫,像是燃尽了所有力气的灰烬。
“你……你们怎么又来了?”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还有一丝……认命般的漠然。
林晓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更难受了。
“我们……想看看你,你……还好吗?”
问出口,她才发觉这问题有多苍白无力。
小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抱着作业本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像是在守护自己最后一点领地。
“你爸爸呢?”
林晓鹿避开了男孩身上的伤,小心翼翼地换了个问题。
男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这个词本身就带着某种刺痛。
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青肿的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低得几乎要消散在污浊的空气里。
“他……他不是我爸爸。”
“他是我继父。”
“他……刚刚出去喝酒了。”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林晓鹿看着男孩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再联系到那个男人暴戾凶狠的模样,瞬间明白了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陈奇和楚文武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陈奇更是脱口而出骂了句:“畜生!”
只有宿珩,在听到“继父”两个字时,一直没什么波澜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在门口停留,径直迈步走进了房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廉价酒精、汗臭、食物腐败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这间屋子本身的陈旧腐朽,混合在一起,浓重得化不开。
宿珩无视了这一切,径直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前。
桌面上除了男孩正在写的作业本,还散落着一些揉成一团的草稿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各种算式,很多都被粗暴地划掉了。
宿珩的视线垂落,停留在男孩面前摊开的那个蓝色封皮的练习本上。
封皮靠近边缘的空白处,用一种稚嫩却异常认真的笔迹,写着两个字。
——周云。
宿珩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定住了。
果然是这样。
24楼那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在键盘上反复敲击着“忍”字的男人。
19楼那间充斥着窥伺感的宿舍里,照片墙上那个眼神焦虑不安,被无形枷锁困住的青年。
以及……眼前这个遍体鳞伤,在继父的阴影下艰难写着作业的小男孩。
三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三个被割裂的人生片段,却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他们都置身于令人窒息的压抑、痛苦、与禁锢之中。
宿珩心底那个模糊了许久的猜测,在此刻,终于被这血淋淋的现实彻底印证,变得无比清晰。
这是周云的“心门”。
这栋诡异的筒子楼,这三个光怪陆离的楼层,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属于周云的精神世界里,三个不同人生阶段痛苦记忆的具现化。
8楼,是他不堪回首的童年。
面对继父的暴力或许还有侵犯,他只有无尽的惊恐与无助,除了躲藏,别无他法。
19楼,是他的大学时代。
被室友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紧紧缠绕,他渴望挣脱,却焦虑迷茫,找不到出口。
24楼,是他初入社会。
被沉重的工作、令人窒息的环境,甚至还有上司的猥亵,彻底压垮。
而他们遇到的那三个“周云”——
无论是拍球的男孩、照片里的青年,还是敲击键盘的男人,严格来说,都不是周云本人。
而是他精神世界中,被痛苦剥离、扭曲、困住的情绪碎片与记忆投影。
宿珩缓缓抬起眼,视线越过男孩瘦弱的头顶,望向站在门口的肖靳言。
肖靳言不知何时已经倚在了门框上,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姿态一如既往地随意放松,但那双黑沉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宿珩。
接触到宿珩投来的目光,肖靳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淡,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口型无声地比了几个字。
“弄清楚了?”
宿珩极轻地颔首,算是回应。
他明白了这三层楼的内在联系,明白了那三个“周云”的本质,同样明白了这栋楼存在的根源。
肖靳言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底那抹几近于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仿佛对宿珩能如此迅速地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并不感到丝毫意外。
“你是不是……”宿珩看着他,语气依旧是惯常的冷淡,“早就知道了?”
肖靳言闻言,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不是啊,我也是……刚弄明白。”
他回答得轻松写意,让人无从判断真假。
旁边,陈奇、林晓鹿和楚文武听着这两人之间仿佛加密通话般的简短交流,完全是一头雾水,满脸茫然。
楚文武急得差点原地蹦起来,抓耳挠腮。
“不是……肖哥,宿哥!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啊?!”
陈奇心急如焚,“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呢?什么刚弄明白?”
肖靳言收回落在宿珩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一脸焦急的三人。
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站直了身体,迈步走出了房间。
“跟我来。”
他朝着来时的走廊方向走去,步伐沉稳。
陈奇、林晓鹿和楚文武虽然满心疑问,但还是下意识地赶紧跟了上去。
宿珩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依旧趴在桌前,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男孩。
男孩低着头,握着铅笔,似乎又开始写了起来,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宿珩收回视线,没有再停留,转身跟上了肖靳言的脚步。
一行人再次来到走廊的拐角处,也就是小男孩先前执着拍球的那面墙壁前。
昏黄的灯光下,墙皮剥落得似乎比之前更厉害了。
那幅用深色颜料画上去的、线条稚嫩而扭曲的涂鸦,在斑驳的墙面上显得愈发模糊不清,透着一股难言的压抑。
肖靳言在那面墙前站定,抬起手,指了指墙上那片模糊的涂鸦。
“离开这里的关键……”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于消除周云的心结。”
“或者说,解决掉他内心深处,那个导致这栋筒子楼形成,并将我们困在这里的……痛苦根源。”
陈奇、林晓鹿和楚文武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
“心结?”
林晓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她看着那个抽象的“玩具汽车”的涂鸦,忽然有点明白了。
林晓鹿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看着墙上那个用涂改液画出的,形状扭曲的小汽车图案,眼神里有种近乎本能的怜悯。
作为一个小学老师,她或许比其他人更能共情那种孩童式的绝望。
肖靳言收回落在涂鸦上的手指,那上面沾染了些许灰尘。
他目光转向众人,神色平静。
“找到他‘坏掉的玩具车’。”
肖靳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那是他对抗恐惧,或者说,沉沦在绝望里时,仅存的一点念想和慰藉。虽然微弱,但足够成为我们切入的支点。”
肖靳言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时间不多,在他那个所谓的‘继父’回来之前,否则,我们可能会看到更不想看到的东西。”
他的话语很平淡,却暗示着某种残酷的可能性。
空气再次变得沉重。
时间紧迫。
那个充满暴戾气息的脚步声,随时可能再次响起。
林晓鹿几乎没有犹豫。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去找。”
她看着802室那个紧闭的,仿佛吞噬了光线的房门方向,语气里有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和坚定。
这与她之前胆怯的模样判若两人。
楚文武几乎是立刻站了出来,“我陪你,晓鹿姐。”
少年挡在林晓鹿身前一点,校服的衣角微微扬起,脸上带着不符合年纪的认真。
他看向肖靳言和宿珩,赧然地挠了挠头,“这里太危险了,晓鹿姐一个人我不放心。”
旁边,陈奇看看林晓鹿和楚文武,又看看肖靳言和宿珩。
后两者明显是队伍里的武力与智力担当,跟着他们无疑更安全。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我也跟你们一起”。
然而,肖靳言一个眼神淡淡扫了过来。
那眼神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平淡无波,却让陈奇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仿佛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已经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陈奇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默默站到了楚文武旁边,算是默认了分组。
“找到之后,立刻上楼。”
肖靳言对林晓鹿和楚文武吩咐,语气不容置喙。
“直接去24楼等我们,不要在8楼逗留,后面的事情,我跟宿珩处理。”
他的安排简洁明了,仿佛已经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了。
宿珩闻言,侧头看了肖靳言一眼。
对方十分自然地将他划归为同一阵营。
这种被当成某种对等存在,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同类人”的感觉,对宿珩来说,有些新奇。
也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自己处理所有事情。
这种突如其来的“同伴”定位,让他略感不适,但心底深处,却又没有生出排斥。
交代完毕,肖靳言不再停留,转身走向电梯。
宿珩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林晓鹿和楚文武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转向了走廊深处。
陈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跟上了林晓鹿和楚文武。
电梯门再次缓缓闭合,隔绝了8楼昏黄压抑的光线,狭小的金属空间里,只剩下宿珩和肖靳言两人。
腐烂的气味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肖靳言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烟草味。
电梯缓慢上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轿厢内只有两人。
宿珩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感受着轿厢仿佛要散架般的震动。
最后他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个心门……难度算高吗?”
肖靳言倚靠在另一侧轿厢壁上,姿态放松,仿佛要去的不是诡谲的19楼,而是打算回家。
听到宿珩的疑问,他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年轻人,黑沉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肖靳言挑眉回道:“很普通的一种。”
“构成心门的执念核心很单一,线索也给得很明显。”
“痛苦来源,精神寄托,不同阶段的心理映射,基本都摆在明面上了。”
宿珩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如果这种扭曲压抑,让人几乎窒息的筒子楼,都只算普通难度。
那更难的“心门”,又会是什么样子?
宿珩暂时无法想象。
“但不是每个误入者,都像你一样,能这么快理清头绪。”
肖靳言忽然补充了一句,视线落在宿珩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宿珩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问了另一个一直盘旋在心底的问题。
“难道你也是误入者?”
这个问题,他之前就想问。
肖靳言的表现太不像一个“误入者”了,毕竟在他眼中,自己和另外三人都是“倒霉蛋”而已。
更何况,肖靳言从一开始的镇定,到对环境信息的敏锐捕捉,再到对“心门”的解释。
他似乎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肖靳言闻言,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带着点难以捉摸的意味。
昏暗的光线下,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更加硬朗分明。
“你猜。”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
宿珩:“……”
他懒得猜。
跟这种人打哑谜,毫无意义。
宿珩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电梯门上方,那不断跳动的楼层指示灯。
数字跳动得极为缓慢,到现在还没爬到19。
轿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电梯运行的嘎吱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
宿珩能感觉到肖靳言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探究,还有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并不令人讨厌,却也无法忽视。
“叮——”
电梯终于抵达19楼。
随着那扇脏污的铁门吱呀作响地向两侧滑开,那种无孔不入的窥伺感,像是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瞬间聚焦在刚从电梯里出来的两人身上。
走廊里依旧布满了那些沉默的摄像头,镜头后的红点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紧紧跟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宿珩的眉头下意识地蹙紧。
这一次重回19楼的目标很明确——
既然每一层都对应着周云不同阶段的痛苦,那这一层,除了那个充满恶意的“室友”,一定也隐藏着属于大学时期的,那个焦虑不安的周云。
他们的目标,就是找到那个藏起来的,属于大学时代的周云。
肖靳言径直走向1904室。
他习惯性地抬脚踢了一下门口那块脏兮兮的地垫。
空空如也。
钥匙不见了。
看来上次他们离开后,那个男人把钥匙藏起来了。
宿珩的目光落在门上那把老旧的锁芯上,锁孔周围的木头有些腐朽的痕迹。
他在脑中快速思考着撬锁的可能性。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甚至没有开口提出建议。
身旁的肖靳言已经向后退了半步。
宿珩看到他抬起了右腿,膝盖微屈。
下一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在死寂的楼层里炸开!
那扇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质门板,连带着一部分腐朽的门框,被一股蛮横巨大的力量,直接从内向外踹开!
木屑四处飞溅,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门板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向内倒去,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二次撞击声。
门后的景象,瞬间暴露在两人面前。
巨大的动静在狭长的走廊里不断回荡,冲击着耳膜,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暴力。
肖靳言这一脚,完全没有顾及那个可能还在房间里的男人,会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激怒,会不会因此而暴起伤人。
他就这么直接,粗暴地,破开了这道阻碍。
宿珩站在原地,看着肖靳言收回腿,姿态依旧沉稳。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脚,只是随手拍掉一只蚊子般轻松。
宿珩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这家伙……
行事风格,果然够直接。
肖靳言掸了掸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侧头看了宿珩一眼。
“进去?”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踹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拉开了一道普通的门帘。
宿珩没说话,率先迈步,跨过地上破碎的门板残骸,走进了房间。
被踹飞的门板歪斜地倒在地上,带起的灰尘还在空气中缓慢沉降。
那个穿着脏卫衣,眼神黏腻的男人并不在。
上下铺铁床依旧是那副蒙尘的样子,靠墙的书桌上杂物堆积,唯一不同的是那面照片墙。
宿珩的视线落在墙壁中央,那张褪色的合照被重新贴了回去。
宿珩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用力一扯,照片被撕开一角,原本被他扯下来的那个针孔摄像头,此刻竟然又被人用粗糙的手法塞回了墙洞里,甚至还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接好了线。
宿珩冷眼看着那枚活似眼球的玩意,心想既然已经闹出这么大动静了,那就没必要再留着这只令人作呕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再次精准地捏住那个被强行塞回去的摄像头。
这一次,他用了更大的力气,连同周围一小块松动的墙皮和那卷劣质胶带,一起拽了出来。
宿珩嫌弃地将这团东西扔在地上,抬脚毫不犹豫地碾了下去!
“咔嚓——”
一声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与此同时——
一声凄厉至极,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嚎,猛地从头顶炸响。
那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怨毒,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不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实体感。
宿珩踩着摄像头碎片的脚顿了一下,缓缓抬头看了肖靳言一眼。
对方毫无反应,好像那声音只有自己才听得到。
宿珩轻轻皱眉,看向头顶,天花板依旧是那副斑驳脱落的样子,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那声哀嚎却真实得可怕。
那个男人……或者说,那个东西,暂时没有出现。
但宿珩能感觉到,它并未离开。
而且,除了那股令人厌恶的窥伺欲之外,这房间里,还残留着另一种微弱却执拗的气息。
周云就藏在这里。
宿珩的视线缓缓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靠墙角落里,那个紧闭着的,掉了漆的旧衣柜上。
他迈步朝着衣柜走去。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衣柜门把手的前一秒——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的摩擦声,突兀地从正上方响起!
“小心!”
肖靳言低喝一声,几乎是同时,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揽过宿珩的肩膀,将他往后带了一大步!
嗤——!
几乎就在宿珩被拉开的瞬间,一根黑色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细长物体,如同毒蛇吐信般,从天花板上疾刺而下!
那东西尖端锐利,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扎在了宿珩刚才站立的位置,深深没入积满灰尘的水泥地里。
仔细看去,那竟像是一根被拉长、扭曲、前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
USB数据线?!
宿珩站定,看向头顶。
这一看,饶是他生性再冷淡,瞳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缩紧。
天花板上,不知何时竟然趴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卫衣,勉强维持着人形的东西……
此刻,他四肢扭曲着扒附在天花板上,如同某种扭曲的巨型蜘蛛。
身上的卫衣早被撑得破烂不堪,露出底下蜡黄干瘪的皮肤,皮肤上隐约可见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蛛网般凸起。
他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下扭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正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垂涎,牢牢锁定在宿珩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暴怒或黏腻,而是一种纯粹的、想要将猎物拆骨入腹、彻底占有的……饥饿感。
“心门里……经常有这种丑东西?”
宿珩侧头,看向把他拉到身后的肖靳言,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确认某种可能性。
肖靳言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同样落在天花板那个怪物身上,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瞥了宿珩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少见多怪”。
“以后,你还会见到更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宿珩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两个字背后可能存在的含义,头顶的怪物似乎被“丑东西”三个字彻底激怒了!
“混蛋!!!”
它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整个身体都因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些凸起的青黑色血管蠕动得更加剧烈。
紧接着,更多黑色的、类似数据线的东西,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般,从它干瘪的身体里疯狂地滋生延伸出来!
这些“数据线”在空中狂乱舞动,尖端闪烁着蛇信般的寒光,目标无一例外,全都对准了下方的宿珩!
“你去找周云。”肖靳言的声音沉稳依旧,“这个丑东西交给我。”
话音未落,宿珩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
只觉得眼前寒光刺眼——
肖靳言不知何时从袖中滑出一柄造型简洁、锋锐异常的黑色短刀!
手腕翻转,短刀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流光!
“噗嗤——!”
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
那柄短刀精准无比地钉穿了怪物扭曲的脖颈下方,最靠近胸腔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将它死死地钉在了天花板上。
怪物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嘶吼,无数黑色数据线疯狂抽搐扭动,却暂时无法再对下方构成威胁。
宿珩不再犹豫,趁此机会,猛地拉开了衣柜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汗液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
衣柜内部狭小而黑暗。
最里面的角落里,一个青年正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抱住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瑟瑟发抖。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正是19楼照片墙上,那个戴着厚重黑框眼镜的青年。
只是此刻的他,比照片上更加憔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疲惫,像是已经在这里躲藏了太久太久,久到快要被这无处不在的窥伺和恐惧彻底吞噬。
“周云?”
宿珩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青年耳中。
青年身体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而布满惊惧的脸。
他的嘴唇哆嗦着,看着宿珩,又惊恐地瞥了一眼外面天花板上还在挣扎嘶吼的怪物,然后拼命摇头。
“不……我不出去……外面……外面有眼睛……到处都是眼睛……”
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往衣柜更深处缩了缩,仿佛那里才是唯一的安全港湾。
“躲在这里,眼睛就不会消失吗?”
宿珩的声音依旧冷淡,直视着周云的后背,“你看看你的身后,那里不正有一只眼睛吗?”
青年茫然地看着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身后。
衣柜的缝隙里……一枚小巧的摄像头卡在最深处,不知存在了多久。
或许早在他躲进衣柜时,在他恐惧得全身发抖时,他所有的样子全都被这枚摄像头收入眼底。
周云冷不防冒出冷汗,全身僵硬,他很想跑,但长久以来的恐惧让他依旧不敢动弹。
宿珩没有再多费口舌。
他直接伸出手,抓住了青年的胳膊。
入手冰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你先出来。”
宿珩的语气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手上用力,半强迫地将瑟缩的青年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拖了出来。
“不!不要——!”青年发出惊恐的尖叫,试图挣扎。
也就在这时——
天花板上,被短刀钉住的怪物,似乎因为周云的出现而受到了更强烈的刺激!
它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紧接着,更加令人作呕的一幕发生了!
它那干瘪蜡黄的皮肤表面,开始如同沸腾的蜡油般鼓起一个个脓包。
脓包破裂,涌出的不是脓血,而是一颗颗……冰冷的、闪烁着红点的……摄像头!
这些摄像头如同毒瘤般迅速增殖,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怪物的血肉之上。
与此同时,走廊外,那些原本死寂的摄像头,镜头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般,齐刷刷地转动起来,对准了1904室内。
红点疯狂闪烁,犹如无数只充血的眼睛,贪婪而疯狂地注视着房间内的一切。
仿佛在这一刻,整层楼的监控系统,都成了那只怪物身体的延伸。
它的力量,在以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方式,急剧膨胀。
整层楼的窥伺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浓稠得仿佛要将空气都挤压凝固。
被钉住的怪物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咯咯声,钉穿它身体的短刀周围,血肉与摄像头混合的组织剧烈蠕动,竟硬生生将那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向外挤压。
“噗——”
短刀被彻底弹出,带着几缕腥臭的黑色粘液,旋转着向下坠落。
肖靳言手腕一翻,精准地接住了落下的短刀。他甚至没看那怪物一眼,只是侧身对着宿珩,语气依旧平稳。
“走!”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重新恢复自由的怪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无数黑色数据线再次从它体内爆射而出,如同狂舞的毒蛇,卷向离它最近的宿珩。
宿珩没有后退,他抓着周云胳膊的手猛地收紧。
周云还在因为恐惧而剧烈挣扎,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不……放开我!它会杀了我们!它会……”
宿珩充耳不闻,另一只手探出,精准地扣住周云的后颈,强迫他弯下腰。
嗤嗤嗤——
犹如腐蚀的声音突然炸响!
宿珩反应极快地侧身一躲,几根数据线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狠狠抽打在旁边的铁床架上。
坚硬的铁制品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这要是抽到人身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同一时间,肖靳言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以一种近乎鬼魅的速度,在狭小的房间内辗转腾挪。
手中的黑色短刀划出一道道简洁而致命的弧线。
每一次挥出,必然伴随着摄像头碎裂的脆响,或是数据线被斩断的闷声。
他像一个高效的清理机器,所过之处,墙壁上、天花板角落里那些令人不适的“眼睛”纷纷爆裂、熄灭。
短刀挥舞带起的劲风,甚至将空气中弥漫的灰尘都切割出短暂的通路。
怪物似乎被这种精准的点杀激怒,更多的摄像头和数据线从它身上疾射而出,如同黑色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向肖靳言。
肖靳言面无表情,手中的短刀犹如幻影,轻而易举格挡开,脚步毫不停顿,刀锋一转,再次削掉墙角一个蠢蠢欲动的隐蔽镜头。
“你们先撤。”
“你自己小心。”
宿珩不再犹豫,拽着几乎瘫软的周云,利用肖靳言制造出的短暂空隙,朝着那扇被踹烂的门冲去。
“不……我不走……外面……外面还有更多……”
周云还在徒劳地挣扎,恐惧甚至让他失去了基本的行动能力。
宿珩眉头紧锁,在这种无所不在的窥伺欲中还没疯已经算是不错了,他干脆半拖半拽,强行将他带出了房间。
然而走廊里的情况更加糟糕。
两侧墙壁上,天花板上,几乎每一个角落的摄像头都活了过来,连接的电线从墙壁深处伸了出来,像是无数条连接着眼珠的纤细神经。
红点连成一片猩红的光海,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
“去电梯!”
宿珩快速扫了一圈,冲着还在房间内肖靳言喊道。
“你们先走。”
肖靳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紧随其后冲出房间,反手一刀,将门框上方一个正对准宿珩后背的摄像头劈成两半。
怪物那扭曲庞大的身影也挤出了房门,它似乎并不急于追赶,只是趴在门口,身上无数摄像头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像是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
从走廊到电梯口,不过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此刻却漫长得如同炼狱。
不断有细长的数据线,犹如狡猾的蛇群,从头顶、从角落、从两侧墙壁的阴影中缠绕而出,目标明确地指向宿珩和周云。
肖靳言如同影子般护在宿珩侧后方,手中短刀上下翻飞,飞快斩断那些袭来的数据线,同时还要分神清理掉沿途那些碍眼的摄像头。
“砰!”
又一个摄像头爆裂。
宿珩能感觉到肖靳言的动作依旧迅捷,不禁心想……都打了这么久了,这人的体力难道用不完的吗?
周云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只是被宿珩拖着,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嘴里反复念叨着:“没用的……逃不掉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宿珩懒得理他,只管朝着电梯的方向移动。
终于,那扇遍布划痕的电梯门近在眼前。
肖靳言猛地向前一步,挡在宿珩身前,手中短刀快如闪电,连续劈断三根从不同方向袭来的数据线,同时左手狠狠拍在电梯的上行按钮上。
“叮——”
电梯始终停留在这一层,8楼的三人尚未找到玩具车。
脏污的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进去!”肖靳言低喝。
宿珩不再迟疑,将周云用力往前一推,自己也紧跟着跨入轿厢。
肖靳言最后一个闪身进来,在电梯门即将闭合的瞬间,反手一刀精准地劈出,将一条紧随而至、几乎要挤进门缝的数据线砍断在门外的墙壁上。
掉落地面的数据线像壁虎的断尾,还在地上不停地蠕动。
几秒后,电梯门终于彻底闭合。
狭小的金属空间内,暂时隔绝了外面疯狂的窥伺和攻击。
周云瘫倒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颤抖,发出压抑的啜泣。
宿珩靠在轿厢壁上,调整着因为刚才的强制运动而有些紊乱的呼吸。
他看向操作面板。
所有的楼层按钮都暗淡无光,包括代表8楼和24楼的数字,都失去了之前那幽绿的微光。
无论宿珩怎么按,面板都毫无反应。
上不去,也下不去。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重到极点的撞击声猛地从电梯门外传来,整个轿厢都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撞击!
“咚!咚!咚!咚!”
那扇看起来还算厚实的金属门板,在肉眼可见的冲击下,开始向内凹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撞击点的位置,甚至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宿珩盯着那不断变形、开裂的门板,默默看向电梯轿厢内壁上那几道触目惊心,几乎贯穿整个侧壁的砍痕。
原来……是这样留下的。
“没用的……”
角落里,周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响起,带着一种彻底的绝望,“是我……是因为我……”
宿珩和肖靳言同时看向他。
周云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而空洞。
“只要我进入这个电梯里……它就不会动……哪里都去不了……我们都会被它……活活困死在这里……”
“每次都是这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电梯门外的撞击声越来越响,门板的凹陷越来越深,金属扭曲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破开。
宿珩的胸口微微起伏,他看了看抖作一团的周云,又看了看那扇岌岌可危的电梯门。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周云喃喃说出的“每次”这两个字,目光抬向肖靳言。
肖靳言正就着电梯砍卷的金属边,慢悠悠地磨着短刀刀刃。
他也在看着宿珩,那双黑沉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慌乱,甚至从宿珩抬头的一瞬间,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这个‘心门’,在彻底关门前,并非只有你……我们这一批倒霉蛋。”
肖靳言本想将自己划拨出“倒霉蛋”的范畴,但一想到眼前的人颇为记仇,便识趣地换了个说辞。
宿珩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懂了。
他把目光重新投向被撞得轰隆作响的电梯门,语气竟还能保持平静。
“那就看这部电梯,还能不能再捱几分钟了。”
肖靳言闻言,居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伸手,随意地理了理冲锋衣的领子,动作不紧不慢。
“嗯,希望楼下那几个,动作能快点。”
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轿厢剧烈摇晃,顶灯闪烁不定,光线忽明忽暗。
那扇本就伤痕累累的金属门板,此刻向内凹陷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边缘处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裂。
周云蜷缩在角落,抖得像风中落叶,口中断断续续溢出绝望的呜咽。
宿珩靠着相对完好的轿厢壁,身体随着撞击微微起伏,他看着那扇濒临破碎的门,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周云。
肖靳言站在门前,姿态依旧沉稳,手中的黑色短刀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冷冽的微光。
“嗤啦——”
一条黑色的数据线率先从门板最薄弱的凹陷处挤了进来,顶端闪烁着红点,如同毒蛇的信子,灵活地探向轿厢内部。
肖靳言手腕微动,短刀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数据线被精准地斩断,掉落在地,断口处还在微微抽搐。
紧接着,更多的黑色数据线和带着红点的微型摄像头,从不断扩大的缝隙和新出现的裂口处钻入,如同滋生的藤蔓,试图缠绕、窥探这狭小的空间。
肖靳言不闪不避,手中短刀上下翻飞,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迅捷而利落的黑色弧线,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目标上,或是斩断数据线,或是劈碎摄像头。
刀锋破开空气,发出细微的咻咻声。
火花偶尔在刀刃与金属门板摩擦时溅起。
宿珩看着肖靳言的动作,那份从容不迫,那种对时机和力道恰到好处的把握,让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曾经玩过的一款切水果游戏。
只是眼前的“水果”,更加致命和恶心。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
电梯门中央被彻底砸穿,一个脸盆大的破洞赫然出现,金属碎片向内迸射。
紧接着,一个布满了跳动血管和粘稠液体的丑陋头颅,硬生生从那个破洞里挤了进来!
蜡黄干瘪的皮肤紧贴着头骨,几缕稀疏油腻的头发黏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还在转动的小型摄像头,那些镜头取代了它原本的五官,此刻全都贪婪地聚焦在轿厢内。
只不过右眼的位置空洞洞的,不久前曾被宿珩用鞋底无情碾碎。
怪物的嘴部裂开一个不属于人类的扭曲弧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漏风般的笑声。
“你们……逃不掉的……”
腥臭的气息伴随着它的入侵,瞬间充斥了整个轿厢。
周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眼球上翻,几乎骇得要昏死过去。
宿珩后背紧贴冰冷的轿厢壁,皱了皱鼻子,他四处打量了一圈,似乎想找个趁手的武器。
而肖靳言的动作也停顿了一瞬,短刀横在身前,打算对着它的脖子来上一刀。
就在怪物试图将更多身体挤进来的瞬间——
“嘎吱——嗡——”
整个电梯猛地向下一沉,失重感猝然传来,轿厢开始加速下坠!
宿珩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看来林晓鹿他们已经找到了。
怪物似乎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卡在破洞里的头颅发出一声充满惊愕与不甘的咆哮。
它试图后退,但下降的电梯带着巨大的力量,破洞边缘锋利的金属如同铡刀,狠狠地卡进了它半个脑袋!
“嘶啦——”
令人牙酸的金属切割血肉与骨骼的声音响起。
怪物庞大的身躯被留在了19楼的门外,而它挤进来的半颗头颅,却被巨大的下降力道和锋利的金属边缘彻底切断!
“噗通”一声。
半颗布满摄像头、还在微微抽搐的头颅,掉落在电梯轿厢的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宿珩脚边不远处。
失去头颅的身体在19楼门外疯狂扭动了几下,最终逃了回去,咆哮声惊天动地。
电梯继续晃晃悠悠地下行,轿厢内只剩下运行的嗡鸣声,以及那半颗落在地上的头颅,偶尔发出类似神经末梢的轻微抽动声。
轿厢内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混合着铁锈的味道。
那颗头颅上的摄像头还在无意识地转动,红点明灭不定。
宿珩蹙了蹙眉,抬脚,用鞋尖将那颗还在微微抽动的头颅,嫌恶地踢到了离自己最远的角落。
头颅撞在轿厢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终于彻底不动了。
角落里,差点昏死过去的周云被这动静惊扰,悠悠转醒。他茫然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那颗滚到角落,属于他噩梦源头的头颅。
周云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缩。
但预想中的恐惧尖叫并未发生。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颗头颅,脸上先是极致的惊恐,随即转为深深的困惑,最后,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浮现出来。
他……离开了19楼?
那个如同囚笼般,无时无刻不被冰冷镜头监视的地狱……他竟然……真的离开了?
“叮——”
电梯终于停止了下坠,伴随着一声提示音,停靠在了8楼。
面前那扇千疮百孔,向内凹陷变形的电梯门,开始缓缓向两侧滑开。
门外,林晓鹿、楚文武和陈奇正焦急地等待着。
他们之前听到了电梯急速下行的巨大动静,以及那声短促却凄厉的咆哮,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打开门会看到什么无法承受的恐怖景象。
当看到那扇如同被炮轰过的电梯门时,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楚文武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半步。
陈奇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咒骂:“靠……这他妈里面……不会装着个怪物吧?”
林晓鹿抬手捂住了嘴,身体微微发抖。
电梯门完全打开。
门内昏暗的光线下,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轿厢角落里那半颗狰狞的头颅,以及布满污迹和暗褐色不明痕迹的地板。
紧接着,肖靳言神色平静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身上依旧干净利落,冲锋衣上甚至连一丝灰尘都未曾沾染,
随后,宿珩拽着一个失魂落魄、形容枯槁憔悴的青年,也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这……这位是?”
陈奇看着陌生的周云,又看看电梯里的惨状,以及角落里那颗头颅,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林晓鹿和楚文武也愣住了,他们从未在19楼见过这个人。
被宿珩半拖半拽出来的周云,脚步虚浮,眼神依旧有些涣散。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昏黄走廊,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遭遇,以及骤然脱离19楼监视地狱的恍惚感中彻底回过神来。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面前这三个神色各异的陌生人。
然后,就在下一秒,周云的目光骤然定格。
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牢牢地定格在林晓鹿因为紧张而紧紧攥在手里的一样东西上。
那是一个非常破旧、甚至可以说是残破的塑料玩具小汽车。
红色的车漆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暗淡的灰色塑料底色,四个车轮也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光秃秃的金属轴暴露在空气中。
周云的身体,在看到那辆玩具车的瞬间,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宿珩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手臂上传来的震颤。
这一次的颤抖,与之前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剧烈抖动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狂喜、委屈、以及某种失而复得的……激动。
周云死死盯着那辆破旧的玩具车,眼睛一眨不眨,苍白的嘴唇开始哆嗦,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像是想说什么,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发不出声音。
他看向林晓鹿,又看向那辆车,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强烈的光芒。
“这……这车……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周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辆残破的红色玩具车,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林晓鹿攥紧了手里的玩具车,粗糙的塑料边缘硌着她的掌心。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走廊深处那个黑洞洞的802房门,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一下。
“在802里面,一个堆杂物的……仓库里找到的。”
林晓鹿的声音还有些发虚,“被几件……几件带着暗红色污渍的旧衣服压在最底下,找了好久……”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血渍。
楚文武接口补充,脸上还残留着后怕:“我们找到车刚想出来,那个男人……就是那个继父,突然回来了!浑身酒气,走路都打晃,差点就撞上我们!”
他比划着当时的惊险:“幸好仓库里有个大铁架子,我们三个赶紧躲到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陈奇也跟着点头,心有余悸:“那家伙在外面翻箱倒柜,嘴里骂骂咧咧的,吓得老子魂都没了,生怕他一掀帘子……”
“后来……是那个小男孩……”
林晓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愧疚,“他好像……故意打碎了一个杯子,响声很大,把那个男人的注意力引过去了。”
“然后……我们就听到外面传来很响的……打骂声,但那孩子……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
林晓鹿闭上眼睛,仿佛不忍回想,“等外面安静下来,那个男人又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们才敢出来。”
为了掩护他们,那个小小的身躯又承受了一顿毒打。
林晓鹿胸口像是压着巨石,几乎喘不过气,她觉得自己成了帮凶。
“他是在帮你,也是在帮他自己。”
肖靳言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稳得没有波澜。
“恐惧无法自救,反抗才有生机。他摔碎杯子,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他自己内心积攒了无数次,却始终不敢迈出的那一步。”
肖靳言的话语像是一束冷光,穿透了林晓鹿心头的迷雾。
她怔怔地看着肖靳言,看着他平静而笃定的眼神,心头那股沉重的负罪感,似乎被轻轻托起了一些。
林晓鹿慢慢消化着这句话的含义,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
是啊,那个孩子,或许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尝试着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林晓鹿对着肖靳言,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肖靳言没应声,只是将落在林晓鹿身上的视线移开。
恰在此时,走廊拐角处,802那扇破烂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迟疑地探出头,正是那个脸上带着新伤的小男孩。
他怯生生地望着这边,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干硬的面包。
青年周云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松开了宿珩的手臂,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走去。
他的脚步虽然还是很虚浮,但和19楼相比,现在的每一步都踩得更稳。
小男孩看着这个陌生又隐约熟悉的“大哥哥”走近,攥着面包的手指收得更紧,身体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躲回门后。
青年周云在小男孩面前缓缓蹲下身。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碰了碰小男孩脸颊上那块最刺目的青紫。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睫毛扑簌着,却没有躲开。
下一刻,青年周云猛地张开双臂,将那个瘦小的、遍体鳞伤的身体,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把脸埋在小男孩单薄的肩膀上,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
那哭声里,有无尽的委屈,有迟来的安慰,有跨越了十几年光阴,终于能够触碰、安抚的……自我怜惜。
小男孩僵硬地被抱着,小小的身体先是绷紧,然后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那只没拿面包的手,笨拙地拍了拍青年周云不断耸动的后背。
宿珩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
陈奇看得一头雾水,他捅了捅旁边的楚文武:“哎,这……这谁啊?怎么回事?”
不等楚文武回答,林晓鹿已经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了然:“那是十九岁的周云,在拥抱八岁时的自己。”
陈奇张大了嘴巴,看看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又看看电梯里那半颗被遗弃的狰狞头颅,再想想24楼那个麻木的男人。
他好像……突然就懂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涌上心头,陈奇沉默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哭了不知多久,青年周云才缓缓松开小男孩。
他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虽然眼睛还是红肿的,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某种沉郁的东西从他身上剥离了。
他从林晓鹿手里接过那辆破旧的玩具车,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近乎虔诚的郑重,然后将车塞进了小男孩的手里。
“拿着,这是你的。”
小男孩低头看着手里的玩具车,又抬头看看面前的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懵懂,但还是乖乖地把车握紧了。
青年周云站起身,转过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正视着宿珩和肖靳言他们。
他的腰杆挺直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畏缩佝偻的模样。
“我想通了。”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一种雨过天晴后的平静,“有些东西,逃是逃不掉的,人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柜子里。”
他抬手指了指电梯的方向,又指了指上方。
“我要回19楼。”
“那些恶心的眼睛,那些屈辱的记忆……我不跑了。”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却透着一股决绝。
“我要回去,把那些恶心的照片全部撕烂,把那些恶心的摄像头……全都砸烂。”
“嗯。”
宿珩淡淡应了一声,走到电梯前,伸手按下了开门键。
那扇千疮百孔的门再次缓缓打开。
周云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迈步走了进去。
宿珩和肖靳言对视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陈奇和楚文武紧随其后。
林晓鹿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小男孩,轻声问:“小朋友,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小男孩握着玩具车,用力地摇了摇头。
他往后退了一步,小小的身影重新隐没在802那扇破烂的门后,只留下一道细细的门缝。
电梯门缓缓闭合,隔绝了8楼昏黄压抑的光线。
周云挺直的背脊,与之前那个蜷缩颤抖的青年判若两人。
他转向宿珩和肖靳言,脸上残留的泪痕未干,但某种决意沉淀在他重获焦点的瞳孔深处,里面不再是空洞的恐惧。
“我想……一个人上去。”
周云开口,音量不高,却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这是我的事,我想自己解决。”
宿珩的眉头拧起,唇线绷紧,似乎不太同意。
身侧的肖靳言却抬起手臂,虚拦了一下。
他向前倾身,动作自然地凑近宿珩耳边,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耳廓。
“‘心门’的根源在他自己。”
低沉的嗓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们的存在顶多算外力,而外力推不动心墙,得他自己走出来。看着吧,他或许比你想的要强韧。”
这姿态过于亲近,宿珩身体短暂地绷紧,他微微偏头,避开了那股近距离的气息,鼻翼间萦绕的烟草混合冷松木的气味却挥之不去。
恰在此时,一直竖着耳朵试图捕捉他们对话内容的楚文武,又一次精准地看到了这“咬耳朵”的一幕。
他眼睛睁得溜圆,下意识拽了拽旁边的林晓鹿的衣袖。
林晓鹿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捕捉到两人迅速拉开距离的动作。
几乎是一瞬间,宿珩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疏离,肖靳言则懒洋洋地重新靠回轿厢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楚文武用口型无声地对林晓鹿比了个“看吧”,脸上是“我就说他俩关系绝对不一般”的八卦神情,又飞快地低下头,假装研究自己的鞋带。
宿珩没有再开口反对周云的提议,只是沉默地站着。
“叮——”
电梯停稳。
那扇饱经摧残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
门外的景象让刚刚缓过一口气的陈奇再次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浑身发冷。
走廊里一片狼藉,如同被某种巨型掠食者蹂躏过。
地面、墙壁、天花板,到处散落着被斩断的黑色数据线残骸,它们蜷曲着,像干枯的蠕虫。
一些碎裂的微型摄像头碎片,闪烁着幽冷的微光,遍布各处,混合着干涸的、暗褐色的不明液体污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刺鼻得让人几欲作呕。
更骇人的是,就在1904那扇破烂歪斜的门框上方,一个由干瘪肢体、破烂衣物和无数摄像头构成的怪物,依旧盘踞在天花板的阴影里。
它缺少了一半的脑袋,身上的摄像头不再疯狂闪烁红光,而是呈现一种死寂的暗红色,仿佛凝固的血块。
庞大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像一只正在蛰伏的巨型蜘蛛,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与粘稠的窥伺欲。
“我……操……”
陈奇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冷不丁想起电梯里的那半颗脑袋。
他脸色惨白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宿珩和肖靳言,表情中混合着恐惧和某种荒谬的敬畏。
“两位哥,这……这是什么东西?”
没有人回应他。
周云同样没有理会身后的骚动。
他站在电梯口,深深地吸入一口污浊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肺里残存的恐惧一并排出。
然后,他下定了决心,一步迈出了电梯轿厢。
他的身影在昏暗破败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异常笔直。
怪物似乎感应到了“周云”的再次出现。
盘踞的身体猛地一阵抽搐,那些暗红色的摄像头齐刷刷地转向周云,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咯咯”声,充满了怨毒与贪婪。
下一秒,它庞大的身躯如同捕食般,从天花板上直扑而下,带着一股腥臭的狂风,无数残存的数据线如同黑色的毒蛇,张牙舞爪地抓向周云!
电梯里的陈奇和林晓鹿同时发出了短促的惊呼,楚文武也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然而,预想中血肉横飞或者周云被瞬间撕碎的场面,并未发生。
那些曾经能轻易抽裂铁床架、刺穿电梯门的黑色数据线,在即将触碰到周云身体的瞬间,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骼与力量般,齐齐软化,无力地垂落下来。
它们软绵绵地搭在周云的肩膀和手臂上,甚至无法划破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只是徒劳地蠕动着,像一堆失去生命的电线。
怪物的动作猛地僵住。
它扑击的势头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庞大的身躯悬停在周云面前,离他不过半米。
它那由无数摄像头组成的“脸”上,所有的暗红光点都凝固了,透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呆滞。
仿佛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无往不利的武器,突然间失去了作用。
周云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拂开搭在身上的数据线,动作平静得像是在掸掉衣服上的灰尘。
他抬起头,直视着面前这个庞大而丑陋的怪物——
这个曾经让他恐惧到几乎崩溃,为躲避它的窥伺和羞辱,只能日夜躲藏在衣柜里的梦魇。
如今的他不想继续了。
当内心不再滋生恐惧的土壤,这依靠恐惧为生的怪物,便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根源。
它依旧存在,却已无法再伤害他。
宿珩在电梯里看到这一幕,确认了肖靳言之前的判断。
周云的确已经找到了独自处理这层楼梦魇的关键。
宿珩不再停留,伸手直接按下了24楼的按钮,将这里交给了周云。
电梯门缓缓开始闭合,隔绝了走廊里的景象。
最后映入众人眼帘的——
是周云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地主动抓向怪物那颗扭曲头颅的画面。
他的动作缓慢,却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电梯重新向上运行,轿厢内弥漫着一片诡异的沉默。
只有电梯运行的嗡鸣声,和陈奇依旧粗重的喘息声。
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让所有人都暂时失去了言语。
“宿哥,肖哥……”
过了好一会,楚文武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看向靠在墙壁上的两人,眼睛里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好奇与探究。
“你们刚才……在19楼,真的跟那个怪物打了一架?”
肖靳言倚靠在轿厢壁上,闻言偏头看了楚文武一眼,他并未作答,只是挑了挑眉,那表情似笑非笑,带着点不置可否的意味。
这副神秘的姿态,没有给出肯定答案,却反而让楚文武更加认定——
刚才在19楼必然发生了一场他们无法想象的惊天动地的恶战,而眼前这两个人,就是毫发无伤的胜利者。
妈的……简直太牛掰了!
楚文武几乎变成了星星眼。
宿珩则完全没理会他的问题,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足足过了半分钟,电梯终于抵达24楼。
门缓缓滑开。
外面依旧是那个压抑的、如同巨大囚笼般的办公室。
惨白的白炽灯光毫无温度地洒下,将一切都映照得毫无生气,一个个逼仄的隔间密集排列,如同坟墓一般。
只是,这里空无一人。
之前那个坐在工位上,在键盘上反复敲击着“忍”字的周云,不见了。
那个属于他的工位空着,电脑屏幕漆黑一片。
而工位对面的那间经理室,此刻房门大敞。
只不过里面同样空空荡荡。
那个带给周云无尽压迫感的“经理”,与此同时也消失了踪影。
整个24楼,陷入一片绝望的死寂。
楚文武快步冲到周云的工位前,伸手摸了摸那把破旧的办公椅。
“没人啊?椅子都不热了……这层楼就这么点大,他们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他围着桌子转了两圈,语气里满是困惑。
宿珩没有理会楚文武的疑问。
视线缓缓扫过脏乱的桌面,最终停留在键盘上“REN”三个字母上。
他的脑海里,倏地浮现出之前在卫生间门口,周云那副惊恐到几乎崩溃、死死抗拒的模样。
尤其是那个上锁的隔间。
宿珩抬起头,看向走廊深处的卫生间。
几乎是同时,站在他身旁的肖靳言也动了。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朝走廊深处瞥了一眼,然后率先迈开步子。
宿珩跟上。
两人动作一致,仿佛排练过一般,朝着那个散发着恶臭与不祥气息的源头走去。
“哎?两位哥哥!你们这又是要去放水吗?”
楚文武愣了一下,赶紧追了上去。
陈奇本来就因为紧张而有些内急,加上刚才在19楼被那怪物惊吓,此刻听到楚文武的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喊道:“诶诶诶……等等我一起去!”
他迈着小碎步,紧紧跟在楚文武后面。
林晓鹿看着几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隔断拐角,又看了看空旷寂静,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阴影里钻出来的办公室,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她攥紧了衣角,最终还是选择跟上楚文武,打算在卫生间外面等他们。
走廊比办公室里更加阴暗。
宿珩和肖靳言最先抵达走廊尽头。
卫生间的绿色木门依旧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的光线昏暗不明,一股难闻的腥臭味飘了出来。
就在他们即将推门而入的瞬间,一阵压抑到极点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门缝里微弱地传了出来。
“……说了多少次……工作要认真,你要听话……不然……你知道后果……”
是经理的声音。
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油腻的威胁和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要是再敢偷懒……或者想些不该想的……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伴随着经理的话,是另一种更加微弱、更加令人心悸的声音。
像是呜咽,又像是受伤动物的哀鸣,充满了痛苦和屈辱,以及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隐忍。
那是周云的声音。
门外的几个人都停住了脚步,空气仿佛凝固了。
楚文武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陈奇瞪大了眼睛,林晓鹿更是脸色惨白,想到了某种令人不齿的职场侵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陈奇因为紧张不小心在原地走了两步,脚步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门内那脆弱的平衡。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
卫生间里,只剩下单调而固执的水滴声,以及更加深沉和令人不安的死寂。
宿珩眉头蹙起,抬手对身后的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而朽烂的木门,迈步走了进去。
肖靳言紧随其后。
卫生间内部,空无一人。
墙壁上发黄开裂的白瓷砖,角落里布满污垢的洗手台,空气中弥漫的恶臭……一切都和之前他们离开时一样。
仿佛刚才门外听到的那一切,都只是他们的幻觉。
宿珩的视线越过小便池,直接落在最后一个隔间。
——那个之前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锁住的隔间。
此刻,隔间的门板虚掩着,向内推开了一道并不明显的缝隙,而那把大铁锁正孤零零地挂在内侧的门把手上,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光泽。
宿珩侧过头,看向身旁的肖靳言,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个敞开缝隙的隔间。
肖靳言倚在入口处的墙壁上,看到宿珩的动作,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幅度极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这是把他当成打手了?
不过想归想,肖靳言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右手手腕一翻,那柄造型简洁却锋锐异常的黑色短刀,便悄无声息地从袖中滑入掌心。
刀身在昏暗中划过一道不易捕捉的冷光。
肖靳言朝着那个隔间走去,脚步沉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楚文武、陈奇和林晓鹿也小心翼翼地跟了进来,站在宿珩身后不远处,紧张地看着肖靳言的背影。
肖靳言在那扇虚掩的隔间门前站定。
他没有尝试推门,也没有出声警告,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抬起了右腿,膝盖微屈。
下一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在死寂的卫生间里炸开!
那扇本就朽烂不堪的木质隔间门,连带着一部分腐朽的门框,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直接从内向外踹得粉碎!
木屑四处飞溅,混合着灰尘,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门后的景象,瞬间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狭窄肮脏的隔间里,光线更加昏暗。
那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经理,正站在墙角。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被打断好事的不满与阴鸷,此刻更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力闯入而扭曲起来。
他的身前,是周云。
周云被他用一只粗壮的手臂死死地按在布满污渍的瓷砖墙壁上,另一只手则用力捂着周云的嘴。
周云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上布满了泪痕和惊恐。
他身上的衬衫被撕扯得歪歪扭扭,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处,布满了细密的、新鲜的、还在微微渗血的咬痕和掐痕。
红紫交错,如同某种残酷的烙印,刻在他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或许是长久的折磨已经磨灭了他所有的反抗意志,或许是那个“忍”字已经刻入了他的骨髓,他竟然没有发出任何挣扎的动作……
只是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鱼,绝望地承受着,眼底只剩下空洞和麻木。
经理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如此粗暴地闯进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阴沉的目光扫过门口的几人。
当他的视线落在宿珩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时,停顿了片刻。
那眼神粘稠而污秽,带着一种赤令人作呕的评估和贪婪。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脸上挤出一个扭曲且自以为是的笑容,声音沙哑而下流: “新人,想不想……一起玩玩?”
这话如同一盆最肮脏的泔水,劈头盖脸地泼向宿珩。
宿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涌。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皮肤都因为这极度的厌恶而绷紧。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站在他身前半步的肖靳言却突然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
前一秒还只是持刀戒备的男人,下一秒仿佛化作了一道离弦的箭,或者说,一头被激怒的猛兽。
那股一直萦绕在他身上,带着些许懒散的从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毫不掩饰的暴戾杀意。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速度快到几乎带出残影。
右腿如同绷紧的钢鞭,携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对着经理那微微凸起的小腹,踹了上去!
“啊!”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和痛苦的抽气声同时响起!
经理的眼睛猛地凸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
他捂着周云嘴的手下意识松开,整个人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到一般,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隔间另一侧的墙壁上。
卫生间内响起沉闷的撞击声,经理软软地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干呕着,一时竟爬不起来。
在他被踹飞的同一时间,肖靳言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周云的胳膊。
他没有丝毫怜惜,动作粗暴而直接,像拎一只鸡崽子,把他往后一甩。
周云瘦弱的身体毫无反抗之力,被这股力量带着,直接从狭小的隔间里被丢了出来,“噗通”一声摔在外面相对干净一些的地砖上。
这等强横的武力值,不仅吓傻了周云,就连不远处的另外三人,也都默默退了几步。
在经理蜷缩在地,试图挣扎爬起的瞬间,他再次上前一步。
坚硬的鞋底携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踩在经理试图撑地的手肘关节处。
“咔嚓!”
一声清晰的骨骼碎裂声,在狭小的隔间内响起,盖过了经理痛苦的闷哼。
紧接着,肖靳言再次抬脚,鞋跟精准地跺在他另一只完好的手腕上。
又是一声骨裂脆响。
这已经超出了打抱不平的范畴,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惩处。
宿珩站在隔间门口,看着肖靳言近乎虐打的行为,没有阻止。
他只是注意到,肖靳言的攻击非常有针对性,几乎全落在经理那双刚刚触碰过周云,以及之前意图搭向自己肩膀的手上。
隔间里的经理发出了不似人声的痛苦嘶鸣。
他瘫在地上,双手手腕和一只手肘呈现出诡异的扭曲角度。
但更令人不安的变化正在发生。
他蜷缩的身体内部,传来一阵阵密集的、如同骨骼快速错位的“噼啪”声。
裸露在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水分,变得干瘪,并开始覆盖上一层坚硬的、泛着油光的深褐色角质层,如同某种节肢动物的外壳。
他痛苦扭动的身体下,甚至隐约探出了几条细长扭曲、带着倒刺的肢节。
异化开始了,像一只恶心的蟑螂。
宿珩不再关注隔间内的战况。
他相信肖靳言能处理。
宿珩转身,俯视着被肖靳言甩出来后,就一直瘫软在地、眼神空洞的周云。
他弯腰,毫不费力地抓住周云衬衫的后领,像拖一个破布口袋一样,将他拖出了弥漫着血腥味和异变气息的卫生间。
“砰——”
周云的身体被丢在走廊布满灰尘的冰冷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楚文武、陈奇和林晓鹿三人早已被卫生间里传出的暴力声响和经理非人的嘶吼吓得惊慌失措,此刻见宿珩出来,立刻惊恐地跟着退了出来。
他们紧紧贴着走廊另一侧的墙壁,大气不敢喘。
卫生间的门在他们身后敞开着,里面肖靳言与正在异化的经理之间的打斗声和撞击声,以及某种甲壳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断断续续传出。
让人不敢细想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宿珩似乎并不关注卫生间内的战况,只是站在周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云趴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脸上泪痕未干,脖颈和手腕上那些渗着血丝的红紫印记,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眼神依旧是涣散的,麻木的,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以及正在隔壁房间发生的恐怖战斗,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绝望里。
“你还要继续忍吗?”
宿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地,敲打在周云紧绷的神经上。
周云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宿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不忍……又能怎么样呢?”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习惯了。”
“这份工作……工资比别人高很多……”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被掐出淤青的手腕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是……付出一点代价而已……”
“至少……我还能活下去……”
“什么狗屁活下去?!”
周云这番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瞬间引爆了旁边一直强压着恐惧的陈奇。
不知道这句话触动了他哪根敏锐的神经,陈奇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周云的衣领,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提了起来。
周云瘦弱的身体在他发达的肌肉面前,脆弱得像根芦苇。
“你管这叫活下去?!你他妈这叫作践自己!”
陈奇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云脸上。
“老子以前当健身教练的时候,也有老板想花钱让老子陪他!”
陈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钱不少!一次够老子干大半年的!但老子他妈答应了吗?!”
“老子直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个傻/逼主管还护着客户,当着所有人的面骂老子,说要开除我!”
“老子怎么做的?!”
陈奇双目圆瞪,胸膛剧烈起伏。
“老子反手就把那主管和客户一人揍了一拳!揍得他们鼻青脸肿,趴地上几分钟起不来!然后把工牌摔他俩脸上,直接走人!”
“是,老子丢了工作!还在找新工作的时候渴得要死,在路边买瓶水就被拉到这个鬼地方!”
陈奇的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但老子他妈站着!没像你这样趴着当狗!”
周云被他揪着衣领,被迫承受着这狂风暴雨般的怒吼。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得几乎要爆炸的肌肉男人,眼神里除了麻木,似乎还多了一丝茫然。
他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童年时,继父的暴力只有恐惧和疼痛。
大学时,室友的偷窥只有焦虑和躲藏。
工作后,经理的猥亵只有屈辱和隐忍。
没有人会这样愤怒地质问他,没有人会用自己的经历来对比他的“忍耐”。
陈奇看着周云那副死气沉沉、逆来顺受的模样,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
他觉得周云的懦弱简直是对他自己原则的一种侮辱。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走廊里炸开。
陈奇甩手给了周云一个耳光,力道之大,让周云的头猛地偏向一边,嘴角立刻渗出血丝。
林晓鹿和楚文武都惊呆了,下意识想上前阻止,却被陈奇那副暴怒的样子吓得不敢动弹。
宿珩依旧站在原地,冷眼旁观,似乎并不打算干涉。
陈奇打完一巴掌,似乎还不解气,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在周云另一边脸上。
“啪!”
又是一声脆响。
周云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两边脸颊都印上了清晰的指印。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哭喊或者求饶。
他只是抬起头,肿胀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困惑和茫然。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愤怒而面目狰狞的男人,看着他因为讲述自己经历而泛红的眼眶。
童年被虐待的阴影,大学被偷窥的焦虑,职场被侵犯的屈辱……无数个日夜,他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告诉自己要忍,忍过去就好了。
这是他唯一的生存法则。
可是……真的对吗?
他从未向任何人倾诉过,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那些被深埋的、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愤怒和不甘,似乎被这两记响亮的耳光,从麻木的躯壳深处,硬生生抽打了出来。
周云的嘴唇动了动,血沫从嘴角溢出。
他看着陈奇,用一种几不可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问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问题。
“我……一直忍着……真的错了吗?”
陈奇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他怒极反笑,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你说呢?!”
怒吼声中,陈奇再次扬起了手。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周云已经高高肿起的脸上。
“老子现在告诉你,你错了!并且错得一塌糊涂!”
“够了陈奇!”
林晓鹿实在看不下去,硬着头皮冲上前想拉开陈奇,“他……他快被你打死了!”
陈奇的胸口像是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手掌还停留在半空中,维持着扇巴掌的姿势。
许是林晓鹿的话唤回了他的理智,陈奇喘了两口粗气,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呸!没卵用的怂货!”
陈奇松开手,像丢一块破布,将周云丢在了满是灰尘的地砖上。
周云的身体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动。他侧躺着,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淌着血丝,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模样凄惨狼狈。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没有继续趴着,也没有继续哭,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破土而出。
周云的手臂颤抖着撑住冰冷的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阵阵眩晕,竟是咬着牙,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执拗,扶着冰冷的墙壁,重新将自己支撑了起来。
宿珩的目光掠过陈奇兀自起伏的胸膛,又落回摇摇晃晃站起的周云身上。
他微微偏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了然——
有时候,最粗暴的方式,反而能敲碎最坚硬的壳。
那三巴掌,或许比任何劝说都有效。
周云站稳后,并没有看任何人。
他抬起手背,胡乱抹去嘴角的血污,动作迟缓而僵硬。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办公室区域,一步一踉跄地跑了回去。
背影单薄,却不再是之前那种随时会垮掉的佝偻。
“他……他这是去哪儿?”
楚文武看得一头雾水,低声问旁边的林晓鹿。
林晓鹿摇摇头,她也不清楚。
陈奇看着周云跑开的方向,又想到自己刚才那三巴掌的狠劲,脸色微微发白。
他吞了口唾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没过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
周云回来了。
他手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柄最廉价不过的银色美工刀,纤薄的刀片被完全推了出来,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弱的寒芒。
周云握刀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纤薄的塑料刀柄。
陈奇在看清周云手里东西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炸毛了。
“我操!他他他……他要捅我!”
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健身教练,此刻吓得魂飞魄散。
他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就蹿到了宿珩身后,高大的身躯努力蜷缩着,试图用宿珩相对瘦削的身影挡住自己,先前痛打周云时的气魄,消失得无影无踪。
宿珩:“……”
然而,周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陈奇。
他甚至没有分给任何一人,一丝一毫的注意。
周云握紧那把随时可能脱手的美工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走廊尽头那扇敞开的卫生间门。
里面不断传出沉闷的撞击声和甲壳摩擦地面的噪音,以及某种非人的嘶吼。
周云猛地咬紧牙关,脸颊因为用力而绷紧,肿胀的脸颊显得更加扭曲。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然后攥着那把颤抖的美工刀,踉跄着冲进了卫生间。
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卫生间内,比想象中的还要狼藉。
地面上、墙壁上,甚至天花板上,都泼洒着大片大片粘稠腥臭的深褐色液体,如同劣质油漆般缓缓流淌。
类似昆虫肢节的角质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有些还在微微抽搐。
肖靳言的身影如同鬼魅,在狭窄逼仄的空间内高速移动,动作干净利落,手中的黑色短刀划出简洁而致命的弧线,每一次闪过都伴随着甲壳碎裂或肢节断裂的闷响。
那个异化了大半的经理,此刻更是凄惨无比。
它身上大部分扭曲增生的肢节都已被斩断,只剩下一条最为粗壮、布满粘液和倒刺的前肢还在疯狂却徒劳地挥舞着。
它的主体躯干被肖靳言坚硬的鞋底,死死踩在满是污水的地砖上,动弹不得,发出愤怒而无力的嘶鸣。
肖靳言正准备彻底了结这个恶心的东西,眼角余光瞥见周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握着一把可笑的美工刀。
他动作微顿,露出一丝极淡的诧异。
就在这一瞬间。
周云嘶吼着扑了上去!
他不是扑向经理的要害,不是眼睛,不是心脏。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把颤抖的美工刀,恶狠狠地捅进了经理那张还在试图发出威胁嘶鸣的嘴里!
那张曾经凑近他耳边低语威胁,在他身上留下无数屈辱印记的嘴!
“噗嗤——!”
美工刀的刀片并不算长,但足够锋利。
它深深地扎了进去,搅烂了里面的软肉和黏膜,带出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
“嗬——呃!!”
经理发出一声被扼住喉咙般的怪响,剧痛让它仅剩的独眼瞬间充血凸出。
它彻底暴怒了,仅存的那条粗壮节肢猛地抬起,尖锐的顶端对准周云毫无防备的胸膛,就要戳穿下去!
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但有人比它更快。
一道黑色的流光闪过。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响起。
肖靳言手中的黑色短刀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斩落,刀锋撕裂空气,干脆利落地将那条粗壮节肢,从根部彻底斩断!
黑褐色的腥臭液体喷溅而出。
失去最后攻击手段和反抗能力的经理,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
它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漏风声,嘴里不断涌出混合着血液和自身粘液的污秽物。
那把美工刀,还插在它的嘴里,刀柄兀自颤抖。
周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
他看着面前彻底失去威胁的怪物,看着它嘴里那把沾满了血污的美工刀,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下一秒,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恐惧和屈辱。
宿珩带着林晓鹿和楚文武,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污秽,重新走进卫生间。
陈奇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来,只是还躲在后面。
他们看到,周云撑着墙壁,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接着他走到瘫软如烂泥的经理面前,抬起脚,学着之前陈奇凶狠的样子,狠狠一脚踹在经理那张覆盖着硬壳,如同巨大蟑螂般的脸上。
“叫啊!你他妈不是能耐吗?!再叫啊!”
“欺负老子?嗯?!”
“你以为老子不敢动你?!”
周云一边踹,一边用嘶哑的声音痛骂着,将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愤怒和恐惧,尽数倾泻出来。
宿珩嫌恶地皱了皱眉,避开脚下一滩正在扩散的恶心液体。
他的视线越过正在发泄的周云,转向站在洗手台前的肖靳言。
肖靳言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冲刷着黑色短刀上的粘液。
他没有看周云,也没有看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怪物。
水流声中,肖靳言抬起头,隔着水汽,看向宿珩。
他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动作极轻,仿佛只是水珠溅到了脸上。
第18章
肖靳言关掉水龙头,振腕甩落刀锋上的水珠,那柄x洗干净污秽的黑色短刀便无声滑回袖中。
他随宿珩一同迈出卫生间,身后是令人作呕的狼藉,以及那具逐渐失去了温度,停止异化的躯壳。
周云的身影被留在了那片脏污之中,无人再去过问。
陈奇心有余悸地最后瞥了一眼似乎仍在发泄的周云,连忙与楚文武一道,紧随两位大佬的步伐,林晓鹿则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一行人回到电梯前,按下下行键。
弥漫在24楼空气里的那股无形重压,如同退潮般悄然散去,连呼吸似乎都轻盈了几分。
宿珩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属于“周云”的心门,正在走向终结。
轿厢内数字不断跳动。
经过19楼时,宿珩似有所感,指尖微动,按下了开门键。
金属门向两侧滑开。
19楼的走廊依旧破败,但弥漫其间的粘稠窥伺感,已经荡然无存。
视野尽头,1904那扇歪斜的门前,燃着一堆火。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焦黑扭曲的怪物残骸,以及无数散落其间的、被撕得粉碎的照片碎片。
周云背对着电梯口,静立于火堆之前,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异常平静的侧脸。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丝毫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仿佛彻底沉浸在某种仪式中,凝视着那堆本该早就化为灰烬的过往。
电梯门再次合拢。
就在它即将继续下行之际,操作面板上,除了8、19、24这三个熟悉的数字外,一个全新的标识突兀地亮起,散发出微弱却清晰的绿色荧光。
——“1F”。
“一楼!是一楼亮了!”
楚文武第一个发现,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狂喜,“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伸手去按那个象征着自由的按钮。
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拦住了他。
“先等等。”宿珩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还等什么啊?”
陈奇也急不可耐地凑近,脸上是劫后余生的亢奋与对离开此地的迫切,“这鬼地方,多待一秒都瘆得慌!”
宿珩并未理会他们的焦躁,只是抬起手,指尖精准地点亮了另一个数字——“8”。
“8楼?”楚文武愕然,“我们……还要回去吗?”
林晓鹿和陈奇同样面露困惑。
宿珩没有解释,他只是微微侧过脸,看向身旁的肖靳言。
肖靳言倚靠着轿厢壁,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迎上宿珩的视线,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眉梢。
那个在8楼用污秽想法打量过宿珩的男人,还没有付出代价。
毕竟……谁能有他宿珩记仇呢?
电梯门在8楼打开。
昏黄的走廊,空气里依旧残留着劣质酒精和霉味。
802的门虚掩着,门缝里,可以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地上。
他用草稿纸仔细叠出了四个圆形的车轮,正用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水彩笔,小心翼翼地给那辆破旧玩具车涂抹着颜色。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再次到来的不速之客恍若未觉。
可惜的是……继父不在。
几人站在802门口,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想到即将面对那个凶戾可怕的继父,陈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楚文武则不安地来回踱步。
宿珩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肖靳言站在他旁边,同样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压抑的等待,比面对怪物更加磨人。
大约十分钟后,走廊深处传来一阵踉跄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含混不清的醉骂。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拐角,男人满身酒气,手里仍然提着那把刃口泛着寒光的剔骨刀。
正是周云的继父。
他一眼看到堵在自家门口的宿珩几人,浑浊的醉眼瞬间被血丝爬满,一股暴戾的怒气冲头而起。
“妈的……你们这群杂种怎么又来了?!私闯民宅是不是?!”
他看到了门缝里的小男孩,更是怒不可遏。
“小兔崽子!吃里扒外的东西!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男人咆哮着,像头发疯的公牛,挥舞着手里的剔骨刀,不顾一切地朝着宿珩他们冲了过来。
没等他靠近。
“砰!”
楚文武反应极快,抄起旁边墙角堆放的一张破旧木凳,用尽全力砸了过去。
木凳在半空中被男人胡乱挥舞的剔骨刀瞬间劈得四分五裂,木屑炸开。
但这一下也阻碍了他的前冲。
就在男人视线被木屑遮挡的一瞬间,一直紧绷着肌肉的陈奇鼓足勇气大叫了一声,猛地从侧后方扑上,蒲扇般的大手绕前,用粗壮的胳膊肘死死勒住了男人的脖子。
“呃——!”
男人被勒得脖颈青筋暴起,手里的剔骨刀疯狂挥砍,却怎么也够不到身后的陈奇。
宿珩眼中闪过一抹嫌恶,他看着男人因为缺氧和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以及那只还在胡乱挥舞凶器的手腕。
随后抬起腿,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精准,几乎是复刻了肖靳言在24楼卫生间里的那一脚,狠狠踹在男人的手腕关节处。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剔骨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林晓鹿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脚一踢,将那把危险的刀具踢进了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柜子底下。
“放……开……老子……”
男人被陈奇勒得几乎窒息,脸憋成了紫红色,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
他的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涌动、变形,隐约浮现出硬化的暗色鬃毛和獠牙的轮廓,像一头被困在人皮下的野猪,即将破体而出。
属于继父的异化开始了。
但这次,它没有机会完成。
一道黑色弧光,快得如同错觉,骤然闪过。
肖靳言不知何时已经欺近,手中的黑色短刀如同切开黄油般,悄无声息,却又无比精准地,深深刺入了男人剧烈起伏的心脏位置。
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种漠然。
男人身体猛地一僵,所有挣扎和异化的迹象,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陈奇感觉到手臂上那股疯狂的抗拒力量骤然消失,他喘着粗气,慢慢松开了手。
男人软绵绵地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肮脏冰冷的地板上。
鲜血从他心脏处汩汩涌出,迅速蔓延开来,与地面上那些早已干涸发黑的暗红色污渍,混合在了一起。
走廊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陈奇粗重的喘息声。
门内,那个一直专注于给玩具车涂色的小男孩,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他看着倒在门外血泊中的男人,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悲伤,反而丢掉了手里的水彩笔,慢慢站起身。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男孩拍了拍沾满灰尘的小手。
清脆的掌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
小男孩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一个清晰的,带着纯粹喜悦的笑容。
“爸爸……不是爸爸。”他声音清亮地说,“继父终于死了。”
小男孩纯粹的笑声轻轻回荡,又很快消散。
802那扇虚掩的门,在众人转身后,无声无息地彻底闭合。
老旧的电梯发出最后一次不堪重负的嗡鸣,缓缓下降。
这一次,没有剧烈的晃动,没有令人不安的噪音,只有平稳的运行。
“叮——”
电梯抵达一楼。
那扇布满砍痕和凹陷的金属门,吃力地向两侧滑开。
门外,不再是筒子楼内部压抑昏暗的大厅。
夜晚的微凉空气,夹杂着尘土和植物气息,扑面而来。
黢黑的门洞外,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
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之前笼罩一切的灰雾彻底消失了,远处城市的喧嚣隐约可闻。
他们出来了。
这次是真的出来了。
陈奇第一个冲出筒子楼,踉跄着跑到熟悉的街道,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呼吸着现实世界的空气。
楚文武紧随其后,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信号格瞬间满格。
时间显示:22:47。
“出来了!我们真的出来了!”
楚文武几乎要跳起来,他激动地转向身后陆续走出来的人,“要不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就是患难与共的朋友了!”
林晓鹿也走了出来,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重新出现的信号和时间,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抬起头,想回应楚文武的提议,却看到宿珩和肖靳言已经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筒子楼,径直朝着那台孤零零立在路边的贩卖机走去。
两人的背影融入昏黄的路灯光影里,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楚文武举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兴奋冷却了几分。
“哎……宿哥!肖哥!”他想追上去。
“那个……文武小兄弟,先加我一个,我……我快憋不住了,得赶紧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陈奇捂着肚子,脸色发青,不等楚文武反应,草草扫了他的二维码,然后一溜烟跑向了街角公共厕所的方向。
楚文武看着陈奇消失的背影,又看看宿珩和肖靳言越走越远的背影,最后把手机揣回兜里,有些悻悻然。
林晓鹿走到楚文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能活着出来,已经很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有些人,能遇见就已经是幸运了。”
林晓鹿望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这些被卷入其中的普通人,才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吧。
林晓鹿对着楚文武笑了笑,也转身离开了。
楚文武独自站在筒子楼的阴影里,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挠了挠头,最终还是朝着自家小区的方向走去。
贩卖机前。
原本只是蒙着一层薄灰的玻璃屏,此刻已经彻底碎裂,蛛网般的裂痕遍布其上,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砸过。
出货口歪斜着,里面的灯也灭了,整台机器散发着一种彻底报废的死气。
宿珩站定,视线落在机器残骸上。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瘦得像干尸的男人。
“周云……他会怎么样?”
宿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旁的肖靳言发问。
肖靳言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姿态随意地倚靠在旁边的路灯杆上,昏黄的光线在他硬朗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解开心结,心门就会逐渐消散。”肖靳言的语气平淡无波。
“现实里的他,不会再被困在那个循环里。换句话说,不会彻底‘失踪’。也许会昏迷几天,也许会大病一场,但总归是捡回了一条命,有机会慢慢调整,回归正常生活。”
宿珩沉默地点了点头。
至少,周云的结局不算太坏。
他又想到了包括自己在内,被肖靳言称为“倒霉蛋”的人,想到了筒子楼里那股始终萦绕在鼻尖的腐臭。
“那些不幸被拉进心门,却没能闯过去的人呢?”
肖靳言偏头望着宿珩。
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黑沉的眼睛,依旧清晰。
“迷失。”
他吐出两个字,简洁而残酷。
“心门是精神执念的具现化,闯入者如果无法打破主人的心结,或者自身意志不够坚定,就会被心门的负面情绪同化、吞噬。”
肖靳言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打火机。
“要么,被心门里异化的怪物杀死,成为滋养它的养料。”
“要么,被困在无尽的循环里,恐惧、绝望、崩溃,最终精神彻底死亡,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和心门主人一同‘失踪’,最后被慢慢遗忘。”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那栋在夜色中如同沉默巨兽般的筒子楼。
“那里面经年不散的腐臭味,就是证明。”
宿珩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进来前那阵莫名的窒息感,以及那些关于京大学生失踪的传闻。
原来,那些失踪的人,并非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更可怕的方式,永远留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宿珩沉思了半晌,忽然问:“那些作恶的人呢?”
肖靳言知道他想问什么,低笑了声,但笑意不达眼底。
“作为‘心门’主人的绝望和恐惧来源,心门一旦消散,他们同样会被反噬,虽说不会立即表现出来,但往后的日子注定不会太平,更有甚者……会以某种离奇的方式……死亡。”
宿珩垂了垂眸,“原来如此。”
这也算那些作恶之人……应得的处罚。
但是,如果从这样的结果来看——
“心门”的主人……或许同样是另一种形式的“作恶者”。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情罢了。
一阵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喧嚣,却吹不散这里的沉重。
“你是怎么进来的?”
宿珩换了个问题,他记得肖靳言是最早出现在一楼的人。
“当然是守株待兔。”肖靳言的回答依旧简洁。
宿珩微微蹙眉。
肖靳言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
“街道清理办事处,监测到了这片区域近期不太正常,接连有路人在这里失踪。”
他顿了顿,补充道,“因为其他人都出差去了,所以只能由我来亲自处理了……”
“街道清理办事处?”
宿珩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听起来像是个……很接地气的组织?
肖靳言似乎被宿珩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困惑取悦了,他站直身体,冲锋衣摩擦发出轻微声响。
“啧。”
他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尾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真是个好奇宝宝。”
宿珩没接话,却很想对他翻个白眼。
肖靳言与他对视片刻,最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想去看看吗?”
宿珩没有立刻回答,他思考了几秒后,轻轻颔首。
肖靳言没再多言,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宿珩跟上。
两人沿着路灯昏黄的光晕,穿过几条安静的小巷。
京州大学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清晰。
宿珩以为所谓的“办事处”会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或者干脆就是个线上组织。
然而,肖靳言最终停在了一栋紧挨着京大南门围墙,毫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前。
小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外墙,窗户透出微弱的白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口挂着的一个极其简陋的长方形木牌。
木牌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上面用最普通的黑漆写着五个大字,字体方正,毫无设计感,甚至有点歪歪扭扭。
——街道清理办事处。
这名字……还真是显眼。
显眼到像个普通的垃圾清理站……
肖靳言走到门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
他耸了耸眉,侧身让宿珩先进。
“欢迎。”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杂乱或简陋,反而是一条铺着老旧但干净水磨石地面的走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纸张和烟草的味道。
墙壁粉刷成白色,略微发黄,挂着几幅装裱简单的风景画,看上去更像某个过时的机关单位,而非处理超自然现象的据点。
宿珩迈步踏入。
走廊尽头的光线来自一扇窗户,窗外夜色沉沉。
左手边是一排紧闭的办公室木门,右手边则是一个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肖靳言没有在一楼停留,径直走向楼梯。
宿珩跟在他身后,鞋底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二楼的格局与一楼相似,只是走廊更短一些。
肖靳言在一扇挂着“处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停下,正要推门——
“啪嗒。”
旁边一扇门几乎同时打开。
一个穿着熨帖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男人约莫二十四五岁,身形挺拔,容貌英俊,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
他抬头,正对上肖靳言。
男人身体瞬间绷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并拢双脚,手里的文件夹也下意识地夹紧。
“肖处长!”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甚至微微拔高了一个调。
宿珩站在肖靳言侧后方,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的反应和称谓。
这家伙在这里的地位,似乎远不止一个普通的“办事处工作人员”那么简单啊?
肖靳言随意地抬了抬手,制止了对方可能要行的军礼或是其他更正式的举动。
“小闫,刚回来?”
被称作小闫的男人,紧绷的肩膀这才略微放松。
“是的肖处长,桐城南路的‘心门’处理完了,我刚回来不久,正准备写报告。”
闫知许顿了顿,补充一句,“明天下班前一定交给您。”
肖靳言的指节在门把手上轻轻敲了敲。
“不急。”
他拉开办公室的门,示意宿珩进去,同时对闫知许说:“后天吧,你先休息。”
“是!谢谢肖处长!”
闫知许没想到老大居然法外开恩了一回,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连带着语气都轻快不少。
他的注意力这才转向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宿珩。
当他看清宿珩的脸时,动作停顿了一下。
这张脸过分漂亮,气质却冷得拒人千里。
闫知许调整了一下表情,带着职业性的好奇,“肖处长,这位是……我们处新来的清理师吗?”
肖靳言靠在门框上,扭头看向已经走进办公室,并开始打量四周的宿珩,唇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啊?”肖靳言拖长了音调,“只要他点头,随时可以办入职。”
宿珩闻声转过身。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是书柜,侧面有个小小的会客沙发区。
他大概理解了闫知许口中的“清理师”是什么意思。
结合这个接地气的“街道清理办事处”名字,大概就是专门处理“心门”这类麻烦的人员。
他直接看向肖靳言,语气平淡地拒绝:“没时间。”
顿了下,宿珩补充了句,但完全是陈述事实的语气,“我还要上课,空闲的时候要做家教。”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闫知许的意料,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肖靳言似乎早料到这个答案,他从门框上直起身,走进办公室。
“家教的话……”他走到办公桌后,随意拉开椅子坐下,“时薪多少?”
“150。”宿珩报出数字,“一周两次,一次两小时。”
每周600块。
对于一个京大的学生来说,不算少,但也不算多。
肖靳言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
“如果你有兴趣,办事处倒是可以提供……兼职岗位。”
他从办公桌抽屉里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又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正要点燃时,补充了句:“清理师,按件计酬。”
闫知许站在门口,安静地听着,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但身体语言却透出他对这位“处长”亲自招揽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宿珩没有立刻回应。
他计算着时间,以及潜在的风险。
“兼职人员,基本工资每月两万。”肖靳言抛出第一个数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五险一金,按最高标准缴纳。”
宿珩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两万月薪,还只是基本工资?
“每次成功处理‘心门’,根据评估难度和危险等级,发放任务奖金……最低,五万起。”
闫知许在旁边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对这份工作的某种自豪。
“而且上不封顶。”
高风险,高回报。
这是宿珩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这份报酬,足以让他摆脱现在经济上的窘迫,甚至可以说绰绰有余。
但他需要付出的,可能远不止时间和精力。
他想到了筒子楼内,8楼挥舞剔骨刀的继父,想到了19楼那半颗头颅,想到了24楼异化的经理……
那些东西,远非普通人能够应对。
宿珩沉默了几秒。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淡淡回应:“我需要考虑一下。”
肖靳言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望或者不耐烦。
“可以。”
他点燃了烟,正要吸上一口时,却蓦地看出宿珩眼底的嫌弃,于是只好忍住烟瘾,将整根烟直接按进了烟灰缸。
“你要是想好了,直接来这里找我。”
“嗯。”
宿珩应了一声,转身走向门口,“宿舍十一点半门禁,我该回去了。”
肖靳言也站起身,“我送你下去。”
闫知许立刻让开位置,好奇心愈发浓厚了。
什么时候肖处长对一个新人这么友好过?
三人依次走下楼梯。
一楼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肖靳言将宿珩送到办事处门口,夜风吹进来,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
宿珩没有多言,只是略微颔首示意,便转身融入了路灯昏黄的光影里,朝着京州大学的方向走去。
玻璃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夜色。
闫知许看着宿珩消失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低了许多。
“处长,这位……是您在刚刚那个‘心门’里遇到的?”
肖靳言双手插回冲锋衣口袋,他注视着宿珩离开的方向,脸上的随意散去,某种沉凝浮现。
“是。”
他收回视线,转身看向闫知许,后者立刻站直身体。
“无限世界崩溃,规则碎片裹挟着邪祟侵入现实,以人类的痛苦绝望为食,形成了这些‘心门’。”
肖靳言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沉淀。
“我们这些从无限世界回来的人,大部分受到国家号召,身份自动转换,从玩家变成了清理师,负责处理这些烂摊子。”
闫知许认真听着,这些背景他早已熟知。
“但是……”
肖靳言话锋一转,重新看向门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他是第一个……我遇到的,以非玩家身份,却能在‘心门’里保持那种程度冷静和洞察力的路人。”
闫知许的身体再次绷紧。
非玩家?
能收到处长如此高的评价,甚至被他亲自带回来,还想着招进办事处的……路人?
肖靳言没有再解释,拍了拍闫知许的肩膀。
“去休息吧,桐城南路那个‘心门’不简单,辛苦了。”
“是,处长!”
闫知许应声,目送肖靳言重新走上二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他站在原地,回想着刚才那个气质冷冽的年轻人,又想到处长最后那句话,一种莫名的预感浮上心头。
他觉得……那个年轻人会来的。
宿珩踩着23:25的时间点,赶在宿舍楼门禁前刷开了闸机。
楼道瑞安静无人,只有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依次亮起又熄灭。
宿珩回到宿舍,门没锁,虚掩着一条缝。
推开门,一股泡面混合着汗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算不上好闻,却带着一种脱离了‘心门’后,令人心安的真实感。
上床下桌的四人间,只住着三个人。
靠门位置的室友1正在打游戏,对面床上的室友2正压低声音和对象打语音。
听到开门声,室友2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到是宿珩,有些意外:“今天家教这么晚才结束吗?”
宿珩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学生家长临时加了点题,多耽误了会儿。”
“哦哦……辛苦辛苦。”
室友2应了两声,没再多问,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手机上,继续和对象腻歪去了。
室友1也抽空抬了下头,含糊地打了声招呼,随后又立刻沉浸在游戏中了。
宿珩从柜子里拿出洗漱用品,走向宿舍尽头的公共盥洗室。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驱散了一些疲惫,却没能浇灭脑子里纷乱的思绪。
肖靳言的话,那个“街道清理办事处”,还有那份高得不合常理的薪水……在脑海里反复盘旋。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
其实,他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同寻常。
筒子楼里那些翻涌的情绪,恐惧、绝望、令人窒息的压迫……他似乎比旁人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感觉太过具体,几乎像是能用眼睛“看见”一般。
肖靳言肯定也察觉到了。
不然,那个男人不会在筒子楼里,用那种近乎笃定的语气问他——
“你对这些……东西,好像比其他人敏感?”
敏感……吗?
宿珩关掉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戛然而止,周围只剩下灯管微弱的电流声。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离开。
这一晚,宿珩罕见地失眠了。
第二天只有上午一节专业课。
下课铃一响,宿珩收拾好东西,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穿过校园,从南门走了出去,拐向那栋毫不起眼的二层小楼。
宿珩推开玻璃门,自行走了进去。
大概其他的“清理师”都还在外面执行任务,整个一楼空荡荡的,过于安静。
宿珩没停留,径直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他敲响了那扇挂着“处长办公室”牌子的门。
“进。”
里面传来肖靳言带着点懒散的声音。
宿珩推门进去。
肖靳言正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视线落在一份摊开的文件上。
看到来人是宿珩,他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想好了?”肖靳言放下文件,目光落在他身上。
“嗯。”宿珩点头,“我同意兼职。”
“行。”
肖靳言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拿起桌上的黑色座机话筒,作势要拨号。
“正好小闫也在,我让他通知一下,等其他人出差回来,给你办个欢迎……”
“不用了。”宿珩干脆地打断他的提议,顿了下,好歹解释了一句:“我不喜欢人多。”
肖靳言拨号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看了宿珩两秒,耸耸肩,把话筒放了回去。
“行吧,随你。”
他站起身,走到旁边的饮水机接了杯水,递给宿珩。
“那正好,省得麻烦了。不过按我们这儿不成文的规矩,新人入职的第一次任务,得有个老人带着熟悉一下流程。”
肖靳言靠回办公桌边沿,自己也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接着说:“这次,就由我亲自带你。”
宿珩接过那杯尚温的水,握在手里,没有喝。
他没想到任务来得这么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什么时候?”
“后天。”肖靳言放下水杯,“地点和具体情况,我待会儿发你微信。”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调出二维码界面,朝着宿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宿珩扫了他的名片,微信好友列表里多了一个头像是一只表情蠢萌的西伯利亚雪橇犬,昵称只有一个“肖”字的人。
这头像和眼前冷硬英俊的男人……没有半点相像。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
肖靳言发来一个定位,后面跟着一条文字消息:
【后天上午十点半,到这个小区的中心花坛,如果看到花坛里有一个粉色的蝴蝶发卡,把它捡起来。】
【那是‘钥匙’。】
宿珩看完,想着他们这种类似“体制”内工作的习惯,回了个“收到”。
“记住了?”肖靳言问。
“嗯。”宿珩把手机揣回兜里,“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行,后天见。”肖靳言挥了挥手。
宿珩转身离开,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就在宿珩走后不久,抱着一摞文件的闫知许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旁边那扇办公室的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准备汇报工作的神情。
实际上,早在几分钟前,他准备送文件时,已经把刚才里面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站在处长办公室门外,表情控制得很好,心里却有点微妙。
老人带新人?
闫知许努力回忆了一下,他们办事处,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温情脉脉的传统了?
能被招进这里的,哪个不是在无限世界里摸爬滚打过的老油条,还需要人手把手地带?
他严重怀疑,他们这位向来眼高于顶、对旁人爱答不理的肖处长,这次是在明目张胆地……徇私。
但这念头也只敢在心里转转,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当面说出来。
闫知许清了清嗓子,调整好表情,抬手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
这天上午,宿珩提前了半个小时,按照肖靳言发的定位,找到了那个叫做“手表厂小区”的老旧居民楼。
小区没有设置门禁,可以自由出入,楼栋外墙斑驳,露出底下的红砖,晾衣架伸出窗外,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空气里飘着油烟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充满了嘈杂而鲜活的生活感。
宿珩穿过几栋居民楼,来到小区中心那个不大的圆形花坛前。
花坛边缘的水泥已经有了不少破损的豁口,里面稀疏地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月季,大部分是光秃秃的黄土和枯草。
他的视线在花坛里仔细扫过。
很快,就在一丛枯黄的杂草旁边,发现了一个东西。
一个塑料材质的粉色蝴蝶发卡,静静地躺在那里,颜色在灰扑扑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
宿珩走上前,弯腰捡起了那个发卡。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发卡冰凉塑料的瞬间,眼前熟悉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扭曲,晃动起来。
和当初被卷入筒子楼的情况一样,周围居民楼的轮廓变得模糊,小区里的嘈杂人声迅速远去,一种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眩晕感只持续了极短的一刹那。
当视线重新清晰时,宿珩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昏暗的楼道里。
两侧的墙壁是那种老式的,只刷了半截绿色油漆的墙围,上半部分是脏污的白墙,上面还残留着小孩子用蜡笔随意涂抹,早已褪色的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味混合的怪味。
脚下是布满污渍的水泥地面,头顶的白炽灯泡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楼梯转角,肖靳言正懒洋洋地靠着墙壁,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冲他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而在楼梯拐角更暗一点的地方,还靠坐着另一个人。
一个穿着皱巴巴白衬衫,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疲惫不堪,黑眼圈很重,他把一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垫在身下,靠着墙角,眼神茫然,无精打采地打量着四周,以及突然出现的宿珩。
看来,不止一个“钥匙”。
宿珩心想。
三个发卡,三个捡到它的人。
一扇全新的“心门”——开启了。
“你……你也是捡了那个发卡进来的?”
靠坐在墙角的男人看到宿珩,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长时间未饮水的粗粝。
宿珩走过去,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摇摇晃晃站稳,淡淡地“嗯”了声。
确认并未改变他绝望处境的事实,男人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浓重的苦涩与濒临崩溃的绝望。
“我叫张春和……昨天下午,就在小区花坛那儿看见个粉色的发卡,以为是哪个小孩掉的,顺手捡起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失主,谁知道……”
他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振作精神,“谁知道一眨眼就到这鬼地方了!”
“我被困在这里快一天了。”
张春和指了指楼道两端,“这层楼就三户人家,但门都锁得死死的,敲门也没人应,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又指了指楼梯。
“楼梯我也走了不下十次了,不管是往上还是往下,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绕回到这里,就像……就像鬼打墙一样!”
“这里根本出不去!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张春和靠着墙,身体微微发抖,越说越激动,显然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已经将他的精神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肖靳言这才从墙边直起身,走到张春和身边,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倒是难得温和。
“别太担心,总会有办法出去的。”
宿珩对这番安慰不置可否,他缓步走到楼梯口,视线投向下方。
楼梯盘旋而下,隐没在更深沉的黑暗里,确实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负面情绪如同黏稠的蛛网,笼罩着整个6楼,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
楼梯转角那扇窄小的窗户外,是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与之前在筒子楼所见别无二致,透不进一丝光亮,也看不清任何景象。
“你们……你们才刚来……你们根本不懂……等你们像我一样……”
张春和显然没被肖靳言的话安慰到,话没说完,便捂着那张憔悴至极的脸,又缓缓贴着墙坐了下去。
谁知他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什么,走廊中间那扇一直紧闭的602房门内,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猛地从中间那扇紧闭的602房门后响起,像是有人用极大的力气把铁锅或者铁盆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个尖利刻薄、如同砂纸摩擦的老太婆声音,带着浓浓的火气和怨毒,穿透厚重的门板,骤然爆发:
“作孽啊……真是作孽!”
“当初我就说不该让你进门!”
“现在好了吧?生不出儿子,还整天哭哭啼啼,晦气……真是晦气死人!”
“我们老李家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老太婆的咒骂又急又快,中间夹杂着一个男人唯唯诺诺的劝解声:“妈,妈您少说两句……秀珍她……她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看她就是存心的,成天摆着那张死人脸给谁看?!”
“还有那几个赔钱货,就知道哭哭哭!吵死了……跟你那个妈一样,都是讨债鬼!”
伴随着老太婆的辱骂和男人的劝解,还有一阵只剩下麻木抽噎的女人哭泣声,以及几个孩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尖刻的指责、懦弱的退让、麻木的悲伤和无助的恐惧。
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负面情绪,如同污水般从门缝里渗透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楼道。
宿珩清晰地感受到了这股情绪的冲击。
那里面有绝望、怨恨、痛苦、麻木……种种情绪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
“有人!里面有人!”
张春和听到这些辱骂声,却像是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浮木,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苍白的脸上涌现出激动的红晕,几乎是立刻就要冲上前去敲门。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快让他们开门!”
“等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张春和的肩膀上,稳稳地阻止了他前冲的动作。
是肖靳言。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深邃了几分,凝视着那扇传出激烈争吵的602房门。
宿珩也看向肖靳言。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无需言语,便已明了。
争吵声的出现,意味着这个“心门”的核心,已经开始运转了。
“为什么不敲门?”
张春和不解地看着肖靳言,又看看宿珩,语气焦急,“里面有人啊!我们得让他们知道外面还有人,让他们帮帮我们……报警也好啊!”
肖靳言收回手,指了指左右两边同样紧闭的601和603。
“别急……”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句:“先看看这两间,不要打草惊蛇。”
张春和满脑子都是问号,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去管另外两扇毫无动静的门。
不过他并不是那种鲁莽的人,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而眼前这两个后来者,一个过于镇定,一个虽然话少但眼神锐利,显然都不是一般人。
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依旧不明白肖靳言的用意,但见他态度坚决,宿珩也没有提出反对,张春和只好死死按捺住心头的焦躁和不安,深吸一口气,跟着两人走到了601的门口。
肖靳言伸手握住601冰冷粗糙的门把手,轻轻一拧。
“咔哒。”
之前张春和怎么也拧不动的门锁,此刻竟轻而易举地应声而开。
肖靳言推开门。
门后并非想象中那种常规的两居室或三居室的住宅,而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目测大概只有七八个平方米大小。
里面家徒四壁,没有任何家具,甚至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在靠墙最里面的角落里,孤零零地摆着一张简陋的床板。
那床板看起来很窄,宽度绝不超过一米,长度也仅仅够一个成年人勉强躺下。
三人又走到603门口,同样轻易地拧开了门锁。
里面的景象与601如出一辙,同样狭窄逼仄的空间,同样在角落里摆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单人床板。
“这……这是什么地方?”
张春和看着这两间空荡荡、如同囚室般的小房间,更加茫然了,“这根本不像住人的地方啊……”
宿珩的视线从那张狭窄得过分的床板上扫过,他退后一步,离开603的门口,目光重新落在中间那扇依旧传出隐约争吵和哭泣声的602房门上。
“一左一右,刚好在602两边。”
他看向肖靳言,推测道:“这是要我们扮演602的邻居吗?”
肖靳言摸了摸下巴,似乎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
他转头看向还处在茫然状态的张春和,用下巴点了点601和603。
“挑一间吧,晚上总得有个地方睡觉。”
“啊?睡觉?”
张春和彻底懵了,他看看肖靳言,又看看宿珩,再看看那两间小黑屋似的房间,语气因为难以置信而变得结结巴巴。
“可……可这里只有两间房啊,我们有三个人,怎么睡?”
肖靳言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点不言而喻的意味,他侧头瞥了宿珩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你自己一个人睡一间。”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他要和宿珩一起睡。
宿珩的目光落在那张宽度仅够一人翻身的单人床板上,想象了一下两个大男人挤在上面的画面。
最终浑身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肖靳言,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你晚上自己打地铺。”
肖靳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像是被宿珩这毫不留情的直接给逗乐了。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低笑了声,居然一点没生气。
反而透着点……乐在其中?
第23章
张春和看看601和603两扇洞开的房门,视线在肖靳言与宿珩之间来回逡巡,脸上写满了犹豫不决。
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手指了指距离楼梯口更近的那一间。
“那我就……住这间吧。”
现在张春和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可能靠近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出口,哪怕这只是个心理安慰。
肖靳言对此不置可否,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了他的选择。
他转头看向宿珩,后者完全无所谓,已经率先迈步走进了603。
肖靳言跟了进去。
那张仅够一个成年男人勉强躺直的单人床板,几乎占据了房间近三分之一的位置,使得本就狭窄的房间更显局促。
宿珩走到床边,指尖轻轻划过粗糙的木质床板,试图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可惜,除了指腹沾染上一层细密的薄灰,并无任何特别的发现。
肖靳言闲适地倚靠在斑驳的门框上,目光饶有兴致地停留在宿珩那沾了灰尘的指尖。
这么细看之下,他才发现宿珩的手指异常修长,骨节匀称分明,皮肤冷白,确实十分养眼。
宿珩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腿往门外走,此时602已经完全消停了。
楼道里只剩下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白炽灯泡偶尔发出的“滋滋”电流声。
宿珩侧头看向肖靳言,“过去看看?”
肖靳言“嗯”了声,似乎正有此意。
两人刚一走出603,隔壁601的房门便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张春和那张写满了紧张和询问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你们要去哪?”
“去跟咱们的‘好邻居们’正式打个招呼。”
肖靳言随口应了句,率先迈步走向602。
宿珩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张春和犹豫片刻,走出601,站在他俩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和其他两个房间相比,602门上的使用痕迹更明显,门板上油漆剥落了不少,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纹理,门中间还贴着一张早已褪色发黄,边角卷起的倒“福”字。
肖靳言抬起手,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
清晰的敲门声在死寂的楼道里回荡开来,带着一种打破沉寂的突兀感。
门内安静了几秒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空无一人。
就在张春和以为里面的人不会开门时,一阵带着迟疑和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谁……谁啊?”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听起来有些懦弱胆怯的男人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地传了出来。
随后,门锁发出“咔嚓”一声轻响,老旧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宽度将将够露出一张脸。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头发有些稀疏的男人出现在门后,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黄变形的旧汗衫。
当看到门外站着的三个完全陌生的面孔时,男人那双本就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立刻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局促与不易察觉的畏缩。
“你们是……?”
“你好。”
肖靳言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主动开口,“我们是刚搬来的邻居,住603,这位住601。”
他指了指宿珩,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后面几步远的张春和。
“刚才听到这边动静好像有点大,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有点担心,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听到“邻居”两个字,男人紧绷的肩膀似乎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些。
但当他对上肖靳言那双过分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沉眼眸时,脸上那点放松又迅速被更深的局促和不安所取代。
男人下意识地将身体往门后缩了缩,似乎不太想让他们看到屋内的景象,同时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牵扯得有些僵硬。
“啊……原来是邻居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刚才……刚才家里出了点小事,现在已经解决了,实在对不住,打扰到你们了。”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慌乱。
宿珩站在肖靳言侧后方,目光平静地观察着这个男人。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身上残留着一种,在长久压抑下形成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懦弱。
但在这些表层情绪之下,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更深沉,更晦暗,被他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不愿被人窥探分毫。
男人似乎急于结束这场对话,不等肖靳言他们再开口,就连连摆着手,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
“真没事了,谢谢你们关心啊,那个……我这儿锅上还炖着东西呢,就不跟你们多聊了啊!”
说完,他几乎是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匆匆忙忙地就要关上门。
“砰”的一声闷响。
厚重的木门在他们面前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
但奇怪的是,门关上后,门后并没有立刻响起男人离开的脚步声。
他似乎还站在门后,屏息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那沉默的存在感,比声音更加令人在意。
楼道里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张春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因为听到人声而涌起的一点微弱希望,如同被风吹过的烛火,又迅速黯淡了几分。
“他好像不太愿意跟我们说话……”
“意料之中。”
肖靳言耸了耸肩,对此毫不意外。
他侧身让开位置,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宿珩那还沾着些许灰尘的指尖上扫过。
宿珩和他交换了个眼神,上前一步,抬手叩响了房门。
屋内没有任何立刻的回应,只有一片压抑的沉默。
过了几秒,门后才隐约传来老太婆不耐烦的低骂,以及男人更加微弱的辩解声。
最终,在一句尖锐拔高的“你聋了啊……听不到有人敲门是不是?!”的呵斥声中,男人才再次带着满脸的为难与畏缩,不情不愿地将门又拉开了一条缝。
这次他连头都不敢完全探出来。
宿珩垂眸看着门缝里那双躲闪的眼睛,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们刚搬来,房间里的水龙头好像坏了,暂时用不了水。”
他抬起那只沾了灰的手,动作自然地展示了一下。
“能麻烦借点水洗个手吗?”
“这……”
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犹豫,他下意识地回头朝屋内望了一眼,像是在征求谁的同意,又像是在惧怕什么。
就在他迟疑不决的瞬间,他那本就单薄的身体,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地一把推开。
一个颧骨高耸、面相刻薄的老太婆,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占据了门后的位置,用一双精明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外的宿珩。
“洗手可以。”老太婆的声音尖细,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按水费收钱!”
宿珩眉梢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多少钱?”
老太婆哼了一声,伸出一只布满褶皱和老年斑的手,张开了五根手指:“5块!”
5块钱洗一次手,这价格都够普通家庭用上一吨水了。
但只要能顺利进入602这个核心区域,这点钱不值一提。
“没问题。”
宿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说话的同时,他微微偏过头,看向身旁的肖靳言,用眼神无声地催促:快拿钱。
肖靳言:“……”
他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刚准备伸手去掏口袋,找找看有没有零钱。
站在他们身后的张春和却反应极快,抢先一步从自己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略显陈旧的二十元钞票,急切地递了过来。
“我有零钱,那个……多出的钱……我还想顺便洗个脸、喝口水,行吗?”
他被困在这里一天一夜,别说洗脸,连口水都没喝上,此刻早已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看到那张二十元的钞票,老太婆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贪婪的光亮,脸上的褶子都仿佛舒展了开来,露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喜笑颜开的表情。
她动作麻利地一把将钱拽了过去,仔细确认了真伪后塞进自己衣兜里,然后才大发慈悲似的,将房门彻底打开。
“进来吧!”
房门洞开的一瞬间,宿珩便清晰地捕捉到了一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特殊气味。
那气味混杂在老太婆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汗酸味,以及屋子里隐约飘散出的饭菜隔夜馊味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像是……煤气的味道?
虽然极其微弱,但宿珩确信自己没有闻错。
这屋子是标准的三居室布局,岁月留下的痕迹无处不在,每一寸空间都透着陈旧与压抑。
斑驳泛黄的墙壁,磨损严重的木质家具,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灰尘,光线昏暗,即使是白天,也透着一股沉闷。
在宿珩踏入客厅的一瞬间,一股比楼道里强烈数倍的负面情绪,宛如实质的冰冷潮水,猛地冲刷过来,激得他背脊窜起一股寒意,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瞬。
种种阴暗晦涩的情感如同沉重的铅块,狠狠压向他的感知,远比方才在门外感受到的更为清晰、更为浓烈。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特殊体质再次被这里的环境所引动。
客厅中央摆着一张老旧的方形木桌,桌面坑坑洼洼,油腻得仿佛能刮下一层厚厚的污垢。
三个女孩正围坐在桌边,她们低垂着头,面前摊开着皱巴巴的作业本。
最小的那个,看上去年纪不过七八岁,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最大的那个,也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头发枯黄,辫子松散。
她们脸上残留着清晰的未干泪痕,眼眶通红肿胀,显然刚刚哭过。
听到开门的动静,三个女孩只是怯生生地抬起眼皮,快速地瞥了进来的陌生人一眼,随即又像受惊的小兽,惊恐地低下头去,肩膀瑟缩着,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畏惧与排斥。
先前开门的那个懦弱男人,此刻正局促地站在门边,手足无措,不敢看老太婆,也不敢看进来的邻居。
狭窄的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的煮汤声,伴随着一股食物放置过久,隐隐发酵的馊腐气味。
一个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的女人背对着客厅,站在灶台前,手里还握着一把沾着菜叶的锅铲。
她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是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呆滞地凝望着面前那口氤氲着浑浊热气的旧铝锅。
“杵那儿干啥呢,死人一样!”
老太婆粗声大气地呵斥了厨房里的女人一句,声音尖利刺耳,“王秀珍,你没看见邻居要洗手吗?还不赶紧把屁大点的地方让开!”
那如同木偶般的女人,像是被按了开关的机器,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慌忙转过身。
她的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她甚至没有看门口的宿珩他们一眼,只是低着头,脚步虚浮地从狭小的厨房里挪了出来,贴着墙根,像幽魂一样飘到了客厅角落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继续垂着头,一言不发。
老太婆嫌恶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才转向宿珩,用下巴指了指厨房里面那个锈迹斑斑的水槽。
“去吧,快点洗!”
宿珩率先走了进去。
厨房的空间比想象中还要逼仄,墙壁上糊满了厚厚的油垢,灶台上也油腻不堪,堆放着几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碗碟。
那股之前在门外闻到的极淡的燃气味,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混杂在各种难闻的气味中,刺激着他的鼻腔。
宿珩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出,带着一股明显的铁锈味。
宿珩仔细地冲洗掉手指上的灰尘,又用指腹感受了一下水流,随后利落地关掉龙头,退了出来。
他刚一让开位置,一直焦灼等待的张春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他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早已渴得喉咙像是要冒烟,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张春和猛地拧开水龙头,不仅胡乱地抹了把脸,还将头凑到水流下,双手捧起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
水流顺着他的嘴角脖颈淌下,浸湿了他皱巴巴的衬衫前襟,他却浑然不觉。
老太婆就站在厨房门口,像个监工一样,双手抱胸,冷眼看着张春和狼吞虎咽地喝水。
看到他这副恨不得把水龙头吞下去的模样,脸上顿时露出了明显的不悦和肉痛,褶皱的嘴角向下撇着。
“哎哎哎!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啊!水不要钱啊?!”
她尖着嗓子催促,“洗完了就赶紧出来,别磨磨蹭蹭地浪费水!”
张春和被她这声尖锐的呵斥惊得动作一顿,喝水的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
但他实在渴得厉害,又飞快地喝了两大口,直到腹中传来冰凉的饱胀感,才恋恋不舍地关掉水龙头,用袖子擦了擦嘴,带着一丝满足又有些尴尬地走了出来。
就在宿珩和张春和轮流进出厨房的这短暂片刻,肖靳言并没有跟着进去凑热闹。
他站在客厅里,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这个压抑的家,目光黑沉,快速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他的视线掠过桌边那三个噤若寒蝉的女孩,掠过角落里那个如同背景板般麻木的女人,掠过门边那个大气不敢喘的懦弱男人。
最后,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了客厅靠墙位置那扇拉得严严实实的厚重灰色窗帘上。
窗帘的料子很旧,颜色暗沉得发灰,上面沾染着不明污渍,沉重地几乎拖曳到了地面。
就在那厚重布料的下摆处,肖靳言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寻常的细节。
——一双小小的、赤裸的脚,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局促与不安,紧紧地藏在窗帘厚重的褶皱后面。
那双脚很脏,脚趾蜷缩着,沾满了灰尘和污垢,看起来最多只有四五岁孩童的大小。
它只露出来一小截,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会忽略。
肖靳言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但他心里已经有了底 。
这个看起来已经足够拥挤和不幸的家庭里,成员的数量,恐怕并不止眼前所见的这几位。
还有人……或者说,还有“东西”,藏在暗处。
肖靳言下颌微不可察地朝窗帘下摆的方向点了点。
宿珩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但几乎就在宿珩目光触及窗帘的瞬间——
那双脏兮兮的小脚像是受到了惊吓,猛地向后一缩,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瞬间消失在窗帘更深的黑暗里。
仿佛一只被窥破了藏身之处的小动物,仓皇逃窜。
张春和略显狼狈地从厨房里退出来,脸上兀自带着喝饱水后的满足。
他刚一让开,那个如同木偶般的女人,便又悄无声息地挪回了灶台前,继续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锅里翻滚的浑浊汤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行了行了,洗完了就赶紧走吧!”
老太婆显然对他们多待一秒都感到不耐烦,双手抱胸,开始无情赶人,那架势活像驱赶苍蝇。
宿珩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最后落在老太婆那张刻薄的脸上。
“我们赶了一天的路,还没吃饭。”
老太婆眼睛一瞪,刚想发作,宿珩紧接着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想在您这儿,吃顿便饭。”
“吃什么吃?!”
老太婆的嗓门瞬间拔高,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家里就六双碗筷,哪有你们的份儿?快走快走!”
“不白吃。”宿珩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出钱。”
“钱?”
老太婆赶人的动作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宿珩,像是在评估他话里的真假。
“多少钱?”
宿珩伸出三根手指,在老太婆面前晃了晃。
老太婆的眼睛立刻亮了,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试探着问:“三百?”
这价格在她看来,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三十。”宿珩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
老太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三百到三十的落差让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旁边的肖靳言微微挑了一下眉梢,目光落在宿珩那三根修长干净的手指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家伙,砍价倒是挺狠。
老太婆没有立刻暴跳如雷地拒绝,反而陷入了迟疑。
她咂摸了一下嘴,眼神闪烁,显然是在心里快速盘算着。
三十块钱,虽然不多,但只吃一顿饭的话……似乎也够赚不少的了。
就在老太婆犹豫不决的时候,张春和极有眼力见儿地再次从裤兜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连忙递上前。
“我这儿还有三十,就麻烦您给做顿简单的家常饭就行!”
看到又多了三十块钱,老太婆脸上的犹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一把将钱抢过来,仔细捻了捻确认无误后,麻利地塞进了自己裤兜里,脸上的表情也由阴转晴。
“行吧行吧,看你们确实饿得慌,就给你们凑合一顿。”
她转身朝着里屋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真是倒霉,还得给你们找碗……”
没一会儿,她拿着三只碗和三双筷子走了出来,碗边都有明显的豁口,筷子也是长短不一,颜色各异,显然是很久没用过了。
与此同时,厨房里的王秀珍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开始机械地拿起大勺,往一个掉漆的搪瓷盆里盛汤。
客厅桌子旁,那三个原本低头写作业的女孩,也立刻放下笔,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作业本和铅笔盒收起来,甚至还用自己脏兮兮的袖口,用力地擦了擦本就油腻的桌面。
肖靳言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再次飘向那扇厚重的灰色窗帘。
窗帘纹丝不动,底下空空如也,再看不到那双小脚的踪迹,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很快,饭菜被端上了桌。
一大盆浑浊得看不清内容的汤,里面漂浮着几片煮得发黄的菜叶,散发着一股类似泔水和肉腥混合的奇怪气味。
除此之外,还有一盆不算太满的白米饭,一条看起来蒸了很久、鱼眼泛白的鱼,以及两小碟蔫头耷脑的炒青菜和土豆丝。
标准的三菜一汤,只是卖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老太婆率先拿起筷子,招呼了一声:“吃饭!”
男人立刻埋头苦吃,三个女孩也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米饭,桌上的气氛依旧压抑。
老太婆和男人吃得极快,仿佛饿了许久,呼噜呼噜的声音不绝于耳。
王秀珍则站在一旁,低眉顺眼,并没有上桌的意思,似乎在等着他们吃完,自己再去收拾残羹冷炙。
那盆气味古怪的汤,和那条睁着死鱼眼的鱼,宿珩是怎么也提不起兴趣碰一下。
幸好米饭和两碟素菜看起来还算正常,他夹了几筷子青菜和土豆丝,就着白米饭,吃得缓慢而沉默,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这一家人身上。
最先吃完的是那个男人。
他放下碗筷,甚至还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将碗底最后一点汤汁舔舐干净。
“瞧你那点出息!”
老太婆瞥了他一眼,嘴里骂着,手上的动作却如出一辙,也将自己的碗舔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等老太婆和男人都放下碗筷,一直站在旁边的女人才默默地拿起他们的碗,又给自己盛了小半碗饭,就着盆里剩下的那点汤底和残渣,小口地吃了起来。
三个小女孩吃得最慢,胃口也不大,只是慢条斯理地挑拣着碗里的米粒。
宿珩的视线落在她们身上。
他注意到,三个女孩在吃饭的过程中,一改先前的胆怯模样,眼神时不时地交汇,带着一种隐秘的、不属于她们这个年纪的狡黠。
她们将吃剩的鱼骨头和一些嚼不烂的菜梗,趁着老太婆和男人没注意的间隙,悄悄用筷子拨弄着,埋进了各自碗里剩下的半碗米饭中。
做这些小动作时,她们的嘴角会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满是幸灾乐祸。
没过多久,三个女孩几乎同时放下了筷子。
“奶奶……我们吃饱了。”
年纪最大的女孩怯生生地开口。
“吃这么点就饱了?真是赔钱货,饭都吃不回本!”
老太婆照例骂了一句,但似乎也没真的在意她们剩下多少,摆了摆手,“吃饱了就回屋待着去,别在这儿杵着!”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站起身。
“我困了,要去睡午觉了。”她瞥了一眼宿珩他们三个,“你们吃完了也赶紧走,别赖在这儿!”
说完,老太婆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里屋,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男人见状,也立刻放下碗筷,对着宿珩他们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然后也跟着起身,招呼着三个女儿:“大妮二妞三娣,走走走,回屋写作业去。”
三个女孩低着头,鱼贯跟着男人走进了旁边一间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还在默默收拾碗筷的女人,以及宿珩、肖靳言和张春和三个“外人”。
王秀珍动作麻利地将老太婆和男人的碗筷,连同桌上的菜盘、汤盆都收了起来,端进了厨房。
唯独那三个女孩剩下的,藏着鱼骨头的半碗米饭,被她有意无意地留在了桌子上。
张春和看着桌上剩下的东西,又看看紧闭的房门,小声问:“我们也吃完了,现在走吗?”
肖靳言没说话,只是看向宿珩。
宿珩站起身,“走吧。”
三人走到门口,宿珩正准备拉上那扇老旧的木门。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他的动作顿住了。
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扇厚重的灰色窗帘后面,猛地窜出来一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
男孩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又脏又破、明显不合身的短袖,赤着脚,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满了污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警惕和凶狠。
他像只被饿坏了的小兽,迫不及待地扑到餐桌前,对着那三碗剩下的米饭,看也不看,直接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就往嘴里扒拉。
“呃……咳咳!”
米饭里藏着的鱼刺瞬间卡住了他的喉咙,小男孩痛苦地捂着脖子,小脸憋得通红,眼睛直往上翻。
但他只是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缓过那阵窒息感后,竟然又毫不犹豫地继续用手抓起米饭,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完全不顾及里面还可能藏着更多的“陷阱”。
就在这时,从女孩们刚刚进去的那间卧室门缝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幸灾乐祸意味的偷笑声。
宿珩握着门把手,看着那个被鱼刺卡得直翻白眼却还在拼命吞咽的小男孩,又听着从门缝里传来的笑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王秀珍、三个女孩、小男孩……他们谁才是这扇心门的主人?
“那……我们现在……”
张春和看着紧闭的602房门,又看看左右两边的601和603,一时有些茫然。
被困一天一夜,加上刚才目睹的那诡异一幕,他的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先回房休息。”肖靳言言简意赅,率先转身走向603。
宿珩没什么表示,跟了上去。
张春和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601。
进入房间后,张春和反手将门虚掩上。
一天一夜的担惊受怕,水米未进,早已耗尽了他的精力。
刚才虽然只喝了些自来水,吃了半碗饭,但腹中有了东西,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他几乎是立刻就感到眼皮沉重,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也顾不上去看那张简陋床板上积了多少灰尘,张春和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和衣躺倒。
几乎是头刚沾到硬邦邦的木板,便立刻沉沉睡了过去,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边,603房间内。
宿珩的目光落在那张宽度不足一米,长度也仅够勉强躺直的单人床板上。
上面那层清晰可见的灰尘,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时,肖靳言忽然上前。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看起来还算干净,只是有些褪色的旧毛巾,走到床边,弯腰开始仔细擦拭起那布满灰尘的床板。
宿珩看着他这突兀的动作,以及那条明显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的毛巾,眼神里透出几分询问。
“毛巾哪来的?”
肖靳言直起身,将擦干净灰尘的毛巾随手搭在床尾,脸上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随意。
“刚才在602,趁老太婆不注意,从门后衣架上顺手拿的。”
他语气微顿,补充了一句:“睦邻友好,借用一下。”
宿珩:“……”
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家伙,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心思惦记着床干不干净,甚至还面不改色地从别人家“顺”了条毛巾出来。
还睦邻友好……
肖靳言仿佛没看到宿珩那略显无语的表情,拍了拍擦干净的床板,率先坐了下去。
他还特意往里挪了挪,给宿珩留出了一半的位置,虽然那一半也窄得可怜。
“坐啊,别客气。”
宿珩:“……”
他沉默地在床板的另一边坐下。
床板很窄,两人并肩而坐,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
宿珩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传来的温度,还有那股极淡的烟草味。
“情况比想象中复杂。”
宿珩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试图忽略旁边那人的存在感。
他回想着刚才在602看到的一切——
麻木绝望的王秀珍,懦弱的父亲,刻薄的奶奶,以及那三个看似胆怯、实则眼神带着隐秘恶意的女儿,还有那个躲在暗处、被所有人忽视的小男孩。
宿珩唇线微绷。
“暂时看不出这‘心门’到底谁是主人。”
“不急。”
肖靳言靠着冰冷的墙壁,姿态放松,“有些‘心门’,主人隐藏得很深,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确定。” “那个小男孩,还有那三个女儿,看起来都有问题。”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多地收集线索,拼凑出这个家庭扭曲的真相。”
宿珩点了点头。
他明白肖靳言的意思,冲动行事,很可能会被表象误导,甚至触怒“心门”真正的主人,导致更危险的后果。
“先休息一会儿吧。”肖靳言侧头看了他一眼,“养足精神,好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宿珩“嗯”了声,也学着他的样子,将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狭小的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这地方的负面情绪太过浓郁,即使闭着眼,宿珩也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
或许是精神消耗过大,或许是这环境确实有催眠效果,没过多久,宿珩的意识便开始模糊。
他靠着墙壁的身体逐渐放松,脑袋无意识地向一侧歪斜。
最终,轻轻地靠在了旁边肖靳言的肩上,然后滑落,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呼吸变得更加绵长均匀。
肖靳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腿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以及宿珩在睡梦中也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
片刻后,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对方能躺得更安稳些,然后便不再动弹,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眼神深邃。
隔壁601,张春和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条昏暗的楼道。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和压抑的孩童笑闹声,从门外隐约传来。
他心中不安,推开601的房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站着的正是602那三个小女孩。
她们围成一圈,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混合着残忍与戏谑的笑容。
而在她们中间的地上,那个瘦骨伶仃的小男孩,正像小狗一样,屈辱地四肢着地,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爬行。
三个女孩手里拿着一小块看起来干硬无比,像是放了很久的面包。
她们时不时地将面包凑到小男孩嘴边晃一下,引诱他,却又不让他轻易吃到。
“快爬!爬快点就给你吃!”
小男孩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和泪痕,一双眼睛里燃烧着屈辱和凶狠的火焰,但他似乎极其渴望那块面包,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真的低头在女孩们的脚边,缓慢而僵硬地爬着。
张春和看着这一幕,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忍涌上心头。
这太欺负人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上前阻止,想要呵斥那三个行为恶劣的女孩。
但就在他抬脚想要迈步的瞬间,那三个女孩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齐刷刷地转过头,三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她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平静。
然后,她们用一种完全一致的、毫无起伏的语调,异口同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这是他应得的……”
“这是他应得的……”
“这是他应得的……”
诡异的话语如同魔咒,在狭窄的楼道里不断回荡,形成层层叠叠的回音,钻入张春和的耳朵,敲击着他的神经。
“啊!”
张春和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后背上全是黏腻的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梦里那三个女孩诡异的眼神和那句不断重复的话,仿佛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他搞不清楚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噩梦,更像是一种……暗示。
某种关于这个诡异家庭真相的暗示。
那个小男孩……他到底做了什么,才“应得”这样的对待?
强烈的恐惧和想要弄清真相的急切,让张春和再也无法安心待在房间里。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拉开房门就冲向了对面的603。
他必须把这个梦告诉那两个人!
他们看起来比自己懂得更多,也许能从这个梦里分析出什么。
603的房门并没有关严,只是虚掩着。
张春和心急火燎,也顾不上敲门,直接伸手就推开了门。
门被推开,窄小房间内的景象映入眼帘,张春和的动作瞬间僵住,嘴巴微张,后面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那张狭窄的单人床板上,肖靳言正靠墙坐着,姿态依然闲适。
而宿珩……宿珩侧躺着,脑袋正枕在肖靳言的大腿上,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肖靳言显然没睡,在张春和推门进来的瞬间,他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黑沉的眸子,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直直地看向门口的张春和,吓得他心里咯噔一下。
没等张春和开口解释,肖靳言抬起一只手,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嘘”的噤声手势。
他的目光扫过枕在自己腿上,睡颜安静的宿珩,示意张春和有话先别说,不要吵醒他。
张春和:“……”
他看着眼前这幅画面,再联想到之前肖靳言理所当然地说要和宿珩睡一间房,以及现在这亲昵的姿势,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难怪……难怪他俩非要挤一间房……
原来是这样……
宿珩是被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惊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 他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下并不平整且带着人体温度的触感,以及鼻尖萦绕着的,属于另一个人身上极淡的烟草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聚焦, 看到的是肖靳言冲锋衣的拉链头,以及对方线条分明的下颌。
宿珩:“……”
大脑宕机了零点几秒,随即轰然反应过来自己此刻的姿势——
他竟然侧躺着, 脑袋枕在肖靳言的大腿上!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薄红,宿珩几乎是弹射般地从床板上爬了起来,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
因为起得太猛, 身体还有些发软, 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宿珩抬手揉了揉还有些发懵的太阳穴,随即偏过头, 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恼意,瞪了旁边好整以暇看着他的肖靳言一眼。
肖靳言依然靠着墙,接收到这枚毫无道理的眼刀,非但没生气, 反而觉得分外有趣。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番被压皱的裤子, 感受着大腿上还未完全消退的温度, 眼底染上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门口的张春和目睹了这突兀又迅速的全过程, 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他看看宿珩泛红的耳根,又看看肖靳言那副样子, 站在原地没敢立刻说话,生怕打扰了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
“咳。”
还是宿珩先打破了沉默,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看向门口的张春和, 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有事吗?”
张春和这才如梦初醒,脸上瞬间又被焦虑和恐惧填满。
“有事!有大事!”他几步跨进房间,也顾不上许多,急声道:“我刚才做了个梦!一个很奇怪,很吓人的梦!”
他语速极快地将梦境内容复述了一遍——
昏暗的楼道,三个面无表情的女孩围着地上狼狈爬行的小男孩,用一块干硬的面包反复戏弄他,还有最后那句如同魔咒般,冰冷又不断回响的“这是他应得的”。
“那三个女孩,太……太可怕了!”
张春和心有余悸地搓了搓胳膊,仿佛那梦里的阴冷寒意还附着在皮肤上。
“她们那眼神,根本不像小孩子!还有那个小男孩,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要受到这种对待?”
肖靳言听完,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点了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了几分,像是在快速分析着什么。
宿珩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我也做了个梦。”
张春和与肖靳言同时看向他。
“内容……和你说的差不多,但角色是反过来的。”
宿珩回忆着梦中的景象,语气平铺直叙,“我看到那个小男孩,手里抓着三个粉色的蝴蝶发卡,站在楼道中间。”
“三个女孩跪在地上,像小马一样,他让她们爬,不爬就不把发卡还给她们。”
宿珩顿了顿,“他的表情……很凶,带着一种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狠戾。”
“还有……”他补充了一句,“我在梦里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像你一样想去阻止。”
两个截然相反的梦境。
一个是被姐姐们欺凌的可怜弟弟,一个是欺负姐姐们的恶劣弟弟。
张春和彻底懵了:“这……这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他下意识地联想到饭桌上,三个女孩故意将鱼刺藏进饭里,以及小男孩被卡住喉咙时,从卧室门缝里传出的幸灾乐祸的偷笑声。
“我觉得……我那个梦,可能更接近真相?”
张春和不太确定地说,“毕竟她们确实在欺负那个小男孩,吃饭时,我……也亲眼看见了。”
“不一定。”肖靳言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身下的床板,打断了张春和的猜测。
他看向宿珩,解释道:“心门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主人执念和情绪的扭曲映射,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构建的场景。”
“我们看到的,听到的,甚至梦到的,都可能是被精心加工过的,不完全是真实的。”
“也许是为了掩盖真相,也许是为了加深绝望,也许……只是心门主人混乱记忆的碎片,随机拼凑给我们看。”
肖靳言的目光扫过两人,“所以,这两个梦,有可能都是某种程度的‘真实’,也可能都是误导我们的‘虚假’。”
张春和听得满头雾水。
宿珩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赞同肖靳言的分析,对方说的很有道理,不能轻易被表象迷惑。
“看来,只能等晚饭的时候,再故技重施,去602观察一下了。”
宿珩做出了决定。
“可是……”
张春和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我没现金了。中午那顿已经把我口袋里最后三十块掏干净了。这里手机也没信号,不然还能扫码支付……”
没等他说完,肖靳言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冲锋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皮质钱包。
钱包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边角略有磨损,但皮质保养得还不错,透着低调的质感。
他随手打开钱包,里面整整齐齐地夹着一小沓红色的百元大钞,崭新挺括。
“没关系。”肖靳言语气随意,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我这儿还有点私房钱,备着应急。。”
宿珩瞥了他一眼,压根不信他这套说辞。
什么私房钱,分明是这家伙闯过的心门多了,总结出的经验,知道在这种地方,有时候现金也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看来下次自己进来,也得提前多准备点现金了,不然兜里只有几枚硬币,怪不好意思的……
宿珩正暗自想着,肖靳言已经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一百元,动作自然地递到他面前。
“拿着。”肖靳言下巴微抬,示意了一下,“晚上再去跟那老太婆谈谈,砍砍价,争取用这一百块,把今天的晚饭和明天的早饭也包了,能省则省。”
宿珩:“……”
他有些无语地看着肖靳言那理所当然使唤人的样子,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张一百块。
虽然觉得被当成砍价工具人了,但目前也只能这样。
有了晚饭的着落,张春和稍微松了口气。
但他一想到自己那个诡异的梦,以及601那间孤零零的小黑屋,就觉得心里发毛,实在不想一个人待着。
看看宿珩和肖靳言,再看看那窄得过分的床板,张春和很识趣地没有提出要挤一挤的请求。
他默默地将自己那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放在靠墙的地面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打算就在这里待到晚饭时间,起码人多点,心里踏实些。
他这举动,顿时让刚刚因为宿珩接钱而心情不错的肖靳言,脸色又沉了下来。
好端端的独处机会,就这么被这个不识趣的家伙给搅黄了。
肖靳言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悦,扫向像块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的张春和。
张春和感觉到了那道不善的视线,但他脖子一梗,干脆眼观鼻,鼻观心,自觉地假装自己是个瞎子,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感觉到。。
毕竟安全第一。
至于会不会打扰到别人的“二人世界”,那暂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602再次打破了这份死寂。
“我的毛巾呢?!我晾在门后衣架上的那条新毛巾呢?!”
老太婆尖利刻薄的嗓门猛地爆发出来,穿透厚重的门板和墙壁,清晰地传到了603。
“王秀珍!是不是你又给我弄丢了?你个丧门星!成天魂不守舍的,连条毛巾都看不住!”
紧接着是男人唯唯诺诺的劝解声:“妈,妈您消消气,秀珍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兴许……兴许是风大,给刮到楼下去了?我待会儿下去找找……”
“找找找!就知道找!我看就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贼给偷了!这破楼里什么人都有!”
老太婆的骂声不依不饶,中间还夹杂着东西被粗鲁翻动的声音,乒乒乓乓。
宿珩睁开眼,并未看向隔壁,视线反而缓缓移动,落在了身边气定神闲的肖靳言身上。
老太婆口中那个“手脚不干净的贼”,接收到他的目光,脸上不仅毫无愧色,反而冲他挑了挑眉。
随后肖靳言极其自然地俯身,将那条已经被床板蹭得灰扑扑的毛巾从床尾捡起来。
他看也没看,随手就团了团,塞进了床板底下最深的阴影里。
动作一气呵成,堪称毁尸灭迹,眼不见为净。
宿珩:“……”
他默默移开视线,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肖靳言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冲还愣在地上的张春和招呼道:“走了,到饭点了,去蹭饭。”
张春和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裤子上的灰,赶紧跟在两人身后。
这次依旧是宿珩上前敲门。
叩叩叩——
门很快被拉开,还是那个老太婆。
她显然还在为丢失毛巾的事情生气,一张老脸拉得老长,布满褶子的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耐烦和警惕,像防贼一样盯着他们。
“又干什么?!”她没好气地问。
宿珩面不改色,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午饭味道不错,我们还想再吃一顿。”
老太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双手叉腰:“我看你们想得美!还想再吃?真把我这儿当免费食堂了?脸皮怎么这么厚!”
宿珩没理会她的嘲讽和即将喷薄而出的污言秽语。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副波澜不惊的口吻补充:“晚饭,还有明天的早饭……如果可以的话,之后两天也想在您这儿解决。”
老太婆眼睛瞪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想破口大骂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宿珩却在这时,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崭新挺括的一百元钞票,在老太婆眼前晃了晃。
“不白吃。”
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这是一百块定金,先试吃三天,早中晚三顿,如果饭菜合胃口,三天后,我们按每天一百五的价格继续订餐。”
老太婆的骂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视线死死地黏在那张红色的钞票上,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起来,嘴唇无声地嗫嚅着,显然是在心里飞速计算这笔“生意”的利润。
一天一百五……三天……不,先收一百定金……吃三天九顿饭……一个人就是……三个人……
她脑子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一百块虽然不少,但要包三个人三天的伙食,还得是三顿……听起来有点亏。
不过,看这三个人的穿着打扮,尤其后面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衣服料子都不错,不像缺钱的样子,后面说的一天一百五倒是挺诱人……
也许可以答应下来?晚上的菜稍微加点量?
也不能太好,不然他们吃惯了好的,后面不好糊弄……
站在宿珩身后的肖靳言,看着宿珩面不改色地用一百块预定了未来三天的伙食,还画了个“一天一百五”的大饼,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这家伙,砍价的本事真是……别具一格。
用一百块锁定三天的观察机会,还把主动权牢牢握在手里。
说不定没到三天,这个“心门”的真相就已经水落石出了。
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那老太婆估计得气得跳脚骂三天……
想到那场景,肖靳言竟觉得有点期待。
老太婆显然被“一天一百五”的远景冲昏了头脑,再加上眼前实实在在的一百块诱惑,脸上的怒气和怀疑迅速被贪婪取代。
“咳……行吧!”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她一把将宿珩手里的一百块夺了过去,仔细地对着头顶昏暗的灯泡看了看,又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确认是真钞后,才宝贝似的塞进了自己裤兜最深处。
“看你们确实是诚心想吃,那就……先进来吧!”
她侧身让开位置,态度比中午时好了不少,至少没再横眉竖眼。
三人再次踏入602。
屋内的景象和中午差不多,依旧是那股挥之不去的压抑和陈腐气息。
王秀珍依旧像个幽魂般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背影僵硬麻木,仿佛不知疲倦。
男人则坐在桌边,拿着根短小的铅笔,正对着三个女儿摊开的作业本指指点点,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但三个女孩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怯生生的模样。
看到宿珩他们进来,男人和三个女孩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不安和怯弱。
老太婆大概是刚收了钱,心情好了不少,难得没有立刻对家人发难。
她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三人,颐指气使地对着桌边年纪最大的女孩吩咐:“大妮!去给邻居倒三杯水来,没看客人都站着吗?”
大妮像是被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颤,慌忙放下手里的笔。
她低着头应了一声,赶紧从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里翻出三个一次性的塑料杯,转身跑向厨房。
厨房很窄,她侧身挤过正在切菜的王秀珍,拿起放在灶台上那个老式的铝制热水壶。
或许是水壶太重,或许是她心里慌乱,大妮的手一抖,满满一壶滚烫的开水没拿稳,壶嘴一歪,一股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
伴随着“哗啦”一声,滚烫的开水直接浇在了旁边王秀珍光着的脚背上!
王秀珍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脚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肿胀。
但诡异的是,她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空洞的表情,仿佛被烫到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别人的。
她甚至连一丝痛苦的呻/吟都没有发出,只是默默地将受伤的脚往后缩了缩,然后继续低头切着砧板上蔫黄的白菜。
而闯了祸的大妮,也像是完全没看见自己把开水洒在了母亲脚上一样。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或者愧疚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
她只是手忙脚乱地将歪倒的热水壶扶正,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三个一次性杯子倒满水,仿佛刚才那滚烫的水流和母亲无声的痛苦,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到客厅里的老太婆和男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厨房里的这点小动静。
或者说,他们早已对这种情景司空见惯,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大妮端着三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水,依旧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
她动作有些僵硬地,依次将水杯放在宿珩、肖靳言和张春和面前的桌子上。
放下最后一个水杯后,她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抬起眼皮,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点古怪意味的眼神,飞快地瞥了张春和一眼。
那眼神一闪而逝,却像带着钩子,让张春和的心猛地一沉。
张春和瞬间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噩梦。
梦里那三个女孩冰冷诡异,毫无生气的眼神,还有那句不断重复的话……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端着水杯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他差点没拿稳,险些烫到自己。
这女孩刚才的眼神……简直和梦里一模一样,太瘆人了!
张春和下意识地看向另外两人……
但他俩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自顾自地吹着热气,慢慢喝了一口。
很快,晚饭被端上了桌。
或许是因为收了一百块“定金”的缘故,晚饭的菜色比中午看起来稍微丰盛了一点。
除了米饭,还有一盘用白菜一起炒出来的黑乎乎的炒肉,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味,完全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肉。
旁边还有一碟颜色暗沉的炒蘑菇,看起来蔫蔫的,以及一大盆依旧油腻的汤,汤色浑浊,表面漂浮着厚厚的油花,隐约能看到几块煮得发烂的不明肉块沉浮其中。
老太婆满意地看着桌上的菜,显然觉得这已经是对得起那一百块定金的优待了。
她朝着桌旁站着的王秀珍使了个眼色。
王秀珍像个接收到指令的木偶,动作略显僵硬地拿起汤勺,默默地走到桌边,依次给宿珩、肖靳言和张春和三人面前的空碗里,各自盛了一碗飘着油花和不明肉块的热汤。
汤色浑浊,热气腾腾,那股混杂着肉腥和某种不知名调料的古怪气味,随着热气飘散开来,更加浓郁了。
老太婆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三个,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尝尝吧,看看我家的饭菜值不值这个价!
宿珩只看了一眼,便面不改色地将面前那碗气味古怪的汤,轻轻推开些许距离。
“不好意思。”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恶,“我的饮食习惯是饭后再喝汤,这样有助于消化。”
老太婆那双浑浊的眼睛立刻扫了过来,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信,还有点被人驳了面子的不快。
她刚要张嘴。
旁边的肖靳言已经懒洋洋地开了口,动作随意地也将自己的汤碗推到一边。
“是吗,巧了。”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饭后一碗汤,赛过活神仙,我也喜欢饭后喝汤。”
张春和看看宿珩,又看看肖靳言,再看看自己碗里那碗令人毫无食欲的汤,求生欲极强地连忙跟着把碗推开。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习惯,饭后喝,饭后喝……”
老太婆:“……”
她没好气地瞪了这三人一眼,心里骂了句“穷讲究”,但看在那还没捂热的一百块钱份上,终究没再说什么。
她拿起筷子,在桌上磕了一下,也不招呼,自顾自埋头吃了起来。
旁边的男人更是早已迫不及待,看到老太婆动了筷子,立即不甘落后地扒拉起来,筷子使得虎虎生风,呼噜呼噜的扒饭声和喝汤声顿时响彻狭小的客厅,吃相与老太婆别无二致。
宿珩只挑了些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炒蘑菇,就着白米饭,吃得缓慢而沉默。
那盘黑乎乎、散发着腥臊味的炒肉,他更是连看都没看。
肖靳言更是连米饭都没吃,似乎一点也不饿,张春和倒是学着他的样子,同样只吃了一点蘑菇。
饭桌上,老太婆和男人吃得正香,见这三个外人吃得如此“斯文”,尤其是对那碗“好汤”和炒肉敬而远之,心里反倒有几分窃喜。
正好,他们不吃,自家就能多吃点。
宿珩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一旁垂手站立,如同背景板般伺候着的王秀珍身上。
她的身形单薄,面色依旧麻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边还有空位,一起坐下吃吧。”
宿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屋内每个人的耳中。
王秀珍像是没听见,身体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
“吃什么吃?!”
老太婆嘴里塞满了饭菜,含糊不清地呵斥道,“她哪有资格上桌?!”
她脖子一梗,以一种近乎撑破喉管的夸张姿势,咕噜一声强行咽下嘴里的东西,语气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刻薄与理所当然。
“这是我们老李家的规矩……伺候的人,就得等桌上的人都吃完了,才能吃剩下的!”
“我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一代传一代!”
男人正端起碗大口喝着肉汤,闻言立刻含糊不清地点头附和。
“嗯嗯……妈说得对……家里规矩就是这样……”
油腻的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抹。
宿珩看着这理所当然的陋习,以及男人那副窝囊样子,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不适。
他不再看那对母子,目光重新落回到王秀珍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她那只被开水烫过后,明显红肿起来的脚背上。
“你这脚……”
宿珩问:“不处理一下吗?看着烫得不轻。”
这话似乎终于触动了什么开关。
一直如同木偶般的王秀珍,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
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一种如同砂纸摩擦般干哑的声音:
“……没事。”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仿佛多年未曾开过口,声音嘶哑难听,却真实地传入了众人耳中。
宿珩捕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波动,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哎呀,一点小伤,皮糙肉厚的,过两天自己就好了,有什么可处理的?”
老太婆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语气轻飘飘的,显然觉得这根本不值一提。
男人附和:“是啊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宿珩没理会这两人,继续问王秀珍:“冰箱里有冰块吗?敷一下会好点。”
“没有!”
老太婆立刻抢着回答,声音尖利,生怕他们要动用她家冰箱里宝贵的电和东西。
但她话音刚落。
一直安静坐在桌边,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女儿三娣,却怯生生地抬起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了一句。
“……有。”
老太婆立刻瞪了三娣一眼,三娣吓得缩了缩脖子,但没有收回刚才的话。
宿珩看向三娣。
他从衣兜里备着用来坐公交的几枚硬币中,挑出一枚递到她面前。
“去拿些冰块,用袋子装好,给你妈妈敷脚。”
看到亮晶晶的硬币,三娣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老太婆立马不说话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枚硬币。
三娣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小心翼翼地接过硬币,紧紧攥在手心里,生怕它飞了,然后动作麻利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哒哒哒跑到厨房。
拉开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冰箱的冷冻层门,费力地从结满厚霜的抽屉壁上砸下几块冰块,捡起来用一个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塑料袋包好。
她捧着冰袋跑回来,递到王秀珍面前。
王秀珍看着女儿递过来的冰袋,又看了看女儿脸上那因为得到硬币而显得格外开心的笑容,眼神似乎更加恍惚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那只粗糙的手,接过了冰袋。
随后默默地转身,走到客厅角落一个不碍事的地方,佝偻着背蹲下身,将冰袋轻轻敷在了自己红肿的脚背上,依旧是一言不发,只是肩膀似乎微微耸动了一下。
这顿晚饭依旧在压抑而快速的吞咽声中进行。
没过多久,老太婆和男人就再次风卷残云般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菜。
两人放下碗,又习惯性地伸出舌头,将碗底和盘子里残余的汤汁舔舐干净。
老太婆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扫过宿珩他们三人碗里几乎没动过的那碗汤,脸上写满了肉疼和惋惜,仿佛那是绝世美味被人浪费了。
“我吃饱了。”
老太婆站起身,打了个饱嗝,揉了揉肚子。
“我回屋歇着了。”
她又瞪了角落里敷脚的王秀珍一眼,没再说什么,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男人也放下碗筷,用餐巾纸胡乱擦了擦油光锃亮的嘴,对着宿珩他们挤出一个略显尴尬和讨好的笑容。
“那个……我也吃饱了,下楼溜达溜达,消消食。”
说完,他也推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传来他下楼的脚步声,似乎楼梯的规则对他并不奏效。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宿珩三人,以及还在桌边慢吞吞吃饭的三个女孩,还有角落里的王秀珍。
三个女孩似乎并不饿,依旧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米饭。
等到桌上的大人都离开后,她们紧绷的肩膀才稍微放松了些,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们又开始故技重施,将嘴里吐出的细小骨头和嚼不烂的菜梗,悄悄用筷子拨弄着,埋进各自碗里剩下的米饭中。
就在这时,年纪最大的大妮忽然停下了筷子。
她抬起头,不再是先前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眼神里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狡黠。
她看着宿珩,手指紧张地抠着碗边,扭扭捏捏地开口:“大哥哥……”
宿珩看向她。
“你……你要是再给我们一人一枚硬币……”
大妮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味道,“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俩字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让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张春和闻言,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耳朵也竖了起来,脸上写满了紧张。
肖靳言慢悠悠放下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个女孩。
宿珩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在三个女孩脸上扫过。
他再次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动作干脆地放到桌上,指尖轻轻一推,将硬币分别滑到大妮和旁边一直没说话,只是用同样眼神看着他的二妞面前。
大妮和二妞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像是饿狼看到了肉。
她们几乎是立刻伸手将硬币抢了过去,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脸上露出了满足又雀跃的笑容。
拿到硬币后,大妮脸上的笑容却忽然慢慢收敛了。
她的眼神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那双原本还算正常的眼睛里,瞳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漆黑深邃,像两个幽深的洞口,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阴森森的神秘感。
她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一字一顿地对宿珩说:
“我们家里……住着一只鬼。”
肖靳言的目光下意识地, 又一次扫向客厅角落那面厚重的灰色窗帘。
就在大妮说出那个字的瞬间,窗帘的下摆似乎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幅度极其轻微,轻得就像是夜晚窗户没关严实, 透进了一丝微不足道的风。
“鬼在哪儿?”
肖靳言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股探究的锐利。
“嘘——”
大妮猛地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脸上那种诡异的神秘感越发浓重,“不能说!”
她顿了顿, 声音压得更低, 像是怕被什么东西听见。
“说了……会被憋死的!”
宿珩皱起眉, 追问道:“会被谁憋死?”
大妮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就是……这样啊。”
话音未落, 三个原本还算正常的小女孩,脸色毫无预兆地迅速变得铁青,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色。
她们的眼睛猛地瞪圆,眼白上翻, 双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 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痛苦喘息声。
那副模样, 活像是下一秒就要因为无法呼吸而断气,与煤气中毒的濒死状态别无二致。
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 让离她们最近的张春和吓得魂飞魄散。
他“嗷”的一声怪叫,屁股下的椅子被他蹬得向后猛地滑开半米远, 差点摔倒。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哆嗦着,伸手指着三个女孩, 却被巨大的恐惧扼住,半天也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相比之下,肖靳言和宿珩的反应堪称镇定。
两人都没有动,甚至连姿势都没变。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观察着这诡异惊悚的一幕,眼神里带着冷静的审视和快速的分析。
这绝非简单的恶作剧,更像是一种刻意的……重演。
或者说,是一种饱含恶意的警告。
而就在三个女孩表演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时,一直蹲在角落里默默敷脚的王秀珍,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
她猛地丢开手里的冰袋,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充满了无法排解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下一秒,她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无形的酷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甚至顾不上脚上的伤,踉踉跄跄地冲回了狭小的厨房。
“砰”的一声闷响,厨房门被她从里面死死关上,将自己彻底隔绝。
客厅里,三个女孩仿佛对母亲的崩溃和逃离视若无睹。
她们脸上那恐怖的铁青色和窒息的模样,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前后不过几秒钟,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带着点狡黠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大妮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回到宿珩他们三人面前那几乎没动过的汤碗上,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汤要凉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宿珩看也没看她,直接伸手将自己面前那碗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汤,推到了大妮面前。
张春和见状,也顾不上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脏,连忙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端起自己的汤碗,双手有些发抖地放到了旁边一直眼巴巴看着的三娣面前。
桌上只剩下肖靳言面前那一碗。
二妞从刚才起就一句话没说过,此刻眼巴巴地望着肖靳言的汤碗,小脸上满是渴望。
肖靳言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粗瓷碗壁,发出清脆的“叩叩”声。
他看着二妞,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想喝吗?”
二妞立刻用力点头,眼睛都亮了几分。
“那就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二妞闻言,脸上露出些许为难,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用力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法说话。
“天生的?”肖靳言问。
没等二妞再做表示,旁边正端起宿珩那碗汤,埋头“呼噜呼噜”大口喝着的大妮,抬起头来。
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是被憋坏了,后来就不会说话了。”
肖靳言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
他没再追问,伸手将自己面前那碗汤推到了二妞面前。
二妞脸上立刻绽放出喜悦,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和两个姐妹一样,小口却飞快地喝了起来,喉咙发出满足的吞咽声。
三个女孩很快将各自碗里的汤喝了个精光。
她们甚至还学着老太婆和男人的样子,将碗口沾上的汤汁舔了个干干净净。
随后,她们熟练地将碗底剩下的一点混着骨头渣的汤底子,一股脑地倒进了各自剩下的小半碗米饭里。
她们用筷子随意地扒拉了两下,将那些“料”仔细地混进米饭中。
做完这一切,她们脸上露出了和中午时如出一辙,带着恶作剧得逞意味的笑容。
三姐妹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略微鼓起的小肚子,对视一眼,然后跳下椅子,迈着轻快的小碎步,小跑着回到了她们之前待的那间卧室,关上了门。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厨房的门被拉开,恢复正常的王秀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她脚上的红肿似乎消退了一些,但脸上的麻木和空洞却丝毫未减。
王秀珍走到桌边,开始沉默地收拾碗筷。
她收走了老太婆和男人的碗,收走了宿珩他们用过的空碗和水杯,甚至收走了被吃得干干净净的菜盘。
但唯独那三个女孩故意留下的,混着汤渣骨头的半碗米饭,她像是没看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留在了桌子上。
收拾完一切,王秀珍端着油腻的碗盘,再次默默走回厨房。
自始至终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该走了。”
肖靳言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张春和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跟着站了起来,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宿珩也站起身,跟在两人后面。
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落后了一步,握住门把手,动作慢了半拍。
他想看看,这一次,那个总是躲在窗帘后的小男孩,是否还会像中午那样,在他们离开的瞬间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来。
然而,很奇怪。
直到宿珩缓缓将门拉上,彻底隔绝屋内的景象,那个瘦小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窗帘后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可就在门板合拢的下一秒——
一阵急促的“哒哒哒”赤脚跑动声,透过厚重的门板,清晰地响了起来。
紧随其后的,是狼吞虎咽、食物被用力塞进嘴里的声音,以及很快传来的,被骨头卡住嗓子时,那种痛苦压抑的干呕声。
他出来了。
只是……没有在他们能看到的时候出来。
这一次,他似乎学聪明了,或者说,更加警惕了。
三人退回楼道。
“走吧,回房。”
肖靳言的声音打破了楼道里的死寂,率先抬步走向603。
宿珩跟了上去。
张春和犹豫了一瞬,看看孤零零的601,最终还是咬咬牙,快步跟上了他们。
他现在是一点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了。
回到603,狭窄的空间并没有让人感到丝毫放松。
肖靳言很自然地走到床边坐下,还特意往里挪了挪,给宿珩留出位置。
宿珩挨着他坐下,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
张春和站在门口,看着那张只够一人勉强躺下的床板,再看看并肩而坐的两人,很识趣地没有挤过去。
他靠着门框,惊魂未定地拍着自己的胸口。
“我……我觉得我那个梦……肯定没错!”
张春和喘着粗气,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肯定。
“那个小男孩……他绝对是鬼!不然……怎么会所有人都看不见他?那三个女孩那样欺负他,肯定也是因为他是鬼!”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无懈可击,脸上甚至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对!一定是这样!他就是害死那三个女孩的鬼,所以才会被姐姐们报复!”
宿珩却皱起了眉,他并没有被张春和这番看似合理的推论说服。
“有点奇怪。”
他看向肖靳言,又瞥了一眼激动不已的张春和。
“那三个女孩刚才的表现……更像是窒息,或者说像煤气中毒,相较而言,她们的样子才更像鬼。”
宿珩回想着之前在602闻到的那股极淡的煤气味,还有王秀珍崩溃时喊出的那句“不是我”。
“还有王秀珍的反应……她为什么会喊‘不是我’?”
“那更像是……在否认某种指控,或者推卸某种责任。”
宿珩停顿了一下,继续分析:“按照最常规的推理来说,如果真的是王秀珍忘了关煤气,导致了三个女儿的惨状,那她的绝望和崩溃就说得通。”
“但这又解释不了那个小男孩的存在……一个意外事故里,怎么会凭空多出一个被全家忽视,还被姐姐们针对的‘弟弟’?”
肖靳言一直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宿珩的分析很有道理,每一个疑点都切中要害。
但他心里那股隐隐的违和感始终挥之不去。
他更倾向于相信宿珩的梦境,不仅仅是因为宿珩那特殊的、容易与“心门”内核产生共鸣的体质。
更是因为宿珩梦里那个主动施虐的小男孩形象,似乎更能解释三个女孩那种超乎寻常的怨恨。
可偏偏,目前所有能观察到的线索,很大一部分都指向了张春和的结论——
小男孩是恶鬼,姐姐们是复仇者。
“你忽略了一个细节。”
肖靳言忽然开口,他侧头看向宿珩,眼神深邃,“我们第一次在门外,听到那个老太婆是怎么骂王秀珍的?”
宿珩回忆了一下,很快想了起来。
肖靳言接着道:“老太婆骂的是‘当初我就说不该让你进门!现在好了吧?生不出儿子,还整天哭哭啼啼,晦气……真是晦气死人!’”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老太婆尖刻的咒骂,“注意,是‘生不出儿子’。”
张春和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对啊!她是骂王秀珍生不出儿子!这说明……王秀珍根本就没有儿子?”
“可能性很大。”
肖靳言继续补充:“老太婆重男轻女的态度那么明显,如果王秀珍真的生了儿子,就算再怎么不待见,也不至于还用‘生不出儿子’这种话来戳心窝子。”
“而且……你看那三个女儿的名字——大妮,二妞,三娣。‘娣’这个字,本身就带着盼望弟弟的意思。这更佐证了,这个家庭里,一直没有男孩出生。”
“那……”
张春和彻底糊涂了,他看看宿珩,又看看肖靳言,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如果王秀珍根本没生过儿子,那我们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到底是啥玩意儿?难道……难道真是她们家闹鬼,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宿珩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或者……有没有可能……”
他看向肖靳言,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这个男孩,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王秀珍因为极度渴望儿子,加上在这种家庭压迫下,精神濒临崩溃,自己臆想出来的?”
这个猜测一出,肖靳言眼中露出思索的光芒。
张春和张大了嘴:“臆想出来的?这……这也太……”
“如果他是臆想出来的,就能解释为什么家里只有六副碗筷,为什么老太婆和那个男人完全无视他。”
宿珩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推理。
“甚至……王秀珍自己,可能也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扮演’着看不见他。”
“但她的潜意识里,却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所以才会每次都默许女儿们把吃剩的饭菜留下……那是留给她臆想中的‘儿子’吃的。”
这个解释似乎严丝合缝,将大部分矛盾点都串联了起来。
张春和听得连连点头,觉得这个说法比“孤魂野鬼”靠谱多了。
“但还是有疑点。”
肖靳言及时泼了盆冷水,他摩挲着粗粝的指腹。
“如果这个男孩是王秀珍极度渴望下的产物,是她的精神寄托,那她为什么会对女儿们欺负他的行为视若无睹?”
“甚至可以说是纵容。”
“按理说,她应该把这个‘儿子’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才对。”
肖靳言的目光扫过宿珩和张春和,将两个看似矛盾的梦境联系起来。
“除非……这个‘儿子’,或者说,王秀珍对这个‘儿子’的情感,本身就是扭曲的。结合你们两个的梦——”
“一个梦里,姐姐们报复弟弟,说‘这是他应得的’;另一个梦里,弟弟拿着发卡,逼迫姐姐们像牲口一样爬行。”
他语气笃定了几分:“很有可能,是这个臆想出来的‘男孩’,或者说,代表着某种执念的他,先做了对不起三个姐姐的事情。”
“所以,姐姐们的欺凌,才会被王秀珍默许,甚至被她们自己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报复。”
张春和被这峰回路转的分析绕得有点晕,但他努力跟着思考,终于慢慢捋清了思路。
“你的意思是……我梦到的,三个女孩欺负小男孩,很可能是在报复?报复他在……在宿珩梦里做的那种……欺负她们的事情?”
“或许还有更严重的事情,但……思路大概没问题。”
肖靳言靠回墙上。
“一个代表了施虐与恶意的‘因’,一个代表了怨恨与报复的‘果’。”
“这两个梦,可能都是这个‘心门’试图展现给我们的,关于这个家庭悲剧的不同侧面。”
宿珩沉默了。
如果肖靳言的推测是对的,那这个家庭的悲剧,远比表面看上去更加复杂和黑暗。
王秀珍的绝望。
不仅仅是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嫌弃,也不仅仅是对女儿们遭遇意外的愧疚,更可能掺杂着对那个“臆想中的儿子”所作所为的某种……默认,甚至是……病态的放纵?
但“臆想中的儿子”,是怎么伤害到的三个女儿呢?
三个女儿又是怎么知道“臆想中的弟弟”的存在?
线索不够,这一切还是说不通……
不管怎么说,这扇“心门”的扭曲程度,似乎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料。
只是这“心门”的主人……到底会是谁?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张春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张春和看看一脸平静的宿珩,又看看旁边那个眼神深邃,似乎永远成竹在胸的肖靳言,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虽然还是很害怕,但至少……这两个人看起来很可靠。
只要紧紧跟着他们,应该……能活着出去吧?
窗外早已是浓稠的黑夜, 楼道里静得可怕。
张春和背靠着冰凉的门框,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却僵硬地杵在那里, 一步也不敢挪动。
回601睡觉?
他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他强撑着困意,时不时紧张地瞥一眼房门的方向,生怕外面突然冒出点什么东西。
肖靳言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懒洋洋地开口:“一直杵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张春和打了个激灵,连忙道:“我……我不敢一个人回去……”
“不敢也得回去。”
肖靳言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我们的身份是602左右的邻居, 601是你的房间, 一直待在这里, 只会错过可能出现的线索。”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说不定, 那三个小丫头晚上还会给你托个梦什么的……”
张春和一想到梦里那三个女孩诡异的样子,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可转念一想,肖靳言的话又似乎很有道理。
这个鬼地方处处透着邪门,每个房间的存在, 大概都有它的意义。
万一线索真的出现在601, 他因为害怕而错过了, 那可就太耽误事了。
正如肖靳言所说, 他一直赖在这里,确实是白费功夫。
内心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激烈交战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
“那……好吧。”
张春和站直身体, 腿脚都有些发麻,“我……这就回去。”
他声音还有些发虚, 特意强调了一声:“要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我就大声喊!”
“嗯。”
肖靳言随意地应了一声。
张春和一步三回头,心惊胆战地拉开603的门, 又飞快地冲回对面的601,反手就把门锁了个严严实实。
门关上的瞬间,603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宿珩和肖靳言两人。
宿珩侧头,狐疑的目光落在肖靳言脸上。
“你真是那么想的?”
他指的是刚才劝张春和回去的说辞。
肖靳言摸了摸下巴,“一半一半吧。”
“还有一半呢?”宿珩追问。
肖靳言的视线扫过那张窄小的床板,嘴角微翘,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我个人不太喜欢睡觉的时候,旁边还杵着个第三者。”
“……”
宿珩对“第三者”这个用词感到一阵无语。
他低头看了看那张宽度实在有限的床板,还是坚持自己最初的意见。
“你打地铺。”
“那不行。”
肖靳言想都没想就否定了。
他伸出长臂,随意地比划了一下床板的宽度,然后十分干脆利落地直接躺了上去,高大的身躯瞬间占据了大半个位置。
“挤挤还是可以的。”
他甚至还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身旁仅剩的那一小条空位,眼神示意宿珩也躺下。
宿珩懒得理会他这近乎无赖的行为。
下午在肖靳言腿上意外睡着的那一觉虽然短暂,却也驱散了不少困意,他现在并不怎么想睡。
他没躺下,反而往墙边挪了挪,让肖靳言把长腿稍微缩回去一点,自己则抱着胳膊,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光线昏黄,勉强视物。
肖靳言弓着腰侧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正好面对着宿珩的方向。
他看着宿珩在昏暗光影下的侧脸。
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微抿的嘴唇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
偏偏那双眼睛,即使此刻只是安静地垂着,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阴郁与某种脆弱感的特殊气质。
确实很漂亮,漂亮得有些……勾人。
肖靳言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宿珩似乎察觉到了这道过于专注的视线,眼睫微动,偏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
肖靳言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宿珩目光扫过来的刹那,就立刻闭上了眼睛,呼吸也跟着变得平稳而悠长。
那样子,仿佛他早就已经熟睡多时了。
宿珩:“……”
他默默收回目光,没再理会旁边这个演技浮夸的家伙。
时间在寂静中悄无声息地流淌。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肖靳言刻意放缓的呼吸声,以及偶尔从隔壁602隐约传来的,几声细微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古怪异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倦意终于缓慢地袭来。
宿珩轻轻打了个哈欠,但没有躺下,似乎潜意识里还是对和别人同床这件事有些抗拒。
他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头更深地靠在冰冷的墙面上,抱着胳膊,就这么坐着,意识渐渐沉了下去。
这一次,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的场景变化了。
不再是阴冷的楼道,而是白天他们待过的,那个压抑的602客厅。
客厅里站满了人。
刻薄的老太婆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地指着王秀珍的鼻子破口大骂,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丧门星”、“赔钱货”、“不争气”。
懦弱的男人缩在一旁,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抠着裤缝,大气不敢喘。
三个女儿也像木桩子一样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
而王秀珍,她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得像纸,身体微微发抖。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像白天那样麻木,而是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是的……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秀珍的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排解的痛苦,她一边哭,一边徒劳地试图辩解。
“我明明……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我真的……”
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哭泣吞没。
宿珩站在梦境的边缘,像一个无法介入的透明旁观者,清晰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眉头下意识地紧紧拧了起来。
王秀珍在哭诉……她已经很小心了?
小心什么?
这个梦,似乎和之前两个关于孩子们的梦境截然不同,它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一个关于王秀珍本人,关于她内心更深层次痛苦与绝望的源头。
宿珩醒来时。
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下还算平整的触感,以及身上多出来的重量和淡淡的烟草味。
他倏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暗低矮的天花板。
意识回笼,宿珩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躺在了那张狭窄的床板上,身上还盖着一件眼熟的黑色冲锋衣外套。
外套带着肖靳言身上的味道和一丝残留的体温,很清晰。
宿珩怔了怔,随即猛地坐起身,一把掀开了外套。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肖靳言不知去了哪里。
他怎么会睡在床上?
宿珩皱了皱眉,昨晚的记忆有些模糊,他只记得自己靠着墙坐着,后来……好像是睡着了。
难道是肖靳言把他弄到床上来的?
宿珩捏了捏眉心,迅速压下那点不自在,将外套抓在手里,起身下床。
刚打开603的房门,一股浓烈的油烟焦糊味就扑面而来,源头直指旁边的602。
这意味着——天已经亮了。
他竟睡了这么久?
宿珩握紧手里的外套,没有走向602,反而脚步一转,朝旁边的601走去。
601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肖靳言略显无奈的声音,似乎在叫着谁的名字。
宿珩推门而入。
肖靳言果然在里面,正站在床边,微俯着身,看着床上毫无动静的张春和。
“醒醒,张春和?”
肖靳言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颊,但床上的人依旧双眼紧闭,毫无反应。
见宿珩进来,肖靳言直起身,耸了耸肩,表情有些微妙。
“刚听到这边好像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他指了指床上的张春和,“结果发现他这样了,像是魇着了,怎么叫都没反应。”
宿斤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张春和脸上。
只见他双眼紧闭,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
似乎在梦中经历着极大的恐惧和痛苦,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太好。
宿珩没多问,把手里的冲锋衣外套丢回给肖靳言。“你的。”
肖靳言顺手接过,叠了叠搭在手臂上。
宿珩转身就往外走,直接来到602门口,抬手叩响了房门。
“谁啊?”
里面传来小女孩警惕的声音。
门被拉开一条窄缝,露出大妮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
她看到是宿珩,似乎怔了一下,但还是把门打开了些。
宿珩目光快速扫过屋内,没见到老太婆和那个懦弱的男人。
“你奶奶和爸爸呢?”
“去……去外面买菜了。”
大妮低下头,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宿珩的视线越过她,看到王秀珍如同木偶般的身影正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空气里那股焦糊味更浓了。
“辛苦倒一杯温水给我。”
大妮抬头看着他,站在原地没动,怯生生的脸上写着明显的不情愿。
宿珩也不废话,直接从裤兜里摸出一枚硬币,递到她面前。
看到硬币,大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那点不情愿立刻被贪婪的喜悦取代。
她一把抢过硬币,紧紧攥在手心,转身就兴高采烈地跑进了厨房。
很快,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出来,里面装了满满一碗温水,水面几乎要晃出来。
宿珩接过碗,没再看她,转身快步回到601。
肖靳言看他端着水回来,往旁边让了让。
宿珩走到床边,先是将碗沿倾斜,小心地倒了些温水在自己指尖上,然后轻轻拍打着张春和那张冰凉汗湿的脸颊。
或许是温水的触感起了作用,张春和紧蹙的眉头猛地一松,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睫剧烈颤动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先是空洞茫然,随即迅速被无边的恐惧填满,整个人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水。”
宿珩将手里还剩大半碗的水递到他面前。
张春和愣愣地看着那只粗瓷碗,又茫然地看看宿珩,再看看旁边好整以暇的肖靳言,似乎还未完全从可怖的梦魇中挣脱。
他颤抖着手接过碗,仰头就“咕咚咕咚”地将剩下的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温水下肚,似乎驱散了些许浸入骨髓的寒意,他剧烈跳动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些,但脸色依旧惨白得吓人。
“我……我……”
张春和放下碗,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声音抖得不成调,“我……我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
肖靳言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这次做什么噩梦了?”
张春和用力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抑制。
“我……我昨晚回来,强撑着不敢睡……可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就……”他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就睡过去了……”
“然后……我就梦到……梦到自己好像被关在一个很黑很小的盒子里,什么都看不见,特别闷……”
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外面……有声音,乱七八糟的,好像……好像有那个老太婆骂人的声音,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还有……那三个小女孩……她们在叫……”
“我在里面拼命摸,想找个出口,可怎么也找不到……四面八方都是硬邦邦的,冷冰冰的……”
张春和的声音带着后怕,“然后……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一只手……”
他说到这里,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
“那只手……冰得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样,一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小小的……绝对是个小孩的手!”
“我当时吓坏了,就想把手甩开,可是……可是那只手……它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特别大!我怎么挣都挣不开!”
张春和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那只冰冷的手还缠着他。
“它就那么抓着我,一直抓着……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它拖进更黑的地方去了……”
他说着,像是要确认什么,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宿珩和肖靳言的目光同时落了上去。
只见张春和右手腕内侧,皮肤苍白的地方,赫然印着一圈清晰的、微微发紫发乌的痕迹。
那痕迹的形状,分明是几道小而深的指印,边缘甚至微微凹陷,像是被一只小孩子的手用尽全力死命掐过之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淤青。
张春和自己也看到了那块乌青,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伸手去摸,触碰到时甚至还带着一丝隐隐的痛感。
“这……这……”
他彻底傻眼了,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梦境里的触感,冰冷的禁锢,拼命的挣扎……都还如此鲜明地烙印在感知里。
而现在,他的手腕上又凭空多出了这样一块不容置疑的,带着痛楚的实体掐痕……
这到底……还是梦吗?
狭小的房间里一时间安静得可怕,只有张春和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肖靳言看着那块乌青,眼神沉了沉,若有所思。
宿珩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梦里王秀珍痛苦的哭诉和辩解,还有张春和现在这个诡异的,甚至能留下实体伤害的噩梦。
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这……这手印……是那个小男孩留下的?!”
张春和猛地抬头, 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脸色惨白地吐出这个猜测。
一个被全家忽视,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男孩, 竟然能在梦里抓住他,还留下了如此清晰、带着痛感的实体瘀痕?
宿珩眉头紧锁,视线在那圈乌紫的指印上停留了几秒。
张春和这个诡异的噩梦, 和他自己梦中王秀珍那绝望的哭诉辩解,似乎指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却又诡异地缠绕在一起。
正思忖间, 601旁边的楼梯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沉重而拖沓, 还伴随着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
是那个老太婆和男人,他们买菜回来了。
几秒后, 楼梯口果然出现了两人的身影。
老太婆拎着一个干瘪的菜篮子,男人则提着几个装着零散蔬菜和一小块颜色暗沉、看不出品种肉类的塑料袋。
看到601的房门大敞着,宿珩和肖靳言都站在里面,老太婆那双浑浊的眼睛立刻投来狐疑的目光, 朝里面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圈。
“早饭快好了, 赶紧过来吃, 磨磨蹭蹭的, 晚了就没了!”
她没多问,只不耐烦地扔下一句, 便径直走向602,男人也低着头跟了进去。
“砰”的一声, 602的门关上。
“我也做了个梦。”
宿珩收回视线,看向肖靳言和惊魂未定的张春和。
他简短地复述了梦中王秀珍捂着脸哭泣,断断续续辩解的场景。
“她的话很奇怪。”
“似乎在为某个严重的后果辩解, 但又不是直接承认。”
肖靳言思索着,“煤气的事?”
宿珩摇了摇头,“感觉……不太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暂时说不上来。
宿珩看向肖靳言。
“看来你之前的猜测没错,601和603这两个房间,还有我们在里面做的梦,确实是获取线索的关键途径,只是这些线索指向并不统一。”
两个关于孩子间矛盾冲突的梦,一个关于母亲痛苦辩解的梦,现在又加上一个能造成实体伤害的噩梦。
线索越来越多,指向却越来越混乱模糊。
梦境之间的对应关系和指向性,还未能完全理清。
“先别想了。”
肖靳言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宿珩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些。
他又看了一眼还陷在恐惧中的张春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先去填饱肚子再说。”
他率先转身,朝602走去。
宿珩看了眼神情恍惚的张春和,没再多说,也跟了上去。
张春和犹豫了一下,想到独自待在这间留下恐怖记忆的601可能更糟,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也顾不上腿软,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
这次是男人开的门。
他看到三人,眼神闪躲了一下,没说什么,只默默侧过身,让他们进去。
屋内的景象一如既往地压抑。
老太婆已经坐在桌边,三个女孩也围坐着,正小口小口地吃着早饭。
桌上摆着一叠看起来像是玉米面做的饼,边缘和中心都有大片的焦黑,散发着浓重的糊味。
旁边还有一锅黄澄澄的粥,质地异常粘稠,像是熬了很久的小米粥,但颜色又有些过于鲜亮,不太自然。
经历了昨晚那个恐怖的梦,又刚灌了一大碗温水,张春和现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别说吃了,光是闻着那股焦糊味就有些反胃。
他现在只想赶紧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那个……大妈。”
张春和小心翼翼地看向老太婆,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能借用一下你家厕所吗?”
老太婆刚把一块焦黑的饼塞进嘴里,闻言抬起耷拉的眼皮,狠狠瞪了他一眼,腮帮子鼓动着,含糊不清地骂道:
“又要浪费我家的水!脏了还得我老婆子费劲收拾!想用就拿钱来,五块一次!”
张春和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笑容僵在脸上。
他浑身上下别说五块钱,连五毛钱硬币都掏不出来,只能求助地看向已经走到桌边,从容坐下的肖靳言。
肖靳言连眼皮都没抬,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还算完整的饼,吹了吹上面的黑灰。
这才不紧不慢地对老太婆说:“我看您这早饭做的挺用心,就是量少了点,我们三个大男人,怕是不够吃。”
老太婆一愣,没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地看着他。
肖靳言掰了一小块饼放进嘴里,象征性地嚼了两下,似乎在品味。
然后继续道:“这样吧,你要是同意让他先去上个厕所,我们后面订餐的价格,再加点。从第四天起,一天一百五不够,咱们就算一天两百,怎么样?”
一天两百?
老太婆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一天两百……这可是一大笔钱!
上个厕所才多大点事儿?
别说一次,就算把厕所包给他们用都行啊!
“行行行!去吧去吧!”
老太婆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立刻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连连摆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多大点事儿……邻里邻居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快去吧,可别憋坏了身子!”
宿珩瞥了肖靳言一眼。
这家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倒是活学活用得挺快。
肖靳言回了个“向你学习”的眼神。
张春和感激地看了肖靳言一眼,也顾不上多想,捂着肚子就急匆匆地往厕所跑去。
厕所就在王秀珍那间卧室的隔壁,空间极其狭小,只放着一个老旧款式的抽水马桶,泛黄的水箱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布满了黑绿色的霉斑,散发着一股潮湿腐败的气味。
张春和反手将厕所门带上,但没敢锁死,只虚掩着留了条缝。
他现在是惊弓之鸟,生怕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又遇到什么诡异的事情。
他一边解决内急,一边紧张地环顾四周,检查着每一个角落,马桶后面、洗手池下面、甚至头顶那盏昏暗的灯泡……
然而,他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他身后那扇被虚掩着的,斑驳掉漆的木门后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无声无息地蜷缩着身子,像壁虎一样,一动不动地贴着冰凉的门板站立。
那个总是躲在窗帘后的小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此刻,他那双黑漆漆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正透过门缝,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厕所里张春和毫无所觉的背影。
张春和脚步虚浮地从厕所里出来,额角还挂着未干的冷汗,后背的衣料似乎还黏着一层阴冷的湿气。
他心有余悸,离开前下意识往厕所门的方向瞥了一眼。
门板安静地闭合着,粗糙的木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陈旧,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张春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拖着步子,挪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肖靳言和宿珩显然对桌上的食物同样缺乏兴致。
两人都没碰那锅诡异的粥,只各自拿起一块焦糊程度稍轻的饼,如同嚼蜡般,不紧不慢地啃着。
三个女孩围坐在桌旁,对这顿寡淡乏味的早饭更显兴致缺缺。
她们蔫蔫地戳着碗里的黄粥,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
大妮和二妞互相递了个眼色。
趁着老太婆埋头呼噜呼噜喝粥的间隙,她们极快地将头埋向碗边,似乎是喝了一口,但仔细看去,更像是往里面吐了点什么。
年纪最小的三娣见状,也笨拙地模仿着姐姐们的动作,往自己的碗里做了些手脚。
当她们放下勺子时,各自碗里都还剩下大半浑浊的粥。
“吃啊!怎么不吃了?!”
老太婆猛地放下粗瓷大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看到三个孙女几乎没动的粥碗,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立刻垮了下来,浑浊的眼珠里透出浓浓的不满。
“一个个就知道挑食,惯得你们!粮食都让你们这些赔钱货糟蹋了,不吃就饿死你们!”
三个女孩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却依旧没再动勺子,只是低着头,不吭声。
老太婆又骂骂咧咧了几句难听的话,大约是想到了后续每天两百块入账的“大生意”,脸上那股戾气才稍稍缓和,心情似乎好了些,没再过多纠缠。
她用袖口随意抹了抹油腻的嘴,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腹中传来满足的饱嗝声。
“我吃饱了,回屋躺会儿。”
说完,便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男人也放下碗筷,对着肖靳言和宿珩露出一个略显局促和讨好的笑容,然后招呼三个女儿:“不吃就回屋写作业去,别在这儿碍事。”
三个女孩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勺子,一声不吭地跟着男人,走进了她们那间狭小拥挤的卧室。
转眼间,客厅里又只剩下宿珩、肖靳言和还惊魂未定的张春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宿珩忽然站起身。
“我也去一下厕所。”他语气平淡地说道。
刚进屋没多久的老太婆听到动静,立刻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精明的眼睛骨碌碌转动。
看到是宿珩,想到那每天两百块的持续“进项”,她脸上的皱纹立刻堆叠出热情的笑意。
“去吧去吧,小伙子随便用,就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宿珩并未理会她那前后反差极大的态度,径直迈步走向厕所。
狭小的空间依旧弥漫着潮湿和霉味。
宿珩反手带上门,并没有立刻做什么,只是静静站立。
他那异于常人的体质,几乎在踏入这个逼仄空间的瞬间,就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种如影随形的窥伺感。
那感觉阴冷粘稠,如同某种滑腻的爬虫,无声无息地附着在后颈的皮肤上。
源头,就在门外。
宿珩面无表情,伸手按下了抽水马桶的冲水按钮。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动静。
他假装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毫无预兆地,一把将厕所门猛地拉开!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门外,一个浑身脏污的小男孩正像一条骨瘦如柴的壁虎般,紧紧贴在门板上。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同受惊幼兽般的短暂茫然。
仅仅一瞬。
那茫然便被极度的恐惧取代。
小男孩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身体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转身就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了旁边王秀珍那间虚掩着门的卧室!
宿珩的目光冷冽,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立刻迈步跟了上去。
他动作极轻,脚步落地无声,像一道影子般滑进了那间昏暗的卧室。
卧室内光线晦暗。
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灰尘和淡淡药味的陈腐气味。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陋。
一张老旧木板床占据了大半空间,床头放着一个掉漆的铁皮柜子,墙角则歪歪扭扭地立着一个门板都关不严实的破旧衣柜,几件颜色灰暗的衣服从缝隙里耷拉出来。
窗帘下摆微微晃动了一下。
小男孩显然是躲在了那里,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甚至能听到他压抑着的细微抽气声。
宿珩朝着窗帘的方向走去,脚步不疾不徐。
然而,就在他即将靠近窗帘时,眼角的余光却被墙壁上某个东西吸引,脚步猛地顿住。
那是一张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年头,边缘微微泛黄,但画面依旧清晰。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在某个简陋的照相馆里,一家五口人。
坐在中间的,是王秀珍和那个懦弱的男人。
照片里的王秀珍,和现在那个头发蓬乱、面色蜡黄、形销骨立的女人判若两人。
她穿着一件碎花的衬衫,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脸上带着柔和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微笑。
她的身形也远比现在丰腴,透着一股健康的光泽。
她和男人并肩坐着,两人的一只手,带着无限珍视地,轻轻覆盖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那姿态,分明是怀着身孕。
三个女儿——大妮、二妞、三娣,穿着崭新的碎花连衣裙,站在父母身前。
她们的个子比现在要矮小一些,脸上却丝毫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
她们没有笑,甚至连一丝喜悦的表情都没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隐隐的抗拒和不高兴。
仿佛被迫参与了这场象征着“圆满”的合影。
宿珩的目光盯着照片里王秀珍隆起的小腹,以及她脸上那种带着期盼和满足的温柔笑意。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浓雾的闪电,骤然劈入脑海!
之前的种种疑点和矛盾,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能的连接点。
宿珩的呼吸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缓缓收回投向照片的视线,不再去看那瑟瑟发抖的窗帘,也没有再试图去寻找那个躲藏起来的小男孩。
他默默地转过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诡异气息的卧室,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刚一转身,就看到肖靳言正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姿态随意,仿佛只是恰好路过,又像是专门在等他。
他一只手抄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把玩着一个从桌上顺手拿来,没吃完的焦黑饼块。
看到宿珩出来,肖靳言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他身后的卧室门上。
“发现什么了?”
肖靳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宿珩抬眼看向他,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思绪。
“回去说。”
狭小的空间里, 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沉重几分。
肖靳言随手将门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602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细碎声响。
他把那块已经凉透发硬的焦饼随手丢在床板角落, 转身看向宿珩。
肖靳言没多废话,直接切入主题,“怎么说?”
宿珩走到床边, 没有立刻坐下,目光落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像是在整理思绪。
“一张全家福。”
他声音不高, 带着一丝沉吟。
“王秀珍, 那个男人, 还有三个女儿都在,背景像是个老式照相馆。”
“重点是……”
宿珩顿了顿, 侧过头,视线对上肖靳言探询的目光,“照片里的王秀珍……怀孕了。”
肖靳言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个发现并不算完全出乎意料, 更像印证了某种模糊的猜测。
“很明显?”
“嗯, 她和那个男人, 手都放在隆起的小腹上, 脸上是那种……很满足的笑。”
宿珩回忆着照片的细节,眉头却并未舒展。
他尽可能描述得更清楚一些, “但是三姐妹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似乎对即将出生的弟弟, 有种说不出的抗拒。”
肖靳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一个得偿所愿的母亲, 三个不情不愿的姐姐吗?”
宿珩语气微顿,“但至少证明,王秀珍确实有过第四胎,而且看那照片的样子,她本人对这个孩子是充满期待的。”
这与老太婆口中“生不出儿子”的咒骂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让这个家庭的悲剧添上更复杂的一笔。
话音未落,603的门被推开,张春和一脸菜色地挪了进来,看到屋里的两人,才像是找回一点魂。
“你们……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抱歉,情况紧急。”
肖靳言言简意赅地回了句,目光转向他,“张春和,你那个梦,再仔细说说,每个细节。”
“啊?”
张春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又浮现出后怕的神色,他搓了搓胳膊,努力回忆着那令人窒息的感受。
“那地方……特别小,特别黑,像个盒子,什么都看不见……”
“我拼命想出去,但四面八方都是硬邦邦的,推不开……”
“然后……我就摸到了一只手……冰凉冰凉的,小小的,抓着我不放……”
他绘声绘色说完,紧张地看着宿珩和肖靳言,等待着他们的判断。
宿珩的目光和肖靳言在半空中短暂交汇。
无需更多言语,一个近乎相同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已然浮现在两人心底。
狭小、黑暗、拥挤、憋闷的“盒子”……
里面还困着一个冰冷弱小的,抓着人不放的小东西……
“子宫。”
宿珩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层层涟漪。
张春和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倒吸了口凉气,一脸的难以置信。
“子……子宫?!你的意思是……我梦里待的地方是……”
张春和挠了挠头,“但那地方……不都是温暖的吗?”
宿珩看了他一眼,语气慢慢变得凝重,“如果它已经‘死’了,丧失所有活力了呢?”
张春和脸色一白,瞬间不说话了。
肖靳言低低啧了声,接过话头,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那个‘黑盒子’,象征着王秀珍已经死去的‘子宫’。”
“抓着你不放的冰冷弱小的东西……就是她没能出生的孩子。”
“而你的梦……是对你,也是对我们的一种暗示。”
“你听到的那些混乱的外界声音,或许就是当时外界真实发生的事情——”
“老太婆的咒骂,男人的懦弱,甚至……姐姐们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弟弟,可能存在的某种不满或议论。”
这个推论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张春和混沌的思绪,将他之前所有的恐惧和猜测都引向了一个更悲哀、更诡异的方向。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梦里的禁锢感、窒息感,还有那只冰冷小手的触感……
如果那象征的是子宫和未出生的胎儿……
“那……那手印……”
张春和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腕,那圈小小的乌青指印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
“难道……难道真是那个没出生的……”
“是‘心门’力量的具象化。”
肖靳言打断了他的猜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你的梦境,或者说你的意识,无意中触及到了这个‘心门’最核心的创伤之一,所以才会留下这种近乎实体的印记。”
“它既是在提醒我们这个关键信息,某种程度上,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加深恐惧,误导我们。”
宿珩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指向过去的梦境,梦中王秀珍捂着脸,在老太婆的咒骂声中痛苦哭诉的话语——
[我明明……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我真的……]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在为后来可能发生的煤气事件辩解,更像是在为失去那个腹中的孩子而辩解,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她在哭诉,她已经很小心地保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了,但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流产。”
宿珩清晰地说出这个词。
“结合那张全家福,王秀珍当时是怀着孕的,而且很可能,她知道自己怀的是个男孩。”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在孩子流产后,老太婆会变本加厉地用“生不出儿子”这种话来戳她的心窝子——
因为这家人曾经有过希望,最终却化为泡影,这种失望和怨恨只会更深。
“所以王秀珍……是因为流产了那个盼望已久的儿子,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才如此绝望。”
宿珩按着眉心,给出了判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看着肖靳言,说:“基本可以确定,这扇‘心门’的主人,就是王秀珍。她绝望的根源,至少有一半,来自这个未能出生的儿子。”
肖靳言摸着下巴,脑中飞快将之前的线索全都串联起来。
这也就解释了那个小男孩的存在。
他不是什么外来的孤魂野鬼,也不是什么恶鬼。
他是王秀珍在极度的渴望、失望和痛苦中,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存在于她精神世界里的‘儿子’,一个她失去的孩子的替代品。
所以老太婆和男人才看不到他,或者说完全无视他。
因为在他们的现实里,这个儿子根本没能出生,只是一个短暂的希望,然后就没了。
而王秀珍自己,可能也处于一种半清醒半混沌的矛盾状态。
她时而沉浸在拥有儿子的臆想中,时而又被残酷的现实拉扯。
她表面上‘看不见’这个男孩,行为举止也像忽略他一样,但潜意识里又知道他的存在,所以才会默许女儿们留下剩饭……那是留给她那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儿子’的。
所有的线索,至此似乎都开始指向同一个悲剧的核心。
张春和目瞪口呆听着两人的分析,脊背发凉,感觉脑子像一团浆糊,有点转不过来。
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追问道:“那……三个女儿呢?她们又是怎么回事?”
“她们好像能看见那个小男孩,还总是欺负他……这又怎么解释?如果小男孩只是王秀珍臆想出来的……”
这也是宿珩一直在思考的疑点,是目前逻辑链上最不协调的一环。
如果小男孩只是王秀珍的臆想,三个女儿为什么能看到,并且还表现出那么深的恶意?
除非……
除非这个臆想中的‘弟弟’,或者说,母亲因为这个‘弟弟’而产生的精神状态,和她们后来的遭遇,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宿珩想起了三个女孩在饭桌上表演窒息的那一幕,想起了王秀珍当时崩溃喊出的“不是我”,想起了602房间里那股始终若有似无的煤气味。
一个更深层次,也更残酷的可能性,逐渐浮出水面。
“有没有可能……”
宿珩看向肖靳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沉重的推测。
“王秀珍在流产之后,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变得恍惚、抑郁,甚至神志不清。”
“在这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下……”
“她某次做饭或者烧水的时候,心不在焉,忘了关煤气……”
听完这个推测,张春和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连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这这……也太悲惨了吧?”
肖靳言的眼神也沉了下去,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宿珩未竟的话语。
王秀珍的绝望,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那个期盼已久的儿子。
更因为她可能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无意中……或者说失手,伤害了自己的女儿。
这种双重的打击,失去儿子的痛苦,和对女儿们深深的愧疚——
最终彻底压垮了她,缔造了这扇充满了扭曲、痛苦和绝望的‘心门’。
王秀珍,作为这扇心门的主人。
核心创伤是流产的儿子,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三个女儿造成的意外伤害。
那个臆想中的小男孩,是她未能实现的渴望和痛苦的化身。
三个女儿对“弟弟”的怨恨和欺凌,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嫉妒。
更可能掺杂了对母亲因为流产而精神失常,最终导致她们受害的某种……迁怒和报复?
或者——
那是王秀珍潜意识里一直担惊受怕的矛盾之处。
结合第一天宿珩和张春和两人截然不同的梦。
王秀珍很可能——
一方面害怕弟弟的出生不被三个女儿所喜,会被三个姐姐联手欺负。
另一方面又害怕作为独苗的弟弟被惯坏,欺负三个姐姐。
王秀珍很爱自己的儿子,但也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那三个女儿……”
张春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她们……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是……死了变成了鬼,还是……”
宿珩望向肖靳言。
肖靳言摸着下巴,沉吟了半晌。
根据以往的副本经验,“心门”往往源于某种强烈的执念或未解的痛苦。
如果王秀珍的愧疚和绝望,另一半源于三个女儿。
那么……女儿们现如今的状态,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这时,隔壁602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一阵脚步声响起,先是男人略显沉闷的步伐,紧接着是三个小女孩特有的,略显轻快的噔噔噔下楼声。
那脚步声透着一股不太自然的雀跃,像是故意踩出来的开心,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们出去了。
宿珩心头微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看向肖靳言,“去她们房间看看。”
肖靳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确实是探查那三个女孩虚实的好时机。
三人再次来到602门口。
宿珩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门后安静了几秒,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门被拉开,露出王秀珍那张依旧麻木空洞的脸。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宿珩身上时,那双如同死水的眸子,似乎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或许是昨天那句“你也坐下吃吧”,又或者是那块及时敷在烫伤处的冰块,在这片无边绝望的麻木中,凿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她没有说话,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归于沉默,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王秀珍没有看他们,自顾自地走到墙角,开始弯腰收拾堆在那里的,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服。
那堆衣物散发着汗味和油腻的混合气味,她抱起沉甸甸的一堆,脚步滞重地走向阳台。
哗啦啦的水声很快从阳台方向传来,带着搓洗衣物的单调节奏。
肖靳言抓住这个空档,迅速对旁边的张春和低声吩咐:“你在这里守着,听着点老太婆房间的动静,有情况就咳嗽一声。”
张春和紧张地点点头,咽了口唾沫,紧紧贴着门框站好,耳朵竖得老高。
肖靳言给了宿珩一个眼神,两人不再耽搁,立刻转身,脚步放轻,快步走向走廊尽头。
三个女孩的卧室门是锁着的。
宿珩下意识地看向肖靳言,生怕这家伙会像在筒子楼一样,一脚踹开门板。
然而,肖靳言这次并没有抬脚的意思。
他神态自若地伸手进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根手指长短,细得像绣花针的铁丝。
宿珩看着那根细小的铁丝,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这家伙总会总藏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肖靳言没说话,将铁丝的前端轻轻插进锁孔。
指尖灵活地捻动了几下,动作熟练得不像话,只听“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细微得几乎要被阳台的水声盖过。
锁开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宿珩有些意外。
肖靳言推开门,侧身让宿珩先进,自己则紧随其后,顺手将门虚掩,只留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
女孩们的卧室比想象中还要狭小拥挤。
一进门就是两张面对面贴墙摆放的粉色上下铺铁架床,床架的粉色漆皮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大片暗沉的铁锈。
粉色,本该是属于小女孩的梦幻和童真的颜色,但在这昏暗压抑的环境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陈旧和怪异。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条长长的木桌,桌面被刀刻笔划得伤痕累累,显然是三个女孩共享的书桌。
桌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作业本、课本和几支啃秃了头的铅笔。
宿珩没去管床铺,径直走到书桌前。
他目光快速扫过桌面,随手翻动着那些摊开的书本和练习册,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
他的动作很快,在一摞练习册底下,指尖勾出了一张边角有些卷曲,明显发黄的画纸。
画是用蜡笔画的,线条稚嫩而扭曲,颜色也因为年头久远而严重褪色发暗,画面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蒙着一层灰败的色调。
但仔细辨认,还是能勉强看出画上是几个用简单线条勾勒出的火柴人,歪歪扭扭地站在一起。
构图……似乎和王秀珍卧室里那张全家福有些相似。
肖靳言也凑了过来,他看着这副褪色的画,指尖在画纸右下角一个同样歪歪扭扭,用红色蜡笔写下的数字上轻轻一点。
那是一个模糊的“3”。
“或许是三娣画的。”
肖靳言的声音压得很低。
宿珩没有作声,专注地看着画里的内容。
那几个抽象的火柴人排列方式确实和那张全家福如出一辙——
中间两个稍大的火柴人,代表父母;身前站着三个更小的火柴人,代表女儿们。
但不同的是,画纸上代表母亲的那个大火柴人,肚子部位被仔细地涂上了一团蓝色。
站在前面的三个小火柴人,周围被许多杂乱的,黑灰相间的线条包围着,如同浓烟。
当看清三个小火柴人的脸时,宿珩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张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张春和压低了嗓子,带着极度紧张的呼喊:“咳咳!老太婆好像起来了!我听到她房间有动静了!”
宿珩动作极快,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他直接将那张画纸对折几下,小心地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里。
两人迅速退出女孩的卧室。
肖靳言反手将门轻轻带上,恢复原状。
他们快步往客厅门口走去。
路过阳台时,正在搓洗衣物的王秀珍似乎听到了动静,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的视线越过肖靳言,定格在宿珩的衣袋上,停留了两秒。
那双麻木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低下头,继续机械地搓洗着手中的衣物,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从未发生过。
王秀珍的目光在他衣袋处停留的那一瞬,他感觉到了。
那视线复杂得难以言喻,像是一团揉杂了惊慌、悲戚、认命的乱麻, 最终却只剩下沉沉的死灰。
她知道他拿走了什么,但她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
仿佛默认了这一切的发生, 如同她默许女儿们留下残羹冷炙,如同她对这个家中无处不在的扭曲与怪诞,早已麻木到视若无睹。
肖靳言和张春和紧随其后, 迅速退回了603房间。
肖靳言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张春和靠在门板上, 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宿珩走到床边, 从衣袋里取出了那张折叠好的画纸。
他小心翼翼地将画纸展开,动作轻缓地铺在床板上。
张春和立刻凑了过来, 目光紧紧锁住那张泛黄的纸。
画纸的质地粗糙,蜡笔的色彩因年月久远而黯淡,线条稚嫩却透着一股执拗。
宿珩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三个并排站立的小火柴人脸部。
“这里。”
他指着其中一个小火柴人的脸。
肖靳言和张春和凑近细看。
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勉强辨认出, 三个小火柴人的嘴角, 最初是用红色的蜡笔, 努力向上勾勒出简单的笑脸弧度。
但后来, 却又被人用黑色的蜡笔,在原本的红线上方, 重重地、带着某种泄愤般的情绪,画下了一道道向下弯曲的弧线。
原本的笑脸, 被强行涂改成了哭丧、不满甚至带着几分怨怼的表情。
这与之前在那张老旧全家福照片里,三个女孩面对镜头时,那种面无表情, 眼神深处甚至带着隐隐抗拒的神态,几乎是完美地重叠、印证了。
肖靳言沉默地看了片刻,指尖在那被刻意涂改的笑脸上,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
“这代表她们态度的转变。”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最开始,她们或许也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抱有期待,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欢迎。”
“只不过后来……”
肖靳言的目光掠过画纸上代表父母的那两个稍大的火柴人,尤其是在母亲腹部那团醒目的蓝色上停顿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父母,还有重男轻女的奶奶,把全部的关注和资源都倾注到了这个未出生的‘弟弟’身上,她们彻底被忽视了。”
“小孩子的感觉有时候比大人更敏锐,也更直接。”
“被冷落,被无视,甚至可能因为这个‘弟弟’的存在而平白遭受更多的指责和打骂……日积月累,那些最初的期待,就慢慢变成了委屈和不开心,最后滋生出怨恨。”
“于是,她们就把画里代表自己的笑脸,亲手改成了哭脸。”
这个推论合情合理。
将照片与画纸上看似矛盾的细节巧妙地串联起来,揭示了这个家庭悲剧中,除了王秀珍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外,还有女儿们在角落里无声滋长的,被忽视的委屈与怨恨。
“不过……”
肖靳言话锋忽然一转,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也变得轻松了几分,“这倒是个好苗头。”
“好苗头?”
张春和正听得心惊肉跳,闻言立刻哭丧着脸反驳,“大哥!线索乱七八糟,又是流产又是煤气的,这眼看都快成死局了,哪里好了?”
肖靳言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纠正道:“我才27。”
张春和:“……”
他现在是真没心情也没胆子计较称呼问题。
只觉得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心大,一个比一个冷静得不像话,衬得他自己像个在油锅边上乱蹦的蚂蚱。
宿珩却似乎捕捉到了肖靳言话语里的深意。
所谓的好苗头——
指的并非是线索指向了好的结局,而是他们终于开始剥开层层伪装,触及到这扇“心门”内部那些更深层、也更混乱的情感纠葛。
只要能理清这些情感的脉络,找到它们的源头和症结,就一定能找到破局的关键。
宿珩的指尖无意识地探入衣袋深处,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是那个粉色的蝴蝶发卡。
他将发卡取了出来,静静地放在自己的手心。
劣质的塑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廉价而俗气的光泽,蝴蝶翅膀的边缘甚至有些毛糙。
宿珩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旁边的肖靳言。
“‘心门’形成的媒介,或者说,打开它的‘钥匙’,通常是什么性质的东西?”
肖靳言明白他想问什么,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基本上,是‘心门’主人在现实生活中最常用到,或者承载了她最强烈、最深刻执念与情感的东西。”
他稍作停顿,解释得更具体了些。
“比如筒子楼旁边的自动贩卖机,或许就是周云深夜下班回家,身心俱疲时唯一能买到一瓶冰水的地方,日积月累,就沾染了他最浓重的绝望气息,成为了‘钥匙’之一。”
“而这个发卡……”
肖靳言的目光落在宿珩手中的粉色蝴蝶上,若有所指。
下一秒,他伸手进口袋,也掏出了一枚发卡。
形状、颜色、大小,甚至连那份廉价的塑料质感,都和宿珩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肖靳言的视线转向了旁边还一脸懵懂的张春和。
张春和被他看得一愣,随即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手忙脚乱地捡起被自己一直当做屁股垫的破旧公文包,在里面一阵翻找。
很快,他也从包里掏出了一枚发卡。
同样是粉色的,蝴蝶形状。
正是他当初在中心花坛里捡到的,将他卷入这个诡异世界的罪魁祸首。
三枚一模一样的粉色蝴蝶发卡,并排放在了那张充满涂改痕迹的画纸旁边。
廉价的塑料,幼稚的造型。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而悲伤的秘密。
宿珩看着这三枚发卡,目光又缓缓移回到画纸上,那三个被强行涂改成哭脸的小火柴人。
无数混乱的线索碎片,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开始在他脑海中飞速重组。
一个念头,如同拨开云雾的阳光,骤然照亮了他纷乱的思绪。
临近中午时分,外面楼道里再次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隔壁602门前停住,随后是钥匙插入锁孔,金属摩擦旋转的细微动静。
听这动静,应当是602那个男人带着三个女儿回来了。
几乎就在602门开的同一时间,肖靳言原本放松的姿态猛地一敛。
他倏然抬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示意。
门外有人!
那人并未直接走进602,反而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动作极其轻微地朝着603房门靠近。
轻得几乎像猫,若不是肖靳言提醒,根本难以察觉。
张春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着墙,大气不敢喘。
那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最终在603的门口彻底消失。
门外的人似乎在犹豫不决,又像是在屏息倾听房间内的动静。
肖靳言用口型无声地对离门最近的张春和示意。
“开门。”
张春和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狠狠一咬牙,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猛地伸手抓住门把手,用力向内一拉!
“吱呀——”
房门被猛地拉开。
出乎意料,门口站着的竟然是那个不会说话的二妞。
女孩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低着头,似乎不敢看屋里的人。
“你……”
张春和被她的到来弄得一愣,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二妞怯生生地伸出一只细瘦的手指,快速指了指隔壁602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张春和看得一头雾水,“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午饭时间到了。”
肖靳言却像是完全看懂了,语气平静地替二妞回答。
二妞听到这话,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转身就小跑着回了602,甚至还贴心地给他们留了一道门缝。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走吧。”肖靳言率先抬步。
三人再次踏入602。
屋内的景象和气味,一如既往。
王秀珍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依旧麻木地站在那方狭小的厨房里。
灶上的锅里炖煮着不知名的汤水,散发出和昨天中午几乎一模一样的,混杂着腥臊和油腻的古怪气味。
男人坐在桌边,低着头,视线落在桌面上斑驳的油渍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个女儿则围在客厅那张油腻的木桌旁,没有像往常一样写作业,而是带着一种少有的兴奋,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几样崭新的东西——
那是几个封面印着粗糙卡通图案的新作业本,还有几支笔杆光滑、崭新的木头铅笔。
她们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种久违的,属于孩子气的纯粹喜悦和新奇。
大妮用指腹轻轻抚摸着新本子光滑的封面,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二妞和三娣则拿起新铅笔,在废弃的草稿纸边缘,笨拙地写写画画,留下歪歪扭扭的笔迹,嘴角挂着满足的笑。
这幅短暂温馨的景象,与她们之前在那张画纸上,用黑色蜡笔愤懑涂改出的怨怼哭脸,形成了极其鲜明、甚至有些刺眼的对比。
肖靳言的目光在那些崭新的文具上不着痕迹地扫过,随即迈步走到桌边。
他随手拿起一本摊开的,明显是旧的数学作业本,翻了两页。
“这里……”
肖靳言伸出手指,点在其中一道歪歪扭扭的计算题上,“3乘以8等于25?还有这道,42除以7等于5?”
他口吻轻松,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好几处低级得可笑的计算错误。
正拿着新铅笔比划的大妮,脸颊瞬间涨红了。
她像是被人当众揭开了疮疤,又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伸手,一把将那本旧作业本抢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眼神里充满了心虚。
“我……我只是昨天晚上太困了,才算错了!”
她强行辩解着,声音有些尖锐,随即扭头,略显慌乱地招呼两个妹妹。
“快把桌子收拾出来,要吃饭了!”
二妞和三娣立刻放下手里的新文具,手脚麻利地将桌面上散乱的旧本子和铅笔盒都收了起来,甚至还用袖口用力擦了擦桌面。
很快,王秀珍麻木地端着饭菜上桌。
一大盆依旧浑浊不堪的汤,一盘颜色黑乎乎的炒肉,一条蒸得惨白的鱼,还有两小碟蔫巴巴的青菜和土豆丝。
和昨天中午的菜色,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连摆放的位置都如出一辙。
里屋传来脚步声,老太婆听到开饭的声音,慢悠悠走出来,毫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下。
男人也立刻拿起筷子。
三个女孩大概是因为得了新文具,心情好了不少,虽然对眼前的饭菜依旧没什么兴趣,但脸上的神情比之前要鲜活一些。
老太婆和男人率先动筷,呼噜呼噜的吃饭声很快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宿珩安静地坐在桌边,目光却没有落在饭菜上。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客厅角落那扇厚重的灰色窗帘。
窗帘的下摆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个小男孩,又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躲回了那里。
只是这一次,他似乎不像之前那样,把自己完全蜷缩在窗帘厚重的褶皱里。
他竟然透过窗帘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露出了一双黑漆漆的,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幽井般的眼睛。
和之前相比,他的胆量似乎……大了一些。
宿珩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冽。
王秀珍依旧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低眉顺眼地站在厨房门口那片阴影里。
她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麻木作为盔甲,拒绝面对,拒绝承认。
无论是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带给她的无边痛苦与绝望。
还是在那之后,可能发生的更加可怕,让她无法承受的悲剧。
既然她不愿面对。
那么——
就强行让她面对。
宿珩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下一秒,就在老太婆和男人依旧埋头吃饭,三个女儿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米饭的时候——
宿珩在肖靳言微凛的目光中,慢悠悠站起身。
木质的椅子腿与 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不大不小的“刺啦”声响。
声音并不大,但饭桌旁所有人的动作,都在同一时刻顿住了。
老太婆停下咀嚼,男人抬起头,三个女儿也停止了拨弄米饭。
连张春和也一同齐刷刷地看向他。
宿珩却仿佛没有感受到这些注视。
他转身,没有看饭桌旁的任何一个人,径直朝着客厅角落那扇厚重的灰色窗帘走去。
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窗帘后面,那双偷窥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惊恐。
瘦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甚至能听到细微的牙齿打颤声。
宿珩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源自窗帘后的恐惧。
他走到窗帘旁,停下脚步。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以及他面前那扇纹丝不动的窗帘上。
王秀珍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名为“惊慌”的情绪在波动。
宿珩抬起手,指尖距离那粗糙厚重的布料只有几寸的距离。
没有丝毫停顿。
“哗啦——!”
他一把掀开了那扇厚重的,遮挡了太多秘密和恐惧的灰色窗帘。
厚重的灰色窗帘被宿珩猛地一把掀开, 布料摩擦着空气,发出沉闷的声响。
窗帘后面,蜷缩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
他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光景, 套着一件脏污不堪、明显过大的旧短袖,光着脚丫,脚背糊满了泥垢。
头发乱蓬蓬拧在一起, 如同荒草,小脸上混合着污渍与不明黑痕。
唯独那双眼睛,在幽暗中迸发出惊人亮光, 像受困的狼崽, 闪烁着近乎野性的警惕与凶狠, 死死剜向宿珩这个不速之客。
光线涌入,将他肮脏瘦小的身体, 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
小男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灼痛,又或是对暴露人前怀有极致恐惧,喉咙里泄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气音。
他猛地双手抱头,脸深深埋进双膝之间, 整个身体蜷缩得更紧, 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角落。
有两个人却是例外。
端坐主位的老太婆, 只是极不耐烦地掀了掀耷拉的眼皮。
她浑浊眼珠扫过被宿珩粗鲁扯开的窗帘,却完全无视了地上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
反倒是不满地嘟囔起来:“使那么大劲弄啥?拉坏了不要你赔啊?”
抱怨刚落, 老太婆便低下头,重新抄起筷子, 精准夹起一块黑糊糊的炒肉,再次若无其事塞进嘴里,干瘪腮帮满足地蠕动着。
她身旁的男人, 也仅仅是眼皮微抬。
视线在那小男孩身上极快地掠过,如同扫过一粒灰尘,没有丝毫停留,便迅速移开,继续埋头扒拉碗中米饭,仿佛那个角落空无一物。
他们……是真的看不见?
或者说,是彻底的无视?
“啪嗒!”
清脆一声,张春和手中筷子没能握住,应声掉落在油腻的桌面。
他双眼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张开,脸色惨白如纸,死死盯着三个女孩。
“嗬……嗬……嗬……”
原本无聊戳着碗里饭的三姐妹,脸上的血色宛如被某种无形力量瞬间抽空,毫无征兆地化为一片骇人的铁青!
她们的身体猛地僵直,眼珠向上急翻,露出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惨白眼底。
三双手,不约而同,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颈!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凸起,泛出一种尸体般的青白色泽。
喉咙深处,挤压出痛苦而艰涩的喘息,如同破败风箱被暴力拉扯,随时可能彻底崩裂。
这恐怖景象,与昨天饭桌上那场令人不安的“窒息表演”如出一辙,却又远比昨日更加狰狞,更加贴近真实的死亡!
她们维持着这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身体却像被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僵硬地齐齐转过身来。
三双逐渐被浓稠墨色所侵蚀,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空洞眼眸,齐刷刷转向宿珩。
那眼神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种冰冷彻骨的死寂,仿佛不是活着的人类,而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浸透了阴冷的鬼魅。
“我……的妈呀……”
这近在咫尺的诡异恐怖,让离她们最近的张春和吓得两股战战,几乎要背过气去。
宿珩就站在窗帘旁边,距离那三个女孩不过几步之遥。
三双黑黢黢的眼珠锁定了他,铺天盖地的怨恨和压抑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
他那异于常人的体质,对这种浓烈的负面情绪异常敏锐。
刹那间,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感觉攫紧了他的胸腔,仿佛有无形巨手也正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沉重、困难。
这种感觉,与张春和梦中被困在狭小黑暗空间里的无助感,以及女孩们此刻表现出的状态,惊人相似。
就在宿珩感到不适的同时,一直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肖靳言,目光则在这一刻变得锐利如刀。
他黑沉的目光落在宿珩略显苍白的侧脸上,眼神深处的情绪波动快得难以捕捉,只余一丝沉凝。
是惊叹于宿珩的决绝,也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
肖靳言确实没料到,宿珩会选择如此大胆、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粗暴的方式——
一举将那个一直隐藏在家庭阴影最深处的“弟弟”,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但肖靳言同样清楚,王秀珍的状态太过特殊。
她将自己彻底封闭在麻木和逃避的硬壳里,常规的试探和引导恐怕很难奏效。
或许,只有像现在这样。
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强行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最痛的创伤,血淋淋地挖出来,摆在她面前。
才有可能真正撼动她那死水般的精神世界。
然而,女孩们的反应,显然超出了预期。
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阴冷怨毒的气息,其浓烈程度,让身经百战的肖靳言也感受到了一丝迫近的危险。
他的目光扫过三个女孩死死掐住自己脖颈的双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藏于冲锋衣袖口之下的右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搭在了那柄短刀冰冷坚硬的刀柄之上,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爆发的突变。
与此同时,一直如同幽魂般,默默站在厨房门口那片阴影里的王秀珍,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拼尽全力阻止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或呜咽。
水草般杂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掩了她大半张憔悴面容。
但从凌乱发丝的缝隙间,依然可以窥见,她的眼睛正以惊人的速度一点点爬满骇人的血丝。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里面翻涌着对角落里那个小男孩的眷恋、恐惧、痛苦、愧疚……
以及一种濒临彻底崩溃边缘,深不见底的绝望!
这些浓烈到近乎实质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朝着打破了这层虚假平静的宿珩扑去。
宿珩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涌上强烈的恶心感。
这股源自王秀珍的庞大而混乱的负面情绪,远比三个女孩散发出的怨恨更加沉重、更加污浊,让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强烈不适。
更令人惊悚的是,王秀珍身上的衣服,从干枯的发梢到破旧的衣角,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湿漉漉的!
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指尖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混合着厨房飘散出来的油腻气味,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
她整个人,连同那三个保持着窒息姿态的女儿,都像是在朝着某种非人的方向转变。
肖靳言眼神倏地变冷,下意识扣紧了短刀刀柄。
他拧眉扫向依旧在埋头吃饭,对这一切仿佛视若无睹的老太婆和男人。
肖靳言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们两个……真的看不到吗?”
此话一出!
老太婆夹菜的动作猛然顿住,手臂僵在半空。
男人扒饭的筷子也仿佛被瞬间冻结,停留在嘴边。
两人的身体瞬间绷紧。
男人那一直习惯性低垂着的肩膀,更是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们能看到。
他们当然能看到。
他们一直都知道那个阴暗角落里蜷缩着什么。
但他们和王秀珍一样,不约而同地无视着,麻木着,对这个家早已扭曲到骨子里的痛苦和绝望——
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或者更准确地说……
他们只是对王秀珍的痛苦和绝望视而不见。
肖靳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温度降了几分。
这个“心门”确实特殊,作恶者不仅仅是眼前这两个自私冷漠的帮凶。
更有心门的主人——王秀珍自己。
她既是承受者,也是缔造这一切绝望的一部分。
肖靳言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宿珩。
对方的侧脸在重压下更显苍白,但他站得很稳,眼神依旧清明,没有丝毫慌乱。
只见宿珩抬手伸进口袋。
屋内瞬间安静,所有目光,无论是惊恐还是痛苦,都落在了宿珩伸出的手上。
宿珩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角泛黄的画纸。
以及三枚一模一样的粉色塑料蝴蝶发卡。
当那三枚发卡被并排放在宿珩微凉的掌心时——
三个女孩掐着脖子的手,在看到发卡时,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力道微松。
她们翻上去的眼白中,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属于人类的迷茫。
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被捕捉。
而王秀珍,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
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淌下血泪的眼睛死死盯住宿珩手中的发卡,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她痛苦到极致,却又无法割舍的东西。
她原本捂着嘴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放下,因为异化而生出的尖长指甲颤抖着,一点点朝着那三枚廉价的发卡伸去。
宿珩没有理会她那只仿佛已经不属于人类的手。
他只是将那张画纸缓缓展开。
画纸粗糙,蜡笔的颜色黯淡模糊,线条稚嫩扭曲。
宿珩的指尖,轻轻点在那三个被黑色蜡笔强行涂改成哭脸的小火柴人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锥子一样凿开王秀珍麻木的外壳。
“你一直以为,她们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怨恨他。”
“你觉得她们自私、冷漠,容不下这个你盼了那么久的弟弟。”
宿珩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王秀珍那双,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
“但你从没想过,在你一心期盼着他到来的时候,她们也曾在那张狭窄破旧的书桌上,用她们仅有的几支蜡笔,一遍又一遍,偷偷描画过一家人站在一起的样子。”
他的指尖,从那被涂改的哭脸上移开,点向画纸上原本被红色蜡笔勾勒出的,那代表着最初笑意的浅淡痕迹。
“你不知道,她们也曾对着这张画,小声讨论过,以后要怎么带着弟弟玩,要把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糖分给他吃。”
“你只看到了她们后来的怨和恨,却忘了她们最初,也曾有过那样笨拙而微小的……期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秀珍的心上。
她止不住地剧烈发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布满血丝的眼里翻涌着无边无际的挣扎和痛苦。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试图遗忘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砸开的堤坝缺口,汹涌而出。
是啊……
她好像……
隐约记起来了……
在她刚刚确认怀上,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满心欢喜又忐忑不安的时候,好像……好像是听到过女儿们在房间里小声地、兴奋地讨论着什么……
大妮说,以后要把自己的零花钱攒起来,给弟弟买玩具枪。
二妞说,她会把最好看的发卡送给弟弟……不对,弟弟是男孩子,不能戴发卡,那、那她就把自己最喜欢的玻璃弹珠送给他。
三娣还太小,只会傻乎乎地跟着姐姐们笑,说要和弟弟一起玩……
那些被痛苦和绝望掩埋的细碎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王秀珍的脑海。
王秀珍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眼泪混合着脸上那诡异的湿漉,汹涌滑落。
她痛苦地摇着头,想要否认,想要逃避,但那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她。
但这还不够。
这点被勾起的,掺杂着愧疚的温情,还不足以撼动这扇由更深沉黑暗的绝望,所铸就的“心门”。
宿珩看着她眼中那翻江倒海的痛苦,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他猛地收回拿着画纸和发卡的手。
目光甚至没再瞥一眼,墙角那个因为王秀珍情绪剧烈波动,而抖若筛糠的小男孩。
下一秒,宿珩直接弯腰,一把抓住了小男孩瘦骨嶙峋的胳膊!
那小小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皮肤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啊——!”
小男孩大概从未想过会有人真的触碰他,更别说是如此粗暴地抓住他。
他的喉咙里爆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声音嘶哑难听。
他拼命挣扎,手蹬脚刨,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摆脱宿珩的钳制。
但宿珩的手稳如铁钳。
他无视了小男孩的尖叫和挣扎。
手臂稍一用力,直接将这个瘦小肮脏、象征着王秀珍所有痛苦根源的“幽灵”,从阴暗的角落里,一把拽了出来!
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小男孩被这股力量扯得一个趔趄,几乎是摔倒在地,又被宿珩强行拉扯着站稳。
宿珩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到了客厅中央。
推到了那三个面容扭曲、掐着自己脖颈的“姐姐”面前。
推到了他那濒临崩溃、半人半鬼的母亲面前!
强行,让他们面对面。
王秀珍看着被拽出来的小男孩,看着女儿们更加痛苦扭曲的模样,再也支撑不住。
“不……不要……”
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鸣,整个人猛地瘫软下去,跪倒在地。
她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抽搐,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和嘶吼。
一直麻木假装吃饭的老太婆和男人,此刻也终于无法再维持那份事不关己的平静。
老太婆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恐惧。
男人更是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王秀珍和孩子们的眼神充满了惊恐。
宿珩松开了钳制着小男孩的手,向肖靳言和张春和平静地使了个眼色。
肖靳言会意,转身往602门外走。
吓得腿软的张春和立马踉踉跄跄地跟上。
宿珩落在了最后。
关拢木门前,他最后看了眼屋内的景象。
不破不立。
他这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为王秀珍制造一个直面过去、宣泄绝望的契机。
楼道里光线昏暗, 肖靳言靠着墙壁,目光落在宿珩身上。
他注意到宿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正以一种极细微的幅度轻轻颤抖着, 若非刻意去看,几乎难以察觉。
“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怕。”
肖靳言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惯有的调侃, 划破了楼道里紧绷的寂静。
宿珩掀了掀眼帘,淡淡瞥向他,脸上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苍白。
他将那只微颤的手收拢, 插进了裤兜, 语气平淡无波地反问:“不是有你在吗?”
这话轻飘飘的, 分不清是全然的信任,还是某种理所当然。
肖靳言摸了下鼻子, 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像是被这出乎意料的回答给逗乐了。
“呵……胆子真够野的,跟个赌徒似的。”
宿珩没接话,算是默认了这个评价。
方才的举动, 无异于一场走在刀尖上的豪赌。
赌王秀珍那濒临崩溃的神经, 还能承受住最后一根稻草的重量。
赌她心底对女儿们那点被绝望层层覆盖的愧疚与爱, 能被这般粗暴地强行唤醒。
几步开外, 张春和的魂儿仿佛还没跟回来。
他离那扇紧闭的602房门远远的,看看宿珩, 又看看肖靳言,心惊肉跳地问:“刚……刚才那样……就行了?”
宿珩摇了摇头。
“当然不可能。”
“那只是在她密不透风的心防上, 强行撕开一道口子,让积压的东西有个宣泄的途径。”
“那……那接下来呢?”张春和彻底没了主意,本能地看向两人。
宿珩只吐出一个字:“等。”
于是, 三人便在这条狭窄昏暗的楼道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602的房门像是一道脆弱的屏障,虽紧闭着,却挡不住里面泄露出的声音。
起初是压抑的呜咽,像困兽绝望的低吼,断断续续,饱含着无处排遣的痛苦。
随即,呜咽声骤然拔高,撕裂成凄厉尖锐的哭嚎,夹杂着女人濒临崩溃的嘶吼,仿佛要将心肝脾肺都一并呕出。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瓷碗碎裂的脆响,桌椅被掀翻的闷响,铁锅铝盆砸落地面的哐当巨响……
混乱嘈杂,像一场迟来的风暴,终于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找到了爆发的出口,疯狂席卷。
混乱中,依稀能捕捉到老太婆惊恐的尖叫和男人带着哭腔的求饶——
“秀珍……秀珍你冷静点!有话咱们好好说……”
“我们错了!我们错了还不行吗!”
“你别这样……孩子们还在呢!”
“啊——!我的腰!”
哭声、骂声、求饶声、打砸声……扭曲地交织在一起。
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几声怪异的笑,时而低沉,时而尖利,不带半分喜悦,反倒像是痛苦到极致后,某种诡异的释放。
张春和听得头皮发麻,后背的冷汗濡湿了衣衫,他紧紧贴着冰凉的墙面,恨不能将自己嵌进去。
肖靳言依旧靠着墙,姿态瞧着放松,眼神却始终落在602的门板,以及宿珩的侧影上。
宿珩则背靠着另一边的墙,眼帘微垂,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凝神细听,分辨着门内每一种声响的起落,感受着那场风暴的轨迹。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楼道里的光线愈发昏暗。
门内的动静,由最初的狂暴激烈,渐渐变得稀疏,透出一种力竭的疲惫。
打砸声歇止了,哭嚎也低了下去,变成了断续的抽泣,求饶和尖叫归于沉寂,只余下一片令人心头发沉的死寂。
张春和靠着墙,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的,意识渐渐模糊,几乎就要在这压抑的等待中睡着。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吱呀——”
一声轻微的,带着滞涩感的开门声响起。
张春和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三人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的源头。
602的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门口站着的人,是王秀珍。
她还是那副蜡黄憔悴、头发枯乱的模样,身上是洗得泛白的旧衣,脸上也依旧笼罩着浓重的疲惫。
但和之前相比,她整个人身上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死气和麻木感,似乎消散了许多。
最显着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如同死水般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此刻虽然依旧承载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悲伤,却不再是全然的麻木不仁。
里面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像是某种沉重负担被卸下后的虚脱,又像是……一丝微弱的,风暴过境后的平静。
她身上那种诡异的湿漉感,那种非人的异化迹象,也已消失不见。
王秀珍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门外的三个人,视线在宿珩脸上停顿了片刻。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她移开目光,默默将门拉得更开一些,无声地示意他们可以进去。
透过敞开的门缝,屋内触目惊心的狼藉尽收眼底。
客厅中央那张油腻的木桌被掀翻在地,桌腿断了一根,歪歪扭扭地支棱着。
地上到处是摔碎的碗碟碎片,锅碗瓢盆横七竖八地散落着,汤汤水水混杂着饭菜残渣,泼得到处都是,黏腻肮脏,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那个往日里尖酸刻薄的老太婆,和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男人,此刻正像两只被吓破了胆的鸡,抱头缩在墙角。
他们脸上身上都带着清晰的抓痕和淤青,衣服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只剩下惊恐和后怕,连大气都不敢用力喘。
宿珩的目光在屋内迅速掠过。
角落里,那扇厚重的灰色窗帘仍被扯开着,但窗帘后面……空空如也。
那个盘踞在阴影中,象征着王秀珍的痛苦根源,臆想出来的小男孩,不见了。
而在那片狼藉的地面上,三个小女孩——大妮、二妞、三娣,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她们身上那股令人不安的窒息感消失了,脸上虽还带着惊吓过度的苍白,但眼神却已重归孩童应有的清亮。
此刻,她们正趴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在那堆碎片和垃圾中,埋头翻找着什么,神情专注而焦急。
大妮找到了几本封面被踩脏的新作业本,赶紧用袖子擦干净,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二妞和三娣则撅着小屁股,在一堆碎瓷片里仔细地寻找着她们被打飞的新铅笔。
每找到一支,就如获至宝地吹掉上面的灰尘,紧紧攥在手心。
她们仿佛全然不觉周围的混乱,也无视了父母和奶奶的狼狈。
所有的心神,都倾注在了那些刚刚失而复得的,崭新的文具上。
那是她们在这个灰暗压抑的家里,难得拥有的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弱色彩。
肖靳言的视线在狼藉的客厅里扫了一圈。
这扇摇摇欲坠的“心门”,被宿珩那一下狠的,何止是撕开裂缝,简直是踹开了大半扇门。
这家伙……胆子和手段,都远超他见过的许多所谓资深清理师。
王秀珍看了看墙角惊魂未定的丈夫和婆婆,又看了看地上专心致志捡拾文具的女儿们,最后,目光重新落回到宿珩身上。
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
“那张画……还有发卡……能给我吗?”
宿珩没有犹豫,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张折叠的画纸,和那三枚粉色的蝴蝶发卡。
王秀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了过来。
她的指尖在那张泛黄粗糙的画纸上轻轻摩挲着,眼神复杂,有痛楚,有追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眷恋。
几秒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
“刺啦——”
那张承载了太多扭曲情感和微末期待的画,被她毫不犹豫撕碎,碎纸飘落在脚下的狼藉之中。
她没有再看那些碎片一眼。
转而,她拿起那三枚廉价的粉色发卡,转身,一步步走向她的女儿们。
三个女孩正撅着屁股,在碎碗片里翻找着最后一根被崩飞的铅笔,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母亲。
王秀珍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生疏,甚至有些笨拙。
她伸出手,将一枚发卡小心翼翼地别在了大妮有些散乱的头发上。
大妮的动作顿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寻找。
王秀珍又拿起第二枚,别在了二妞的头上。
二妞只是肩膀瑟缩了一下,没有抬头。
最后,她将第三枚发卡,轻轻卡在了年纪最小的三娣,那细软发黄的头发上。
三娣抬起小脸,冲着母亲露出了一个有些怯怯的,却真实的笑容。
做完这一切,王秀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没有起身,就那样疲惫地跌坐在满是污水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她的视线放空,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灯泡,声音低沉而空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
“那天……我下楼去买点酱油……楼梯上不知道谁洒了水……”
“我没看见……脚下一滑……”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肚子……撞在了台阶上……”
“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流了好多血……”
“医生说……孩子没了……是个男孩……已经快五个月了……”
她说到这里,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污渍。
“从那以后……我就像丢了魂一样……”
“脑子里总是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
“婆婆天天指着我的鼻子骂,骂我是个不会下蛋的鸡,骂我断了他们家的香火……”
“他就在旁边看着……一句话都不敢说……”
王秀珍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绝望的疲惫。
“那天中午……我正在厨房做饭……恍恍惚惚的……好像看见……看见一个小男孩的影子……从阳台窗帘后跑了出去……”
“我以为……是他回来了……”
“我就跟着跑了出去……满楼地道找……可什么都没有……”
“等我……等我回来的时候……”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到极致的抽噎。
“煤气……我忘了关煤气……”
“她们三个……就倒在客厅里……”
“脸都青了………”
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但是……”
“二妞……二妞她……就再也不肯说话了……”
“是我害了她们……都是我……”
“是我这个没用的妈……害了自己的孩子……”
愧疚、自责、痛苦,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困在这无边的绝望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所以,这才是这扇“心门”真正的根源。
双重打击,无尽的自责,彻底摧毁了她。
宿珩安静地听完。
他看着瘫坐在地上,被巨大痛苦淹没得几乎无法呼吸的女人。
平静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王秀珍的耳中。
“人不能活在过去。”
“你还可以继续做个好母亲。”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
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王秀珍心中那道淤塞了太久太久的闸门。
她捂着脸,先是无声地颤抖,随即,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那哭声里,有失去孩子的痛,有伤害女儿的悔,有长久压抑的委屈,更有被理解后,那一点点卸下重负的释放。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痛苦和绝望,都随着眼泪,彻底倾泻出来。
墙角的男人和老太婆看着这一幕,脸上除了恐惧,似乎也多了一丝茫然和无措。
三个女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痛哭不止的母亲,小脸上写满了不安。
张春和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悲伤的一幕,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悄悄抹了把泪。
肖靳言倚着门框,静静看着屋内的一切。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没有窗帘遮挡的窗户。
外面,那片如同死灰般沉寂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透出了微亮的光芒。
天光正一点点驱散弥漫在楼道和屋内,那种令人窒息的阴冷与压抑。
肖靳言知道,这扇由绝望构建的心门,正在随着主人的情绪释放,逐步瓦解。
屋内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疲惫的抽泣。
满地的狼藉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刺眼了,那股混合着油腻、腥臊和腐败的怪味,也在一点点淡去。
墙角的老太婆和男人,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剧烈颤抖,只是仍旧缩在那里,大口喘息。
三个小女孩依旧坐在地上,抱着她们捡回来的本子和笔,脸上的惊吓之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王秀珍跪坐在地上,身体不再抽搐,只是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还在流淌,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已经消失了。
整个空间,像是褪去了某种扭曲的滤镜,正在缓缓地恢复它本应有的,虽然贫困却至少是现实的模样。
宿珩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屋内的一切,感受着周围空气中,那种迅速消散的负面能量。
心门……正在消散。
肖靳言转过身,看向宿珩。
他没说话,只是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该走了。
宿珩“嗯”了声,径直迈步走出了602。
肖靳言跟上,经过张春和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已经结束了。”
张春和这才如梦初醒,赶忙跟了上去,小跑着走向楼梯。
三人顺着布满污渍的楼梯往下走,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每下一层,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潮湿感就淡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外面世界传来的, 模糊的市井喧嚣。
当最后一级台阶落在脚下,重新踏上小区坑洼的水泥地面时,张春和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肺里积攒了几个世纪的浊气全都吐干净。
午后的阳光虽然算不上炽烈,但照在身上, 却带来一种久违的暖意和真实感。
“活……活过来了……”
张春和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他转向宿珩和肖靳言, 脸上又是后怕又是感激, 他想说点什么,却一时组织不好语言, 最后只能不断道谢。
“谢……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们了!要不是你们,我……我肯定就……”
肖靳言随意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 那点小场面还没放在他心上。
送走张春和后, 他侧头看向宿珩。
后者正微微眯着眼, 似乎不太适应这重新回归的阳光, 白皙的皮肤在光线下近乎透明。
“回学校?”肖靳言问。
宿珩轻轻“嗯”了声。
“跟我来。”肖靳言抬步朝着小区外走去。
宿珩略感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穿过破旧的小区铁门, 来到外面停满杂乱车辆的街道。
肖靳言在一辆看起来并不张扬,但线条流畅、漆黑锃亮的越野车旁停下。
宿珩对车没什么研究, 但也看得出这车价值不菲,绝非普通代步工具。
肖靳言按了下钥匙,车灯闪烁, 他拉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然后偏头示意宿珩:“上车,送你。”
宿珩没客气,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触感舒适,空调送出恰到好处的凉风,隔绝了窗外的嘈杂和热意。
车辆驶出手表厂小区那片老旧的区域,朝着京州大学的方向开去。
车内一时安静,只有引擎平稳运行的低沉声音。
过了一会儿,肖靳言握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路况,忽然像是随口一提般问道:“你觉得,王秀珍摔倒那天,楼梯上的水……是谁洒的?”
宿珩靠着椅背,视线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上。
他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开口:“我不喜欢阴谋论。”
肖靳言闻言,挑了挑眉梢,唇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没再追问。
宿珩却微微侧头,看向后视镜。
镜中,那栋灰扑扑的六层居民楼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601和603的狭窄空屋……
这些设定,仅仅是为了给他们提供线索,推动进程的吗?
还是说,这扇由王秀珍的绝望构筑的“心门”里,还隐藏着更深层,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扭曲?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没有说出口。
大约半小时后,黑色越野车平稳地停在了京州大学南门附近的路边。
这个时间点,正是下午课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校门的时候。
这辆外形低调却难掩豪华质感的越野车,立刻吸引了不少路过学生的目光。
宿珩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谢了。”
他对着车里的肖靳言点了下头,算是道别。
肖靳言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冲他扬了扬下巴:“明天有空来趟办事处,办个手续。”
“嗯。”
宿珩应了声,转身走向校门。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不远处,一个男生飞快地举起手机,对着宿珩和那辆越野车,“咔嚓”拍了张照片。
他脸上带着兴奋又略带恶意的笑容,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着。
宿珩对此毫无察觉,径直刷卡进了校门。
他回到宿舍时,里面只有室友1在。
对方正对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敲键盘,看到宿珩回来,动作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欲言又止的神色。
“回来了?”
室友1含糊地打了声招呼。
宿珩点点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
过了几秒,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室友1发来的微信消息,只有一个链接。
宿珩点开。
是学校的匿名论坛。
置顶飘红的帖子标题异常醒目,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暧昧和恶意——
【惊爆!某院系草一天未上课,疑似被校外神秘豪车接走!】
主楼附带着一张照片,正是刚才那个男生偷拍的角度。
照片里,宿珩刚从黑色越野车的副驾下来,车门尚未关拢,能隐约看到驾驶座上男人的侧影轮廓。
拍摄者显然很懂如何引导舆论,角度刁钻,刚好捕捉到宿珩微低着头,似乎在和车里人说话的瞬间。
下面的评论已经盖了上百楼。
[卧槽!这不是那谁吗?他昨天下午和今天的专业课都没来!]
[这车……顶配得小三百万吧?他哪儿认识这么有钱的人?]
[啧啧,长得好看就是好啊,都不用自己奋斗了。]
[呵呵,别酸了,说不定是人家亲戚呢?不过看驾驶座像个男的……]
[细思极恐,不会是被包/养了吧?]
[楼上嘴巴干净点!说不定只是朋友送他回来呢?]
[什么朋友开这种车啊?我反正不信。平时看他穿得挺普通的,没想到……]
[怪不得那么高冷,原来是钓上金/主了。]
各种带着恶意的揣测和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其中夹杂着几条试图辩解的声音,但很快就被淹没。
宿珩面无表情地划着屏幕,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这些无聊的口水,甚至没能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涟漪。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的是……
这次“心门”的任务奖金,会是多少?
肖靳言之前提过,最低五万起步。
正想着,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肖靳言发来的微信消息。
[肖:明天上午有课么?]
[肖:没课的话记得来办事处,把你银行卡号登记一下,顺便签个入职协议。工资和这次的任务奖金一起发你。]
宿珩看着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回了个简短的表情包。
[宿珩:好的。]
消息刚发出去,对方几乎是秒回。
[肖:对了,这次任务的报告,你抽空写一下,尽快交给我。]
[宿珩:。]
[宿珩:你不是全程都在?]
[宿珩:你自己写。]
屏幕那头的肖靳言看着这理直气壮的几个字,沉默了几秒。
[肖:……]
[肖:行。]
当天傍晚,街道清理办事处,二楼处长办公室。
闫知许抱着一摞需要签字的文件,敲门走了进去。
“处长,这几份文件需要您签……”
话说到一半,闫知许的声音卡住了。
他看见自家那位向来只负责动嘴,偶尔“动手”的处长,此刻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难得地……在写东西?
而且看那格式,分明是一份标准的“心门”清理任务报告。
闫知许有些纳闷,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处长,这个……不是应该让新人来写吗?熟悉一下流程什么的……”
肖靳言抬起头,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却让闫知许瞬间闭上了嘴,后背莫名有点发凉。
“放那儿吧。”
肖靳言指了指桌角。
“是……是!”
闫知许连忙把文件放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飞快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一离开办公室,闫知许立刻摸出手机,在办事处内部的工作小群里发了条消息。
当然,这个群里没有肖靳言。
[重大发现!老大居然亲自在写新人的第一份任务报告!]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闫你没看错吧?老大还会写报告?我以为他只会签“阅”字。]
[什么背景的新人啊?这么大面子?连报告都让老大代笔?]
[快说说!新人什么来头?男的女的?好看不?]
闫知许看着群里刷屏的消息,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笑容,慢悠悠地打字回复。
[明天他就来办入职了,到时候你们自己看呗。]
第二天上午,宿珩只有一节专业课。
他踩着上课铃声走进阶梯教室时,原本有些嘈杂的室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了几秒。
随即,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重新涌起。
数十道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些许不怀好意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宿珩对此恍若未觉。
他面色平静,步履从容,径直走向后排靠窗的老位置。
从背包里拿出课本和笔,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周围那些意味深长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不过是扰人的蚊蚋嗡鸣。
昨天那篇匿名论坛的帖子显然发酵得很快,图文并茂,足够引人遐想。
宿珩并不意外会引起关注,只是没想到,这些平日里看似专注于学业的同学,对别人的私生活竟抱有如此大的热情。
讲台上的老师已经已经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
宿珩收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在了课本上。
对他而言,这些无聊的八卦远不如知识本身来得有吸引力,更不如即将到手的奖金实在。
一节课的时间很快过去。
下课铃一响,宿珩便合上书本,将东西收回背包,起身离开了教室。
身后那些黏腻的目光和压低的议论,他依旧置若罔闻。
走出京州大学南门,拐了个弯儿,那栋挂着“街道清理办事处”牌子的二层小楼便出现在眼前。
宿珩推门走了进去。
与上次来时一楼空空荡荡,只有闫知许一人值守的景象不同,今天的大厅里多了不少人。
靠墙摆放着几张简易的办公桌,四五个穿着便服的年轻男女正各自忙碌着。
有的对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有的在整理厚厚一摞文件,还有两个凑在一起,压低声音讨论着什么,偶尔发出几声轻笑。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介于普通办公室和某种秘密基地之间的奇妙氛围。
听到推门声,所有人的动作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口。
当看清进来的是宿珩时,那几张陌生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了然和掩饰不住的好奇。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有人甚至拿起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打着。
[小闫不是说今天他会来办手续吗?人来了!]
[卧槽!真人确实比想象中的好看!气质好绝!]
[这就是老大亲自帮忙写报告的新人?果然不一般……]
[好冷淡的样子,感觉不太好接近啊。]
宿珩的目光在大厅里平静地扫过一圈,没有在那些打量的视线上过多停留。
这时,上次见过的那个叫闫知许的年轻人快步从里面的隔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
“宿珩同学,你来啦!”
闫知许迎上来,“肖处长临时去市里开会了,今天上午可能回不来。你的入职手续我带你办就行。”
宿珩点了下头,“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
闫知许在前面引路,带着宿珩走向角落的一张空桌子,“跟我来这边登记一下信息就好。”
宿珩跟在他身后。
登记流程不复杂,主要是填写个人基本信息,提供银行卡号,以及在一份打印好的入职协议上签字。
闫知许一边帮他核对信息,一边没话找话地活跃气氛,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个……宿珩同学,昨天那个‘心门’……难度怎么样?第一次……哦不,第二次进去,感觉还适应吗?”
宿珩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顿了顿。
他抬起眼,看着闫知许那张写满好奇的脸,认真地思考了几秒。
“如果我说很难的话,奖金会更多吗?”
闫知许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有些尴尬。
他没想到宿珩会问得这么直接,而且……角度如此清奇。
他干咳一声,挠了挠头,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这个……这个得看处长了,处长会根据任务的危险程度、完成情况以及……嗯,一些其他因素综合评估的。”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打工人,谁说了也不算。
除了肖处长。
宿珩没再追问,低头继续签完了剩下的文件。
他将笔放下,合上协议书。
“好了。”
闫知许确认无误后,将文件收好。
“手续都办完了,你的银行卡号已经登记了,工资和这次任务的奖金会尽快打到你的账户里。”
“谢谢。”
宿珩应了一声,没有多留。
他背上背包,冲闫知许微微点了下头,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宿珩同学慢走啊!”
闫知许热情地送了两步。
大厅里那几个年轻人见他要走,打量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手机小群里的消息又开始刷屏。
宿珩像是完全没听到身后的动静,径直走出了办事处。
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学校走,脑子里还在盘算着那笔奖金大概会有多少。
肖靳言说最低五万,但那扇“心门”的难度不算小,过程也算惊险,应该不会是最低档吧?
正走着,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手机,是银行发来的短信通知。
【您尾号XXXX的银行卡于今日12:32入账110000.00元。】
宿珩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扎眼的数字——110000。
不是五万,不是八万,是十一万。
这个月的工资加上一次任务的奖金,一共十一万。
他站在路边,看着手机屏幕,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错愕。
十一万……
这个数字对于一个普通的大二学生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肖靳言……居然真的没骗他。
这天下午, 经管系并无课程安排。
江文彬比旁人早些抵达图书馆,他打算在此等候女友林莹莹,一同处理那令人头疼的小组作业。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透玻璃, 图书馆内人影稀疏,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与远处空调微弱的送风声。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前摊开一本专业书, 目光却似不受控制地,频频滑向斜后方。
斜后方那处幽静的角落,一个身着素白连衣裙的女生静坐着, 乌亮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肩头, 正垂首凝视着手中的书。
江文彬所处的角度, 仅能窥见她一小片轮廓精致的侧颜,以及几缕不经意垂落的鬓发, 却已足够勾勒出几分动人心魄的清丽。
这身影……似乎有点眼熟。
这让江文彬心里莫名地虚了一下,随即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更远处的桌子旁,也零散坐着两人。
一个是留着利落寸头的男生,正专注地盯着手机, 看样子是在看视频。
另一个则是挑染了几缕蓝紫色头发的女生, 她戴着耳机, 指尖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敲击, 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不耐。
江文彬收回游移的视线,谨慎地环顾四周, 确认无人留意他的举动,这才慢条斯理从衣袋深处摸出手机。
指尖熟练地在屏幕上滑动, 切换至一个隐秘的小号,随即点开了京州大学内部的学生论坛。
置顶飘红的那个帖子,标题依旧醒目——
【惊爆!某院系草一天未上课, 疑似被校外神秘豪车接走!】
他点进去,看着下面已经盖到上千楼的评论,唇角那抹自得的笑意几乎无法抑制。
各种揣测、羡慕、嫉妒、甚至谩骂,都让他有种操纵舆论的隐秘快感。
尤其是看到那些平时高高在上,对他不屑一顾的女神们,在评论区里酸溜溜地议论着照片里的主角,他心里就涌起一股病态的得意。
就在他沉浸在这份愉悦中,津津有味地翻看评论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书架。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侧对着他,伸手在书架上寻找着什么。
那背影清癯而挺拔,露出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宛如精心雕琢的玉器,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场。
江文彬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嗤笑。
这不正是他那篇得意之作里的“风云人物”么?
真是巧了。
他下意识地想举起手机,再偷拍几张素材,说不定又能掀起一波更为汹涌的讨论热潮。
“文彬,你看什么呢?”
一个娇嗲的女声自身后冷不丁响起,话音里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悦。
江文彬手一抖,手机差点掉下去,屏幕上那些隐秘的字符也差点暴露。
他连忙熄了手机,若无其事地回头,脸上已经换上了温和的笑容。
“莹莹,你来啦。”
林莹莹将一个粉色的名牌背包往桌上一放,发出不小的声响。
她狐疑地看着江文彬:“我刚才看你鬼鬼祟祟的,在拍什么呢?”
“没拍什么,看下时间而已。”
江文彬面色如常,谎言说得滴水不漏,同时不动声色将手机塞回了衣袋深处。
林莹莹撇了撇嘴,倒也没有继续深究这个话题。
她拉开江文彬旁边的椅子坐下,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平板,开机后熟练地点开了一个时下热门的综艺节目,戴上耳机,看得津津有味。
江文彬见状,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他这个女朋友,除了有点大小姐脾气,花钱大手大脚,其他方面都还算好糊弄。
林莹莹刷了会儿综艺,似乎才终于想起正事,摘下一只耳机,问江文彬:“对了,小组作业你思路有了吗?我可不想被扣平时分。”
江文彬心不在焉地应付道:“差不多了,等会儿我来做ppt。”
就在这时,林莹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弹出来一条推送消息。
【S家最新款星月神话限量手链,国内专柜今日到货!】
林莹莹眼睛一亮,立刻丢开平板,一把抓起手机便迫不及待点了进去。
那可是她最近心心念念了好久的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货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文彬口袋里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掏出来一看,屏幕上同样弹出一个链接,标题却截然不同——
【爆!您的帖子《惊爆!某院系草……》在一分钟内收到超过99+条新回复!】
短短片刻工夫,回复竟然又增加了99+?!
江文彬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兴奋和惊喜涌上心头。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趁着林莹莹专注地盯着自己手机屏幕的空当,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条推送链接。
与此同时——
宿珩正在书架区,仔细查找着撰写专业课论文所需的参考资料。
他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金融衍生品分析》,手机便在口袋里“叮”地轻响了一声。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推送消息。
来自一个他从未关注过的陌生。
【还在为财富自由发愁吗?顶级操盘手教你年化收益50%的理财秘诀!】
宿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平日里对于此类信息向来是直接无视。
但今天,或许是前几天那笔刚到账的十一万起了点作用,他竟破天荒地生出一点随便看上一眼的念头,指尖在那条链接上轻轻一点。
链接……失效。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加载失败的提示。
一个旋转的圆圈徒劳地转了几下便静止了。
宿珩微微蹙眉,正准备收起手机,不再理会这无聊的推送,眼前却骤然一黑。
下一秒,当视野重新恢复清明时——
他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图书馆的书架旁,手中的《金融衍生品分析》也还在。
只是,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压抑的灰蒙蒙一片,像是暴雨将至前的沉闷。
图书馆内原本柔和的灯光也变得昏暗诡谲。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页发霉的陈腐气息。
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一阵阵低声的嘲笑,还有极细微的,像是有人在远处压抑地啜泣。
这些声音在耳边飘忽不定,像是幻听一般。
宿珩拧眉,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又来了。
他平静地合上手中的书,将其放回原位,随后缓缓转过身,目光在这片不算宽敞的图书馆阅览区内,沉静而仔细地缓缓扫过。
除了他自己,此刻的阅览区内里还有五个人。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对情侣。
男生的脸上还挂着一抹僵硬的笑容,但很快被一片茫然取而代之。
他身边的女生也摘下了耳机,瞪大眼睛看着四周,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慌乱。
不远处,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站了起来,眉头紧锁,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更远一点,一个挑染了头发的时尚女生,则抱臂靠在书桌旁,脸上虽然也有些许错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冷静的审视。
最后,是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白裙女生。
她也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裙摆,眼神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惶恐。
宿珩的目光在那白裙女生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看来,这一次的“心门”范围不小。
一共拉进来了六个人。
窗外天光晦暗,图书馆内静得落针可闻。
最先打破这片诡异沉寂的,是坐在窗边的林莹莹。
她瞪圆双眼,看着外面那片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如同浓墨晕染的灰蒙天空,声音发紧,尾音微微发颤。
“这……这是怎么了?天怎么一下子就黑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她身旁的江文彬脸色有些发白,眼神慌乱地在四周逡巡,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我也不知道啊,怪吓人的。”
他嘴上这么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宿珩。
在这群人里,他对宿珩相对最熟,尽管这种“熟”更多是单方面的。
眼下这诡异的情形,让他下意识地想从这个一向冷静的同班同学身上找到些许答案。
“宿珩……”
江文彬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你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宿珩闻声,平静地转过头,目光在江文彬脸上停留了两秒,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你是谁?”
竟然能喊出他的名字?
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得江文彬脸上一热。
他顿时僵在原地,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一股被轻贱的屈辱感混杂着恼怒,瞬间冲上头顶。
同班两年,这家伙竟然连他是谁都不认识!
他可是江文彬,经管三班的班长!
宿珩的反应让气氛更加凝滞。
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寸头男生开了口,打破了尴尬。
他自称余思阳,此刻眉头紧锁,脸上带着几分警惕。
“我刚才在看一场篮球比赛的转播,网速卡得要命,看得人心里直冒火,这时手机突然弹出来一个链接,说是最新赛事的独家直播,保证不卡顿,谁知道一点进去屏幕就黑了,然后……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环顾四周,语气中带着一丝困惑。
“我也是我也是!”
林莹莹像是找到了组织,急忙附和,声音尖细了几分。
“我刚看到S家那款星月神话限量手链的推送,说是国内专柜今天刚到货,我点进去就显示链接失效,然后周围就暗下来了!”
她拍着胸口,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惊魂未定。
这话立刻引起了共鸣。
“看来大家情况都差不多。”
一直抱臂靠在书桌旁,冷静观察着一切的女生忽然开口。
她一头蓝紫色挑染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惹眼,神情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镇定与锐利。
“我叫文玉燕,大四的。”
她简单自我介绍,随即目光扫过众人。
“我刚打了学校后勤和报警电话,遗憾的是……都没有信号。”
“既然大家都是点了莫名其妙的链接才被困在这里,不如都说说自己收到的是什么内容的链接。说不定能找到点线索,总比干耗着强。”
她率先打破僵局:“我收到的是一个独立艺术画展的电子邀请函,主题和风格看着都挺对胃口的,就顺手点了。”
江文彬眼神闪烁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支吾着开口:“我……我收到的是论文录用通知,一个核心期刊的,说是初审通过了。”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仿佛这样能增加话语的可信度。
角落里,一直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白裙女生,闻言也小声开口:
“我……收到的是,教师资格证上半年考试的报名提醒链接……”
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裙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文玉燕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最后还没开口的宿珩。
“这位同学,你呢?”
宿珩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理财广告。”
三个字,清晰而平静。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
江文彬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嘴角抽了抽。
他精心编造的“核心期刊录用通知”和宿珩这轻描淡写的“理财广告”一对比,显得他方才那点虚荣的小心思格外可笑。
文玉燕挑了挑眉,似乎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她思忖了半晌,说:“看来大家点开的链接内容都不一样……”
“这说明……要么是随机的,要么就是有什么东西,通过某种方式,准确地捕捉到了我们每个人心里最在意、最想要的东西,然后把相关的链接推送给我们。”
她耸了耸肩,语气听不出情绪,“比如我,确实挺想去那个独立画展看看的。”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心头都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结合自己的情况,似乎都能和“心中所想”对得上号。
江文彬脑子里闪过他点开的那个关于宿珩的匿名帖子链接,脸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宿珩听着文玉燕的分析,眼神却渐渐凝重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图书馆人虽不多,但除了他们这六个人,其他座位上,那些原本坐着看书、写字、刷题的学生,此刻全都消失了踪影。
座位空空荡荡,那些堆叠在桌上的书籍和文具,也都像是一瞬间被蒸发了一样。
如果这扇“心门”,真的是通过这些立马失效的链接,来筛选并把目标拉进来。
那么,为什么没有其他人?
单单只有他们六个,在事发时离这片阅览区最近的人?
这背后的逻辑,似乎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诡异得多。
他总觉得,遗漏了什么更深层、更关键的东西。
“这鬼地方我是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林莹莹再也扛不住这股让人闷得发慌的氛围, 死命摇着江文彬的胳膊,嗓子眼儿里都带了哭音。
“文……文彬,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我们快走吧!”
江文彬被她晃得心烦意乱,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丝僵硬的安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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