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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鞘(他山之猹)


自从进入公园之后,唐珩就一直觉得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找不到来源,也暂时没有受到威胁,便没去理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情——在他与江封打完那则通讯之后,那些目光有所收敛,可并没有完全消失,而随着中年人的靠近,竟又再次明显了起来。
有过一次疏忽的意外,他不可能让那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唐珩道:“去问别人。”
“那不好意思啊,打扰了。”话音未落,中年男子身子狠狠地一抖。像是见到了什么骇人的事物,他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几乎露出全部的眼白,“你,你是不是哨兵?……”
唐珩哼出一声鼻音,不置可否。
如果不是刚才答应了江封在原地等人,他看都不想看到这个怪人。
兴许是流云的厚度大了,天光略微黯淡下来,中年男子手中纸片上的反光也不再晃眼,进而显出清晰的印刷图像来。那上面并非写着什么地址位置,而是一枚圆形的图徽,“M”字形的曲折翅膀,根根分明张开的羽□□当于身体长度三分之二的长喙……一只抽象的鹈鹕。
是审判者!
在看清楚图案的那一刹那,唐珩瞳孔猛地一震,而与此同时,中年男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短刀,面容狰狞笔直地朝他刺来。
“找死。”
唐珩眼神一厉,果断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腕。如钳般的手指狠狠收紧,几乎能听见骨头被挤压的艰涩声。
普通人与哨兵之间存在着悬殊差距,这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短刀从男子手中脱落,掉到地上。
“你……”
唐珩正要开口质问,却突然心中一悸,仿佛天地间所有声响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只剩下轻风拂过、云卷云舒。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象,他似乎置身于公园的另一处,视角变换,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钳制着人的自己,而除此之外,一颗子弹正破风射来。
鬼使神差地,唐珩松开了握着中年男子手腕的手,往一旁侧了一侧身子。
下一秒,剧烈的疼痛从左手手臂处传来,疼得唐珩忍不住皱紧了眉。
子弹擦着手臂皮肤飞了过去。
“唐珩!”
是江封的声音。

第一百二十章
一击失手,不知道是崽子进攻的速度实在太快,还是那个中年男子根本没有想着要逃,他受擒得轻易,尽管面上依旧保留着之前刺向唐珩时的狰狞。
而唐珩的注意自那之后就没有再放在他的身上。
“……你怎么来了?”
江封微微皱眉,视线锁在唐珩左臂的伤口处。哨兵不喜欢穿厚重的衣服,就算是冬天也仅穿了一件不厚的外套,袖管此时裂开一条大口,露出下面殷红的伤口。
察觉到这道目光,唐珩不自禁地将左臂往身后藏了一藏,“没事,小伤。”
江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这才抬眼对上唐珩的目光。那双黑眸像是笼着浓雾的深夜海面,慌张如一星渔火,影影绰绰地闪烁着。
江封道:“没事就好。”
唐珩抿着唇,没再应话,只靠了过去,用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肩膀轻轻地撞了江封一下。
唐珩:[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这一场意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或许是因为相比于不远处的动荡,这只不过是一粒轻小的石砾掷入水潭。江封也没有意愿将事态扩大,将善后的事情交给李擎去处理之后,他带着唐珩回了飞行器。
飞行器上有一些医疗设备,可以简单地处理伤口。
“虽然这气味是很大,但你也不用完全屏蔽我的嗅觉吧?”唐珩半倚在座位靠背上,调侃道。
江封按在医疗枪使用按钮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我记得你很不喜欢这个味道。”
按钮摁下,用以修复的药液覆在唐珩左手手臂的伤口处,不一会儿就显出愈合的肉粉色来,而由于嗅觉被向导照顾得妥帖,唐珩什么味道都没有问道。
唐珩愣了一愣,然后才想起来这所谓的“记得”源自何处,“差不多吧,确实不好闻。”
说到这个,他莫名有些赧意,又觉得好笑,问道:“诶,你那个伤口怎么样了?”
唐珩没有说明,只用目光示意向江封的颈侧。
江封将医疗枪收了起来,“那天晚上你没有看到吗?”
“忘了。”唐珩凑了上去,“再给我看看、确认一下呗?好歹是留的第一个印子。”
江封抬眼看向他,自见面以后便一直紧绷的表情终于有少许松动,进而重新浮起少许笑意。指骨分明的手指搭上纽扣,指腹拈住轻错,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便被解开,露出一小片肌肉饱满的胸膛。
由于伤口不深,又及时处理过,这个几个月前被唐珩咬出来的痕迹已经很淡了,只剩下极浅的两弯月牙,蕴在白皙的皮肤上。
唐珩盯着这处,眸色不自觉加深,贪婪得恨不得看清楚这上面所有的肌理。他感觉心尖莫名有些发痒,便又升高视线,用视线将向导拢住,用唇舌将其捕获。
江封反拥住他。左臂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新生长出来的嫩肉被衣料压着微微生疼,但是唐珩没有任何的推拒,他也有着同样的急切,急切地想要将江封拥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吻他,爱他,占有他。
精神图景中的世界,起风了,微风拂过枝叶草尖,和出一片簌簌沙沙的轻响。
唐珩问道:[如果刚才那一枪我没有避开的话,怎么办?]
[没有如果,你避开了。]
[万一呢?]
江封沉默了,不是因为答案无法启齿,而是他从未思考过这一点,关于这一个问题,存在于向导思绪中的只有一片苍茫,隆隆的杂音回荡着,碎不成声。
半晌之后,江封才回答道:“找出凶手,追责,惩处,然后……继续做应该做的事情。”
唐珩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在江封唇上再次重重吻了一下,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不会有这种万一的,我保证。”
“嗯。”
“对了,”唐珩又回忆了一番,总觉得有些微妙,“刚才在那里的时候……你没有用共感吧?”
江封眸中神色一闪,“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怎么了?”
“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唐珩顿了顿,“算了,我直说吧。刚才在那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自己。”
“你是指……”
唐珩点了点头,“嗯,当时应该还有其他向导也在。”
而且是一位擅长精神控制的向导——给并非与自己建立了连接的哨兵“共享”信息,这远没有说上去那么轻松容易。
“能确定吗?”江封皱眉道,“我做过初步排查,没有发现其他异常,又或者,那个向导的实力在我之上。”
唐珩长舒了一口气,“也有可能是当时我太紧张了,真的出现了幻觉。”
“有这种可能性,但概率不大。”江封道,“我会处理的,有可能那人也是‘审判者’的成员。”
审判者。
唐珩在心中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他还记得刚才看见纸上那个鹈鹕图案时一瞬间拔到极致的紧张。
“我记得你上次和我说过,秦宏和审判者有关?”
江封道:“不仅‘有关’。已经可以确定秦宏就是其中一员,而且从事过一部分活动的领导组织。”
“包括之前活动会场那次?”
“包括。”
听到这个答复,唐珩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关于“舒先生”的询问话语提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说该咽。
江封看出了他的犹豫,“有什么,你可以直接问。”
“嗯……”
唐珩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他避开了与江封的对视,转而将视线投向舷窗外面。飞行器刚从特殊通道穿越了哨卡,回归主干道上。没有了拥挤的人潮,视野顿时变得开阔,交通井然有秩,由于有噪音监控桩的存在,是一种鸣笛都鲜能听见的安静,却教人能感受到一种暗伏涌动的焦灼。
唐珩问道:“审判者里……有一个姓‘舒’的向导吗?”
“姓舒?”江封略一停顿,很快反应过来了唐珩问这句话是为什么,“你怀疑‘舒先生’与审判者也有关系?”
他知道唐珩与舒先生有过简短的几次会面。
唐珩却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待过那个福利院的院长?”
江封没有立刻回话。
他派人调查过.唐珩所在的那家福利院的相关资料并不难找,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被人篡改过,从注册资料上来看,那家福利院的负责人是一位姓姚的女士,而且还是普通人——与唐珩的说辞完全对不上。
些微的迟疑后,江封道:“我在你的精神图景里见过有关的记忆。”
唐珩又问:“那你老师的关系网中……有他吗?”
江封再次怔了一下。他从未考虑过这二者之间的联系。而不等他说些什么,唐珩便继续接着说了下去。
“我知道我的这种,猜想吧,可能有点搞笑。我昨天和‘舒先生’见过一面,我怀疑我见到的‘舒先生’只是被一个替代品,而真正的‘舒先生’,其实是我曾经的院长舒潜。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的量子兽也是鹈鹕?……他从福利院离开之后,一直就在塔区内生活,与温景焕合作过,后来还因为一些原因参与了审判者……”
说到这里,唐珩突然就噤了声。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唐珩抹了一把头发,长出一口气,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将前面的话全部推翻,“算了,当我放屁吧。”
江封却追问道:“你说他‘与温景焕合作过’?”
“猜的。”唐珩道,“姓舒的昨天和我说,温景焕参与过什么黑暗哨兵培养计划的原型,而且最开始参与那个计划的人不多……既然没几个人知道,那他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
哨兵又低骂了一句,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而这短短的几句话落到江封耳中,却不啻惊雷。
唐珩说的这些,江封知道,他曾从温景焕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相关的描述,并且也只是在早期的时候会提及,到了后来,与之相关的陈述词句便渐渐地在温景焕谈到相关话题的说辞中褪色。
的确,在某种意义上,温景焕之后的所谓“教学”,便脱胎于那个雏形。
江封问道:“他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唐珩撇了一撇嘴角,“不知道。可能是想和我交换消息吧。”说着,他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江封,“我把你上次给我看的那份文件告诉他了……但是内容被我改了挺多的!因为他之前就有问过我相关的信息,那次用的是和秦宏有关的消息,所以,所以我就想着,这次能不能套出更多的话来……”
自知理亏,唐珩的声音小了下来,话一说完,他又补充道:“……都是口述,也没有给他看原件什么得,应该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麻烦的吧?”
哨兵缩了缩脖子,像是一只叼来骨头放在主人枕边,却没有得到预料中夸奖的大型犬。
江封覆上他的手背,轻按了一下,“不用担心,我既然将那份文件给你看,就表示相信你的判断。
“我在考虑两点:一是他选择将这些消息告诉你的原因;二是,像你所说的,他从哪里得知的这些消息。李擎这段时间在继续调查秦宏,但是没有发现他与‘舒先生’有直接的交集,至于你说的那个计划……据我所知,老师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姓舒的向导。”
说话间,飞行器已经到了预设的目的地,是唐珩之前来过的那间宿舍。
唐珩往外瞄了一眼,岔开了这个话题问道:“不回训练室吗?”
按在他手背上的力道悄然加大了三分。
“最近这段时间你住这里,丁丙会通过终端与你联系。”江封微皱起眉,“秦宏在找你,暂时还不知道原因,现在看来,有可能和那个舒先生有关系。”
说着,江封又不禁往唐珩左臂的那处伤口看去。
唐珩道:“他又打不过我,怕他做什么……不过,行吧,听你安排。”
话音刚落,江封终端的提示灯就闪烁了起来,唐珩知道这种频率代表有急事需要向导去处理,便道:“那你去忙,我就自己上去了,待会儿和丁丙聊聊。”
“嗯,注意安全。”
“你那里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啊。走了。”
发来的确实是一封急函,大意为两个小时之后需要举办一场关于靶城部署及人员调配的紧急会议,附件里还有一份简要的概述。
江封点开了附件。
那是一份江封十分熟悉的靶城报告,不过三页的篇幅里记录了许多重要的数据指标,而本应该黑白陈列的排版,此时却被表示异常的红色标识占据,零散而霸道地遍布于三页的报告中,像是皮毛之下生长的丑陋疮疤。
——我们相信你的能力。虫族在今年冬天可能会有大动作,接下来半年多的时间,你的决定我们都会尽量支持,而相应地,我们希望在新一届的常委席位确定之后,你能争取到军区总司令的位置。
江封握紧了手中的终端。
“叩叩”。
飞行器的舱门被人叩响。
江封以为是唐珩去而复返,没有多想地便将舱门打了开来,“怎……”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来人也发现了江封这刹那间的态度转变。
“啧啧啧,看来我不是很受欢迎呀。那么首席希望是谁呢?让我猜猜,是刚才出去的那名哨兵吗?”
“我怀疑我见到的‘舒先生’只是被一个替代品”。

在电梯箱里的时候,他曾有那么一刹那感知到了连结那端情绪的不对劲,但是那种异样转瞬即逝,唐珩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分辨,就已经消失殆尽。
唐珩没有多去想,转手就给江封打了一则通讯;而当向导好端端地出现在屏幕的另一端时,唐珩一瞬不离地盯着画面看了片刻,忽然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你没事吧?”唐珩偏过头去,干咳了一声,“刚才连结里你的情绪好像不太好?”
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担心对方觉得自己这行为有点大惊小怪。
但这也不能怪他,唐珩在心里想道,最近发生那么多事,无论谁来也免不了变得一惊一乍的。
“没事。”江封道,“只是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聊了几句。”
见江封说得轻巧,唐珩便也放下心来,漫不经心地接话道:“谁啊?”
江封道:“秦宏。”
“……谁?!”
看到哨兵的反应,江封的声音里不禁带了三分笑意。他重复道:“秦宏。”
“……”
听清楚这个名字之后,唐珩沉默了足足三十秒。三十秒之后,安静如一尊石雕的哨兵猛地站起了身子。唐珩一把拿起方才脱下的外套,一边穿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往外走:“你把他给我拖住了,让他等着,老子这就下去揍他!妈的,一天天阴魂不散地就是欠揍,老子当时就应该……”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玄关处。
江封却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唐珩。”
向导的话音里带了几分明显的上扬笑意,“不用下来,他已经离开了。”
正要开门的唐珩动作一停,“……哦。”
应完这一声,他下意识地便往回走,迈了三步,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便抬眼打量向江封。当触及那双眸子中显而易见的笑时,他就已经大概知道了情况,却还是忍不住皱着眉问:“他来找你做什么?又说了啥有的没的?肯定是又想搞鬼……别是挑拨离间吧?”
江封一一回答道:“没有说什么有的没的,没有挑拨离间;他因为行事惹怒了一些不该惹的人,现在想要寻求我的庇佑。”
而他答应了。
唐珩听到前半段话时稍微舒缓的眉间,在最后一句时又重新皱了起来。
“没门!”唐珩斩钉截铁地否定道,“还寻求庇护。这家伙跟赖皮糖一样,但凡给点机会,后面就怎么都甩不掉了。”
话音落后,他暗忖一会儿,又“啧”了一声,再次打开门锁,“不行,我还是下去转转,说不定那孙子还在周围晃呢。想着就烦。”
江封没有阻止他。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飞行器平稳行驶在楼宇之间。塔区特有的灰调像是一个庞大的罩子,将一切事物都笼罩进去,就连那间或出现的路灯也不能幸免地显得黯淡。
为了保证画面的清晰度,江封开了舱内灯,与路灯相同色调的光线,却总教人觉得存在着什么微不可察但又切实存在的差异。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仿照唐珩常见的模样,别扭又放松地以一种更为舒适的姿势靠向座椅靠背,视线则一直落在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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