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天俊粗声粗气地喊道:“集合!”
几乎是同时的,乔赦脸色也冷了下来,表情里还带着些烦躁。
“怎么了?”唐珩问道。
他依稀记得那天匆匆瞥见的那幕,却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正副队长虽然素来互相看不顺眼,但是这么久的相处下来,最多唐珩也只见过他们的唇枪舌剑,远不及会大打出手的地步。
乔赦撇了撇嘴角,表情中的烦躁更明显了。
“冯礼死了。”
唐珩一愣,“……谁?”
他与特卫队的成员不熟,至今也只喊得出乔赦与伍天俊两人的名字而已。
“就是‘小冯’。你见过的,之前被我拉来帮你的那个向导。他是伍天俊的固定搭档。”乔赦道,“……那天他在飞行器里。”
飞行器被那两条巨大蠕虫一口一半地吞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此时想起来,抽动鼻翼似乎还能闻见“靶场”那厚重的沙城味。
想到这里,唐珩微微动了动左侧的肩膀,手指小幅度地颤了一颤。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保持沉默。
乔赦也不在意他给出的反应,“又不是我逼他去的,尽找我麻烦。”说罢,又兀自低骂了一句。
然后,他一抬眼,就看到了两步之外站着的伍天俊。
唐珩无意牵扯进二人的争执,默然归队,却又分了一份注意力往他们那边去。
伍天俊此时黑沉着脸,开口时,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针对与恶意,“喊集合没有听到吗,啊?乔赦,你的副队长就是这样当的?!”
“我怎么了。”
“你还问我你怎么了?”伍天俊握紧了拳,眼眶发红,“要不是你做什么事都这个态度,冯礼会出事?!”
这几天,只要一和伍天俊碰面,他就一定会像一头疯牛一样冲上来,对自己指责一通。至此,乔赦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乔赦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着情绪,以极其缓慢的语速道,“我和你解释过很多遍了,当时那种情况,谁都没有想到。控场是江指挥做的,你有能耐,你去找他啊?”说着,他抬起眼来,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接着道,“再说了,那天你没到场,不就是觉得:这种日常任务,由我这个‘副队长’带队,就足够了吗?”
乔赦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地喊道:“伍队长。”
“……”
伍天俊的呼吸倏地粗重起来,嘴唇抖动着,目眦欲裂。
乔赦扫了一眼时间,不想再和这个人继续有什么言语上的纠缠,便只又瞅了伍天俊一眼,嗤笑一声,然后扬声道:“编号尾数是偶数的人出列,跟我走!”
唐珩的编号尾数是奇数。
特卫队的人走了一小半,伍天俊的气势也像是被跟着抽走了那般,整个人都显得佝偻下去,但这副姿态又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待注意到其他人看来的目光,伍天俊一抹鼻子,又挺起腰来。
伍天俊拉扯着声带,声音高得刺耳,“准备出发!”
这一次下发给特卫队的任务有两个,内城执勤的部分被乔赦率先抢走,需要出到“靶场”的这部分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伍天俊头上。
或许是出发前的情绪波动让伍天俊的头脑发昏,他在介绍任务时也是颠三倒四、含糊不清的,是以唐珩除了知道他们要再次前往靶场以外,对具体内容一无所知。
而当唐珩终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的时候,周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天气是晴朗的,明亮的天穹下,残破的楼宇静悄悄地耸立着,空气中的沙尘气味随着风的吹拂一阵轻一阵重地流动。
唐珩手腕一抖,抽出了佩在身侧的那柄短刀。
他缓缓地吐出了那口含在胸中的浊气,紧接着,在满目静谧中,又忽地意识到一件事——
没有向导的辅助,他看不见那些虫子。
几乎是足以致命的。
唐珩默默回想着。
伍天俊离开前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这里就交给你了。
不,不是这一句。
——这些都是江首席的安排,他等一下就到。
想到这里,唐珩感觉怒气欻一下地就窜了上来,这一股气恼并非针对江封,而是因为伍天俊这话中明显的陷阱。
怎么听到那三个字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对方的话了呢?自己明明就知道伍天俊是何牧的人!
唐珩懊恼地简直想捶自己。
但现下的情况并不允许他长久地陷在这种情绪里。
唐珩的视线再次落到不远处那些错落的残破建筑上。
几乎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阳光好不吝啬地倾洒于这些高高低低的建筑,欹斜的阴影竟是与虫族的巨大身体也有了那么三四分的相像。
唐珩忍不住低骂了一句。他不愿意坐以待毙,是以在半响的仔细端详——虽然视野中依旧空无一物——之后,他握紧了手中的那柄短刀,试探性地往前迈出了步子。
你尝试过被剥夺视觉之后的行走吗?世界顷刻被颠覆成另一幅陌生可怖的模样,以往所有的熟悉都无迹可寻,每迈出的一步均是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迈得大了,生怕下一秒会撞上未知的什么。
拥有良好视力的哨兵有朝一日竟然也会如盲人一般地摸索前行,多么可笑!
唐珩抿紧了唇。
等他离开了这里,再遇到伍天俊的话,一定把那孙子剁碎了!他狠狠地想道。
就在这个念头刚成型的那一瞬间,唐珩忽然就察觉到一丝危险。没有选择,在视力无法依仗的情况下,他只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慌忙而狼狈地避向一旁。
与此同时,一声雄浑的兽吼在耳边炸响,崽子倏地显出身形,咆哮着朝前扑去。
利爪落下,脆声响起。一片漆黑如墨的虫骸骤然出现在唐珩眼前不远的地方,而凝出的形状的最前端,正好是那只虫子高举着前螯正要砸下!
——与唐珩只相差不到半臂的距离。
唐珩感觉冷汗倏地就流了下来。
他还牢记着之前那位哨兵被虫骸淋了一身之后的症状,于是连忙后退避开,直到油雾在底上固化作毫无威胁的一滩,这才缓缓地呼出了屏住的呼吸。
崽子一掀眼皮,看向自己的哨兵搭挡:发什么愣?你这样不行啊。
唐珩望向这条似乎延伸得没有尽头的街道,余光又控制不住地瞥向那一滩黑色固体。他咽了一口唾沫,试图缓和自己过速的心跳。
唐珩有些抓狂,“什么行不行的,这让老子怎么走?!指不定从哪里蹿出来一只虫子就能把老子劈成痴呆!”
崽子长尾一扫,悠然的语气里夹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很不幸地告诉你,如果选择继续待在原地的话,你不仅会被劈成痴呆,还很可能会变成一段一段地躺进那些丑八怪的肚子里。
告知完唐珩这一点,崽子又猛地向一侧蹿去,如同一道橙黄色的闪电,几个纵跃扑抓,那些虫子便再次以尸骸的形式显出形状。
大虎平稳地落回地面,黄澄澄的虎眸中瞳仁敛作一线。
它半扬着脑袋站在那里,光滑油顺的皮毛包裹之下是充满力量的躯体,黑黄相间的花纹化作最威不可犯的警戒线。
受到这边动静的影响,那些于视线中隐身的虫子们愈发地朝这里靠拢过来。
崽子催促道:快点做决定,往前走还是等死。
唐珩没有立刻回应。站在原地的哨兵脸色晦暗不明。他的右手稳稳地执着那把短刀,可是由于昨天那场的疏忽,此时左手还是无法着力的状态。
腾转之间,他甚至不太容易保持身体的平衡。
将近半分钟的沉寂之后,唐珩抬起了头来。他举起了拿刀的那只手,手背用力擦过口鼻。
唐珩啐了一声,重新亮起来的黑眸中燃着笃定与狠色。
“走。”
他对自己道。
由于虫潮将近,靶城的这一侧不再严防死守,转为向虫族的进犯敞开。这样就只需要派少许的士兵保证这一片区域的虫族密度,从而能够将更多的人手调派到其他地方。
很不巧,唐珩现在所处的就是这么一处守卫的“真空地带”。
离他出发已经过去十分钟了,而这经历的十分钟里,他不可谓不狼狈。虽然有崽子在一旁护卫,但是完全丧失“视觉”的前进仍是磕磕绊绊的,即便唐珩极力躲避了,最终依旧无法避免地被溅落的虫骸沾染。
那些黑色的油状虫骸没有在皮肤或者织物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教人无法忽视的痒意,如同被蚂蚁啃噬,一点点、一寸寸地深入骨髓。
崽子也累了。
长时间的持续战斗让大虎疲于奔命,可又不得不担负起护卫哨兵安全的责任。眼见着又有一只隐藏在建筑内的虫族蹿了出来,崽子勉力朝它攻去,但甫一跃出去,另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虫子就也冲向了它。
崽子吃痛地喊了一声,下爪愈发地狠厉,而当它终于将这两只长得不堪入目的大虫子抓成黑乎乎的尸骸之后,一回身,正好看见又一只虫族朝唐珩攻了过去。
崽子瞪大了眼睛:小心!在你的左——
短刀刺中晶核后发出的“喀”的一声,与崽子提醒的后半句话融在了一处。
由于左肩的不受控制而在落地时失去了平衡,唐珩干脆就地滚了半圈。他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右手手腕一翻,短刀在他手里转了一个花。
他长舒了一口气。
崽子刚才提醒时语气的仓惶让唐珩知道躲避已经来不及了,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迎击——他选择当了一名赌徒,挥着短刀刺向那处隐隐约约有所感知的位置。
幸运的是,他赌中了。
虫族的巨大身体应声化作尸骸,占据了视野近半的黑雾成了他这一场生死相搏中胜者的奖状。
崽子奔向他,狠狠地拿脑袋拱了唐珩一下:你疯了!你要是死掉了的话,我也会消失的!
唐珩干笑了一声: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崽子不说话了。
唐珩见它这样,便伸出手去,将虎头揽过到自己臂弯之下,又胡乱地上下搓揉了一翻:好了,我有分寸。再说了,一路被它们这么撵着,老子憋屈得慌。
崽子用力从他手臂中挣脱了出来,一撇脑袋,不理他。
唐珩摸了摸鼻子,低咳一声,喊道:……大、大头?
崽子:哼。
唐珩拿手肘杵了杵它:走吧,大头。这里不安全。
“等老子回去了,一定要亲手教训那孙子——”
哨兵望着向远处延伸的街道,咬牙切齿道。
唐珩刚才击碎晶核的那一刀,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之后又断断续续地找机会尝试了几次——那隐隐约约的感知,竟然有将近六成的正确率。
唐珩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向导眼中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而他所能看到的,不过就是一些较平常景色更深一些的阴影罢了,甚至看上去于太过于模糊,他还不能精确地锚定它们的位置。
又是一记晶核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在唐珩精神图景中,那高耸入云的信息屏障上也出现了一道不容忽视的缝隙。
唐珩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想要甩去突如其来的那一阵眩晕感。为了快而准地消灭攻来的虫族,他将自己的五感压榨得太狠了,来自周围环境的事无巨细的信息尽数被捕捉,汇集而成的的巨大信息量逼得那道屏障隐隐有崩溃的趋势。
崽子:再这样下去,你的信息屏障会碎掉的!
唐珩抿了抿唇:我知道。
大虎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透出几分关切,尾巴尖扫了一扫,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信息屏障碎裂,他会再次陷入狂暴症,而崽子也会再一次被困在精神图景中,又或者,更严重的后果,是它会从此从现实世界消失,与唐珩作为哨兵的身份一起。
这一条街道很长,两侧的建筑排列根本看不出任何规律可言,钢筋和砖瓦突兀地裸露着,又在长久的暴露下显出一种与环境相融的和谐来。
短暂的停顿之后,崽子再一次攻了过去,攻向那些在哨兵的视觉中隐匿了的丑陋虫子,它原本光亮的皮毛有些凌乱了,四肢上也带了小小的剐蹭伤口,但仍是威风凛凛的。
风微微地吹了起来,忽浓忽淡的沙尘味在唐珩鼻端萦绕不散。
他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唐珩:我能控制好自己,不会陷入狂暴症的。
崽子:你确定了?
大虎眨了眨眼睛,偏着脑袋看他。
唐珩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应了一声“是”。
量子兽从来不会拒绝自己哨兵的要求,它是他最忠诚的伙伴,会毫无保留地遵循他的每一个决定。崽子抬起了前爪,本能地伸舌想要舔舐——那里有一道将近一捺的伤口,是被虫螯划伤的,皮肉外翻开来,不见血,但仍旧显得有些可怖——注意到唐珩的视线,它又放下了,甚至动了动身子,少许地遮挡住看来的目光。
崽子重新扬起了脑袋,嘱咐道:你要是想感谢我的话,记得登记册里我的名字改回‘大头’啊!
唐珩:……好。
大虎斜觑着哨兵,半信半疑,可这时的情况容不得它一直这样观察下去。
余光瞥见又一大批虫族已经朝这里靠拢而来,崽子再次叮嘱道:你一定要记得啊!说好了!
说罢,它身形一闪,又是一闪,最后干脆地消失在了现实世界里。
几乎是同时的,唐珩仿佛在耳边听到了一道极响的坍圮声。
恍若地裂天崩。
他还来不及有所防备,精神图景内那道矗立的屏障就轰然溃决了,五感收集到的信息倏然化作洪流,在其中肆虐流窜。
唐珩顿时红了眼。
久违的疼痛从意识深处翻了上来,一层层的,一次痛过一次,像是棍棒直插入脑髓搅拌,又像是被人徒手掰裂大脑。
唐珩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痛到极致了,连发声都成了奢侈。他全身的肌肉抖绷紧了,颤抖着,只在无意识中,将仅剩的松懈与温柔留给了唇舌。
嘴皮开合两次,舌尖轻动。
这两个字是滔天海啸中浮于海面之上的那粒浮标,成为了唐珩此时唯一能保持一线清醒的攀附。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狂暴症再次发作,会不会给那名向导带来什么影响。
但是他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他不想。
“……今天先到此为止。没有被安排到的人先各自回自己的岗位上待命。散会。”
人群朝外走去,不多时,偌大的会议室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与以往的同期数据比较,这一次虫潮中虫族的分布密度稀散许多,除了之前那一次在靶场遭遇的突袭之外,再不见有其他的动作,攻势也明显更弱,通用模型的拟合度甚至不到百分之七十。
虫族的大型巢穴周围的虫子密度最高,这一数值会在虫潮前夕达到顶峰,继而在正式的虫潮开始之后立刻降到最低——这是军部拟出《四七一六号文件》等摧毁“冬青”巢穴这一计划的依仗。
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按原计划推行几乎不可能。
这是江封这次召开这一场紧急会议的原因。除了靶城内的相关人员,这一场会议还有军委会和议院的人通过视频参与。
但是这一场长达五个小时的会议,最终并没有得出实质有效的结论。
换任在即,军部内的某些人太需要一场胜利为自己的履历添砖加瓦了。
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
江封抿着唇,将所有的变幻神色都藏在低垂的眼皮之下。静默片刻之后,他重新抬了眼。
数据中心还有事务需要处理。
江封站起了身,余光扫过站在一旁的人,“还有什么事?”
“这个月各座靶城的清理数据出来了,因为地理优势,南三十七仍旧维持在第一位,余下的排名依次是……”
一名属下走了过来,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这一份资料信息。
“嗯。”江封应道。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数据。
正当那名下属像以往一样,在简单介绍完之后准备离开的时候,江封突然喊住了她,问道:“个人的清理数据也出来了吗?”
“是。”
“给我看看。”
江封伸手结果了那一张展开的屏幕。他对这一份资料数据的信息界面并不陌生,几下点触,显示屏幕上的内容很快就跳转到了特卫队的个人数据上。
他将进度条拖到了底。
唐珩的数据赫然在列,总数上是一个不起眼的“3”,然而吸引江封注意的并不是这个数字,而是数字后面跟着的那一小段省略号。
数据处于待更新的状态。
哨兵此时并不在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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