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四周一下静了,嘈杂的人声、永远叫个不停的蝉鸣与王子岛的放学铃声都消失了,我站在原地,灵魂出窍。
“怎么啦,阿惑,你中邪了,别吓我啊?”
许久,耳畔才又响起程世荣的声音,他拿手在我眼前晃,我一把拍掉往校门口走,心里突然烦躁到了极点,只盼能快点见到薄翊川。
一眼看见校门外披着夕阳余晖的梅赛德斯,我加快了脚步。
“喂,阿惑,”没走两步,我书包一紧,回眸看见程世荣拽着我的书包带子,刚才还兴奋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怎么了?”我停下脚步,有点无奈,“我没有办法跟你去日本玩啦.....我在薄家是,哎呀,总之状况很复杂,不能想去哪就去哪,要是在翡兰还行,要不,你来我家找我,我们一起打游戏也可以,”
“我要走了。”他突然说。
“啊?”我一愣。
程世荣撇了撇唇,像是要哭了:“阿爸一定要把我转去吉隆坡念高中,可能是那次在酒吧差点害你出事的关系,我家开在你们薄氏连锁永昌商场楼下的花行出问题了.....阿惑,我舍不得你。”
“怎么会?”我摇摇头,不可置信,“出什么问题了?”
“就是,翡兰的门面店都不给我们租了啦,要收回去,”程世荣含着眼泪一把抱住我,“以后等我们上大学了,再一起玩好不好?”
告别程世荣,我气冲冲地冲到梅赛德斯前,一把拉开了车门,薄翊川正戴着耳机看手机背单词,我坐进来,他眼皮都没抬。
“薄翊川是不是你!”我一把扯掉他的耳机。
薄翊川蹙了下眉看向我:“什么?”
“是不是你逼程家把程世荣转走?他是我的死党!”我大吼。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极力维持着不发火:“他不是什么好人,一直带你学坏。”
“那什么是好人,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我交的朋友都不是好人!那个明家老三转学也是你逼的是不是?我钟意他你知不知道!”
“薄知惑你给我闭嘴!”他脸色一寒,一把掐住我的下颌,“看看你这半学期都做了什么,天天在跟人鬼混,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学校论坛上绯闻满天飞,你不要脸可以,不要丢薄家的脸丢我的脸!”
“是啊,”我磨牙笑了,横竖我这半年跟他关系已经恶劣到极点,虽然一起去吉隆坡待了一个中假,但根本修复不了我们之间的裂痕,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我索性破罐子破摔,“物以类聚嘛,我本来就是五脚基下出生的贱民啊,又不是真的薄家少爷,弄坏了翊泽的名声真是好抱歉哦,他和你阿妈是不是托梦给你骂我了,”
“啪”,一耳光重重扇到脸上。
“你懂不懂一点礼义廉耻?死者为大,哪怕死的是陌生人,名字都不该这么随便挂在嘴边,何况是我阿妈和阿弟?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能穿的光鲜亮丽在王子岛上学?!”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盯着薄翊川,他满面寒霜,我却爽了。
他打的是薄知惑,骂的是薄知惑,厌憎却不得不管束的也是薄知惑,越来越恶心、无法容忍的还是薄知惑。我偏离薄翊泽的人生轨迹越远,薄知惑在他眼里的存在感就越重。我舔了舔被扇破了的腮,把溢出嘴角的血擦掉,笑了起来,满意的见他脸色又阴沉了一分。
“动不动就跪牌位,我哪怕忘啊!怎么样,今晚要不要去磕头啊?
“你今晚给我滚回西苑住,我不想看见你。”薄翊川的脸色冰冻三尺,转眸看向窗外,拾起耳机戴上,似不愿再和我多说一句。
我愣住,唇角僵住,再笑不起来了。
满以为他会狠狠罚我,却没料到他要把我赶出东苑。以后我不住东苑,他又要去上大学了,我们的交集就更少了。像一脚踩空,跌入无底深渊,鼻腔骤然袭来酸意,我仓皇扭脸朝向车窗。
雨下的更大了,噼里啪啦的砸窗,眼前模糊一片。
回到西苑的一路上我都步伐沉重,思考着该怎样和薄翊川道歉,他才会原谅我,许我回东苑和他一起住。
我想要和他一起吃早餐,想要和他时不时在客厅里碰面,想要他辅导我做作业,想要一起听黑胶唱片和看电影,想要一起到院子里纳凉,和他一起照顾他阿妈留下的花花草草,我不想失去这一切。
可这一切恐怕被我亲手弄丢了。
我自以为成了薄翊泽的桥就可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薄翊川顾忌他的亲阿弟,任我怎样作妖他都不会赶我走,可是我错了。
他没有我不是不可以,我却不可以没有他。
脚凝固在西苑门口的石狮子前,我似乎又闻到了屋子里长年弥漫的中药味,想起西苑里压抑的氛围,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不想回去。
我不是不挂念阿爸,可平时我也能隔三岔五的去探望他,回去住就会时不时跟薄隆昌打照面,我怕他。犹豫了几秒,我转身往回走。
不就是向薄翊川低头嘛,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被他再骂一顿,再严重就是磕头跪牌位,要么就是被菩提枝抽几下,他如果执意要赶我走,我就撒泼耍赖,躺在西苑门口,我就不信留不下来。
我这么想着,可刚到西苑门口,我远远就瞧见一抹纤长的少年身影打伞走来,烟雨朦胧中,他白衣白裤,手里捧着一盒礼物。
是乔慕。
在看见他的一瞬,他也看见了我。
伞檐下,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目光却透着沁骨的凉意。
就像薄翊川生日宴上那天,他把我推下喷泉的眼神。
他抬起手,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要是现在回去,他说出来怎么办?
那我就彻底没可能回东苑了。
我退后一步,落荒而逃。
冒雨冲进了西苑前院,我还心有余悸。
抬头望见阿爸住的那间屋子百叶窗开着,窗前挂的那个鸟笼却空了,里面的夜莺不知去了哪里,我心里莫名浮起一丝不安。
“阿爸,我回来啦!”我双手做喇叭大叫。
无人应声。
睡了吗?我正往前门走,余光却瞥见一抹人影闪过,定睛去看,便瞧见了侧门外一个人远去的背影,看身形,就是薄隆昌。
我松了口气,他应该今晚不会再来了吧。
想着我心情好了几分,蹦蹦跳跳的进了西苑的小洋楼。
“哎呀,阿惑少爷怎么回来了?”东苑负责伺候我阿爸的仆妇迎上来,拿了毯子将我裹住,“快去看看伶夫人,喊他食饭他不也应声,不知道是不是又和老爷吵架了心情不好,关在门里不出来。”
“嗯,”我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到了门口,敲了好几下门,又喊了好多声,阿爸就是不应。把耳朵贴着门听,门里只有细碎的风铃声,除此以外,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心里那种说不出的不详感愈发浓重,我加大力度猛拍门板:“阿爸,阿爸我考完回来了!快出来食饭啦!”
依然没有声响。
我心下一紧,回头跑到管家婆面前:“其他人呢?阿茶姨麻烦你去通知医生,我怀疑我阿爸是昏倒了,我爬上去看看。”
搬了椅子转到窗下,我爬上一楼窗檐,踩着雕花窗栏够到二楼的窗台,甫一探头,我就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一瞬间我只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轰隆一声雷鸣,惨白的闪电刹那将黝黑的房中照亮,风将窗前的白纱掀起,容我得以看得清清楚楚,我阿爸就穿着当年那件唱《帝女花》的大红戏服,悬在吊扇下。
他脸上化着戏妆,静静闭着双眼,一手握拳,似乎捏着什么。
又是一声雷鸣,我的魂魄似被抽空,手一松,一脚踩空。
一声闷响,我重重跌在草坪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雨滴从上空落下来,落得很慢很慢,时间被无限拉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视线和魂魄都渐渐涣散开来,像一个摔坏了的木偶娃娃。
阿爸,我一定是在发噩梦,是不是?
等梦醒来,你就会回来,会在西苑小洋楼的窗前等我回来的是不是?我错了,以后我回西苑住,我陪着你,我们离开薄家,好不好?
一片暗影落在脸上,好像是黑色的伞檐。
我看见持伞的手,拇指上戴着枚翡翠扳指,一滴雨自伞柄坠落,滴在我的脸上。我动不了,只觉身子被打横抱起,一只手覆住我的眼。
“忘记你看到了什么.”男人的声音在我耳畔低道,是薄隆昌,身上有股我从没闻见过的阴冷气味,像是灰烬,又像是消毒水,不知怎么让我想到毒蛇,他的手指仿佛蛇身爬过我的脸颊,食指上鳞片般粗糙的触感刮过我的咽喉,“嘘…乖。记住,你阿爸是病死的。”
不是,他不是病死的!不是!为什么要骗人!
我陷入黑暗里,喘不上气,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大口呼吸着,浑浑噩噩间,有许多人影在眼前晃动。
“知惑少爷是不是中邪了?打了退烧针这烧还是不退,嘴里一直说胡话,是不是伶姨娘舍不得他,想带他一起走?”
“西医中医都不管用,要不要去找个大师来看看?”
“知惑?”薄翊川的声音到了耳畔。
“大少?大少,知惑少爷怕是中了邪,你还是不要近身的好。”
“让开,让我看看他。知惑,知惑?”
他的声音像一根定海神针,沉沉坠进漩涡中心,定住了我的心神。
忽然伴随着刺耳的电话铃声,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
“婆太发了急症,季叔,老爷呢?”
“老爷还在旁边殡仪馆里送伶姨娘。”
“明叔,婆太是怎么了?”
“脑梗了,现在情况很危险!快,老季,你快派人去找老爷,我打他手机他根本不接!二爷和四爷和二姨太秀臣他们都已经赶去香港了,恐怕晚一点就见不到婆太最后一面了!这吉星一出事,我们薄家真是祸不单行!”
“大少,你快去婆太那里。”喧哗声远去,季叔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可是知惑.....”
“大少,二爷四爷二姨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有婆太的母族,要是让他们先赶到,婆太手里的资产恐怕会被瓜分殆尽,就算她再重视你也保不住......孰轻孰重,大少心里要有数,别让大夫人失望。”
“我知道。喂,帮我定最快飞香港的机票。”薄翊川的声音离开了近处。
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走,哥,不要在这个时候丢下我!阿爸没了,我好怕......
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我想要喊住他,嗓子眼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努力睁开眼,却只听见了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与关门声。
“哥......”我终于发出声音,努力睁开了双眼。
明晃晃的白炽灯和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知惑少爷醒了,快去叫医生!”季叔立刻喊道。
我一把拔掉输液管,朝门外冲去,被两个站在门口的保镖拦住。
我揪住他们嘶声大吼:“我阿爸呢!老爷呢?”
殡仪馆里弥漫着冰冷的死气,我游魂一般走进走廊最深处的房间,一眼望去,幽暗灯火间,阿爸静静躺在棺材中,脸色苍白,一身素色峇峇衫,唯有那颈间一道勒痕红得扎眼。而害死他的那个人此刻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抚着他的脸,红着一双眼,惺惺作态的流泪。
“为什么,世伶,为什么要离我而去?我这几年不是努力待你好了吗,你不是说愿意和我厮守到老吗,为什么?”
“啊!”我听见自己的牙关咯咯作响,扑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薄隆昌你还我阿爸,还我阿爸的命来!就是你害死了我阿爸,你还敢问他为什么,死猪狗,遭瘟的,你不得好死!”
双手被他轻而易举一把抓住,薄隆昌红着眼看我:“我爱他,我爱他都来不及,我怎么会害他?知惑,知惑,来,把你阿爸喊醒.....”
我一耳光狠狠抽到他脸上,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薄隆昌却一把捧住我的脸,表情变得如疯子一般:“你阿爸最在乎你,我当初说拿你吓吓他,他马上就变乖了,你说,如果我要是让你以后替代他,他是不是就吓得不敢飞走了,啊?”说着他朝我阿爸看去,“世伶,你看着....你看着你丢下我的后果,你看看你儿子会怎么样!”
捧住我脸的大手扼住我的双肩,吞噬了我阿爸的饿虎将我压在阿爸的尸体上,我尖叫一声,挣扎着将他一把推开,冲出了殡仪馆。
暴雨倾盆,乌鸦凄鸣,我仓皇地逃窜着,到处寻找薄翊川的身影。
殡仪馆外的墓园里石碑林立,似鬼影幢幢,要将我拖入地狱。
“哥....哥,你在哪里...我好怕...你救救我......”脚下一滑,我摔倒在雨水里无力爬起,蜷缩在一块墓碑下嚎啕大哭,可哭到呛了水,哭到喘不上气,薄翊川也没有如我每次遇到危险时出现。
他是不是要把我抛弃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护着我了。
薄隆昌吃掉了阿爸,也会吃了我。
忽然,一块伞檐挡住了雨。
心底升起一丝微茫的希望,我颤抖着抬起眼皮,却看见薄秀臣俯视着我,睡凤眼一眨不眨,眼神直勾勾的,唇角扬起,缓缓半蹲下来。
“知惑,你怎么在这儿啊,大哥是不是不要你了?跟我走吧。”他伸出手,语气很温柔。
我盯着他,蜷缩着一动不动。
见我没有伸手给他的意思,他神色不耐起来,一把捏住了我下巴:“做乜这样看着我?大哥不要你了,你以后怎么办?总得找个靠山吧?之前那件事,是我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行了吧?”
我朝他脸上淬了口唾沫,吐出一个字:“滚。”
他抹掉唾沫,攥住我的衣领将我拽近:“薄知惑我警告你别不知好歹!刚才在殡仪馆里我都看见了,要是没有人护着你,你说你以后会怎么样?你才十四,要是跟了我阿爸,不得被他玩死啊?”
阿爸悬在吊扇下和躺在棺材里的身影不断在眼前交错浮现,像野兽撕扯我的大脑,我攥紧十指,指甲刺入手心,看见指缝里钻出的鲜血被雨水一刹就冲刷殆尽,一点痕迹也不留,就像阿爸的一生。
我不甘心。
我不认命。
我不能什么也不做,哪怕被吃掉,也要拉着薄隆昌下地狱。
我咬着牙,冲薄秀臣笑了起来:“那又怎么样,我乐意啊。”
“秀臣?”薄隆昌的声音远远传来,薄秀臣一怔,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手还徒劳地朝我伸着,手心朝上。
我一把推开了他的伞,站起身来,在瓢泼的雨水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薄隆昌望去,踉踉跄跄地朝他走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恍惚间,一双手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嗅到了阿爸身上熟悉的佛手柑清香,可怔怔抬起头去,却看见了薄隆昌的脸。
“小夜莺,”他抚摸着我的脸颊,泛红的双眼痴痴看着我,一如看着我阿爸,“别飞走...别飞走,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薄隆昌疯了。
我看着他,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
阿爸,就是这个疯子,害了你一辈子,我要他给你陪葬。
这么想着,我伏在了他的肩头,雨水流过脸颊,我听见自己的语气变得不像自己,而像是阿爸,幽幽的,柔柔的,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那是灵魂被撕碎了脊骨被压折了,不堪重负才会发出的声音:“我不飞,老爷,从今以后,我就待在你的笼子里,替我阿爸陪你。”
坐薄隆昌的车回到蓝园时,雨已经停了。
蓝园的外墙依旧那么蓝,被雨水沁透了蓝得像幽深无底的海,柱子依旧那么红,红得像炼狱里的业火。我被薄隆昌牵着手跌跌撞撞走进去,恍惚像回到了阿爸穿着娘惹嫁衣踏入蓝园的那一天。
我抚着带疤的右耳朝高高的宅邸顶层看去,那儿没有人。
我却像被子弹打碎了心脏。
我闭上眼,把眼泪咽了回去:“老爷,我想给阿爸守七天灵。”
“守灵.....守什么灵?”他低下头,怔怔看我,手颤了一下,松了开来,“你不是世伶,你不是,世伶呢,我的小夜莺呢?”
伞砸到脚底,他跌跌撞撞地朝湖中心的桥上走去。
“世伶,世伶你到哪里去了......”
我跪倒在地,几欲作呕。
不知是怎么回到西苑的,我上了楼梯,直奔阿爸的房间,渴望一推开门,他就从窗前回过头来冲我笑。可房间里黑黝黝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他了。我从走廊里的佛龛上抱了个香炉来,跪在了梳妆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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