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洁癖,最讨厌沾到别人黏糊糊的皮肤。
但一对上梁宵严,就什么毛病都没了,不药而愈。
他对哥哥有种病态的迷恋。
哥哥让他喜欢夏天,喜欢高温,喜欢在风扇下做得大汗淋漓。
喜欢肌肤相贴,喜欢唾液交换,喜欢身体相连,喜欢吞咽,喜欢把哥哥留在自己的身体里,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哥哥的一部分,那即便此时此刻突发恶疾死去,他们也不会分离。
梁宵严在床上很凶,玩得也脏。
或许是前三十年压抑得太狠,他一旦脱下那身世家公子温良恭俭的皮囊,就会变成游弋床上最粗俗却又迷人的暴徒。
他惯下命令,且绝不容违抗。
当然,游弋也不想违抗。
还不等哥哥掐着他的脖子命令他咽下去,他已经摸着肚子满足得飘飘欲仙了。
可是夏天也有很多不好的回忆。
尤其是暴雨天。
他出生那年是丰水年。
他妈生他时难产,接生婆用助产钳把他硬拽出来的,脑袋左边被钳子夹出来一个畸形的鼓包。
为了矫正头型,村里的土郎中给他脑袋上戴了个圆圆的壳子。
那个壳子太疼了,钻心得疼。
他无时无刻不再哭。
他妈不管他,他爸更是死人一人,是他没有血缘的哥哥,梁宵严,用那双手托着他脆弱的脖子和脑袋,每过半小时就把壳子脱下来让他缓缓。
游弋出生时是腊月二十三,彻底摘掉那个壳子是第二年谷雨。
大雨连下三个月。
梁宵严用一个冬天加一个春天的整觉,换了他一个圆圆的脑袋。
后来他长到九岁,得了性别认知障碍。
和哥哥说我想留长头发,穿小裙子。
梁宵严把他背在背上,像背个小双肩包那样,告诉他:愿意留就留,就是不太好洗。
游弋问他:“如果村里有人说我怎么办?小朋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怎么办?”
梁宵严想都没想:“那就换一个村子,换一拨朋友。”
他给弟弟买来漂亮裙子,漂亮发夹,给他装扮好,说弟弟是他养大的小姑娘。
再后来游弋病好了,又穿回男孩儿的衣服。
和他闹着玩,问他更喜欢我做男生还是做女生?
梁宵严说:“这种问题你不要问我,你自己想做什么你自己决定,我的任务是帮你执行。”
轰隆——又一道闷雷滚过天空。
外面风雨交加,整个世界变得灰蒙蒙。
雨水如泪痕般滑过窗户。
游弋枕着自己的手臂,想起他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一场暴雨。
那天的天空红得就像包着血的胎膜。
哥哥带着他,被雇佣给一户有钱人家抢收莲藕。
他们家小孩儿欺负他,游弋还手,那小孩儿自己摔下台阶把手摔骨折了。
不管梁宵严怎么给他们道歉,他们都不干,非要游弋也断一只手。
最后的记忆就是哥哥抱着他在暴雨中狂奔,雨水不断顺着哥哥的下巴砸到他头上,身后的叫骂声像索命一样追着他们。
没有跑掉,哥哥把他藏在大车底下,自己出去了。
用自己的手替了他的手。
那个年纪的孩子还记不住事,但记得住疼。
他每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都伴随着暴雨。
雨水变成了苦难的标本,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这些记忆让游弋始终坚信一个荒诞但有据可循的理念——他是哥哥的孩子,他的一切都来源于哥哥。
女娲是人类的造物主,梁宵严是他的造物主。
他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可以见人的脑袋到完好的四肢,到他的头发、他的血管、他的心脏,都让梁宵严写满了,写得满满当当。
梁宵严养育他的生命,矫正他的身体,塑造他的品格,守护他的天性,最后撕裂他的纯真,把游弋从他的孩子变成他的爱人。
所以没有血缘又怎么样?
他是梁宵严用爱捏的骨肉。他们的红线里藏着亲情铸的钢索。他们注定是彼此最亲的人。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那么狠绝的方式,将那条坚不可摧的钢索连同红线一起斩断。
十八岁情定终身,二十一岁哥哥带他出国结婚,还把北海湾码头的开发权买下来送给他。既是聘礼,也是给他的成人礼。
因为梁宵严觉得小孩儿只有结完婚后才真正算个大人。
只是他光有大人的名头,没有大人的担当。
结婚不到半年,他就把梁宵严甩了。
还是用那样让他难堪的方式,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人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二十年相依为命的漫长时光,被他搞得面目全非,不堪回首。
一根烟抽完,雨渐渐小下来。
游弋不想再等,起身走向那面单向玻璃。
他在玻璃前十公分的位置站定,看了一会儿,忽然把脸凑过去,铛铛敲了两下。
“Daddy,你在里面吗?”
如果人生是部电影,此刻一定渐进高潮。
镜头从他的侧脸开始拉远、再拉远、拉到穿过这堵墙,就能看到隔着一面玻璃,两人彼此对望。
梁宵严双腿交叠,坐在游弋对面。
桌上的红酒已经喝掉三分之二,他不知道在那看了多久。
游弋抵着玻璃哑声哀求:“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让我见一面……”
作者有话说
就这样光着个屁股蛋子搁那认错,你说你是不是找__。
这间根本就不是客房,而是游弋忏悔室。
梁宵严设置它的初衷,就是给家里爱犯错又要脸的小混球向哥哥忏悔罪过。
一般流程就是游弋在玻璃这边臊眉耷眼嘟嘟囔囔地说,梁宵严在对面静静地听。
听完用电话通知他,给予这次错误的严重处罚,是面壁十分钟,还是扣掉一小时的零花钱。
他错得也五花八门。
比如:哥你的摩托没油了不是被老鼠吃了,是我偷偷开出去飙了。
再比如:这次就考这么点分不是因为卷子难,是考试的时候飞进来一只蛐蛐落在我桌子上,我没忍住玩了会儿。
更小一点的时候:是,我承认,xx家的玻璃是我打坏的,但他们就一点错没有吗?
总而言之,这倒霉孩子长到这湳风么大,除了和他哥闹离婚以外,大错从没犯过,小错从没断过。
乖是真乖,哥哥一个眼神过去他立马立正。
淘也是真淘,谁敢说他哥一句不好,他半夜钻人家里去往水缸里放大耗子,裤裆里塞小鞭炮。
但他又从没因为犯错挨过打,因为他每次认错都有自己那一套小连招。
第一步撒娇。
抓着哥哥的手摇啊摇,猴在哥哥身上软磨硬泡,给哥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但孝心有余,耐心不足。
撒娇超过三句他哥还不给眼神,他立刻躺地上打滚。
“宝贝严严你好狠的心!你再不理我我真的要难过死了!我浑身发抖我喘不过气你快把我抱起来看看我是不是生病了。”
嚷完美滋滋闭上眼,假装睡美人等哥哥给他吻醒。
等半天连个毛儿都没等到,撅屁股一看,哥哥早走了!
游弋天塌地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人也不抖了,气也喘匀了,深刻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了,是真害怕了,六神无主地往忏悔室冲。
还在路上眼泪就下来了,等进去忏悔完他人都要站不住,可怜兮兮地趴在玻璃上给梁宵严打电话:“哥哥在听吗?可以原谅我了吗?”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不理我,你三分钟不和我说话我都觉得我要得绝症死掉了……”
梁宵严问他错哪了?
他给自己列出十大罪状。
梁宵严就罚他面壁十分钟,这事就算翻篇。
可他十分钟都受不了,让他面壁他面玻璃,故意对着哥哥忒喽忒喽哭,一双泪眼瞪得尤其可怜。
不到五分钟门就被从外面打开,梁宵严站在门口让他滚出来。
他跟枚火箭弹似的发射到哥哥身上,张个大嘴鬼哭狼嚎,干打雷不下雨:“你怎么才来啊!再晚一秒我抢救都赶不上趟了!”
梁宵严照着屁股给他一巴掌,带响的,“还抢救吗?”
他摸摸屁股:“好了。”
有一说一,虽然三天两头去忏悔室,但游弋十八岁之前都没在这里受到过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十八岁之后,他发现了那面单向玻璃的另一妙用。
那是一个春心萌动的晚上,因为什么惹了哥哥生气已经记不清了。
哥哥摔门出去,他也气得离家出走,半小时后给哥哥发过去一张照片,说要和朋友夜游北海湾。
哥哥问他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怎么去?几点回?玩什么?
他没看到消息。
不是玩太嗨了没空看,是压根就没出去。
梁宵严等不到回复,立刻开车回来抓人,把家里翻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忽然看到忏悔室亮着灯。
他一挑眉,走进隔壁房间。
灯打开,光不会通过玻璃透到对面。
弟弟看不到他,但他能清楚地看到弟弟。
忏悔室里夜灯昏暗,衣物散落一地,白色三角布料挂在沙发靠背上。
游弋全身上下就一件白T,看尺码还是他的,侧躺在长条沙发里,背对着玻璃,头埋得很低。
他紧紧箍着自己,身子一抖一抖地颤,断断续续地发出几声难耐的哼叫。
叫声很轻很轻,但梁宵严听得懂。
那是在他手里长起来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养在他身边,一举一动一个犯坏的眼神,他就知道这孩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暧昧的灯光照在弟弟身上,勾勒出十八岁刚过半的男孩儿的身体,青涩得像一截嫩玉米芯儿。
那两条并在一起的腿,修长、白皙、小腿纤细,大腿却略显丰腴,饱满的腿肉在腿根处堆挤着,被灯光照出一层蜜色的光泽,抖得越发厉害。
那是冬天,小雪。
梁宵严刚从外面回来,满身凉气,鬓角还沾着雪粒子,一进这屋,一看到里面的景象,“噌”一下腹中火起,烧得满屋燥郁。
他呼吸骤然加重,眼底炽热猩红,赤裸裸钉在弟弟身上的目光恨不得带着毛边。
那双眉压眼,不管是动怒还是起兴时,眉弓都会将眼睛完全吞没,只剩两片黑洞洞的阴影。
游弋抖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直到那双小腿蓦地绷直,腰部不受控制地余颤。
就在他以为这小混球爽快完会羞愧难当的时候,那双紧并的腿微微打开,里面居然陷着一只手。
一根根,湿漉漉的。
粉色的指甲,亮晶晶。
游弋喘了一小会儿,然后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迷乱的脸上全是汗,两片唇被咬得深红,嘴巴里含着什么,细看……是他的领带。
颜色都被口水浸深了几分。
梁宵严轰地烧起来,脖子上最粗的那根筋狠跳一记,双手扒在玻璃上恨不得立刻闯进去。
他眼看着弟弟从沙发上下来,一步步走向玻璃,走向他,嘴里咬着那条领带,另一端缠绕脖子。
就像自己叼着绳子摇摇晃晃走向主人的小犬。
游弋看不到梁宵严,但他知道哥哥就在对面,他像抱着哥哥那样,把身体紧贴玻璃。
“哥,你是来罚我的吗?”
他说话间吞吐出热气,在玻璃上结成薄雾,漂白的长发、清峻的眉眼,颊边、嘴角分别长着一颗艳红的小痣。
圆鼓鼓的杏仁眼,被泪水浸湿了,纯黑无暇的瞳孔,宝石般明亮,睫毛根根分明弯弯地向上翘。
本应是小动物般纯真的眼睛,却因为刚结束一场抓不到痒处的抚慰,而显出种贪婪的痴态。
他撩起薄薄的眼睑和哥哥道歉:“可是我好像犯了更大的错误,怎么办?”
“叮铃铃——”
忏悔室的内线电话响了。
游弋晃了下神,从往事中抽离。
他看一眼座机,又看一眼玻璃,连忙擦擦脸扑过去接电话。
接得太急,差点把电话线扯出来,放在耳边时还结巴了一下:“喂、喂?”
对面没说话,任何声音都没有。
他急得团团转,手都在发抖:“是哥哥吗?”
还是没声音。
“哥,你跟我说句话,求你了……”
他眼眶很红,睫毛眨动得也很快,语无伦次地哀求。
仿佛梁宵严只要发出个声音对他都是恩赐。
但梁宵严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就那样事不关己般地看着他。
直到他嘴巴抖动得愈加厉害,手开始无意识地抓头发,泪水无声地往下流,流过下巴,他整张脸整个人都要变成一颗即将被痛苦融化的冰激凌球。
梁宵严这才轻飘飘开口:
“你回来干什么?”
不带任何感情的一声,却把游弋从溺毙的水里打捞出来,他涣散的眼睛终于亮了几分。
“我想你了。”他急声说。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回来干什么?”
这是梁宵严今晚第三次问这个问题,游弋再不说出他满意的答案,他就再不会给他机会。
迟疑几秒,仅仅是两三秒,游弋崩溃地把头磕在玻璃上。
“我后悔了……”
“我知道错了。”
“我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这一年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想死,我、我……”
“我还想和你好……”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一句:“哥,我想把你追回来。”
话音落下,玻璃两侧陷入长久的寂静。
窗外忽而吹进几片艳红残破的秋海棠花瓣,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退场。
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一个心如擂鼓,一个无波无澜。
良久,梁宵严居然笑了一下。
“当初是你要离婚的,失忆了?”
“……没,都记得。”
游弋掐着自己的脖子,呼吸有些困难。
“是你说的没爱过,忘了?”
“没忘……”
“那你现在是想干什么呢?又爱了?”
“不是!我一直都爱!没不爱过……”
听筒里安静了三秒。
“所以呢?你的爱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吗?”
心头一哽,游弋如坠冰窟。
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他不知道,听觉重新恢复时耳边只剩下风声。
他顺着玻璃墙滑下来,蹲在地上,脸埋进膝盖。
雨根本就没有停,只不过从天空转移到他的头顶。
他多希望能像以前那样,默数到五,哥哥就会出现,把他抱起来,说让你站两分钟就这么委屈?
可事实是他数了无数遍都没有人来。
腹部的伤越来越疼,呼吸都在发烫,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身体摇摇晃晃。
就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一束窄光刺入视野。
他艰难地撑起脑袋,看向门口,看到哥哥一步步走进来,走到他身边。
空气凝固,他们隔着一地海棠花瓣对视。
谁都没有率先打破宁静。
梁宵严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你伤口开线了。”
游弋眨眨眼,眼底潮红一片。
熟悉的气味冲进鼻腔,身体跌入自己曾躺过二十年的怀抱,那一瞬间,他闷在心里的悔恨、无助、痛苦、绝望,通通变成委屈,铺天盖地地奔涌出来。
“哥……”
他把脸埋进梁宵严的颈窝,鼻尖依恋地在他的皮肤上滑动。
梁宵严没搭理他,兜着他的屁股把他抱上沙发。
伤口开线了,有血浸出纱布。
梁宵严打开医药箱,找出镊子剪刀,一点点把纱布拆开,剪断松掉的线,重新给伤口消毒。
线头从伤口里抽出来应该是很疼的,但游弋丝毫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宵严,看他深黑的短发,立挺的五官,看他那双总是哀伤的眼。
他曾经发誓再也不要看到哥哥伤心难过,他要让那双眼中永远闪着幸福的光点。
但细数过去二十年,哥哥仅有的几次落泪,都与他有关。
忍不住伸出手,想碰碰哥哥的发梢。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梁宵严侧头躲开。
游弋又撇了下嘴,“今天有人给哥过生日吗?”
没有回答,梁宵严专注缝线。
“怎么不过呢?”
针猛然刺入皮肤。
“唔……不过生日了吗?”
线从肉里穿出来。
他疼得小脸煞白,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不过了?”
缝针的手停在半空。
梁宵严剪掉最后一根线头,倏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手里还握着那把剪刀,“你就这样和我说话?”
游弋愣了一下,点点头,顺着沙发滑下来,沉膝下跪。
还没跪下去,一只脚抵住他的膝盖。
“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在外面给别人下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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