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等倒闭了再做打算,时载当即给仰云找了个陶艺店让他实习,结果臭团子不乐意,跟他僵了两天,小闹一场后时载知道了他的心思,索性让他跟着自己一起。
这样也好,时载有人陪着更开心,谁知,七月里遇着一个让他不想见的人。
时载从小就喜欢修补破烂,什么又大又破的裤子,烂了的塑料盆,坏掉的鞋,偷摸着用针线缝,用塑料布补,有绳子替代鞋袢……最初不是因为喜欢,是只有破烂的东西轮到他用。
长大些,在修修补补中既让自己过得稍像个人,又有种莫名快乐——似修补好自己。
就这样,无论实或者虚,无论用的穿的东西还是自己小小的精神世界,顽强的时载在一次次经历和自我修补中好好长大,成了如今乐观善良热情的模样,受不了的委屈自己消解,忘不了的童年痛楚自我弥补,吃不完的苦自我化解,他活得无人问津却生机勃勃,所以今天犹如灿阳。
从十二岁开始拼着力气打工赚钱,什么赚钱做什么,怎么拼怎么来,怎么让自己开心就怎么慢慢努力,逐渐过上了有朋友有存款的日子。十九岁到风外镇,是时载这些年唯一让自己稍稍停下来的歇息,捡破烂、修补破烂、用破烂换钱换开心,本是时载想要的安定了。
命运让他捡到哥和弟弟,并修补好他们,用他们得到了无以数计的开心,当然,也换到了如今他不必刻意计算的金钱。人生就是这样,再糟糕再不堪,卯着一股劲儿去捡拾缝隙里的阳光碎片,最终积极攒攒,是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东升西落的太阳的,甚至比旁人更好。
修补——是时载想要继续坚持下去的人生主题。
终其一生,每个人在无数个过去中沉淀着走向新生,再说遗忘,也没法彻底遗忘,就用修补去记载过去好与不好里最终留下的收获,用修补去改写和迎接新的故事与命运。
一个人是这样,一只陶器亦是这样。
时载用电脑看了很多陶瓷修复的视频,自己在捡破烂时尝试着修过陶碗陶瓶,修补得最好最终自己留下来的是就是陶俑跟陶小鸟了,对此很感兴趣,叔仰阔又在查阅了许多资料后逐一跟他讲怎么学,以及将来的前景,时载兴奋极了,一天比一天想成为优秀的陶瓷修复师。
修补陶瓷,就像修补一个生命,让他享受到一种类似“缔造”或者“孕育”的快乐。
因为喜爱“修补”得到了哥和弟弟的终生陪伴,又因为哥和弟弟最终想要从事陶瓷修复。
日子好起来,时载也能真正歇一歇追求自己年少至今不太敢想的梦想,最初的学习就需要几个月到几年,几个月他可以进行简单便宜的生活陶修复,几年他能接触古董,时载不着急,准备先进行半年到一年纯粹的学习,再边干边学,计划一年后开自己的工作室。
从七月份开始,时载在徎州市成人大学的暑期班学习“陶瓷修复基础理论”,还有一些类似于《中国陶瓷史》及古代各个时期陶瓷发展等文化课程,其实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时载先用这两个月让自己有个了解,九月份之后再进行高密度高专业的学习,到时候再说。
每天都是全天课,晚上时,时载就去春阳广场摆摊,一边继续卖收来的陶器——仰云上课的陶艺馆倒闭了,他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一大批陶瓷练习品,既能卖,还能自己摔破练习修补。晚上摆摊时,时载就拿一些丑的卖不出去的练习品进行修补,没想到还有人从家拿来破碗让他补。
白天的时候,仰云在这里摆摊,也是一边卖,一边自己做些小玩意儿,或者练习彩绘,没多久竟将摊子支大了,摆了些便宜的素胎,让小朋友们在上面作画,画完了他找地方烧好再卖给他们。这正是仰云将来想要做的事情,现在只实现了想法中的一小部分,但也不错了,慢慢来。所以他自己的手艺差不多就行,关键是能用创意让做陶走进人们的生活里,还能赚钱。
等到时载上《中国陶瓷史》等文化课时,仰云就跟小哥一起去学,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是做陶还是修补陶,最初的文化根源要掌握,才能走得长远。他们的课本叔仰阔在先后决定进入文物保护和古玩收藏行业时,就已经全部看完了,每天晚上会把他们听不懂的再细细跟俩小的讲讲。
时载觉得好幸福好幸福,他们因陶结缘,如今又在“陶”这个大行业中,做着各自热爱的事情,互相还有相通之处,没有什么比这还让他开心的了,甚至在工作中都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对着电脑中的一只古代陶器,时载慢慢能用专业的语言说出该怎么修复,叔仰阔鉴定它的价值并预估它的价格,仰云欣赏它的釉色、纹饰和造型并思考如何用到现代陶艺中。
多有趣。
灵魂的碰撞。
时载有时候跟叔仰阔做的时候还要调皮,嚷嚷着“哥,我是什么值多少”,叔仰阔如今也能撑着脸皮应他这些荤话了,一边收拾人一边淡道“九五至尊,无价之宝”,时载就“哦哦”,让人赶紧把他这小皇帝填饱、补满,极致的愉悦和满足愈发充盈着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跟仰云在一起相处愈发默契、开心,说开了之后,时载有时就将原先纯粹的“甜言蜜语”换成“凶言骂语”,粉团子有时候叉着腰跟他对着骂骂咧咧,却让两人更加交心。
但到底是小哥,粉团子叉腰鼓着肚子没骂两句,就被小哥揪着耳朵甘拜下风了。
这天下午下课,俩人一起挎着书包往外走,没几步,被小树林中湖畔边的欢笑声吸引了注意力,看了看,竟是一群学生在拍毕业证。这所大学是成人大学,除了暑期对社会人士有相关技能的培训,也有民办三本专业,招生高考上来的学生。大四学生六月末就已毕业,不过陆续会有一些班,或者一些同学约着一起,重回母校补拍毕业照。时载跟仰云不懂这些,听学生们讨论才知道的,个别人因为什么原因没拍上,就会重新回来拍照,他们这是碰见的第二拨学生。
不能不说羡慕,尚未进入社会的学生们身上和眉眼间有着特别的傲气和意气风发,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整个人都有着不同于久经社会的人的天真与傲然。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时载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羡慕了。
过去是再怎么遗忘也不能彻底放下的,唯有一次次修补。时载知道九哥时浩洋在上大学,一直不知道在哪里读,看到这群学生的时候就想起他了,心底隐隐的羡慕,甚至是嫉妒。
隐痛再次被扒开,在阳光下竟有些血淋淋的惨色。
时载笑了下,刚要收回目光,九哥竟也看见他,竟还跑过来:
“十崽!你怎么在这里?”
“在学校当暑期保洁,顺便捡破烂。”
“捡破烂?”
“是啊,刚好捡到个好弟弟。”
说着,时载揽了下仰云,粉团子不明所以,但立即朝他歪了歪脑袋,搭过去。
怔了怔,时浩洋喃喃两个字“变态”,时载笑了下,没理他,带着仰云要走,谁知时浩洋拦住他,面有窘色,眉眼间却是骄傲与不屑:
“十崽,给点儿钱,我下午回家,给爸妈带回去。”
“……没钱,捡一天破烂都捡不到一顿饭。”
“你不是说捡着个好弟弟?”
一句话说得时载顿时火冒三丈,更跟踩着狗屎似的,将仰云整个揽在自己身后,遮得严严实实,有些后悔那么说,早知道说不认识了,时浩洋个不要脸的见钱眼开,没准会找着仰云要钱。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
“九哥,给自己留点脸吧,我要是早些知道给爸妈的钱都给你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
“……什么叫给我了?给我怎么了?我是咱家唯一的大学生,是跟你相差不多的亲哥,你不供我读书供谁啊?爸妈年纪大了,当孩子的心疼他们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咱俩还有双胞胎可是爸妈最宠的孩子,是你不争气,不愿意上学不好好读书,既然赚钱了不是应该多孝敬吗?”
“……”
“我读出来了也是一样的,很快就能找到好工作了,你以为等我工作了还稀罕你的臭钱,兄弟之间就是互帮互助,你这样的话……到时候你最好滚得远远的,千万别来求我……啊!”
时浩洋话未说完,被一只拳头狠狠砸在眼窝,都看不清时载什么时候出的拳。
但,压根就不是时载出的拳,他面对爸妈也好,还有眼前这个小时候他以为是唯一对他不错的九哥时,总是哑口无言,所有的话在肚子里脑子里成了一团,熊熊燃烧,又堵着他,自己一肚子委屈和受的苦常在这个九哥嘴中被颠倒黑白,他连辩解都说不出口。
是应激了。
被伤得不知如何反抗,浑身打着摆子,眼泪扑簌着落下,哪里还说得出话。
每一次跟时浩洋对话之后,时载都需要至少两个月的时间自我修补,每次过后恨得想要揍他一顿,可下一次,还是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过去如洪水般包裹着他,使他在伤害中回到小时候孤立无援的自己,挣扎不得。时浩洋读了一肚子书,只会了这个。
回神时,仰云已经跟时浩洋打起来,粉团子个头比时浩洋矮不少,却是红着眼睛将人按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挥舞着拳头。
冰冷的血液倏地变得滚烫,时载抹掉眼泪,攥了攥有些发抖的拳头,闭了闭眼,一把将快要被掐住脖子的仰云抱起来,接着朝时浩洋狠狠踹了两脚,然后牵着弟弟大步走了,等时浩洋回过神叫上围观的同学追上来时,两个人已经骑上自行车朝校门口飞去。
时载第一次坐仰云自行车后座,一向都是他骑车带粉团子,但今天,时载埋着头,通红的眼睛在风中不断渗出眼泪,各种情绪交织着……竟有一瞬,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丑。
是,他们相差不到两岁,但,在同一座校园里有着不同的命运。
第39章 终于一家三口
时载大力抹了抹眼睛,一声“哥”哽在喉咙里, 当即跳了车,幼鸟投林似的跑过去。
没见着人时,还想着让仰云别跟大哥说这件糟心事,见了人, 委屈自己就哗啦啦涌出, 因为时载知道,有人接着他的委屈、难堪与痛苦,不仅是方才的弟弟,还是眼下的大哥。
路边,叔仰阔一手将人接了满怀,一手打开后备箱, 把仰云的自行车放进去。
“乖, 宝贝, 跟哥说怎么了?”
“呜呜呜为什么世界这么小……凭什么他上大学……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
“搬家,哥已经选好两个城市。”
“呜呜呜我好难受啊哥……哥你刚说什么?!”
猛地抬起泪汪汪的眼睛, 时载眨巴眨巴, 豆大的一滴泪被粗粝温热的指腹抹去,叔仰阔将人兜着抱起来,紧紧压着怀里人的脑袋,一下一下轻拍:
“明天就去看看。”
“……哥?!”
“恩,先上车。”
将俩小的塞到后座, 叔仰阔在下个路口调转了车头,他的小狗崽忘了哭,扒着座椅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叔仰阔心疼到极点,只一句“回去说”,让仰云先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定是在学校遇见时载的家人了,叔仰阔压着最高限速朝校门口折返。
上一次,碰见的是他父母,是时载那时还心有隐隐期待的爸妈,叔仰阔做不了什么,只能让背和抱的亲昵告诉他们,他的小狗崽早已有了新的依靠,他们算什么。
这一次,无论他的兄弟还是姐妹,叔仰阔不会放过,他自己的兄弟里,不是没干过弑兄杀弟的事情,就连他自己,若不是……他早动手。极少的利益资源面前,兄不是兄,弟不是弟。
愈心软,愈被蚕食。
一到他们的下课点,叔仰阔就打了电话,一连拨了三个都没人接,知道他们上课一般是要静音,但最多过下课五分钟就会开手机。叔仰阔没再继续打,直接往学校赶来,果然。
正要下车,后面的小蠢货开始呜哩哇啦:
“大哥,你要动手吗?你是不是终于要动手了!”
“……闭嘴。”
听见他们的对话,时载再次红了眼睛:
“呜呜呜哥不要!不要!法治社会,我不能没有哥……”
叔仰阔轻叹一口气,下车,拉开一侧车门,将哭得发抖的他才有些哄好的小狗崽揽在怀里按了按,想收拾一下多嘴的兔崽子,结果红着眼睛也呜呜看着他,叔仰阔顿了顿,将仰云的脑袋转一边去,低头,深深吻住怀里的宝贝,吮掉他的泪,感同身受他的委屈和痛苦。
安抚着吻完,叔仰阔在车边蹲下,同他的宝贝平视:
“乖,不哭了,哥不做什么,在这好好等着,信我?”
“……你不要,不要……”
“信我?”
“恩恩!哥我等你回来!”
咔哒,叔仰阔关车门的瞬间,落了锁,时载怎么也拉不开,只能从窗户的缝隙朝外看去,在方才的吻里和凉丝丝的空调冷气中渐渐冷静下来,视线里的高大男人越走越远,背影渐小,反而愈发高大,如一座山,如这万里长空,如这世间用不完的爱。
直到很多年后,时载也不知叔仰阔跟时浩洋说了什么,对他做了什么,只知这辈子都没再被时浩洋烦过。从前,他自十二岁那年开始,每年过年回家都会给爸妈一笔钱,第一年他们嫌弃他没有要,第二年要了,到时载十八岁过年回家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时浩洋要的。
时浩洋说自己毕竟是读书人,不搞封建迷信,不跟钱过不去。
他的不迷信只针对时载的钱。
俩人小时候相差不大,时载最初常常跟在这个九哥身后,时浩洋上学时他也跟着去了,那时候自己才五岁,几乎不记事,慢慢的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被欺负,甚至变本加厉。时浩洋将他扒光过扔在深秋的水潭里,在潮冷的冬天朝他泼过一盆又一盆的冷水,要代表全家将他这个祸害处理掉。所以时载没再跟着去念书,怕、恨,原本村里的学校老师挺喜欢他,让他免费念一年,小时载对大自己两岁的时浩洋没有办法,只有躲得远远的。自小至今,时载对家里人难受、痛苦和怨,但从不恨,因为父母哥姐只是装作看不见他,不在意他有没有吃好穿暖而已,时载除了对父母一直抱有隐隐的期待之外,每每想起都痛苦之外,别的都能自愈,但对时浩洋,他是恨的。
因为时浩洋是真的想弄死他,与此同时,还要侮辱他、用他的钱。
时载当了六年的傻子,到十九岁过年时不再给钱,五月碰见爸妈,一心软本想着……结果那一次的伤害让他对父母彻底失去所有念想。至于时浩洋,是时载心底唯一小小的恨。
无可奈何的恨。
本想着这辈子不再见就好了,竟然这么巧,让他再一次被伤害被侮辱。
一个资源尽得的利益既得者,却颠倒黑白,用令人恶心透顶的所谓“亲情”绑架他这个不是孤儿胜似孤儿的人。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他对时浩洋来说仍抱有能继续“吸血”的幻想吧。
去年底时载之所以搬去风外镇,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被时浩洋堵着要钱。
时载这些年换过五六个地方,兜兜转转,始终没有离开父母所在的省份,归根结底,也是可笑的幻想,捡到哥和弟弟、以及五月份跟父母那一面之后,时载才无所谓了。
知道叔仰阔想要为了他换个彻底没有他们的地方,时载才没有拒绝。
让他们这一家人彻底烂在这里吧!
时载头一次在仰云的小肩膀上搭着脑袋,拱了拱,粉团子一直揉着他的手哄,一会儿是“大哥打架很厉害的”,一会儿是“我也可以是小哥的小雨伞”……外面一个没什么言语却直接用实际行动来哄他来给他满满的安全感,身边这个小嘴叭叭提供着令人依赖的陪伴和开心,时载还有什么可哭的呢,他的痛苦是实质的,哥和弟弟为他做的更是实质的,时载心底的自怜瞬间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