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周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即便如此,殿下就确定他能研制出对这次瘟疫症状的新方?”
“不确定。”萧秣并不把话说满,“只是霍鸣痴迷于医术,没有其他的心眼,比起那些老头,我更信任他。”
小小年纪,说起比他还大上十来岁的霍鸣竟老气横秋,温行周不自觉笑了笑,“好,既然殿下信他,那我信殿下。”
布置完这事,萧秣也算放松些心情,等待这一世自己再染一趟瘟疫。
毕竟皇帝每每看到萧秣这个人始终觉得如鲠在喉,疫情期间不去叫人想法解决倒想借机用此事了结掉自己,也是他独有的一份心计。温行周现在常常不在观星阁,阁中人心散漫,若是这样还不能被染上瘟疫,萧垣又该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恢复心智了。
萧秣等了几日,待中京终于出现疫情,而霍鸣的新方还差些火候时,他等来了同一份的痛苦。
海安不知道他已对此事有数,在被禁卫军封锁的朱雀殿外仍有隐隐的哭声传进来。
上一世萧秣烧得糊里糊涂,偶有清醒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大仇未报竟要这么死去的痛苦,竟不记得有没有人替自己哭过。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场瘟疫仍是一场痛苦的折磨。
他总是在昏睡过去的灼热里梦见上一世,有时是昭皇贵妃抱着他往观星阁跑的路上汗水滴在脸上,有时是冰天雪地里臭烘烘的猪圈和牛棚给他带来微薄的一丝温暖,有时又是四方楼的山头上火光冲天,烧得他面上火热,眼睛也脱了水,要被一同点燃。
这把火烧得太猛太大,烧得梦中前尘往事都碎成黑烟围绕着他时,忽然,他醒了。
海安坐在他的床边,霍鸣也在……有宫人急急忙忙冲出去,过了一会,温行周也来了,见他神色清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如果说看见海安和霍鸣的装扮时他还犹有猜疑,看到温行周时他几乎已经在惊愕中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陛下染上瘟疫,不幸驾崩了。”温行周望着他点了点头,“先帝没有留下子嗣,由您继位。”
饶是萧秣已有猜测,他仍然被这个消息砸得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的确想让萧垣早些去死,甚至亲手做了一些推动他加快死亡速度的事,但是……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在这场瘟疫中,萧秣还是忍不住问道:“萧垣为什么会染上瘟疫?”
“先是明纯皇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瘟疫,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皇帝那里和他同住了一晚。”温行周顿了顿,“她和皇帝是同一天离世的,已经一同埋葬了。”
竟然是明纯皇后。
萧秣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救的人最终没能救下,反倒阴差阳错替他杀了他想杀的人。
但明纯为什么要害萧垣?
萧秣看向温行周,他却摇摇头,“此中秘辛我也不知。”
萧秣于是又想起温行周那可以观古今生死的秘术,他现在果真成了皇帝,或许可以使唤动温行周使用这个秘术,但他又一想起那个夜晚温行周瘫在榻上奄奄一息七窍流血的模样,便不再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海安与霍鸣都知道萧秣的情况,温行周便也不避讳地直接问,“李相他们还不知道您已经恢复神智,是否要公开这个消息?”
萧秣接过海安递过来的药一口喝尽,才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他们是不是打算让你摄政?”
温行周点头。
“那就劳烦老师摄政了。”萧秣疲惫地向后闭了闭眼,状似脱口而出,“除了老师,我可没有信任的人了。”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知道温行周信了几分,又或是全然不信。
他没有再睁眼睛,听见温行周知趣地不再深谈,只低声叮嘱海安和霍鸣照顾好他,届时先帝发丧,新帝还需要出面主持仪式。
萧秣果真也是累了,原本大病未愈,一醒来又消化了如此大的消息,脑子里还在转,身上却是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无了。
又休整一夜,霍鸣给安排除了药汁还有药膳,直吃的萧秣浑身上下都是苦味,才同意他可以出门行走。
天还未亮,温行周便与海安一同进了朱雀殿,伺候他更换服制。
为了说话做事自在些,几人将其他宫人都打发出去,一切都由海安亲手来做。然而重来一世,萧秣远没有上一世等来这一天时那么激动,比起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偷偷抹眼泪的海安,他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萧秣通过铜镜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我?”
温行周亦通过铜镜与眼前的少年帝王对视。
他已有些摸清萧秣对自己称呼的关系,叫他老师时,常常在示弱装乖,叫他国师时候,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萧秣对他有试探是应该的。
“殿下……不,应该叫您陛下了。”温行周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我不明白,您完全恢复了心智,也完全有能力做一位明君,为什么还需要我摄政?”
他还是问出了口,海安为他梳发的手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萧秣知道,海叔也想问这个问题。
海安只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萧秣却主动拉着人不让走。
海安虽然也和萧秣一起受过温行周观星阁庇护,但他始终只将萧秣认定自己的主子。能陪着萧秣登上皇位,他也能向远在南方的何将军和九泉之下的昭皇贵妃交差了。
却半路插出一个什么摄政王,叫他的心又提起来。
萧秣并不觉得温行周的问题难以回答,他似乎并不隐瞒自己力不从心的方面,“国师觉得,李相一党,占大启官场几成?”
不用温行周说,谁都知道,李相除了年高望重,子嗣众多,还生了两个好女儿,一个年长的做了先帝当年的宠妃,一个年幼的又做了萧垣的贵妃。他的儿女都在大启这座皇宫里深根发芽,李党,半壁江山都不止。
萧秣要用他铲除李康安?
温行周垂下眼睛,“陛下,观星阁,只观天下,不涉前朝。”
“所以要你做摄政王。”萧秣不为所动,“何况,你们观星阁涉前朝之事还少吗?怎么为先帝做得,为朕就做不得了?”
温行周哑口,半晌方苦笑一声,“臣遵旨。”
海安已经替萧秣梳好了头,萧秣便不再看铜镜,他直接侧过身来,叫温行周站在他的身前。
皇帝坐着,温行周站着,便只能俯视。
温行周身形略一停顿,撩起玄色长袍跪了下去。
萧秣见他这样顺从了,一时竟也无从发难,他静静地看着终于跪在自己脚下的温行周,又想起上一世的温行周曾为了保全四方楼其余人的性命曾匍匐在自己脚下,背影佝偻得甚至像个耄耋老人。
没有结果。
萧秣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之间的仇并非一人对一人,而是一族对一族,只能这样报。
阳光已经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少年帝王明黄色龙袍覆盖的膝上,反出的金斑打在温行周的脸上和身上。
温行周侧了侧头,好叫那光斑不落进眼睛里。
萧秣还会说什么?
他又要怎么应对方能不连累四方楼?
温行周同样感到倦怠,但他的心神不敢有一刻放松。
终于,面前的皇帝动了。
皇帝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说不出什么语气,“温行周,你才多大年纪,怎么生白发了?”
上一世,萧垣的葬礼上,是一口空棺。
本该在棺内的尸体被萧秣想法子偷偷留了下来放在地牢里,亲自指挥着人将他的尸体扒了皮抽了骨,头颅砍下来,放在昭皇贵妃的墓前祭奠。从温行周手中夺权亲政的第一年,他去宗人府接他的兄长——废太子萧瑛出来一同去祭奠,才发现只长他十二岁的兄长须发灰白形容枯槁,他已经知道萧垣死了,萧玉继位了,但直到现在才知道萧玉并不是痴傻的傀儡皇帝,他又真正坐稳了帝位。萧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弟弟的手臂,深深凹陷的眼眶滚出两行热泪。
他们一起在母妃的墓前磕了头,当晚萧秣想留萧瑛在宫中,但萧瑛却说已经习惯了宗人府中的床榻。
萧秣离开宫中时还太小,又与萧瑛分离了太久,要说共同记忆,真正没什么话可说,萧瑛一坚持,他只得听任萧瑛回去。
当夜,萧瑛自缢的消息就传进宫里。
萧瑛什么都没有给萧玉留下。
但萧秣知道他为什么要死。萧瑛活了前半生,就做了半辈子的太子。一朝贬为庶人,妻子难产、小儿夭折、幼弟失讯、母妃亡故……有希望的时候活着很容易,没有希望但有恨的时候也可以活着,等没有希望也没有恨了,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这一世的萧垣是染疫而亡,进棺前便由萧秣与霍鸣做主将他的尸体烧成了灰烬,再要开馆扒皮抽骨已做不到,即便还能,萧秣也没那种想法了——人死灯灭,这种苦痛不叫萧垣生前受着,死后对他的尸骨再残苛又有什么意义。
萧垣的葬礼结束,萧秣要海安陪他去宗人府。
行至此刻,他仍然没有想好怎样才能开解萧瑛,但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他必须要去。总不能叫萧瑛还从外人口中才听到萧垣死了的消息。
宗人府里一片沉寂。
宫人已知国丧,但也都知眼下仍是摄政王温行周把持朝政,对萧瑛并没有什么忽然的优待。
眼下忽见萧秣单独带着太监前来,虽然吩咐都由太监去说,但帝王看着也并非原本痴傻模样,不由心头一紧,赶紧垂下窥视天颜的脑袋,去请萧瑛来前厅。
萧瑛仍是上一世暮气沉沉的模样,见到萧秣开口说话时才眼神微动,有了些亮光。
萧秣把自己的情况与萧瑛说了,又把海安拉到他身前给他介绍。萧瑛看着海安,也是感慨颇多,随着萧秣叫了声“海叔”,又叫得海安跪下去哭了一场。
海安这么一哭,萧瑛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
又听海安边哭边絮絮叨叨萧秣被找回来这些年在宫中苟活的苦楚,萧瑛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萧秣抱紧怀里,滚滚热泪流在他的后颈。
萧秣沉默片刻,伸手拥住萧瑛的后背,“哥……”
“你受了这么多苦、你受了这么多苦……”萧瑛泣不成声,“你小时候,父皇和母妃最疼你,他们要是知道……”
萧秣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出来了。他眨了眨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哥,已经好了,没事了。”
顿了顿又说,“哥,你要帮我。”
这是他见到萧瑛时想出来的唯一一个法子。
他要给萧瑛一个活着的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帮他。
帮可怜弟弟萧瑛这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皇帝,坐稳帝位。
“假如贤王殿下有心要坐这个位置呢?”温行周看着萧秣一笔一画将册封萧瑛为贤王的诏书亲自写好,轻声问他,“贤王当初毕竟只差一步。”
“那就给他。”萧秣头也不抬地写好最后一笔,盖上玉玺,“这个位置原本就该他坐。”
只不过萧瑛是被成祖皇帝亲口废掉的庶人,萧秣好歹是先帝亲口承认的皇帝和钰王殿下,两相比较,萧秣竟然成了更名正言顺的那个。
萧秣将诏书递给海安,直起身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着我?”
“陛下孤身去宗人府,已叫人看出陛下是装傻的事了,现在朝里风言风语,猜是陛下疫情高烧一次又把脑子烧好了,都在找臣要个说法。”温行周静静地看着他,“臣便来求问陛下,怎么处置?若是要公开了,臣也可卸掉摄政的差事。”
“恢复了正常,不代表马上就能做大启的皇帝,”萧秣仍然摇头,“你就和他们说朕是恢复了心智,但一切认知还停留在当年四岁的时候,万事都要从头学过。大启仍然由你摄政。明日早朝,我也会照这个说法。”
温行周并无异议,“臣遵旨。”
萧秣向堆着奏折的书桌扬了扬下巴,“老师,请吧。”
既是要和大臣们说由温行周继续摄政,便要把戏做个全套,折子上要留温行周的笔墨。
温行周明白他的意思,走到书桌前,却是将奏折拢起搬到旁边那张小几上,才向小凳上坐下去,拎起笔来。
然后又张开嘴,把奏折上的内容都给念了出来。
萧秣要把奏折给温行周批,并不代表他就对内容完全不管,事实上,这些奏折他已经全部翻了一遍,温行周口中的内容和奏折上写的内容的唯一区别,就是温行周省略了那些繁琐拗口的废话,把真正重要的事情有条有理地挑了出来。
萧秣有些意外,侧头看去,正与温行周望向他的目光撞上。
温行周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陛下怎么这样看臣?”
“这话该我问老师才是,”萧秣也不与他绕弯子,“这些折子老师批了便批了,怎么还多此一举?”
“陛下才是大启的皇帝,臣不过是越俎代庖,”温行周道,“陛下有做明君的德才,便不能荒废了国事。”
萧秣扯了扯嘴角,忍无可忍,“温行周,说人话。”
温行周持笔的手一顿,忽而笑了,这是萧秣第二次连名带姓叫自己的名字。
第一次是问他的白头发。
那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但温行周后几日晨起梳头时,还是下意识将那几丝突兀的白发压在了黑发下。
这次语气和吐词更加不敬,还罕见地带上少年人的不耐烦,温行周却忍不住要笑。
他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分明还有许多事压着等他做出选择,但他竟也能见缝插针地为萧秣的不耐而察觉乐趣。
见他笑,萧秣将手下的宣纸揉了个团丢他,温行周不躲不闪,便被砸了个正着。
温行周便不再用往常面对萧垣时恭敬到虚伪的语气,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扳倒了李党,就放臣走吗?”
“何来放不放你一说,”萧秣眼睛轻轻阖上,留着一条缝隙看他,“即便朕亲政,老师你也是大启的国师。”
“臣有一师弟周丛书,陛下也识得,他性纯人和,修行已在臣之上,可以接替臣做大启的国师。”
萧秣沉默片刻,“老师这是执意要走?”
“陛下,大启每一任新帝继位后,都会换一位新的国师。”温行周从容道,“这是旧例。”
这事萧瑛也同他说过。
萧秣问萧瑛对温行周和四方楼有什么了解,萧瑛说他与温行周几乎不相识,只对温彻有些印象。于是同他说了四方楼与大启的的历史,也包括温行周口中的这个“旧例”。
前朝末年,各州郡四处分散,豪强并起,各立为派,太祖皇帝一身神力,拉兵买马,一路攻克。一次受亲兵背叛,连吃几场败仗,损兵折将,死伤无数,自己也被敌人追杀至山林,濒死之际遇到了下山换购物资的四方楼人温仕凤,为其所救。太祖皇帝伤愈后原只想留在四方楼做个洒扫混口饭吃,但温仕凤言观他有真龙之相,又替他算出几元大将的方位让他去寻。太祖皇帝依言再战,果然战无不克,最终夺取了帝位,改号为启。
为感谢温仕凤搭救指路之恩,特地立下承诺,大启每一任皇帝都要奉四方楼中一人为国师。一直以来隐于山林的四方楼因此才出现在武林众人的视野中。
温仕凤为人正气,自认是武林中人不该卷入朝堂,但太祖皇帝执意要如此,四方楼又的确因寂寂无名而缺少后继者,温仕凤便为四方楼后人立下几条规矩,一是只观测,不干涉;二是为不参与夺嫡之争,新帝既立,国师也要更换新人;三是前任国师离宫后不得继续在朝堂为官,也不得回四方楼。
大启自太祖皇帝后几百年,四方楼众人均遵照此规,佑大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还是萧秣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听说四方楼的规矩,按萧瑛所说,自温彻这任国师之前都是这样施行下来的,四方楼成为一方势力,国师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与丞相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没有人会想到,温彻会帮助当时还是皇子的萧垣搅起他们的斗争,彻底违背了四方楼的规矩。
至于温彻这么做的原因,温彻死了,萧垣也死了,这个原因或许再无从知晓。
又或许温行周知道,但他会说吗?
上一世的温行周,其实也不算遵循旧例。他在萧秣亲政后为辞官又去做了兵马大将军,平定与西羌的战乱的最后一役中为西羌剧毒箭只所伤,需用虹极蛇蜕入药方可保住一双腿。
虹极蛇是一种极为珍稀的剧毒之蛇,传说百年一蜕皮。曾经市面上所有的虹极蛇蜕都被先帝为救治七皇子痴傻之症收录宫中,没有用完,还剩了些许,仍在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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