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的萧垣似乎没有发这么大的火。
萧秣努力回忆起萧垣上一世得知明纯皇后难产消息时的状态,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还年轻,又正新得了美女在怀,对明纯皇后的死只是按部就班地查了,查不出结果便算了,按规制下葬了事。
许是鱼目香与桫心龙涎的合力掏空了萧垣的身体,虚火内生,扰动心神。
雨中又入了夜,萧秣老老实实在朱雀殿里闷了一天,终于听到海安来传说国师大人回来了,让他走密道去玄武殿。
玄武殿与朱雀殿有一条地下密道,往常温行周亥时后来教他习武便是走的这条密道,后来萧秣也尝试走过,但从未走通。
这次终于是温行周叫他走,萧秣提起十二分精神,边走边记,确定将这一条路线刻进脑子里,才按照节奏敲响了密道门。
门一开,还未见人,先闻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
他心下一惊,绕过屏风,便见一名穿着灰色衣袍的人端着一大盆血红色的水从另一端走了出去。这人萧秣也认识,是温行周在四方楼的师弟,唤作周丛书。
看周丛书消失在房间中,萧秣快走几步到榻前,见温行周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眼框与耳朵和鼻子却都骇然向外冒血,他瞥见萧秣前来,似要张口说话,一张嘴却是又涌出一口鲜血。
萧秣总算为何今夜温行周要让他从朱雀殿过了,而他的玄武殿中这浓重的血腥味是从何而来了。
他一把将温行周按回床榻,拿过小凳上的白布,却又无处下手,正犹豫着,周丛书又从外面端着空盆进来,这回他看到了萧秣,向他简单行了个礼,重新将盆放到温行周脑袋下方,温行周便歪了歪头,又吐出许多血来。
温行周既然不在周丛书面前隐瞒他的痴傻,萧秣也不必再装,直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莫怕。师兄这是受了反噬,将污血排进了就好了。”周丛书看起来并不惊慌,反倒安慰萧秣,“只是看着吓人些,并无性命之忧。”
萧秣皱了皱眉,心里听周丛书这样事不关己的话有些意外,但最终也没说什么,等他说温行周已经将污血倒干净了,他要去处理,彻底离开了玄武殿,萧秣才拖了小凳坐到温行周的榻前,“到底怎么回事?”
温行周气若游丝,一字一顿,“我替殿下把白芝送出中京了。”
萧秣瞳孔紧缩,袖中的短刺已经做出攻击的态势,他深吸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鱼目香,除了能与桫心和龙涎香一起起到催情的作用,还能中和后母毒的毒素,”温行周又躺着缓了许久才开口,“他原本是不想让明纯皇后活下来的……明纯皇后自己也不想活,你这一点鱼目香,把他们的计划都毁了。”
而萧秣的鱼目香,来自于宫女白芝。
白芝原先是在重华宫为他浣衣的宫女,因为不忍像旁人那般折辱他,甚至对他多加关怀,被驱逐出宫。
没到年纪就被宫中驱逐的宫女,自家是不愿认回的,说亲也没个好去处。萧秣对之前的每一个被驱逐走的宫人都偷偷放了几颗金瓜子作为补偿,这是先帝每次召见他时亲手给他的,方能不被外人知道后夺去。这次萧秣依旧将金瓜子偷偷藏在她的包袱里。
却不料被白芝发现了。
白芝便成了这座冰冷皇宫中唯一一个知道他是在装傻的人。
少女抱着他哭得双眼都肿了,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萧秣便叫她去给自己弄些鱼目香来。
鱼目香极为常见,没人会对一名要浣衣的女子买鱼目香而感到意外,也没人会对一个被驱逐出宫的宫女忘记带走一包鱼目香而觉得奇怪。
萧秣盯着温行周,这人丢下一个惊雷之后便昏了过去,留下萧秣的大脑嗡嗡作响——温行周是如何知道白芝的?温行周口中不想要明纯皇后活下来的“他”是谁?明纯皇后为什么自己也不想活?还有温行周……他怎么会在宫中将自己弄成这番狼狈模样?
萧秣恨不得将虚弱的温行周从床上攥起来逼问个明白,但他只是坐在榻边,静静地等着。
忽然,昏迷的温行周似乎陷入了梦魇,他将薄被紧紧裹住自己,口中无意识地说了一声“冷”。
正是仲春,温行周却喊冷。但一想这人方才七窍流血的模样,还是起身到他宫中翻找出一床貂毛毯子,搭在了他身上。
温行周仍然打寒战,萧秣疑心他究竟是身体失血过多寒冷还是梦里觉冷,伸手放进他被子里一摸,谁料竟果真毫无温度,他正要收回手,温行周却似感觉到身边这唯一一点热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被温行周握着,感觉像被死人握着。
要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脉搏能够被感知到,萧秣都怀疑他已经在昏睡中丧了性命。
温行周身上的谜团太多了,偏生看起来他又像对自己有些作用的人,真要现在杀了他,萧秣倒担心会出什么岔子坏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萧秣用眼光描摹着温行周的面目,终于将袖中的短刺重新收好。
第65章
虽然只是在朱雀殿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天,但晚上接二连三地被温行周带回来的众多消息侵袭,萧秣在温行周昏睡过去的榻前还是慢慢涌上了困意。
他确认了温行周重新彻底无意识地昏睡过去,便尝试着抽回手,密道已经没法再走通回去,他索性在温行周榻前打了个地铺,席地睡了。
再睁眼时他已经回到了朱雀殿中,正听见外面海安进来,说陛下召见。
萧垣要召见他?
他一个傻子,召见他能有什么作用?还是说,萧垣已经发现了鱼目香的事,怀疑到他头上了?
这是温行周昨晚连夜叫他过去只为说这一句话的原因吗?
萧秣满腹怀疑,沉默着让海安伺候他穿戴好见皇帝的服制,又调整好状态,顶着一张天真无辜的痴傻面庞被海安牵出了寝宫。
朱雀殿大殿中,身着玄色长袍的温行周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与萧垣身边的大太监周明义站在一处等他。
周明义上前传口谕,萧秣只做听不明白,傻呵呵地要伸手去扯周明义身上的腰牌,温行周先一步弯下腰来抓住萧秣的手,又向周明义不好意思道:“周公公,殿下心智未开,怕殿前失仪,不知道陛下允不允许我陪钰王殿下一同去会见?”
周明义正烦自己要把这痴傻钰王带去御书房的一路上不得安生,有温行周主动请缨,周明义脸上笑容都真诚了几分,“陛下向来看重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为陛下分忧,自然是不妨事的。”
于是一路前去。
从观星阁到御书房有些距离,国师在大启地位尊崇,特许在御内行走可乘坐轿撵,往常温行周并不摆这份派头,但眼下放着个因被人扰了清梦而格外不安分的萧秣,观星阁的轿撵便派上了用场。
萧秣与温行周同坐轿撵中,算是勉强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但外面的太监耳聪目明,他并不敢言语些什么,只是和温行周做些哄自己吃些糕点垫肚子的戏,一边抓过他的手摊开,在手心写了几个字。
“你身体好了吗?”
温行周一愣,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反手握住萧秣的手,将他袖口向上撩起,果然见到少年手腕上印出发紫的指印。
入了春,萧秣也不过才刚满十五,虽然在观星阁的照料下身量已经长得与温行周几乎相同的高度,但温行周始终还觉得他是个半大孩子,眼下见昨夜自己为了取暖过分用力攥着却不曾感到挣扎的手真是萧秣的,倒怔了片刻。
萧秣不甚在意地将手抽回来,袖子又放下去,仍在温行周手中写了两个字,“无碍。”
轿撵里不是说闲话的时机,温行周回过神来,也在萧秣手心将今日萧垣召他可能会问的事情尽数写给他,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以防面上自己的伪装露馅。
头四个字便是“白芝鱼目”。
萧秣实在想问这是怎么被发现的,略一犹豫,温行周已经接着向下写——“古艻可能也在”。
萧秣点头,温行周手上不停,“让你做什么都不要反抗,尽量吐”
萧秣一顿,猛地瞪大双眼,温行周很轻地一点头,在轿撵已经准备停下前写下最后一句话,“他不敢杀你,回来我解决。”
最后一笔落下,周明义掀起骄帘向内探进头去,正见温行周拿着帕子擦去傻子少年嘴边的糕点屑。周明义笑眯眯地请他们下车,又说陛下只召了钰王殿下进御书房,还请国师大人在屋外候着。
萧秣与温行周都对这种安排早有预料,闻言只是装了装不情愿的样子,温行周稍稍一哄,萧秣就烦躁不定但仍然听话地跟着周明义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香味,没有萧垣,只有两个泥塑似的宫人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屏风后却影影绰绰。
鱼目香。
既然萧垣让他闻,萧秣便真的闻给他看,他噏动着鼻子在殿里走来走去,终于找到香炉,他不怕烫似的扑上去一闻,却忽然脸色一变,直接蹲在地上吐了个稀里哗啦。
那两个宫人这回有了反应,一个上来扶起他擦拭,另一个处理地板。
一阵慌乱后屏风后人终于踱步而出,身着龙袍,眼下却青黑一片似被榨干了精血,他语气阴森,“七弟,在观星阁过得可好?”
萧垣试探他的那些语言萧秣都装作没听见,只有他提及“温行周”三个字时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这也是萧秣一早想好的,完全没有反应也不行,何况,他还想挑拨一下温行周和萧垣的关系,别叫国师大人继续这么忠心耿耿地跟着这位皇帝干下去了。
不管萧垣问什么,刚刚吐过一场的萧秣都是那个恹恹烦躁的模样,直到萧垣走下来掐住他的脖子,萧秣才猛地反抗起来。
反正他是个傻子,被人掐住脖子时完全遵照生理反应去反抗总不会露馅。
只是他现在已经生得高大,萧垣又亏虚到了极点,没两下便被他挣脱开来,他愤愤地挥了挥手,不知从哪里又上来两个太监,极为用力地扣住他的肩膊,萧垣狞笑一声,换做两只手一齐来猛勒他的脖子。
萧秣感觉自己的呼吸渐渐没了,他在想先帝给的那十二暗卫到底还出不出来,不会要真观察到萧垣给自己掐死的前一刻才动手——“陛下。”
御书房的门开了。
温行周无召闯御书房。
萧垣双手撒开,回靠到座位上,语气仍旧阴阴,“温卿真是把七弟养的好,方才朕说那些话,他只有听到你的名字才抬一抬头。”
温行周却只是跪下,看也不看身边仍在太监手中挣扎的萧秣一眼,“臣有负陛下重托,对钰王殿下教导无方,惹得陛下动气。”
萧垣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他刚才闻见鱼目香吐了,怎么回事?”
“香料一事臣并不在行,”温行周垂眸,“钰王殿下伤了脑子,有些味道会刺激他也是可能的。”
“最近最大一笔鱼目是白芝买的,白芝就是从重华宫被遣出宫的,除了萧秣还能有谁?”萧垣烦得砸了一个笔架到地上,“国师,你能‘看’到鱼目和白芝,真的就‘看’不到白芝身后的人?”
“看”?
这就是四方楼的能力吗?能够“看见”过往?
上一世他仇恨温行周与四方楼的一切,上位后曾通过暗卫卫十联系上无定庄庄主漆仁,扶植无定庄联系武林其他势力一举将四方楼铲除干净。
他知道并非以武力著称的四方楼能在武林独占一方势力一定是有特殊之处,但他除掉四方楼之心太切,漆仁提出皇家不能插手四方楼被铲除之后的武林事宜时萧秣并没有拒绝。他不在乎四方楼究竟有什么古怪,只要四方楼覆灭,所有的古怪都与四方楼一起销于尘烟便是。
但如果四方楼的秘术是可以窥见过去……也难怪四方楼楼主会成为大启的国师。
萧秣用余光看向跪着的温行周,他向下磕了一个头,“白芝已死,臣无法追查死人的身前事,是臣学艺不精,请陛下治罪。”
萧垣见他磕头,动作却是一顿,又站起身来走到温行周身前,亲自将他扶起,“国师,朕并非怪罪与你。只是……你待七弟如此用心,不知他是否分走国师在国事上的精力?”
温行周向后退了一步,仍然不向旁边痛苦挣扎着的萧秣投去一丝目光,规矩道:“钰王殿下心智未开,稚子心性不足为扰。臣和四方楼皆与陛下和大启早已是同一条性命,臣事大启,便是事自己,必当用心竭力。”
萧秣听见这话更是纳罕。他知道四方楼和萧垣是合作的关系,但是上升到“同一条性命”这种程度却是他意料之外的。所以温行周虽然帮他保命,却还要对并非明君的萧垣言听计从?
这温家的四方楼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萧垣手中?竟是要与他同生共死?
那一端萧垣得了温行周这句话,面上才露出些笑意,挥手叫两个太监将萧秣松开,“有国师这句话,朕今夜也能睡个好觉了。只是皇后痛失一双儿女,朕也心痛得很……”
温行周垂眸:“陛下与皇后娘娘还年轻,子嗣还会有的。”
萧垣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国师先去吧。”
温行周便拉着萧秣,齐齐退出了御书房。
终于回到观星阁的朱雀殿中,屏退了宫人,萧秣也不再与他绕弯子,直言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昨天为什么伤的这么重?”
温行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轻笑道,“我以为殿下会问我怎么知道鱼目香的事。”
“我又不是聋子,你和萧垣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那应当是你们四方楼的秘术。”
温行周颔首,“殿下聪慧。”
“四方楼,观四方,古、今、生、死为四方。”
明纯皇后难产,皇后生,胎儿死,自然是生死之事。
温行周能够通过他们追溯到萧秣在香料上一事做过手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会伤得那么重?又是谁想让明纯皇后死?为什么要她死?为什么明纯皇后自己也想死?”萧秣连珠炮似的问了这几个问题,紧盯着温行周要个答案。
“后几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我‘看’出来的,看不到前因后果,我也无从得知。”温行周摇摇头,继续道,“至于第一个问题……殿下不必忧心,那只是一点使用秘术的反噬,血吐干净便无事了。”
“倒是殿下,经此一事该乖一些,”温行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毕竟宫中处处都是眼睛。”
乖,是不可能纯乖的。
反正等萧垣真正身死的那一日,也不会再有人需要温行周去用秘术窥见究竟是谁加速了萧垣的死亡。
不过温行周也只是嘴上警告他这一句,现在的温行周根本无心管他究竟乖不乖——连月暴雨,沅水决堤,下游平原无一幸免,灾民流离失所。但萧垣此刻还沉浸于失子的烦躁中,无心过问政事,将灾情全权交由左相李康安处理。这李康安年纪已大,从先帝在时便是大启的丞相,李党浩浩荡荡几代人,水患一事每个人都要从中捞一笔才好。
上一世温行周也为此事烦忧过。
但又不能做什么。
大启需要做事的官员,但没有好处,谁愿意做事?何况现如今皇帝不理朝政,即便事做得好了也不会被看到,不如趁着还有机会多攒些油水。
沅水流经大半个大启,总不能每一处受灾之地都由他温行周亲自去赈济。
这事温行周解决不了,萧秣解决不了,重来一世的萧秣仍然解决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播下去,三成变成掺了石粒儿的粥进了灾民的肚子,七成进了李党的口袋。
但灾后的瘟疫,萧秣倒是对上一世最后改进出来的药方还有些印象。
萧秣让温行周去找太医署的一名叫霍鸣的小大夫,让他将前朝已有的医方都拿去研究,改良出一副针对此次瘟疫出现的新状况的新方。
温行周狐疑地看着他,“这霍鸣是什么来路?我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殿下如何认识他?”
“我在重华宫中时有伤病,无人替我请医生,只有白芝愿意用闲暇时间去太医院求些碎药沫回来,有一次认识了霍鸣,霍鸣就答应同她一起来重华宫给我看看。”萧秣说得这话并不假,所以上一世久居深宫的他被人恶意传染上这场瘟疫之后,就成了霍鸣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实验品,好在实验成功了。“霍鸣医术高明,就是太年轻了,说话又刻薄,一直被其他太医们打压,国师大人不认识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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