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毓秀盯着这几个大音乐家的名字,重新含住勺子:“你不是对音乐没兴趣吗?”
“太简单了。”金煦很快回应:“不过我不会谱曲,只会弹现成的,但这毕竟不是我的专业,你应该也不会对我要求太高吧?”
何毓秀眼珠转了转,故意回复:“我喜欢画画,你知道的。”
“……”钢琴他倒是还能复刻,但美术,显然直接点到了他的痛板。
何毓秀之前在家模仿毕加索的画时曾经问过他:“你觉得这抹蓝能让你想起什么?”
对方的回答是:“5摄氏度水体反光在下午三点到三点十五分的表现。”
怎么说呢,何毓秀对物理学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但对金煦这个人,却只觉得更远,更难懂,也更无话可说了。
“何毓秀,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角度看待我?”
何毓秀一边走去厨房洗碗,一边语音打字:“那请你推荐一个角度?”
“你打小就喜欢奇花异草。”
何毓秀看着这句话,然后等来了下一句:“我是不是也称得上是奇人异士?”
金煦终于放下手机睡着之后,何毓秀则坐在阳台,打开笔电,联系了一个熟人。
对方是开私家侦探社的,圈内绝大部分人都会从他那里买消息,金家也不例外。
他发过去了一张照片:“邱子舟,能再给我一份他的资料吗?”
他耐心地等待着。果然很快,对方就回复了过来:“弄丢了?他家里人还要吗?”
金煦真的从他这里查过邱子舟,甚至还包含了他的家人……
何毓秀从容回复:“那就麻烦你重新再发一份。”
金煦之前已经付过了钱,对方分文不收地给他发了过来。
邱子舟,21岁,家住澜沧市……隔壁市来这边上大学确实很正常,姐姐,邱子玉……是那天撞上来的女孩,25岁,父亲,邱远翔,47岁,母亲,林玉芬,45岁。
何毓秀的目光落在两人年轻的面孔上,莫名感觉有点熟悉……那天他见到这两人的时候,其实就隐约觉得哪里见过,可又实在想不出来。
他敲了敲额头,继续看,很快就发现,他们一家原本都是凌川邱县人,十九年前……离开了凌川,迁移到了澜沧,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再来过凌川,直到几年前邱子舟考上了凌川音乐艺术学院,才偶尔会过来看儿子。
……一家人都是何毓秀的粉丝。
何毓秀有些迷惑,自己又不是明星,居然还有粉丝?
半年前PPC新模型发布的时候他们甚至来过线下,但被保镖拒了,因为他们买的是假票。
何毓秀失笑。
资料并不多,何毓秀很快看完了,感觉有了点线索,却又无法构成足够的逻辑链。
他皱了皱眉,不得不重新给对方发消息:“你给我的信息是完整的吗?”
正常情况下,这家的侦探社给出的信息不可能这么少,至少会有一些性格与人员交际之类的调查,而不是按部就班,跟报户口本一样。
对方回复:“是还有一些资料,但是金总当时没要,他只要了这些,您如果想要的话,需要另外付费。”
“……”何毓秀朝卧室瞪了一眼。
他非常确定,金煦肯定知道自己一定会找来,这份资料根本就是专门为自己量身定制的。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明明不阻止他查,但却只是给他阶段性的信息……
何毓秀忽然想起了那次和金煦谈过的绑架案,那也是他故意泄露给自己的,让自己胡思乱想,却又不给自己准确的答案……这次也一样……
连上了?当年救他的那对夫妻,好像就是来自邱县,自己也是在邱县一个破房子里面被对方抱回来的。
是救了自己的人?!何毓秀脑中明亮了一瞬间,又陡然暗淡。
如果真的是救命恩人,金煦为什么对他们的态度这么差?又怎么可能弄伤邱子舟……还有邱子舟……一家人都是自己的粉丝啊……
十九年前,搬离了凌川,十九年前……那不就是,金煦跟他玩捉迷藏的那一年?
何毓秀怔怔坐在窗前,好久,才忽然朝卧室看了一眼。
下午六点,何毓秀准时出现在了半山糖的咖啡馆。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双排扣风衣,内衬是剪裁利落的白衬衫,袖口处缀着一对通透灰曜制成的纽扣,腕上仅有一只银色细表,再无任何多余装饰。
邱子舟远远地看着他,却忽然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距离何毓秀如此之近。
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一开始他不太信,因为父亲能够拿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一张清晰照片,就是对方在沉睡的样子。
直到后来何毓秀从国外归来,进入金曜工作,开始经常代表金家出席各种活动,他才从父母口中确定,那就是他的哥哥。
从小就被买走的亲生哥哥……
其实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但何毓秀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从柜台旁找了本书,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看上去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要等的人究竟来与不来。
邱子舟最终还是来到了他的面前。
何毓秀抬眸看了他一眼,终于露出一抹笑容,顺手将书合上,道:“想喝什么?”
也并不责怪他迟到了几乎半个小时。
“拿铁,就行……”邱子舟稍微打起精神,看他抬手将服务员叫了过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令人无法冒犯的教养沉淀。
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任何品牌的logo,但都相当合身,显然即便是日常出门的穿搭,也都是量身定制。邱子舟的心中一时有些发烫,他感觉大脑一阵一阵的发昏,几乎不敢相信他真的坐到了何毓秀的面前,对方真的是来见他的。
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
如果是何毓秀的话,他随便抬抬手,就可以将他托举起来,他将会成为圈内最闪耀的明星,他的衣服也会多到穿不完,他可以随时走入任何无标价的顶奢服装店,无需在意结账的时候究竟花了多少钱……
“谢谢。”何毓秀向店员道谢的声音传来,邱子舟稍微回神,也急忙道了谢,看向何毓秀的眼神染上了些许的狂热:“哥……何,何总。”
他后知后觉地冷静下来。
何毓秀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在他眼中,现在的金煦肯定是比自己要重要的。
“是你发的那两条消息?”
“……是。”邱子舟开口,因为不确定他现在的态度,回答的也十分谨慎:“我只是想见你,那两句话,也是为了吸引你过来。”
很聪明啊。何毓秀抿了口牛奶,说是为了让吸引他过来,就代表他还没决定要告诉自己那两件事,如果何毓秀的态度是偏向金家的,他就可以表示自己说的那两句话全部都是在胡编乱造,以此避免与他发生冲突。
“我可不喜欢被别人耍着玩。”何毓秀露出笑容,道:“一般情况下,耍我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他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汇,称不上威胁,却让人本能警惕。邱子舟神色微微一肃,道:“是因为金煦。”
“我弟弟?”何毓秀故意偏袒,道:“他怎么了?”
邱子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握着咖啡杯,让自己看上去只是想要讨个公道:“我前段时间接了一个新剧,本来导演已经私下为我试过戏,说好了让我做男一,但是金煦在其中使了手段,害我现在只能演一个炮灰……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何总既然是他的哥哥,要不要好好管管这件事?”
这是在引导他回去跟金煦对质呢。何毓秀点点头,好奇道:“你到底怎么惹到他了?”
“我没有惹他。”邱子舟道:“我承认,我确实想利用陆然接近你,但以你的身份来说,这种事不是很平常吗?想要认识你的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要针对我呢?”
又一次引导。
何毓秀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并不知道金家买下我花了多少钱?”
“……”邱子舟呼吸一窒。何毓秀也想知道金家买下他花了多少钱……他的重点不在于亲生父母是谁,而在于对方买下他的价格。
他赌对了。何毓秀真的很在意这一点,他早就开始质疑自己在金家的地位,早就对金家不信任,他也想反击金家的权力与控制,想要揭穿他们在道德上的优越感。
是啊,就算金家给他再多外在的荣光又怎么样?他们从来都没有把他当过一个独立的人,在他们眼中,何毓秀始终只是一个被买去的商品,他们根本不尊重他,何毓秀肯定也清楚,他没有独立的资产,他离开金家难活,可是金家却可以随时将他驱逐出门。
“你真的,想知道?”
他的眼神认真了很多。
何毓秀点头,道:“想。”
邱子舟攥紧了手指,半晌才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趟澜沧?”
“去澜沧?”何毓秀不理解:“做什么?”
“你血缘关系上的亲人,都被金家赶去了那边。”
何毓秀的背部贴在了椅子上,尽管已经猜到了些许,但在这一刻,他依旧有些触动。
“你说……我爸妈把,是被赶走的?”
“当然。”邱子舟没留意到他及时纠正的话:“否则他们怎么可能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别的地方谋生?他们当年去认过你,想带你回家,但是金煦阻止了这一切,他把你藏了起来……金家为了他们那个疯儿子,最终答应出钱,他们让你爸妈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踏入凌川一步,这辈子都不能跟你相认。”
“你知道的,金家……谁敢惹他们啊,你爸妈都只是普通人,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只能远远离开,即便见到你,也不敢跟你相认……”
车子重新停在了晴晖庭,何毓秀从车库走出来,在小区的公园内走了一阵。
秋雨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每一口呼吸都有细小的水分子涌入肺腑,何毓秀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十九年前……他想起了十九年前,金煦主动要跟他玩捉迷藏的那天。
那一天的金煦确实有点奇怪,他记得那天晚上两个人是在一起睡的,金煦经常会挤过来跟他一起睡觉,所以那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
但往日金煦陪他睡觉,通常都是自己先醒来然后把对方推醒。
但那天有点不一样,金煦一大早就醒了,何毓秀迷迷瞪瞪起床刷牙的时候,就见到对方从楼上跑了下来。
四目相对,何毓秀一边拿着小狗牙刷努力蹭牙齿,一边问他:“你怎么起来这么早。”
“我在天台看日出。”
“嗯?”何毓秀很惊讶:“你看到日出了吗?”
“看到了。”
“好看吗?”
“跟平时一样。”
“……”小时候没觉得哪里奇怪,但其实金煦会去看日出,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情。
何毓秀有时候也会在天台看日出,南堤一号的四楼天台很宽敞,因为周围也没有什么高层建筑,无论是漫天的彩霞还是日落的夕阳红都能一览无余。
同样,站在上面也可以准确地看到南堤一号门口很远的距离,究竟有什么来人。
手机发出叮地一声,是邱子舟发来了购买的高铁票。
他还记得,那天的早饭是金煦端上来一起吃的,平时他们都是下楼和父母一起吃早餐,但那天金煦玩积木非常上瘾,而且玩的不是他喜欢的机械组,而是何毓秀喜欢的城市模型。
何毓秀很高兴他能玩得进去自己喜欢的模型,一边跟他一起拼,还一边开开心心地跟他介绍房子里面的旋转楼梯、壁炉柴火,还有艺术挂画。
就像金煦往日喜欢给他介绍机械组的齿轮联动一样。
早饭之后,金煦又上了一趟天台,走下来之后忽然就丧失了对积木的兴趣:“何毓秀,我们来捉迷藏吧。”
何毓秀从小毯子上爬起来,有些惊讶:“捉迷藏?你不是说不好玩吗?”
“我突然想玩,你愿意陪我玩吗?”
何毓秀看了看毯子上的积木,神色有些意犹未尽。金煦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着:”何毓秀,捉迷藏吧,好不好?“
小何毓秀察觉到了他在撒娇。
虽然金煦撒娇的时候也一点都不可爱,表情冷淡的像个机械套件。
但何毓秀还是脸红了,他觉得即便金煦不认他当哥,可当他做出这种行为的时候,本质上还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哥。
”好吧。”十岁的何毓秀举起双手捂住眼睛,道:“那你先藏,我来找你。”
“你藏。”金煦把他的手拉下来,道:“我找。”
“嗯,我藏……”
“藏……别藏主楼。”金煦指了指上下几层,道:“这里面的位置我都熟悉,我看你能不能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何毓秀皱着小脸,很认真地思考。
金煦在他面前走了两步,又走回来,道:“你可以去狗舍,三号楼,还有那边的树丛,但是不可以去河边,因为那边很危险,可以做到吗?”
何毓秀灵光一闪,又很犹豫:“那万一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去哪我都能找到。”金煦拉住他的手,从主楼后方的长梯走下去,道:“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捉迷藏你怎么可以看着我?!”
何毓秀提出抗议,金煦立刻举起双手,然后背过身去,用行动表示自己刚才说错了话,道:“我数到一百,就去找你。”
何毓秀马上蹬蹬从户外楼梯跑了下去,跳下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正好撞到了园丁的怀里,后者笑出声:“我的小大少爷,家里好像来客人了,你们玩什么呢?”
听说有客人来,何毓秀立刻回头去看金煦,金煦站在长梯上方,眼神冷漠至极:“大人的事情,跟小孩有什么关系?”
园丁只好放开了何毓秀,何毓秀在走之前,不忘喊金煦:“不许看,快转过去。”
金煦平静地转了过去。
何毓秀便一头钻进了狗舍里,躲在了当年从桥洞下方发现他的那只边牧身后。
那只边牧当时已经很老了,何毓秀一边摸着它,一边又不忘揉它的小崽子,很久没有等来金煦找他,一不小心就依偎着一群狗子睡着了。
等郑叔发现把他抱回主宅的时候,他便在对方的怀里,揉着眼睛,看到了仿佛被狂风洗劫过的客厅。
金家传了三代的古董花瓶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所有的帮佣全都在外面,小声交谈。
何若仪眼睛通红地坐在沙发上,金绍霖也坐在里面的茶桌前,神色是强硬的冷漠与暗淡。
何毓秀犹豫着,先走过去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何若仪的眼泪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朝何毓秀伸出手来,何毓秀立刻双手捧住她的手,乖乖贴在自己脸上:“妈妈,不哭。”
他给何若仪擦着眼泪,对方好半天才止住哽咽,一边点头,一边道:“先和郑叔,出去玩吧。”
何毓秀听话地放下她,又走到金绍霖身边,试探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金绍霖缓了缓情绪,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去吧,找郑叔玩去。”
他的手指在颤抖。
但何毓秀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心中其实有些不安,因为那是他第一次,感觉父母正在轻轻地将他推开,不是去找金煦玩,而是去找郑叔……这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就在他乖乖走向郑叔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何毓秀。”
稚嫩,清脆,冷淡,在整个压抑至极的客厅里面,显得无比突兀。
金煦出现在二楼的阶梯,不太擅长地对他露出笑容:“过来跟我玩。”
何毓秀下意识去征求父母的意见,却见父母已经抬眸,他们望着那个笑容满面的儿子,神色都出现了片刻的僵硬,还有让人难以分辨的……恐惧。
“我要跟何毓秀玩。”金煦看向他的父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稚嫩、清脆,冷淡,
最终还是郑叔轻声说了一句:“去找二少爷吧。”
何毓秀终于乖乖走向了金煦,一上去就被对方拉住了手,金煦熟练地道:“我们继续去搭city系列,把你喜欢的小房子封顶,然后下午你陪我玩technic,可以吗?”
金煦看上去还跟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那个时候的何毓秀并不知道客厅那场风暴来自于轻声细语与他说话的弟弟,他只以为父母之间出了什么矛盾,可此刻,站在十九年后再去回望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为什么父母当年会露出那种表情了。
他至今都无法想象金煦失控发疯会是什么样子,而父母却在经历过他的失控之后,看到他站在二楼,如往常一样笨拙地微笑,好像客厅的狼藉完全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