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凭借翰林图画院出品, 道听途说绘制而成的写意肖像画吗?他不信,云星起站在他旁边都认不出画中人是他。
周珣能认出他是谁,是前几月, 他与对方远远见过一面。
那时,他坐在渡口一艘船舫中,透过竹帘缝隙,等待埋伏在河边茶摊中的侍卫动手,一举拿下平楚门副帮主燕南度。
哪知一着不慎,让人给跑了。
燕南度座下黑马率先被箭矢射中摔倒在地,其人反应迅速,脚尖轻点马鞍飞出,落在地面与侍卫们刀光剑影地比划了几招,见难以脱身,抓住时机,毫不犹豫一跃跳入河中。
他恰在此时掀开竹帘,与燕南度距离近得可说是打了个照面。
箭矢紧随其后,河面涟漪不断,人不知到底游去了何方。
经此一役,他才知道,人员档案上记载燕南度是混血,真见了人,发觉燕帮主比起中原人,长相更偏向于异域,若不加遮掩,走在人群中,他能一眼认出。
因此,今夜在火把照明山道上,他上下一打量,认出燕南度来。
对此,燕南度表现不算太惊讶,反是一旁沉默许久的云星起回过神来,讶异地看着身边男人,不是,王爷怎么会认识燕南度?
一张张贴在各村镇城市布告栏上的朝廷追捕令恍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原来他多少猜到,眼下不过是加以确定。
燕南度没有看他,上前半步将人拽至身后,遮挡住少年,随即,浅淡一笑,语气平和,“不知翎王找我,所为何事?”
翎王没有回答,脸上笑意如常,垂下眼眸,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侧过身说道:“此处风大,不好谈话,不如我们重新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云星起抓住燕南度胳膊,轻轻点了点头,后者垂眸与他对视一眼,两人没有说话,燕南度回过头来说道:“王爷,请带路吧。”
周珣嘴角笑意真切不少,周围侍卫无声无息放开一条道路,他领着两人走入一处双方熟悉的院落中。
守在主屋门外两侧的侍卫推开门扉,周珣跨入其中,燕南度跟随其后,将要跨过门槛,一边侍卫突然伸手拦住,“燕帮主,刀我们这边暂时替你保管。”
周珣没说话,背对众人,不声不响走向屋中圆桌旁。
看了一眼他背影,燕南度啧了一声,解开刀柄环扣,将佩刀递了出去。
侍卫接过刀,方才收回手。
云星起走在后面一步,看见站在屋内虞瑛腰间佩刀,心下腹诽:做王爷真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一跨入主屋,他收敛心神,虽与王爷同住一院,主屋从未进来,眼下是第一次。
屋内陈设没有想象中的奢华靡丽,前厅宽敞,用一山水屏风作为隔断,猜测内里应是卧房。
靠墙立有一架书柜,上面除书籍外,零零散散摆有几件瓷器、盆栽,书柜前方靠窗处有一张桌案,晃动烛火落在翻开一半的书页上。
空气中有一缕似有若无的檀木熏香,与王爷衣袖中香气一致,没那么浓烈呛人。
周珣已在桌边坐下,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画师,燕帮主,请坐。”
来都来了,云星起斟酌片刻,选择坐在王爷左侧。燕南度稍作迟疑,挪动椅子,坐在云星起近旁,与王爷面对面。
虞统领关上门后上前,翻开倒扣于圆桌中央瓷盘中的茶杯,给三人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倒完茶后,他放下茶壶,悄无声息退去房屋边角处待命。
周珣垂着眼眸,看不清眼中情绪,修长手指捏起茶杯,没有看在座任何一人,目光垂落在漂浮茶叶上,“燕帮主,你既是江湖中人,对于宫中失窃点萤石一案,是否有什么头绪?”
云星起心中一惊,是之前王忧和他提及过的宫中失窃一案?他在场合适吗?
“我不知道。”燕南度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不知道?”周珣轻笑一声,“你当然是不知道的,本王之前以为是你,后来去白芦楼一查,你好友杜楼主当时远嫁异乡,你人不在中原。”
燕南度也笑了,笑得浅浮,“看样子,王爷心中早有人选了。”
放下茶杯,周珣转而揉搓起手上白玉扳指,“本王猜是奚自,”他抬起深褐眼眸,定定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疯人奚自,你认识他吗?”
燕南度坦率承认:“认识。”
“本王知道你认识他,”周珣平淡叙述起过去,“当年武林大会,你们二人在会场山下一场轻功比试,至今在江湖中仍是一段佳话。”
他问,不代表他不知道。
燕南度咬了咬后槽牙,笑着说道:“王爷,你什么意思?”
周珣慢条斯理回道:“本王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偷走本王辛苦栽培的画师。”
一触即发火药味在两人之间蔓延,云星起坐在一边脑子没转过来,不是在聊皇宫失窃一事,怎么一下撂到他身上来了?
燕南度缓缓收回与对面人对峙视线,拿起茶杯,喝下一口温热茶水,压下火气,“人是自愿跟我走的,”他放下杯子,“怎么能说是偷?”
周珣莫名其妙轻笑出声,“你想带人走,可以。”
惊得云星起瞪大双眼看向他,王爷咋了,要放他走?
周珣没理会他,自顾自说道:“燕帮主,你将奚自带来,本王放侯画师跟你走。”
一丝戏谑自燕南度眼中闪过,“我听说,你们朝廷手中有一份名单,上面有挺多和我一样轻功了得之人,怎么,目前确定是奚自偷走的了?”
“疯人奚自,一直是首要目标。”只是如泥鳅一般滑溜,好几次被他给逃脱,“何况,他为救治女儿,全天下寻找有关奇珍异宝之事,何人不知?”
桌底下,燕南度的手悄然攥拳握紧。
王爷找奚自,不过是为了点萤石,而点萤石,不在奚自身上。
他从西域回中原,驿站休整碰见奚自,对方给了他一个木盒,当时真不知盒中圆石头是闹得沸沸扬扬、宫中失窃的点萤石。
事情发生时他人不在中原,消息不通,没处知道去。
后面是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走到哪哪蹦出人来抓他。
如今,点萤石不在他身上,在翠山客舍中。
他当然可以直接告诉翎王点萤石下落,换取云星起自由,可他答应过奚自,别管点萤石是不是如传闻所言能疗治百病,答应了好友的事,他得做到。
也有几分纯粹看翎王不爽,不想给的心思。
他沉默思索之际,一旁云星起有些急了。燕南度去找奚自,岂不是他要留在泰山上继续完成壁画。
他猛地站起身,说:“我和阿......燕帮主一起去找!”
周珣掀开眼睑,瞥他一眼,“你安心留在泰山上。”
“我认识奚自!”他决定在真话基础上,撒一点小谎,“之前在芳原城,我见过他,他和我说过他要去哪。”
这下,燕南度也得抬头疑惑地看他。奚自去过芳原城见过云星起?怎么没有来见他?
燕南度问:“你见过奚自?”
云星起佐证道:“真见过,奚自年纪较大,灰白头发,黑眼睛,高鼻深目,所以一眼能看出是异域人。”
他顿了顿,皱眉回忆,“而且他官话讲得很好,”边说边想起一个关键细节,“你们不是说他为了女儿寻找全天下奇珍异宝,他女儿是不是叫艾拉?”
当王爷提及要找奚自,他以为是巧合,越听越熟悉,好像自己在何时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再一听,有些像是他在芳原城遇见的灰发乞丐。
不怪他记得奚自女儿叫什么名字,芳原城时,人直接把画有他女儿画像的项链交给他保管了一夜,又给奚自画了一幅画。
没曾想,对方把不知怎么弄来的徐老爷日记给了他,一解太岁之谜。
论起奚自女儿,燕南度知道,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了。
周珣平静地与云星起对视,“奚自和你说他要去哪儿?”
“我没法告诉你们。”
“嗯?”
“他在知道我是画师后,曾给我看过一幅地图,说如果我见多识广,应能认出图上所绘所在何处。”
云星起语气坚定道:“幸好,那一处我曾去过,刚好能认出。”
全是胡诌,他说得是信誓旦旦,内里多少有些害怕。
给奚自画完画像后,两人一人交画,一人送日记,从此两不相欠,他怎么知道人后续去了何处?
可他不能留在泰山,壁画一事他交代清楚,有他没他区别不大,怕留下来,没有这么一个逃走的好机会了。
周珣问:“他怎么知道你是画师?”
云星起扶桌坐下,意味深长道:“说来话长。”
周珣表情不变:“长话短说。”
太岁一事, 云星起下意识隐瞒了,挑出与奚自相遇的前因后果,加以润色单独说了。
他与奚自相识起源于一场巧合, 巧合得听来像是一个故事, 然而现实如此, 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
燕南度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水。
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当时两人同在芳原城,云星起没和他说过遇见一个人叫奚自,奚自也没来找他拿暂且保管在他手上的点萤石。
周珣不知道云星起去过芳原城, 算一算时间,那时他应该忙着满江湖跑, 领命去抓偷走点萤石的贼, 抓回侯观容被他疏忽了。
但是看云星起表情,不像是在撒谎。
他不认为,少年会刻意编造一个故事来欺骗他。
何况关于奚自的部分,他说的是对的。
他曾见过一回奚自,在得到的情报中,奚自女儿确实叫做艾拉。
要说是之前燕南度在他面前提及过奚自过去, 方才燕帮主的疑问不似作伪。
看来, 半年多来,云星起是在外经历了许多。
周珣沉默思索, 长叹一声, 说:“本王凭什么信你, 走了, 还会再回来吗?”
王爷要放他走了!
云星起心中不说是十拿九稳,七成把握多少是有的。
回来?他自然是不会再回来了。
压住心中喜悦,嘴上给出一个他早已准备的建议:“王爷, 你可以私底下派人监视我们,等我和燕帮主给你找回点萤石,好有个接洽的人。”
他话说得实在,好像是在为王爷着想,实则是一个逃脱的借口罢了。
先别管三七二十一,先人走出泰山再说,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其实,云星起一直隐约猜测王爷在派人监视他。
要说为什么,或许是某几次深夜时分,他眼角余光瞥见蹲在屋顶房梁上的身影,一转头去看消失了。
说是幻觉,不至于仅在长安、泰山,他进入王爷视线内才出现。
以前游荡在村庄客栈、山野丘陵,一次没瞥见过。
反正他不说,王爷照旧会派人监视他,不如他拿上明面来说,一表他的“忠心”。
周珣定定看着他,眼神平和,其中有一丝不知名的光在流转。
最后,他侧过脸,将视线投向窗外漆黑夜色。
他说:“你走吧。”
声音细微,云星起这一次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问为什么,果断起身,没有犹豫,心中雀跃溢出,拉住身边燕南度的手臂,说道:“好,王爷,那我们走了。”
燕南度被他从凳子上拉起,尚处于惊讶状态,没料到王爷竟然会如此轻易放他们走。
他甚至已经在脑中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坏情况过了一遍。
万一王爷让云星起服下慢性毒药牵制,他做好了替人服药的准备。
或是王爷一口咬定云星起在撒谎,他刀不在身上,估测可不可以带人跳窗而逃。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内气氛与最初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完全不同,王爷一句话将他们两人放走了。
云星起不多言语,拖着燕南度,直接推开门,拿回刀,走了出去。
夜风裹挟山间草木湿气吹进屋内,鼓动起周珣垂在桌边的衣袍。
他坐在桌前,示意门边侍卫不用关门,注视二人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拿起桌上茶杯送至嘴边,微凉茶水润入喉咙,沁人心脾。
他知道云星起吐血了。
少年日日夜夜在侧殿画壁画,庭院再没回过,他怎么可能不派人去监视?
云星起趴跪在木架上咳出血的当天,消息当即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前来告知他寻求帮助,他不会主动去予以援手。
休息一天后,云星起绘制壁画不再亲力亲为,反是专心致志教导起学徒来。
夹了中药的面纱,是他差人给学徒们送去的,特意嘱咐他们不要告诉侯画师古法颜料有毒一事,面纱他默许了。
既然已经吐血,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接着画了。
最好远离侧殿,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可是,云星起不说,他不想强硬阻止。
祈福仪式结束后夜宴,他是喝了酒,自认没醉。
他劝云星起别画画了,接着做宫廷画师,免不了要用古法颜料。
他让他跟自己回王府,少年不理解他的苦心,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
长安有什么不好?初次踏入京城时不是很开心吗?
一时气急,酒意上涌,桂香催人,他抓住云星起手腕,顺从心意亲了下去。
下一瞬,云星起蹲下躲过了。
这一动作,让周珣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果然不愧是他,果然他确实是不喜欢他。
第一次在翠山遇见,云星起从天而降跌入他怀中,他知道,那时他已经动心。
耐着性子装出温柔模样询问,即使云星起告诉他他不是林壑清徒弟,他一样会带人回长安,不过是多找一个借口。
他是他在树下捡到的离巢雏鸟,理应由他负责。
同时,他知晓,云星起向往自由,不会甘心永远被他拘于一隅。
曾经他起过把人送入“金丝笼”的念头,被少年表现出的惊人才华给压下。
云星起是一个有天赋的人,不应被埋没。
所以他费尽心思去培养,捏造一个与云星起过去完全不同的“侯观容”身份,刻意切割开少年过去与现在。
能走进他内心的人,只会是他。
到了后来,他不是在单纯完成当初皇帝颁布下来的旨意,是在打磨一个独属于他的作品。
作品完成,他的贪念起来了。
他的小鸟长大了,歌喉嘹亮,羽毛鲜艳,光彩照人,总有一天会离他远去,与另一个陌生人筑巢,孕育后代,想得他险些捏碎手上扳指。
辛勤浇灌的果实熟了,凭什么要任由他人采摘,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他?
他不甘心,几近遗忘的念头被他重新拿上台面。
年初,云星起在生辰宴后瞒着他逃了,他生气,但随即安慰自己可能是年轻人叛逆,寻求新鲜刺激。
没什么,当他在外游荡久了,终有一天会发现,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
他给了少年一个云游天下的机会,在垂野镇,他抓回了他。
今晚,他又在图谋飞走了。
周珣看不透他了,两人认识三年之久,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什么都给他了,荣华富贵、金银珠宝、长安府邸,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云星起全都不要,他要自由。
好,既然想走,那走吧,他不想多管了。
他的不谙世事,他的天真活泼,周珣不想亲手去打破,到了他这个地位,没必要为了一己私欲,去做有损颜面的事。
至于点萤石,他没抱多大希望。
其功效,他认为编造出来的可能性要高得多,没来得及去验证,东西先丢了。
朝廷上有人借题发挥,左一句“蔑视皇权”,右一句“武林盟不管事某些江湖中人未免太过嚣张”,言外之意是尽早取缔武林盟。
他在场保持沉默,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因武林盟存在,该占到的便宜占不到,在朝堂上大声嚷嚷罢了。
或许找回石头,能够堵上这些人的嘴。
门前院落空空荡荡,风吹树动,发出连绵沙沙声,似波涛,似海浪,湿润潮气似有若无,好像快要下雨了。
最近,周珣累了,想在泰山上歇一阵。
一路走来,没有任何阻挡,云星起在拉着燕南度走出院落烛火范围前,没有回过一次头。
火光被远远丢在身后,周围黑暗逐渐浓郁,他停下脚步,松开了手。
云星起站在原地,回头遥遥远望,昏暗天幕下,树林掩映间,有一点微弱烛火在闪烁,好像随时会被大风吹熄,背后是恍若怪物般的山峰。
他明白,王爷让他去找奚自,不是首要目标,首要目标是奚自身上的点萤石。
怪不得奚自会有徐府老爷日记,原是有孤身一人进宫窃宝的本事。
知道奚自轻功好,不知道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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