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时而欢快时而婉转,楼下有宾客循声看去,一曲终了,引得众人连连鼓掌叫好。
游来重对王忧是刮目相看,以为是个普通富家公子哥,不曾想是个有才艺的,醉醺醺夸赞道:“人不可相貌,没想到王公子竟会弹琴,弹得还如此之好。”
边说边提起一边酒壶,给王忧满上一杯端至嘴边,王忧接过喝了。
云星起坐在一边笑吟吟看着二人,捏起手边清茶,呷了一口。
一杯酒下肚,王忧再弹一曲,游来重合着琴音给他打拍子。
望着眼前一景,云星起思绪飘远,他想,到了明日得赶快去找何姑娘。
夜深了,楼下人声少了些许,王忧与游来重醉得是一塌糊涂,一个趴在桌上喃喃自语,一个滑到桌下呼呼大睡,一副无法清醒的模样。
今晚是回不去了,不如留在琼宴楼,云星起同琼宴楼伙计搀扶二人进了楼上客房。
看两人横七竖八、无知无觉的睡眠姿势,云星起担心他们深夜熟睡不小心被自个呕吐物给呛住。
终究不放心,让伙计另准备一套床褥,他俩睡床上,他打地铺。
安顿好一切,伙计带上门走远,四下里安静下来,仅余两道沉重呼吸,和楼下时不时传来的喧哗。
云星起弯腰掀开被褥,烛火摇晃,把他的影子拉长拉大,投射在墙壁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抬头四下张望。
好像有人在盯着他看。
床上二人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窗户油纸偶尔被一阵风吹得哗哗响。
走去窗边推开窗扉,窗外夜色浓黑,街道空荡荡,丝毫没有琼宴楼大门处的热闹。
瞧了瞧四周,云星起皱眉,是不是今日一路奔波太过劳累导致出现错觉了?
不是没可能,他关好窗,不再胡思乱想回到床褥上睡下。
房内微尘因开窗被带动而起,有些落回原处,有些飘浮而上,经过桌椅,经过房梁,经过一块屋顶缺口,一双琥珀色眼瞳掩映其中。
燕南度不放心云星起,下山来找人了。
猜测大抵是宿在哪家酒楼,率先从琼宴楼开找,一找给找到了。
确认人睡下,他犹豫一阵,最终身形一闪,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云星起醒来,屋内有淡淡酒气弥漫,三师兄与王忧仍陷入深眠。
他轻手轻脚收拾好,没打算去叫醒他们。
独自下楼去柜台处结清账款,他要去找何落青。
风裹挟微凉湿意扑来,云星起摸出怀中地图,手指按在线条辨别路线。
一个声音在一侧响起,低沉熟稔,“真巧。”
云星起整个人一顿,转头看去,日光下,一人携刀而立,冷峻五官融化于笑意之中,显出些许柔和。
云星起心脏仿佛漏跳一拍, 脸上没多余表情。
至于燕南度其人,他想在今天早晨看见吗?自个也说不清。
燕南度看他一脸茫然,两眼怔愣, 走近几步, 语气戏谑道:“云公子, ”视线瞄一眼地图,“一会是打算去哪儿?”
捏紧手中地图,云星起轻咳一声,回过神来:“你怎么会在这?”
燕南度眉梢一动, “你相信是偶然吗?”
拿问题回答问题,云星起默然了。
不等他再次开口, 燕南度接回之前提问, 兀自问道:“介意我和你一起走一段吗?”
拒绝的话语卡在喉间,云星起想起昨日方彩提起过,何姑娘身手不错。
万一他去找人,三两句话不对付,对方瞬间暴起,他该当如何?
即使现下拐道去铁匠铺买一把防身用的利器, 他一个生手, 在一江湖老手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
说不定一拿出利器, 对方一见愈加生气, 直接对他下死手。
想法一过脑子, 临到头, 云星起吐出一个“好”字。
夏末秋初,清晨垂野镇带有微凉湿意,空气呼进肺部, 让人清醒不少。
云星起离开镇子不过三年之久,城镇布局变化不大,按照简易地图指引,没花费多少功夫停在一座庭院前。
庭院远离人烟,临近山林,最近邻居在几十米开外。
石头围砌,可见房屋檐角透过院墙。
正是早餐时辰,院内烟囱无炊烟升起。
何姑娘莫不是仍在睡觉?
念头一闪而过,云星起径直上前去敲门。
咚一声脆响,门应声而开,没锁。
院内陈旧朴素,地扫得干干净净,乍一看空空荡荡。
云星起莫名紧张起来,回头与燕南度对视一眼,男人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别怕,两人一前一后走入。
正对院门屋内,木门大开,何落青一袭熟悉的浅青罗裙,脸上无半点脂粉,面色憔悴地端正坐在一把正对门口的椅子上。
她说:“你来了。”
语气平静笃定,像是早已知晓他会前来。
她的眼睛越过云星起,落在跟随他而来的身后男人身上。
脸上表情未变,眼神微动,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慢慢摸到腰间,唇角一勾,没有笑意。
“云星起,”她说,“你还带了客人来。”
何姑娘知道他的名字?
云星起惊讶得一时语塞,何落青接着说:“小云公子,我的故事,只说与你一人听。”
这是燕南度第二次见眼前的女人,第一次是在夜间河堤下,他对她的印象是一位腰间配有长鞭的女人。
他一踏入院落,何落青视线落在他身上时,眼中温和友善烟消云散,升起显而易见的戒备警惕。
是对他的,不是对云星起的。
一只手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大,一垂眸,对上云星起澄澈的双眼。
云星起说:“阿木,你在外面等我。”
燕南度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见少年眼中星光熠熠,把话吞下去,乖乖走去庭院外。
院落不大,他在院外,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冲进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何况,他看得出,何姑娘对云星起没有恶意。
院门被燕南度关上,云星起独自一人跨过房屋门槛。
屋内家具不多,除面前桌椅外,唯有一张床靠墙放置。
何落青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是凉的,云星起不甚在意。
他原是在犹豫,坐下后,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何姑娘,捏造无头女尸身份的人,是你吗?”
话问得直白,没有意思铺垫,云星起是想出其不意炸一下,炸对了不亏,炸错了没事,有燕南度在院外。
何落青脸色未变,微微一笑,笑得浅淡,点头认了:“是我。”
她的承认来得太快太干脆,让做好心理准备的云星起有些猝不及防,油然生出些许不相信来。
可是,如果不是何姑娘,她当着他的面直接承认,又是为了什么?
好半晌,云星起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伪造无头尸体身份?为什么要直接承认?为什么......
他有太多问题,最终化为三个字“为什么”。
今日天气晴好,窗扉大开,风悄悄潜入屋内,撩起一缕何落青落在肩头的发丝。
她收回凝视窗外蓝天白云的视线,转回到云星起身上,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长到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儿时,何落青有一个江湖梦,她不爱裙钗爱刀剑,时常手握一根树枝自称大侠,身后跟随一群小伙伴,一身短打在田间地梗间奔跑。
她是家中独女,家里人向来惯着她,因此由她去了。
变故发生在她十岁那年。
起因是她外公家院墙外的几寸占地,看似鸡毛蒜皮不值一提,实则让人争得头破血流。
她爹娘前去撑腰,哪知一夜间,全死了。
是与外公家产生争端的邻居在家中水缸里下毒,她的爹娘、她的外公外婆全死了。
最后推出来认罪的,是一个干瘪老头。
堂上,老头辩称,那几寸地一直是他家的,争来争去,气不过,瞒着家里人偷偷往水缸里投了毒。
人证没有,物证在老头家中搜刮出,经鉴定后,果然与水缸中毒物一致。
证据确凿,老头不久秋后问斩。
而何落青,成了一个孤儿。
起初,她被爷爷奶奶抚养,这边不止她一个孙辈,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长大几岁后,她自个跑了。
歪打正着,圆了儿时的江湖梦。
然而无数个深夜,她总会梦见爹娘死去的夜晚,有人连夜敲门来报信,她被人拦在屋内,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的爹娘死了。
之后,白茫茫一片,乱糟糟一团,日子如流水一般从她眼前滑过。
她会惊醒,会痛哭,一个想法浮现在心底:她要弄清楚邻居现在何处,她要去报仇。
她知道得很快,因为邻居没搬走,甚至吞下了外公家占地,不再是斤斤计较的院墙外几寸,是全部。
她和邻居一户人有过交集,小时候,她来外公家玩,对方家中有一位比她小上几岁的小姐,没少跟在她身后转悠,奶声奶气喊她“小哥哥”,她从没去纠正过。
这给了她一个复仇的思路。
混迹江湖多年,何落青练了一身功夫,学了易容,见了人心。
小姐将近婚娶年纪,打听到她有一门远方娃娃亲,对此,小姐本人是不愿意的。
于是,她趁虚而入。易容、换身份,几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几句加以润色的话本中情话,轻易捕获了一颗天真、不谙世事的心。
她以假身份,与小姐约好在一晚私奔。
私奔前夕,她特意给了小姐一包药,说是蒙汗药,掺在茶水中,喝下去会昏睡一天一夜,对身体无其他副作用,待小姐家人醒来,她们已经跑远了。
其实,那不是蒙汗药,是毒,是小姐家爷爷多年前下给她家人的毒。
小姐听话,下了药,按时来赴约,她不负所约,带小姐一起跑了。
她曾想着,小姐深居闺阁,不识人心丑恶,当年那事,她虽有受益,但毕竟年幼,或许可以留她一条命。
为一个“或许可以”,她伪造了小姐私奔后死亡的假象。
通过一些江湖手段,认领了一具死亡时间不久,与小姐年纪、身形相差不大的无名女尸。
她知道小姐手臂一侧有一块红瘢痕,是胎记,而她恰好知道,有一种红色颜料,能够遇水不化。
将小姐安置好后,她趁夜色将女尸带回到垂野镇芦苇丛附近,割下头颅,抛入河流,一切似乎天衣无缝。
哪知道,她一回去,小姐不知为何,发现她给家人下的药压根不是什么蒙汗药,是毒,她全家人,被她给毒死了。
小姐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先是沉默,再是承认,她问:“你记不记得,你儿时跟在后头喊过‘小哥哥’的那个人?”
一句话,小姐明白了。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小姐疯了似的推门而逃。
外面夜黑风高,她赤着一双脚,直直往黑夜中扎去。
她拉住她,小姐回过头哭着对她说,她要回家。
小姐拼命挣扎,她不敢太用力,怕不小心弄伤,心一软,手一松,人挣脱开束缚,一路沿着小道跑去,那夜无月,周围黑得出奇。
冷风浩荡,前方有涛涛流水声响起,是一条湍急河流,小姐没有半分犹豫,义无反顾纵身一跃。
她跟在后面一起跳了下去,终究是没有来得及,小姐死了。
说及此处,何落青长久沉默下来。
一边云星起惊讶之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之后,你是不是带元小姐......曾路过垂野镇。”
何落青疲惫一笑,说道:“是我的私心。”
以前,作为闺中密友,她给元苏槿画过几次妆。
那是最后一次给元苏槿化妆,给她换了一身新衣服,带她去一个,从前两人展望过,约好以后要长长久久住在一起的地方。
去那里,最近的一条路,是穿过整个垂野镇。
所以,云星起病中确实与死去后的元苏槿对视过,那不是他的幻觉。
当时在马车上,何落青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双手抱住元苏槿的躯壳,灵魂浮在车顶木然地看着,或许有几次颠簸、有一阵山风,让外人窥见了车内。
她不知道,也从未去设想过这个可能性。
现在,旁侧少年询问,她大抵能猜出一二。
埋葬下元苏槿后,何落青无处可去,习惯性地再次回到垂野镇,再次进入霞生处工作。
她双眼盯着窗外,有一只粉紫羽毛小巧圆润的小鸟停在檐角左右探头,时不时鸣叫两声。
何落青说:“我是她的‘秦郎’,是她镇子上的密友,是她儿时追着叫‘小哥哥’的人,当我发现我对她……”她垂在桌面的一只手抬起,死死捂住双眼,“多年计划已在按部就班执行,来不及了。”
复仇成功的快意,她很少感受到,最大感受是麻木。
她抱着尸体从彻骨河水中走到岸边,头埋在不再起伏的冰冷胸膛上,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哭到后面,泪没有了,心也没有了。
从此往后,她只是活着,每天重复过去日常,她多年间擅于伪装,旁人看不出分毫,内心在逐渐成为一摊废墟。
她想着,被发现也好,不被发现也罢,无所谓。
那日深夜,她与方彩撞见云星起一行人完全是意外。
下意识的,她快速熟练将自己摘出。
送方彩回了胭脂铺后,她重回河堤暗处藏匿观察,看见是云星起捡走了从尸体腰带里掉下的信。
白日,她再次碰见云星起,知道对方在离去前,偷看她写过的账本字迹。
第三次碰面,她隐隐猜到对方要她写吉祥话真正所为何事。
推脱几次,后面想着算了,拿出红笺径直写下平常字迹。
伪装秦郎时,她没少给元苏槿写信,信中字迹从未加以更改,和她平时字迹差不多。
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她一时偷懒。
不会有人去注意到一个胭脂铺小小女工的字迹,与带一位小姐私奔逃走“男子”的字迹是一致的。
出乎意料,云星起注意到了。
在他捡走信时,何落青有种直觉,云星起会在某日来找她。
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个包含所有来龙去脉的故事。
至于为什么愿意对云星起说出一切,或许是那晚河堤下,月光落入少年眼瞳中,澄澈明净,和元苏槿生前的眼睛很像。
何落青放下捂住双眼的手,眼眶通红,伸手一指床底,“床下有一个木箱,颜料、毒,全在里面。”
言下之意,让云星起拿去做证据向官府揭穿她。
云星起仅瞄了一眼床下,摸出怀中之物放在桌上,“给你。”是写有何落青字迹的红笺。
他扶桌站起,何落青抬头看他,微红双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你这是?”
慢慢走去屋外,耀眼白光打在云星起脸上,他微眯了眯眼,背对她说道:“今天,我没来过你家,也不认得你的字。”
他同意三师兄说的,案子已经结束了。
一直藏在衣襟内, 戳着云星起肋骨的红笺最终没有递给三师兄鉴定。
他曾央求过三师兄教他鉴别字迹,学得是一知半解。
但是,根据他长年累月对于笔触方面的经验, 一种直觉促使他查看过霞生处何姑娘写下的账本。
两人字迹很像, 像得他由此心存疑虑, 借写吉祥话之名,弄到何姑娘的字迹。
他清楚,如果把红笺交给三师兄,这会是除去床下木箱之外另一大有力证据。
可是, 他不想去揭穿了。
上一代人的一丝贪欲,像一点火星, 引发一场大火, 烧尽何姑娘一家。
火焰并未在岁月长河中消失,于何落青这一代死灰复燃,造成同样代价之后熄灭。
他一向凭借直觉办事,所以,他放下红笺,离开了院落。
跨过屋内门槛时, 他感到坦荡轻快, 似乎卸掉了一个无形重担。
可越往外走,脚步越沉重, 心情越复杂, 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何姑娘此时是什么表情。
清晨微凉湿意, 被秋日暖阳驱散,背对院落,云星起轻轻合上院门。
清脆咔哒声, 像是一声审判,一如无头女尸一案,结束了。
原本靠站在石墙旁远望山林的燕南度第一时间看向他,目光沉静,问道:“走了?”
院内,何落青说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院外的燕南度听得是一清二楚。
四周环境过于幽静,他闲得无聊,稍微一凝神,石头堆砌的围墙无法隔音,故事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他能听清所有对话一事,何落青应是知晓的,赶他出院子是与他不熟,他听与不听,她无所谓。
云星起不知道,所以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提起此事。
时辰已近正午,日头当空,云星起回过神来,懵懵地点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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