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不开(津年)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强烈又脆弱的心跳。
阿尔兹海默症带来的不仅是记忆力的下降和大脑功能的受损，还有寿命的缩减。
最后是他先睡着的，从确诊那天开始，他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
我这次没再半夜偷偷回到客房睡，我只是抱着他，听着外面的雪簌簌打在窗上的声音。
经过这一晚，我彻底把疗养院的事情给放弃了。
我现在不害怕他的遗忘，而是害怕他抛弃我。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他这么自私的人，想一走了之，什么也不给我留下。
我当然不能如他的愿，我偏要把他绑在我身边。
我一夜没睡，所以知道雪是凌晨五点多停的。
江城偏南，气温骤降的厉害，陈熙种的三色堇开花的时间不多，后来我请人在花园装了恒温系统，让他在凌冽的冬天也能看到三色堇，不用再等到早春那段时间。
有些雪还是飘了进来，盖在花瓣上。
陈熙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早餐。
“宋延年，我说了我不爱喝核桃牛奶。”他把热牛奶推开，拿起三明治吃，不自觉拧着眉头，丝毫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一样。
他又忘记了。
我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
我把牛奶递到他嘴边，“喝点，我特意做的。”
他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果然，在我的注视下，他有些为难的同意了，“……那好吧，你明天不要做核桃牛奶了，我不喜欢。”
我点头答应:“好，我知道了。”
其实明天还做。
我收拾碗具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我。
“今天想干什么？画画还是看电影？”
“都不想，我们可以出去玩吗？”
我其实不太想带他出去，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别墅往前走几百米就是一片不大的海域。
我给他围上厚厚的围巾，带着他出门了。
一路上，他都很兴奋，连看到一只鸟飞过去都高兴的拉着我一起去追。
明明天这么冷，他硬是折腾出一身汗。
“我好像来过这里。”他看着逐渐清晰的海岸线说，“宋延年，你带我来过这儿吗？”
“我们是第一次来。”
“我总感觉我来过，很奇怪。”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让我心慌，但很快他又露出一个笑，“那我们快去看看！”
他拉着我，迫不及待往前面走，海浪汹涌的声音逐渐清晰，连空气中变咸了。
远处灯塔在灰色的天空中显得那么不真实，他停住，望着灯塔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替他拉高围巾，“在看什么？”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总感觉很熟悉。”
回去的时候，他的速度明显慢下来，我耐心的等着他，陪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
后来，我把他背在背上，速度更慢的走回去。
他的呼吸洒在我的脸边，是热的。
“宋延年，你累吗？”
“不累，别小瞧我。”
我说着，还把他背着颠了颠。
“那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啊。”我感受着他轻笑时轻微颤动的胸腔，“现在有个人，正背着全世界他最爱的人。”
我刚说完，就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在我耳边一触即逝，柔软的让我来不及反应。
几秒过去我才后知后觉，他刚刚亲了我一口。
这就是永远吗？
我把他背到家的时候，他又睡着了。
我把他抱到卧室，替他擦了身上的汗，他是真的很累了，我给他换衣服时他都半梦半醒着。
做好一切后，我回到书房。
在书架上抽出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被他放在了《小王子》的旁边，里面是他的日记。
我是偶尔发现的，但没有拆穿他。
后来他有时记起日记，就从这里拿出来写一写，有时候不记得就一直在这放着。
所以这是一本间隔时间长短不一的日记本。
但不管他记不记得，我一直没挪过地方。
我翻开日记本，前面几页的笔迹还可以说是端正清秀，越到后面越歪歪扭扭，像几岁的稚童写上去的。
我跳过前面已经看过无数次的内容，翻到最新的一页。
在我上次翻开这本日记时，这页还空着，现在却又写上了东西，日期是一周前。
【12月3日雨】
【今天听到他在打电话，好像在问疗养院的事情，我很高兴，希望宋延年忘记我，就像我忘记他一样。】
这样的言语听多了，这样的词句看多了，我竟也开始习惯了，现在无论陈熙说什么，我好像都能接受了，只要他不离开我，只要他还平安活着。
为了安慰自己，我又把日记翻回前面。
那是他刚生病的时候写下的日记。
【2月13日雨】
【医生说我会忘记很多事情，但我不想忘记宋延年。】
【2月14日雨】
【下了两天雨，宋延年今天在家陪我，我很高兴。】
【2月15日晴】
【为了宋延年，我也要好起来。】
我把日记本重新合上，这里面的东西我已经烂熟于心，后面没有看下去的必要。
我把本子重新放回原处，看了看时间，要去准备午饭了。
【3月7日阴】
【好像得了一个治不好的病，可以忘的再慢点吗？】
【3月20日雨】
【他好累。】
【4月3日晴】
【如果宋延年没有遇见我。】

和他搬过来后，我学会了做饭。
这里距离市区远，基本没有可以配送的外卖，而且我不放心，现在有任何可以影响陈熙健康的事物，都要经过我亲手把关。
确切的说，他生病以后我学会了很多之前不会的技能。
我不是一个喜欢种一些花花草草的人，绿植什么的只是为了装饰，但陈熙有时候会忘了去照看花园的那些东西，我只好亲自代劳。
如果他清醒过来看到满地的落败会很难过。
我还学了画画，是油画。
画的第一幅画就是他。
然后我又教他画，让他不至于每天百无聊赖的在别墅里乱逛，他学的很快，画的很好。
陈熙是一个做什么都极有天赋的人。
除了爱人。
今天做排骨汤，他冬天喜欢喝这个，每次我做了这个汤，他吃的也会比平时多点。
别墅里的食材每隔三天就有人来补齐，每次的食材我都会提前定好。
身边朋友觉得我太过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唬住我，我只是摇摇头，懒得与他们争辩。
砂锅里炖着汤，我走到客厅选电影。
陈熙现在吃饭不看点东西就吃不下去，我就每天陪着他，一起坐在客厅中间的地毯上，两个人围在小桌子上，边看电视边吃饭。
一切准备好后，我才去叫他起床。
我推开卧室门，光线透过窗帘缝隙落在陈熙脸上。
他醒了，正安静地看着天花板。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一种温和的陌生取代。
“哥哥。”他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绵密地疼着。我压下喉间的涩意，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理了理他睡得翘起的头发。
“是我。睡得好吗？”
他轻轻点了点头，“还好……就是，有点饿。”
“饭做好了，起来吃点？”我朝他伸出手。
他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我，才慢慢把自己的手放上来，指尖有些凉。
我握紧，将他从床上带起来。
午餐时，他安静地喝着排骨汤，眼睛盯着电视屏幕，里面放着一部他以前很喜欢的动画电影。他看得很专注，偶尔会因为我夹到他碗里的菜而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说声谢谢。
礼貌，又疏离。
我食不知味，只是陪着他，看他喝了两碗汤，心里才稍微踏实一点。
饭后，他抱着膝盖蜷在沙发里，又开始发呆，我收拾完厨房，端了杯温水走过去。
我沉默片刻，把水杯递给他：“要不要去花园走走？你种的花开了几朵。”
他顺从地喝了几口水，然后望向窗外。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外面冷。”他小声说，带着点依赖般的怯意。
“好，那就不出去。”我在他身边坐下，不再试图引导什么。
就这样陪着他就好，只要他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下午的光线渐渐变得柔和，陈熙靠在沙发上，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我拿过毯子轻轻给他盖上，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他的呼吸很浅，盖在身上的毛毯起伏的幅度也很小，午后的阳光不偏不倚照在他身上，我能看清在光线中跳动的飞尘。
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温馨，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里。
我起身，再次走进书房，鬼使神差地又抽出了那本日记。
我翻到最新写有字迹的那一页，看着那一行【希望宋延年忘记我】，指尖微微颤抖。
然后，我拿起笔，在下面空白的页面上，模仿着他后期有些稚拙的笔迹，缓缓写下：
【12月11日雪后晴】
【今天和哥哥去看了海，风很大，但他背我回家，很暖和。】
写完后，我盯着这行虚伪的字看了很久，饮鸩止渴。
我把日记本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回到客厅，陈熙还在睡，我蹲在沙发前，静静地看着他。
明天醒来，他可能依旧不记得我是宋延年，只记得我是那个照顾他的“哥哥”，他可能会再次忘记画画，忘记三色堇，甚至可能再次因为陌生感而恐惧。
但没关系。
我记得就好。
这偌大的世界正在他的脑中一点点坍塌、消失，那我就再慢慢为他建一个，哪怕在这个新世界里，连我都没有。
窗外的雪又开始稀稀落落地飘下，我握住他露在毯子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江城罕见的下了雪，并且一下就是一整个冬天。
我慢慢靠近他，贴着他的唇，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感受着他灼热的呼吸洒在我脸上，嗅着独属于他的味道。
我好久没和他有过亲昵的举止，怕吓着他。
这一刻，我却难得的平静。
无论怎么样，陈熙还好好活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不敢想象没有他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爱是最让人牵挂的东西。
在眼泪即将滴落到他的脸上时，我起身，不敢再看他。
陈熙说的对，明明是他生病，哭的总是我。
我顺风顺水活了三十年，终于栽了跟头，而且摔的又狠又疼。
即使他看不见，我依旧等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后才转身重新面向他。
他依旧安详睡着，外面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关。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好几天，直到一周后，他突然向我提起结婚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依旧窝在喜欢的沙发一角睡觉，我打开客厅的暖灯，戴上围裙，去准备晚饭。
别墅的厨房是开放式厨房，我一转身就能看到客厅，看到乖乖窝在沙发上的陈熙。
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我往里面下了两把细面，又洗了几棵小青菜，旁边还蒸着清蒸鱼，混合着电视里传来的被调低音量的配乐，竟也奇异地交织出一种日常的安宁。
我想从橱柜里拿碗，还没转身就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环住了我。
陈熙的脑袋靠在我背上。
“宋延年，好香啊，你在做什么？”
我握上他交叉在我腰前的手，反身搂住他。
他光着脚，难怪我刚刚没听见声音。
我皱眉，刚欲开口说话，就被他惊奇的声音堵住。
“哇，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陈熙好奇的凑头去看，我干脆横抱起他往外面走:“怎么不穿鞋，着凉了怎么办？”
他顺势把头靠在我胸前，“想吓吓你的，没想到你在做饭。”
我把他抱到沙发上，蹲下身给他拿拖鞋。
“你今天怎么没去公司啊，还有闲情雅致做饭，宋大老板是打算改行了？”
他眼睛亮亮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看着我。
我有一瞬间的恍神，只是一瞬间。
然后熟练的转换角色。
“是啊，以后就打算做陈总的私厨，你养着我。”
陈熙听完忍不住笑。
“行了，去吃饭。”
我把菜都端上来，最后端出来的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陈熙小声哇了一声。
“尝尝。”
“好。”
陈熙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最后连汤都不剩的把面吃完了。
“宋大厨深藏不露！”
“谬赞。”
“宋延年。”他突然叫我。
我看向他，等着他说话。
“之前不是说过么，等我到27岁，我们结婚。”陈熙鲜少露出羞涩的神情。
我拿着筷子不自觉一顿。
等陈熙到27岁结婚，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约定，在很早之前。
去国外结婚是我先提出来的，但他却没有同意。
那个时候他的事业刚有起色，他说，不想什么都靠我。
让我等他到27岁，等他有能力后，我们再结婚。
我不理解他这么坚持的意义，爱人之间不一定要能力相当，如果他开口，我就会为他打点好一切，但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不介意顺着他。
反正等到了27岁，管他混成什么样，这婚都得结。
陈熙27岁生日就是今年，在此之前，我已经提前一年准备了婚礼方案。
但比婚礼来的更快的是他确诊的消息。
结婚的事情就耽搁下来。
我嘴唇抖了抖，陈熙笑意盈盈的坐在我对面。
距离他的27岁还有两周。
谁能保证这两周内他不会再次记忆混淆或者遗忘？
但人是贪心的，我也是。
我听见自己说——
“好，陈熙，等你到27岁我们就结婚。”

结婚的地点我很早就定好了——法国尼斯。
陈熙和我之前一起去尼斯出过一次差，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他在回国前要带他去天使湾。
他很喜欢海，我之前问过他为什么，那时他和我站在阳台上，天已经快黑了，他单手托着下巴，看向黑蓝色的天空，声音像风一样轻。
“院长妈妈喜欢海，她那时候经常给福利院的小孩儿讲关于大海的故事，我听的第一个就是小美人鱼。”
我看着他安静的眼睛里的夜色。
“所以我也喜欢海。”
陈熙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他的病是极少数的由于遗传性基因突变引发的阿尔兹海默症。
我从来没有对素未谋面的两个人产生这么大的恨意，他们伤害了他两次，第一次抛弃了他，第二次把疾病带给他。
但如果他们哪天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会求他们，求他们配合研究所的基因治疗工作，来为陈熙取得更多的机会。
那天，我带他去天使湾的路上，他还在不停抱怨我。
他坐在副驾上，把手机的日历点开举到我面前。
“宋延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们的机票就在今天晚上，国内的交接工作还需要开会，非得现在出来玩吗？”
我腾出一只手夺走他的手机，“来都来了，你平时就是把工作看的太紧，好好坐着吧。”
“宋延年！”
“欸，在呢。”
“......”
我特意订的离得近的酒店，大概开了没多，澄澈的天使湾开始慢慢出现在车窗外。
陈熙不自觉被吸引，我把车窗降下去，在他的脸贴到车窗上前。
“这是哪？”
“天使湾。”
我把车停好，他已经下车等我，我走过去拉起他的手，他挣脱了一下，当然被我牢牢牵住，看他边急边压低声音警告我，我趁机在他嘴角快速亲了一下。
他愣了一秒。
第二秒我胸口就被打了一拳。
我闷哼一声，松开禁锢住他的手，夸张的揉了揉心脏的位置，“你打疼我了。”
陈熙理了理被我弄皱的袖口，哼了一声，“活该，你也不怕别人看到。”
我立马正经，过去就要抱他，却被他躲开。
“其他同事中午就回去了，这里没人认识我们，机票我订的明天，今晚带你去玩。”
这次我如愿以偿抱到他了。
“我都没看过天使湾，你赏个脸陪我一起去看？”
我拉着他走出去，一直走到沙滩上。
这里的沙滩是鹅卵石沙滩，来之前我特意做了攻略，今天天气很好，可能因为是尼斯的热门景点，现在人很多，不远处有几个外国人正在打沙滩排球。
陈熙踩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眼底是藏不住的欣喜，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蔚蓝，一直延伸到天边变成泛黑。
温热的风吹过来，海浪时不时卷向岸边，我跟在他身后，去看这片世界上最瑰丽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