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陶美秀毫不迟疑,抱拳领命,转身便迅速点派人员,指令清晰,行动果决。她带来的那些人显然久经历练,令行禁止,效率极高。
进入河州地界,惨状更甚。
城门半塌,哀鸿遍野,街道上尸体与病患横陈,仅以草席略作覆盖,幸存者皆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绝望。
至于当地府衙早已瘫痪,官员非死即病,余下的也躲藏不出。
抵达后河州城后,萧望舒并未急于清算官员罪责,而是第一时间接管府衙,雷厉风行展开救灾。
他强征数处宽敞宅院与空旷营地,严格划分为“重症”、“轻症”、“观察”及“洁净”区域,命衙役与陶美秀手下协同,按病情强制转移隔离病患。
最关键莫过于水源。
表明身份后他亲自组织未染病民夫,在医官指导下,冒死清理河道中的腐尸,集中焚烧,并用石灰消毒,竭力阻断污染源,避免瘟疫再度传播。
同时不忘搜寻城内未被污染的深井,派兵严密看守,统一分配净水,严令禁止饮用生水。
随行的医官日夜研讨药方,设立粥棚药棚。萧望舒甚至不顾劝阻,多次亲自深入隔离区巡视。他面容虽被布巾遮掩,但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眸,以及温和不失威仪的言语,极大安抚了惶惶人心。
连日奔波,疫情总算稍见缓和之际,赤华道人悄然抵达。
对此萧望舒无暇分身,只将其妥善安置便再度投入繁重公务。
直至深夜,赤华竟不请自来,无声无息出现在萧望舒临时书房内,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
萧望舒心中暗惊于对方身手,面上却不露分毫,搁下笔直接问道:
“赤华先生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拂尘轻扫,赤华神色莫测:
“大人不必紧张。贫道此行,仍为旧日所言之事。您大可放心,如同在忠县所言,贫道绝无对‘天命之人’不利之心。”
他语带玄机,目光似能洞穿人心。
凝视他片刻,萧望舒忽然道:
“先生所言,包括那‘同命蛊’一事吗?”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此事交于旁人他实在不放心,只颇有神通的赤华道人替他拦着殿下,殿下才不会随他而去。
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赤华却避而不答,只道:
“天道冥冥,自有其理。大人珍重。”
言罢,身形一晃,又如鬼魅般悄然而逝。
连忙寻出门外,却不见对方踪影,萧望舒心中犹疑,此事越多人知道,便多一分被拆穿的风险,如今他大约也只有相信赤华先生了。
只是没给他烦恼的时间,河州又出了情况。
匆匆寻到正在巡查粥棚的萧望舒,陶美秀衣袖挽至手肘,露出的手臂上沾着药渍与些许污迹,额角带着忙碌的薄汗,神色凝重:
“大人,您快来看看!几名原本好转的伤患,伤口突然恶化溃脓,情形不对!而且刚发现,城东一口重点看守的净水井似有异样!”
陶美秀的声音急促而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焦灼。萧望舒闻声,没有丝毫犹豫:
“带路。”
他随她快步赶往隔离区。
此处气味混杂着药味、腐臭与绝望,但秩序井然。陶美秀像是只轻巧的蝴蝶穿梭于病床之间,行动如风却丝毫不乱,她一边引路,一边极其自然地顺手为一个因高热而呻吟不止的老者更换了额头上已然温热的湿布,动作轻柔熟练。
经过一个挣扎着想要坐起的妇人时,她又极快地俯身,帮对方掖好散乱的被角,低声安抚一句。
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她天生就属于这里,对周遭的污浊和刺鼻气味浑然不觉。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病区,最终停留在一名壮年男子身上。那男子小腿上的伤口本是治疗典范,如今却狰狞外翻,渗出黄绿恶脓。陶美秀毫不迟疑地俯身,几乎将脸凑近,眉头紧锁,仔细审视脓液的色泽与形态,甚至以干净布条小心蘸取少许细嗅,神态专注专业,没有半分寻常女子应有的畏缩与嫌恶。
静立一旁,萧望舒将她这一切举动尽收眼底,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陶姑娘,身为女子,终日与此等污秽伤病打交道,不会觉得不适么?”
正全神贯注于伤口,陶美秀闻言一怔,她抬起头来看向萧望舒,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豁达爽朗的笑容。
她手下清理伤口的动作丝毫未停,语气坦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大人说笑了。什么脏不脏的。我从小和哥哥四处流浪,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捡回这条命的。
饿到眼冒金星的时候,泥地里刨出的带土吃食也能香掉舌头。
躺在这里的,和当年给我们兄妹一口剩饭、一件破袄的乡亲们没什么不同。他们如今落了难,我若能搭把手,那是报恩还情,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她的语气真诚而不带有任何修饰,默然片刻,萧望舒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却真实的赞赏。
然而,此刻绝非感慨之时。伤员伤口莫名恶化,重兵看守的水井竟也出现异样——这绝非偶然或意外所能解释。萧望舒眸中的暖意瞬间褪去,覆上一层冰冷锐利的寒霜。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测骤然清晰——随行人员中,必然藏匿着内奸!
必须尽快将其揪出,否则一切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翌日,一个惊人的消息被严格控制在府衙高层之内,却又仿佛生了翅膀般,通过某种刻意留出的缝隙悄然泄露出去:
萧望舒萧大人,因连日操劳、频繁深入疫区,不幸感染瘟疫,病情急剧恶化,已至弥留之际!
然而,百密一疏,或许是内奸刻意为之,或许是别的渠道,萧望舒没想到他病危的消息,竟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汴京东宫。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玄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捏碎了手中的密报,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心中翻涌而上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没。
小魏公公跪在地上,涕泪交加声音越说越小,身子更是抖个不停:
“殿下!河州传来消息,萧大人他……他染了瘟疫,已经……已经不行了!……”
“闭嘴!”
谢玄晖紧急叫停,可还是没来得及。
他一脚踹翻眼前的案几,在原地来回踱步,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备马!立刻备最快的马!孤要去河州!”
声音嘶哑,眼神早已通红一片,指甲嵌进肉里还浑然不觉,鲜血顺着指甲滴落在地板上,他的语气中满是偏执与愤怒。
“殿下不可啊!”小魏公公赶忙扑上去抱住殿下的腿,“疫区凶险万分!您万金之躯怎能亲涉险地!朝廷有法度,您不能擅自离京啊!”
“滚开!他若死了,这京城、这东宫、这太子之位于孤没有任何意义?!谁敢拦孤,孤现在就杀了他!”
抽出随身佩戴的长剑,对着抱着他腿的小魏公公狠狠踹了一脚,谢玄晖眼中是毁天灭地的疯狂。
他便向殿外不顾一切的冲去,便口中喃喃,
“萧望舒,你敢!你敢!”。
那个字他却自始至终不敢说出口。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六皇子谢靖嵘,正在自己府邸的书房中,指尖轻轻敲着那份同样来自河州的密报,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得意的笑意。
消息自然是他设法,通过安插在传递渠道中的隐秘人手,特意“加速”并“精准”地捅到东宫去的。
事实证明这二人之间果然不清白。
“龙阳之好,罔顾人伦,擅离储君之位,私闯险地疫区……”
六皇子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针,
“我的好哥哥,这次,看你和你那心尖上的佞臣,要如何向父皇、向满朝文武交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御史大夫们激昂的奏本,看到父皇震怒的表情,看到太子被废黜后,自己离那至尊之位又近了一步。他甚至期待着太子真的在疫区染病出事,那样更是永绝后患。
“去吧,去吧,快去……”
六皇子望着窗外东宫的方向,眼中满是阴冷的算计和快意。
“你越是疯狂,越是自毁长城,我便越是高兴。”
第51章 瘟疫(三)
萧望舒“病危”的消息, 虽然对外严格保密,但在内部某些有心人耳中,却激起了隐秘的涟漪。
有人忧心忡忡, 有人暗自窃喜。
是夜,万籁俱寂, 只有隔离区偶尔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向萧望舒养病的卧房外, 黑影动作敏捷, 显然熟悉府衙巡守的间隙。他小心翼翼地伏在窗下,仔细倾听片刻, 房内只有微弱而急促的呼吸, 似乎并无他人看守。
那黑影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与果决。上面下了死命令, 必须确认萧望舒死亡,若有机会,送萧望舒最后一程!
他撬开窗栓,如狸猫般滑入室内, 手中紧握着一枚浸了剧毒的细针, 一步步逼近床榻。
那床上之人蒙着厚被, 身形轮廓模糊,呼吸声正是从那里传出。
黑影举起毒针,对准应该是脖颈的位置猛地拉开被子!
“等你多时了!”
一声娇叱骤然响起!被子下的身形猛地翻下床来,与此同时, 屋内烛火大亮!
房门被狠狠撞开, 数名精锐侍卫一拥而入,瞬间将黑影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那黑影大惊失色,还想反抗, 却被陶美秀刁钻狠辣的几下击打在关节处,惨叫一声,毒针脱手落地,整个人被侍卫狠狠摁倒在地,动弹不得。
萧望舒从房间的屏风后缓步走出,衣衫整齐,面容冷静,哪里有一丝病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制伏的内奸,眼神冰冷:
“六皇子殿下的手伸的可真长。”
那内奸面如死灰,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带下去,严加看管,撬开他的嘴。”
对此并无意外,萧望舒只淡淡吩咐。
“是!”
侍卫领命,将人拖了下去。
直到这时,陶美秀才松了口气,捡起那枚毒针小心收好,看向萧望舒:
“大人,内奸已除,接下来……”
她话音未落,府衙外围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猛烈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守卫惊怒的呵斥声!
那马蹄声却毫无停顿,竟似要直闯进来!似乎来者不善!
“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陶美秀瞬间警惕,握紧了短棍,半挡在萧望舒身前 。
皱起眉头,萧望舒侧耳倾听……
却有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猛地窜入他的脑海。
难道……
他脸色微变,快步走向门口。
只见一骑快马如疯了一般冲垮了府衙外院脆弱的阻拦,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发冠歪斜,衣袍凌乱沾满尘土,一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斥着无尽的恐慌、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正是本该远在汴京的太子谢玄晖!
马背上的谢玄晖一眼就看到了完好无损站在房门外的萧望舒。
那一刻时间仿佛都已经静止 。
猛地勒住嘶鸣的马匹,谢玄晖整个人僵在马背上,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萧望舒。
眼中的疯狂和绝望尚未褪去,就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覆盖,紧接着,是无法形容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来,
“你没死……?”
看着太子殿下那副狼狈不堪、显然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赶来的模样,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几乎崩溃的神情,再想起前世……所有冷静的计划、刻意的试探、步步为营的算计,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萧望舒的心头被一种极其复杂酸涩的情绪涨满,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殿下……您怎么……来了……”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那位尊贵的太子猛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几乎是踉跄着扑到萧望舒面前,不是拥抱,而是张开嘴,狠狠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咬在了萧望舒的肩头!
“呃!”
萧望舒吃痛,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他。他能感觉到太子身体在剧烈地发抖,那牙齿深入皮肉,带着血腥味,更像是一种极度恐惧过后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近乎野兽般的确认和宣泄。
“……你骗我……”
殿下的声音模糊不清,在耳边响起 ,带着哽咽和无比的委屈后怕,以及湿热的空气。
“你又骗我……萧望舒……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吓我……”
“……是臣之过。”
沉默片刻,萧望舒终是抬起手轻轻落在了谢玄晖剧烈颤抖的背上,笨拙而又坚定地拍了两下。
“瘟疫已经控制,内奸也被救出,臣无恙。劳殿下……忧心了。”
原本想冲上来保护萧望舒,在看清来人之后便站在不远处的陶美秀和周围的所有侍卫早已目瞪口呆,下意识地背过身去,非礼勿视,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恨不得把自己看过这一幕的眼睛给抠出来。
太子和萧大人竟……
松开口,谢玄晖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死死盯着萧望舒,像是要把他刻进灵魂里。他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萧望舒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依旧带着未散的颤栗和不容置疑的偏执:
“……回去……再跟你算账……现在,带我去你房间!”
他需要确认,需要触碰,需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才能压下那几乎将他彻底摧毁的恐慌。
看着他那副执拗疯狂却又脆弱不堪的模样,萧望舒终究是心软了,底线在这一刻溃不成军。他叹了口气,反手握住谢玄晖冰凉颤抖的手,低声道:
“……好。臣带您去。”
没有放开殿下拉着他的手,他只是对身后不远处的陶美秀眼神示意,跟了他这些日子陶美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略作点头。
见陶美秀明白,萧望舒便拉着几乎脱力的太子,无视周遭一切,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刚被合上,萧望舒便被太子殿下抵在了门框上,一个炙热的犹如献祭般的吻便迎了上来,萧望舒环住太子殿下的后腰,任由殿下像只疯狗一样的啃咬。
两人都抱的很紧,像是想要把对方揉进骨血之中,两人追逐着互相撕扯着对方多余的布料,将人抱到桌上,推到了桌子上的烛火,那烛火掉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渐渐熄灭。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能听见啧啧的水声。
捧着萧望舒的脸,太子殿下躺在那梨花木的圆桌上衣衫半挂,更衬得他肌肤胜雪,眼神迷蒙中透着不可一世的偏执与欢愉 ,他描摹着萧望舒的眉眼,欣赏着对方为自己沉沦的神情,心脏便不受控制的剧烈的狂震。
他要溺毙于此,且甘之若饴。
“阿舒哥哥~”
他声音甜腻而蛊惑,最后两个字像是气音,却轻而易举的点燃了萧望舒眼尾处与太子殿下如出一辙的疯狂。
直至朝阳初升,金光破晓。
接下来的几日,太子殿下几乎成了萧望舒的影子。
偏执和占有欲在这场极致的惊吓后变本加厉,但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患得患失。他盯着萧望舒喝药吃饭,晚上必须紧紧抱着人才能勉强入睡,即使只是看着萧望舒处理善后公文,那双眼睛也一瞬不瞬,仿佛怕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而萧望舒虽觉不便,但看着太子殿下那依旧缺乏安全感、时常从噩梦中惊醒的模样,想到他那日不顾一切的疯狂,便默许了一切。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对抗感,暂时被一种微妙而粘稠的缓和所取代。
陶美秀尽职地封锁了太子私自前来的消息,并加强了守卫。然而,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一双阴冷的眼睛一直在暗中窥探,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刻。
远在京城的六皇子谢靖嵘,正在汴京,满意地收集着“证据”,等待着在最佳时机,给予萧望舒和太子致命一击。
无人知晓短暂的甜蜜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潮。
河州府衙, 书房内
河州的瘟疫已基本控制住,连续多日无新增病患,康复者也日益增多, 街道恢复了些许生机,虽然依旧残破, 但绝望的氛围已被萧望舒带去的希望所取代。
近日他忙于河州瘟疫的收尾工作, 案头更是堆满了各种文书。
他先是统计了死亡与幸存者名单, 发放朝廷拨付的抚恤银两,组织人手帮助失去劳动力的家庭重建房屋、恢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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