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和锦帝而言,若是沈原殷身体欠佳,无法料理国事,无疑是大事。
果不其然,和锦帝一听见“面色苍白”四个字,精神了起来。
“寒冬季节,走个路走不好将人撞进池子里,真是没用!”
和锦帝道:“有福,传朕的口谕去丞相府,就让老四去他府上打杂段时间,顺带把那事给丞相说说。”
有福道:“喏。”
大雪没有要停的意思,仍然凛冽。
沈原殷听完有福的话,看着厅外的崔肆归,冷笑一声:“意思是,这人归我管了?”
有福点头道:“是这样,陛下的意思是,沈大人尽管差遣他。”
有福接着小声道:“今年冬天属实有点冷,陛下想着四天后沈大人身体能上朝了,让沈大人在朝上提议去宁盛的行宫,那边有温泉。”
沈原殷道:“知晓了。”
待有福走后,沈原殷揣着手炉,在原地看着崔肆归。
崔肆归似乎有所察觉,刚抬起头,却看见沈原殷已经转过身走了。
崔肆归追上前去,从简然手上拿过纸伞,将沈原殷护得严实。
“你身上都是凉气,”沈原殷暼了他一眼,“离我远点。”
崔肆归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沈原殷的右眼角落了一颗痣,瞥过来的时候,眼珠转动着像是那颗痣也活了起来。
他压下心里的躁动,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点,将手臂伸长举着伞。
沈原殷的院子里有一棵腊梅树,现在正是季节,争先恐后地开,还没走近就隐约闻见腊梅暗香。
屋内地龙烧着,一进去热气就铺面直来。
崔肆归收伞后立在一旁,盯着沈原殷看。
“简然,”沈原殷靠着门道,“午膳是不是还没准备,我刚听你说膳房那边缺人手劈柴?”
“啊?”简然将视线移向崔肆归,半响又移回沈原殷,“啊对。”
简然道:“四皇子,最近天冷,人手不足柴火没有人劈,午膳还没着落呢,您看?”
崔肆归对视上沈原殷的眼睛。
他的眼睛灵动,嘴角挂着浅笑。
崔肆归舔了舔牙齿,问道:“膳房在何处?”
简然正要回答,沈原殷便道:“让人将柴运过来,就在我院子里劈柴。”
崔肆归让人将东西放在了那棵腊梅树旁边,这里直对着沈原殷打开的窗子,此时沈原殷就在窗后,盯着那棵腊梅似是在发神。
因着从小皇帝刻意的不待见,宫里都是一群看脸色下菜的人,什么事情都丢给他来做,所以崔肆归对劈柴其实并不陌生。
这个位置,一抬眼就能看见沈原殷。
沈原殷本就生的好,加上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更添几分韵味。
鼻尖一直有腊梅香气,不知为何,崔肆归总觉得这棵腊梅给他的感觉似悲似喜。
闻见香味会觉得愉悦,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无尽的悲伤。
“砰!”
一斧头下去,木柴被劈成两半,落在地上。
崔肆归这几天没怎么吃饭,猛地一起身后眼前发暗,隐约看见了一片黑暗中有一点光亮,光亮之下却是一滩早就凝固的血迹。
若有若无的香味伴随在身边,他感觉到他的心跳加速,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
再一睁开眼,眼前又恢复了正常。
崔肆归将手放到心口前,胸脯快速起伏,还未曾从刚才缓过来。
一阵风吹来,卷起树梢的腊梅花瓣,一路飘过,最终停留在窗檐上。
沈原殷拾起花瓣,手指蹂躏几下,松开手,看着它落在地上。
上一世的这个时间段,有什么事发生来着?
皇帝年少曾经勤勉聪慧,可年纪越大,反而越糊涂。
上梁不正下梁歪,地方不少官员都贪污腐败,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
永南镇的农民起义,没记错的话,现在已经有一定规模了。
上辈子的时候因为底下官员的知情不报,原本小规模的农民起义越来越激烈,造成了数人死亡。
想到此,沈原殷立马转身走向书桌,快速把几十本奏折过了一遍。
没有有关永南镇农民起义之事的奏折,被瞒下来了。
“大人,汤药。”简然将药呈上来。
“简然,”沈原殷吩咐道,“叫竹木他们走一趟永南,暗查这段时间永南发生的事情,再查一下京城最近有没有与永南的信件来往,要快。”
简然点头,快步走出去。
沈原殷捏着手上的奏折,这一世,不能再让农民起义像上辈子一样了。
他的手逐渐用力。
“沈大人!”
崔肆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沈原殷抬头望去。
只见崔肆归微微抬头向他示意,道:“沈大人,该喝药了。”
“好好劈你的柴,别多管闲事。”
崔肆归有些吊儿郎当地道:“沈大人喝药是我的错,怎么就是闲事了,您喝完了药我就继续劈柴,绝不偷懒。”
沈原殷没再看他,但仍然能感受到一股炙热的视线紧盯着他。
两人僵持了小会儿。
他松开手上奏折,拿起手边的药碗。
苦味顺着喉管浸入全身。
他不喜欢苦味,但现在满脑子都是永南镇的事情,只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哪个初入官场的人曾经没有抱有过雄心壮志,上一世的他也不例外。
他自小因为一场疫病失去双亲,跟随村民到处流浪,村民意外去世后,只剩下年幼的他独自一人。
后来机缘巧合被那时的丞相捡到,带回了京城养着。
前丞相无妻无子,把沈原殷看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发现沈原殷在政治上的天赋,于是把一身本领尽数教之。
沈原殷也没有辜负前丞相厚望,十七岁那年高中状元,从此正式踏入仕途。
他曾见过流离失所的百姓,见过耋耄老人艰难求生,想过以自身才华使天下安乐。
奈何碰上了和锦帝最昏庸的时候。
前丞相养大了他,而前丞相是和锦帝的太子少傅,总是对和锦帝有一丝期望,但也知道和锦帝扶不上墙,于是在临终前嘱咐沈原殷,一定要护着和锦帝,一定要稳住朝廷。
沈原殷冷笑一声。
烂泥终究是扶不上墙。
他放下喝完的碗,一颗糖掉落在了他桌上。
“扔的真准。”
崔肆归双手支在窗檐上,笑着道:“沈大人不喜欢苦,吃颗糖吧。”
沈原殷看着他,有些恍然。
上辈子的时候,沈原殷身体也常年不好需要吃药调理,他怕苦,但是崔肆归为了他身体不允许他停药,于是每每吃药后,崔肆归总会备许多糖果或是糕点。
他不否认上一辈子他的确动过心,他也能感觉到崔肆归一开始也不是玩玩。
他们的的确确是两情相悦,可终究人心善变,最后成了那样的结局。
四日后。
“在和云常国数年战争中,不久前狄将军和其女带领一众将士们英勇杀敌,打得敌军落花流水,狄将军已经启程回京城复命,不日就要到京城了。”
大萧的朝会不同寻常,皇帝本人在上面坐着不发一言,甚至昏昏欲睡,而底下臣子早已司空见惯,只向丞相沈原殷报备着。
“陛下要在宫内建造一个戏园子,沈大人您看?”
“今年正旦的诸事该着手准备了,陛下想要围炉煮茶,但寒风凛冽不见停,可能会出差错。”
“……”
沈原殷本就头疼,听着周围嘈杂声越发心烦。
他看向高位,有福点了点头。
于是他右手往下一压,示意众人安静。
沈原殷道:“诸位,今年寒冬,京城气候不宜居住,宁盛行宫的气候舒适,不如择日去行宫避寒?”
有福小声提醒和锦帝已经说到行宫的事情了,于是和锦帝睁开眼睛,向下看去。
众臣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都明白这是陛下的要求。
大皇子率先道:“确该如此,京城天冷,恐会伤了父皇龙体,前去宁盛行宫是个好主意,儿臣赞同。”
众人纷纷应和。
和锦帝开口道:“既然如此,这次行程简单点吧,后日出发,大皇子留在京城监国。”
“是。”
散朝后,太仆寺卿匆匆走到沈原殷面前,苦着个脸道:“沈大人,两日时间哪够啊。”
“陛下的要求,没办法。”
太仆寺卿急道:“至少也得四日才行。”
沈原殷道:“陛下说了一切从简,此次行程是让陛下开心,终点是行宫,人员分两批过去就行。”
太仆寺卿一拍手:“对啊。”
沈原殷坐上马车,简然立即将手炉递过去。
待马车上路一会儿后,简然压低声音道:“大人,查到了。”
“十天前,曾有一封来自永南镇的信件,走的梅阁的线路,送往城郊的一处庄子。”
“那处庄子,是大皇子侧妃娘家的。”
“但并没有从京城出去的信件。”
梅阁是沈原殷手下的机构,藏于市井为沈原殷办事。
在京城也是一个消息暗网,买主出钱,梅阁办事,不会消息走漏。
但沈原殷就是梅阁的主人,大皇子用了梅阁,就相当于在沈原殷这里明牌了。
沈原殷摸着腰间的玉佩,道:“应该是换了私人的方式送信,竹木他们进展如何了?”
简然道:“快要到永南了。”
沈原殷喃喃道:“大皇子,永南镇……”
上辈子大皇子被揭发养私兵而死,但养私兵的地方跟永南完全是两个方向。
所以,上辈子还有没查到的信息。
沈原殷往后靠着,微闭着眼睛,道:“崔肆归呢?”
简然道:“还在府上劈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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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四皇子那儿的柴要劈完了,把新的补充过去。”
林管家四处张望着,指着一边道:“那块地方的雪铲了,堆着难看死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林管家像是听见了自家丞相的声音,扭过头一看果真是。
林管家小跑上前,岔开了简然的话,道:“大人,那四皇子这段时间日日劈柴,我看他手掌都快磨出泡了,还继续啊?”
“我又没说过让他天天劈柴。”
沈原殷接过简然递过来的信纸。
简然小声道:“今早上刚到的收到的情报,关于您让我查的榕江口的事情。”
林管家唉声叹气,试探着说:“那让四皇子停了?四皇子身边那个太监今日上了府来,看着表情不爽,再不受宠也是个皇子……”
沈原殷浏览着信件内容,没说话。
简然使了几个眼神,林管家闭了嘴,忙找借口走了。
榕江口,正是上辈子大皇子养私兵的地方,离京城不远,其地多为山林,周边有数个村子遮掩。
简然道:“我们的人没有进到内围,村子里的人有普通村民,也有伪装成村民的,都很警惕,提出想要进林子都没成功。”
沈原殷道:“想办法进去,大皇子那边还有信件与这两个地方来往的话,如果走的是梅阁的路,就把信件拦截,摘抄一份下来。”
简然点头应是。
踏入院内,就看见林管家刚刚嘱咐送过来的一批木柴正整齐地摞在墙角,而一旁的少年仍然勤勤恳恳埋头劈柴。
沈原殷站在看了原地一会儿,神色有些不虞,随即将信纸拍在简然手上,向崔肆归走去。
木柴随着斧头砍下的声音分裂,落在地上。
“这些木头劈得不均匀,有的大有的小,”沈原殷面无表情道,“你就是这么敷衍了事的?”
崔肆归停住动作,转头看向了沈原殷。
有时候心情不爽并不需要具体的表现,人真正心情不愉快的时候是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的。
比如此时,崔肆归很明显的感受到了沈原殷心情不佳。
崔肆归从包里掏出了一颗糖,是这几日他每次喝药的时候给他的那种糖。
崔肆归舔了下虎牙,张开手将糖呈在沈原殷的面前。
他笑着道:“沈大人,吃个糖吧,别生气了。”
这几日的糖沈原殷都没有吃,被他扔在了一边放着。
沈原殷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而崔肆归也不动,手就一直停在空中。
沈原殷的视线顺着崔肆归的眼睛往下移动,看向了那只手。
手掌红肿,还有一些木头渣子粘在上面。
想起林管家刚刚说的话,沈原殷刚张嘴想说些什么,突然胸前一阵剧痛,喉咙泛上一股血腥味,眼前一黑,只觉得有液体从嘴里喷溅出来,随即便往前栽去,失去了意识。
“丞相身子本就自幼留下过病根,近几年操劳过度,又没有好好调理,前段时日又掉下了冰池里,吹风受寒,这才晕了过去。”
听闻丞相晕倒,张太医匆忙赶了过来,诊断过程中,简然和崔肆归死盯着他,吓得他手都有点发抖。
“丞相大人这是老毛病了,要想要根治,药不能断是基础,还得慢慢补,京城冬天天冷,也不适合大人养病。”
“这段时日,丞相心情不好?”张太医道,“心情不好也会影响身体健康,也要注意一下。”
张太医收拾着东西道:“还是之前的配方,只多加了一味药材,每日两幅药,先这样吃着,到春日再复查,切记不能像之前那样把药倒了,也不要昼夜颠倒,少操心劳累。”
简然连连点头:“好知道了,我会盯着大人的。”
崔肆归突然发问道:“他幼时有病?身体不好?”
张太医摸不清楚四皇子和丞相府的关系,便默不作声,盖上药箱起身告辞。
简然看了眼在床榻前的崔肆归,他的手紧紧抓着床沿,青筋暴起,袖口干涸的血迹刺眼。
简然没有多说什么,出门去盯着膳房熬药了。
崔肆归没有等到有人回答他。
他抬起头,眼底泛红。
他不知道沈原殷身体不好,即使丞相府往年冬日会从宫中请太医,但他也只以为是冬日寻常风寒。
若他知道,他定然不会让那日的沈原殷掉入池中。
他以为沈大人无坚不摧,无所不能,但却忘了沈原殷也是个人。
沈原殷不过是凡人之躯,怎么会不生病。
大萧国事大半都在沈原殷头上,他不能对外人展现出脆弱,所以身体孱弱之事才不为外人知道。
方才见到沈原殷突然口吐鲜血,血液溅在他的手臂袖口上,随即整个人向前倒去,他突然接住了失去意识的人,双眼被鲜红的血液侵占了视线,大脑也无法思考。
只听见简然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把怀中人抱进内室时,他才发现,沈原殷极为消瘦,腰比看着还要细,冬日衣裳厚却也依然能感受到明显的骨头。
他望着手上的血迹,只觉得刺眼极了,于是脱掉了外衫放在一旁。
沈原殷躺在床上,屋内地龙烧着,手上却还是有些冰冷,脸色苍白。
崔肆归有些见不得沈原殷这副模样,就好像没了生气,留不住他在人间待着一样。
他不知为何,特别厌恶沈原殷昏迷不醒的样子,甚至前几日见到沈原殷在屋内午间小憩,都会觉得特别不舒服。
不知缘何,就是心里闷闷的,就像即将要永远失去什么一样。
他抓住了沈原殷的手,放轻了动作,用自己的两只手柔和地抱住,想要将热量传递过去。
沈原殷觉得自己像在梦里。
那是上辈子崔肆归刚战胜回京的时候,其余几位皇子势力渐渐减小,和锦帝早已病重,朝中政事几乎全都是他在处理。
为了防止其他皇子作妖,宫里的势力都换成了沈原殷自己的人。
明明是亲生骨肉,皇帝却偏偏信赖沈原殷,而猜忌其他皇子。
那时的他,好像是独揽大权,风光无限。
为了避免差错,他和崔肆归联手的事情瞒得很严实,没有多少人知道。
也因此,在崔肆归回京后,有不少人私下暗自找上过崔肆归想要“清君侧”,也有人在他耳边说崔肆归不安全。
朝中和民间说他想要将皇位取而代之之类的话语他听得不少,那时崔肆归破了敌国,彻底让大萧统一四方。
尔虞我诈的信息太多,让人烦不胜烦。
崔肆归那边的将士看不上他,他这边的人亦瞧不起崔肆归。
两伙人相互敌对,只有廖廖几人知晓两家主子之间的关系。
朝中形势风云涌动,他开始慢慢放权,但也确保放出去的权利都被崔肆归收获,而不是其他皇子。
意识又变得模糊,他在醒来的最后时刻,看见了生辰日时崔肆归亲手为他打造了玲珑棋子,在一次激烈争吵后,被人掀翻。一颗一颗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睁开眼。
鼻间传来熟悉的药味,他微微侧头,看到了在炉子上煨着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