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有老师好奇地把晏晓阳拉过去，问他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原来他们都认识姑父和哥哥这一家，姑姑在他们眼里是个外来者，没想到外来者还能再接来另一个外来者。这男人到底怎么想的？
不能说这些人有什么恶意，但姑姑和晏晓阳的确是两个外来者。
原本姑姑一个人就能引起波澜，晏晓阳的到来更是掀起好一阵浪。晏晓阳生活在小岛上，听到最多的就是海浪。早上起床时能听见，晚上睡觉时也能听见。
他不是惹是生非的性格，就是有点这个年纪小男孩都有的通病，上课坐不太住，除了语文以外，其他各科的成绩都一般般。语文学得好，拼音他已经会了，也会写一些汉字，这在学校的初级阶段已经非常够用。
岛上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对于晏晓阳来说，生活是翻天覆地。如果他和父亲继续生活，现在估计也是找一个不起眼的小学借读，晏晓阳还是脏兮兮的野孩子，不会比现在更好，也不会有一张放在客厅角落的小床。
第二年的夏天，哥哥参加完高考，总算是跨越了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阶段。十八岁的少年突然闲了下来，晏晓阳也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他和新家人之间的隔阂消散一些，但话还是说的不算很多。
晏晓阳的第一次家长会，姑姑和哥哥都来了，姑姑留下，哥哥则骑车带他沿着小岛环游。他的书包用了一年，不可避免地蹭上一些污渍。姑姑给他买的硬皮笔记本被他涂涂画画，里面记了许多晏晓阳想象中的故事。
“哥，我们去哪儿？”晏晓阳忽然有点不认识路，不知不觉间，少年带他骑到了岛的另一边。
“我们还在岛上。”少年回答，“放暑假，带你到处转转，之前我准备高考没什么时间。”
“哦。”晏晓阳应道。
他们在路边停下车，少年去小超市给他买了橙汁。夏天的小岛阳光明媚，大海是一面碧蓝的明镜，这片沙滩连游客都很少见。晏晓阳咬着吸管，伸出手臂看了看，发现自己似乎也晒黑了一些。
随后，他听见一声口哨，非常的……非常的潇洒。沙滩尽头，忽然又冒出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那人同样是个少年，身材却很有料，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肌肉轮廓。他只穿了一条黑色的泳裤，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在海里游了一圈。
“阿明——”他挥手，接着跑过来。
少年一个冲刺，越过晏晓阳，亲昵地抱住哥哥。他有小麦色的皮肤，线条好看的腹肌，双腿笔直，湿发捋到脑后，露出一张无忧无虑的俊脸。
晏晓阳需要抬起头看他和哥哥，哥哥和他站在一起，他问：“哪来的小孩？就是你家里带来的……”
“我弟呀。”哥哥笑道。
他无所谓地哦了一声，进去超市里面买了包薯片，蹲在晏晓阳的面前说道：“给你吃。”
晏晓阳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只好道：“谢谢哥。”
两个少年一起跑远，晏晓阳跟在他们的后面。他看见哥哥也脱了衣服，跟那人一起下海游泳。晏晓阳在沙滩上坐下来，拆开那包薯片慢慢地吃。这一刻，晏晓阳看着那两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像他们那样的朋友。
暑假里，哥哥经常带着晏晓阳去找那少年。晏晓阳后来才知道少年的名字，是一个充满侠气的名字，如同金庸小说里的侠客。F是他姓氏的开头，晏晓阳在笔记本上写东西的时候，总是用F来代替他的全名。久而久之，他在晏晓阳的心里就只剩下F这一个代号了。
F和哥哥总是形影不离，整整一个夏天，晏晓阳无所事事地跟着他们。他和哥哥经常去游泳，晏晓阳也游过一两次，但他不怎么喜欢，好像对大海还是有点恐惧，经常充当在沙滩上帮两人看东西的角色。
有次晏晓阳带着他的笔记本等他们，他画了一张大海，又在旁边配上文字。头顶的阳光忽然被人遮去，晏晓阳仰起头，看见F眯起眼睛看他。
F说，画画呢。晏晓阳莫名有点紧张，说是的。
“能给我看看吗？”
“能。”
晏晓阳把笔记本递给他，F在他身边坐下来，身上还有点海水的味道。F看了一会儿晏晓阳的画，又转过头看他。晏晓阳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你喜欢什么？”F问。
“看书呗。”晏晓阳想了想，“喜欢西游记。”
“你喜欢写故事吗？”F笑道，“看你编的这俩小人的对话，还挺好笑的。”
晏晓阳说：“因为无聊才写。”
F又说：“怎么每回你哥都带着你出来，你自己没朋友吗？”
晏晓阳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说这些，只是一下子生气了，抢过自己的东西，大声道：“要你管！”
“脾气这么大。”F嘟囔一句，“小屁孩。”
小屁孩被冒犯了。
晏晓阳并不理解为什么F要对他说这种话，但他很快就原谅了F——他邀请哥哥和他去他家，把家里淘汰掉的漫画书都送给了晏晓阳。
哥哥说：“我家里还有一堆，你又给他一堆，我还得骑车送回去。”
“给他不浪费。”F翻箱倒柜，还把从前没用完的纸和笔都一股脑塞给晏晓阳。晏晓阳来者不拒，又觉得其实F还不错。
“我贿赂一下你弟弟。”F对哥哥笑，“说不定以后他还能站我们俩这边。”
“想太多了。”哥哥表情有点奇怪。
晏晓阳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夏天结束后，哥哥终于去外地上大学。
他的房间空了下来，姑姑把客厅的小床拆掉，晏晓阳可以住到哥哥的房间里了。他变成还留在这个家的小孩儿，姑姑没有怀孕，哥哥上大学后和家里的联系自然而然地少了许多。
晏晓阳在小岛生活，个子一天天地长高，哥哥留下的自行车现在换了他来骑。
小学二年级到五年级，正好与哥哥在外面上大学的时间重叠。哥哥每个假期回来几天，就和晏晓阳睡在一张床上挤一挤。
更多的时候，哥哥都会和F在一起，他回家的时候，F也“正好”回家。每年一见面，F都会对晏晓阳抬抬下巴，说：“哟小孩儿，长高了。”
晏晓阳的确在长高，但他怎么长，都和他们之间相差十岁。生长期中的十岁很恐怖，晏晓阳不喜欢做小孩儿，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过，F还记得晏晓阳喜欢写故事这件事，他问晏晓阳有没有继续写，晏晓阳在写，这回却不想和F分享了。
第30章 长大（晏-回忆）
小升初这一年，晏晓阳在老师的推荐下参加了一次市里的作文比赛，最后的成绩是区里的三等奖。
客观来说，这是个很一般的成绩，但成绩再小，晏晓阳还是受到了一些鼓励。具体来说，他获得了一张奖状，一支纪念钢笔。
晏晓阳把钢笔拿回去写了写，下墨断断续续，他一气之下把笔扔进了垃圾桶。
这一年，晏晓阳十二岁了，渐渐地步入青春期。
去年哥哥大学毕业，留在当地工作。姑父这些年变得更老了一点，偶尔晏晓阳似乎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想法：儿子大了有他自己的生活，他是冉冉升起的太阳，而他已经来到了暮色时分。
晏晓阳在这个家很听话，不过有时候他想知道当初父亲留下的赔偿金到底有多少，但又明白自己绝对不能问。他能在这个家里生活，其实对姑姑来说不是特别容易。
父亲的面孔在晏晓阳的记忆中褪了色，如同海边的礁石，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被海浪不断地冲刷，他不能立刻想起来了，总得借助一些别的东西：照片，或者日记。
国王埋葬在遥远的地方，王子孤身一人，十二岁了还没有去真正地复仇。
晏晓阳小学毕业，成绩平平，不像是哥哥那样还能冲一冲重点学校，干脆不再操心，还是读岛上的初中。
哥哥大学毕业时淘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给晏晓阳，配置玩不了什么游戏，但还能看电影，于是晏晓阳在假期里天天用来看电影。
也是一个夏天，哥哥被叫回来一趟。晏晓阳听见姑父给哥哥打电话，两人在电话里似乎话不投机，晏晓阳有点狐疑地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两人具体在聊什么。
几天后，哥哥回了一趟家，给晏晓阳买了一套鬼吹灯。晏晓阳心花怒放，黏了一会儿哥哥就赶紧去看书了。他看得十分投入，晚上哥哥和姑父出去吃饭，回来之后两人吵了起来。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姑父压着脾气道。
“我不需要多管闲事，你把我骗过去相亲也没用。”
“那姑娘是我一个老战友的女儿，条件很不错，现在也在你那边工作。你……试着和她处一处又怎么样？”
“我不喜欢，你不要再这样了。”
“那你到底谈恋爱没有？你该不会……”
“我有喜欢的人。”
“为什么不带回家！”
哥哥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晏晓阳把鬼吹灯扔在一旁，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偷听，他的心跳很快，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安静片刻后，哥哥似乎说了句什么，墙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把晏晓阳吓了一跳。晏晓阳在床上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刚想出去看看，另一边的姑妈先他一步打开了门。
“有事好好说，不要这样……”姑妈的声音很轻柔。
到底发生了什么？晏晓阳的神经高度紧张，过了一会儿终于也耐不住走出去。客厅的桌子碎了，花瓶砸了，玻璃残渣和花瓣混在一起，如同龙卷风过境。哥哥不在，姑父坐在沙发上，姑妈在旁边陪着他。
“阳阳。”姑父注意到了他，有点疲惫地道，“不关你的事，去睡吧。”
“哥呢？”晏晓阳问。
姑父不说话，姑妈却递给他一个眼神，晏晓阳瞬间明白过来，道：“我出去看看哥。”
作为已经有了小学文凭的晏晓阳，他也略懂了一些大人的世界。姑父是让哥回来相亲吗？哎，相亲有什么好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包办婚姻？哥的脾气也大了，他第一次见到他和父亲之间这么吵架。
晏晓阳跨上自行车，夜风荡起他的衣衫。这些年他在这座小岛生活，已经不再是刚刚来到这里的小孩儿。异乡的海浪、饭馆的口味、学校生活……终于还是缓慢地入侵了他的骨血，给了他一个暂时可以停留的栖居地。
他和这座岛有了独特的联系。
相比之下，当初在这里长大的哥哥反而渐渐远离了这片土地。
晏晓阳在夜色中一点点地骑过去，他仔细地搜寻哥哥的身影，想追上他……但追上他之后，又要说点什么呢？也许什么都说不了吧，毕竟他才小学毕业啊！
他转了两圈，岛上十分安静，一路走过去，尚在营业的店铺老板都眼熟晏晓阳，问他在找什么。晏晓阳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他哥，有个叔叔指了个方向，晏晓阳于是朝那边骑过去。
远远的，一束火光燃烧着落进晏晓阳的眼睛，有人在海岸边生起了火，晏晓阳在路边停下来，一只脚踩着地面，看见哥哥站在火边和另一个人说话。
晏晓阳凝视那个人的背影，他身形高大，穿着一件灰色T恤，肩膀宽阔，双腿修长。晏晓阳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知道那是F。
原来F也和哥哥一起回来了吗？他们上大学之后，两人都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让晏晓阳在沙滩上帮他们看东西。晏晓阳还记得F，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又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
夜晚的海，浪击打岸边，晏晓阳原本想找到哥哥，但发现他之后，又发现哥哥是那么的遥远。晏晓阳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困在原地，他始终不敢上前，只是看见哥哥和F交谈几句，随后两人在火边抱在了一起。
晏晓阳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儿，下一刻，他忽然逃也似的立刻调转方向，努力地踩着踏板，希望自己干脆也化成这夏夜海边的一阵风，快快吹走，快快离开。
啊——他丝毫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出了一身汗。为什么？哥哥为什么要和F那样拥抱？
晏晓阳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巨大的秘密。客厅的一地狼藉被收拾好了，哥哥临走时和姑父、姑妈道别，三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下晏晓阳还在琢磨哥哥和F的那个拥抱。
升上初中后，晏晓阳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他又说不出这种改变是什么。他的学习成绩还是那样，只有语文拿得出手，考试时的作文会被当成范文。
初一时，晏晓阳再次参加了作文比赛，依旧获得区里的三等奖，这是他的第二张奖状，什么也没有改变。
与此同时，哥哥就这样和家里走得越来越远，家里的氛围有时候会变得特别奇怪，姑父和姑妈时常无奈地交谈，一看见晏晓阳出现便停下。晏晓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也想到关于哥哥的秘密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哥哥吸走了姑父和姑姑大部分的关注度，晏晓阳则变成一个踏入青春期的小男生，喜欢骑车，大部分时间在家看电影，自娱自乐写点东西。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爱好了，再也没有特别惹眼的地方了。
后来，晏晓阳看了第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李安的《断背山》——这电影着实令晏晓阳伤心流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有如此大的触动，只是至今不敢再看第二遍，同时非常小心地删掉了观看记录。
晏晓阳渐渐不希望哥哥回来，因为每次他短暂地回来，家里都会爆发争吵。最严重的一次，姑父几乎和哥哥打了起来。
晏晓阳十五岁，个子已经很高，声音也逐渐变得低沉。他挡在姑父和哥哥中间，没说要帮谁，只是不让他们俩接触。
姑父拿晏晓阳训斥哥哥：“你给阳阳做了什么榜样。”
“这又关阳阳什么事？”哥哥怒道。
晏晓阳在作文里写：中国的一些家庭，并不关心谈话的逻辑，父母和孩子之间都只能看到自己。
老师说，晏晓阳你比其他孩子都要成熟，这是一把双刃剑。
或许如此吧。晏晓阳不是太赞同，他只是稍微成熟了一点而已。
说不出为什么，晏晓阳一直在隐隐有一个担心，在更加了解这个世界之后，晏晓阳觉得海边的这个家庭是注定要破碎的。
他在等待这个破碎的时刻，他如同一个先知，知道了一切却没法行动，因为一切都是注定的，何况他还没有成年。
晏晓阳一直等待着，很快迎来了自己的中考，义务制教育的尽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继续往上读书。如果读不了，那么也只好出去打工了。
中考这一年，六月有几天热得反常，晏晓阳走出考场，还在想哥哥会不会回来。到家后，家里却什么人也没有。晏晓阳走进姑父和姑姑的房间，看见抽屉被打开，像是两人匆匆忙忙拿了点东西就出门去了。
晏晓阳感到非常不安与难受，他自己煮了面吃。这一天的夜里，姑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打来电话，告诉他哥哥没了。
连环车祸，当场死亡。
哥哥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来，只留下了他的爱人F。
第31章 我明恋他
晏晓阳蜷起腿，身下的长椅却软软的。他闭着眼睛，十分舒适地调整了一个姿势，感觉“长椅”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舒服。
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椅子？晏晓阳缓缓地睁开眼睛，听见公园的森林里传来清脆的鸟鸣。
“哎！”晏晓阳终于想起来了，立刻不好意思地从沈暄文的怀里坐直身体，“我睡着了？”
“很明显，是的。”沈暄文一本正经地道。
“我居然睡着了？”晏晓阳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看见这的确是晚上他骑电动车带沈暄文上来的地方，“电动车没被偷吧？”
“没有，在那儿呢。”沈暄文笑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晏晓阳低头抹了把脸，也笑道：“还真的在这儿看日出了吗？其实我昨天没想留在这儿，你怎么不叫醒我。”
“日出我看过了。”沈暄文说，“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他们在长椅上又坐了片刻，晏晓阳问：“你昨晚睡了吗？”
“好像失去意识过一阵，不过很快天就亮了，就一直等着太阳升起来。”
“对不起。”晏晓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沈暄文同样疑惑。
晏晓阳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说：“没什么。”
太阳高悬，日出转瞬即逝，海风柔和地吹过他们的身边。
晏晓阳骑上电动车，带着沈暄文去吃早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边有很新鲜的海鲜粥，还有一种沈暄文没吃过的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