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中的静谧时刻随着火车到站而被打破,来来往往有人离开,有人还得继续。晏晓阳松开沈暄文的手,两人吃了点面包,又回到床铺上躺了一会儿。下午快四点,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他们又来到另一个海边的城市,但大海如此辽阔,在Z市的时候就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沙滩,更不要说这么远以外的地方。
“明天再坐船吧。”晏晓阳说。
沈暄文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把它放进自己的旅行清单,只是跟着晏晓阳一起走。他们在旅店住下,晏晓阳去租了一辆电动车,一边骑一边对沈暄文说:“我偷电动车养你。”
租车的老板还没走远,一下子就听见晏晓阳的话,笑着接道:“他租的,不是他偷的!偷不到这么好的!”
沈暄文站在一边笑起来,晏晓阳回过头,无奈地对老板喊道:“干什么!拆我台!小心真的不还过来了!”
沈暄文看了看,问:“头盔呢?”
“没有头盔,直接上。”晏晓阳嚣张地扬了扬下巴。
“你这不安全啊。”沈暄文弯下腰看他。
晏晓阳说:“没事,我带着你漂移都没事,这边没什么人的,又不是那种大城市。”
沈暄文没有再坚持,长腿一跨,坐上电动车的后座。
晏晓阳煞有介事地说:“抱好了啊!”
沈暄文以为他真的要漂移,于是微微向前倾,双手从身后环抱住晏晓阳的腰,在他耳边说道:“你开慢点。”
晏晓阳点头说好,然后两人缓慢地开过一个路口,再缓慢地开过另一个路口……旁边出来遛弯的大爷自信地超过两人。
沈暄文笑起来,说:“什么啊。”
他刚要放松一点,别一直这么勒着晏晓阳,下一刻晏晓阳却大喊道:“别放手啊!”
速度骤然加快,沈暄文条件发射性地再次抱过来。晏晓阳对这里的路格外熟悉,导航也不需要,直接带着沈暄文往海边的一个小公园骑。
夜风凉爽,夹杂一丝潮湿的水汽,繁星和路灯互相遥望,晏晓阳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正好和沈暄文的眼神撞在一起。沈暄文把下巴搁在晏晓阳的肩膀上,呼出的热气撩起晏晓阳耳边的碎发,也不可避免地撩起他的心。
谁能想到他会遇上沈暄文,再把他带回家?晏晓阳笑着移开视线,察觉到自己耳朵的温度在不断攀升。
“到了。”过了一会儿,晏晓阳停下电动车,两人已经来到小公园的山顶。
说山顶也许有点不客观,毕竟这里并没有多高,简直就像是人工堆积起来的小土坡。但在海边,在这座陌生的小城市里,山顶公园居然拥有一整片开阔的视野。
沈暄文走下来,看见公园还挺大的,风从他的身后吹来,面前的大海沉入寂静的黑暗,对岸是一片岛屿,星火点点,看上去也有不少人住。沈暄文四处望了望,发现还有穿校服的高中生坐在一起喝可乐、聊天。
晏晓阳把车停好,也和沈暄文找了个面朝大海的长椅坐下,笑道:“我家就在对面。”
“啊。”沈暄文说,“那是一座岛?”
“嗯,要坐船过去,等明天吧。”晏晓阳说。
沈暄文在他的身边坐下,忽然冷不丁地问:“这是约会圣地吗?”
“大概?可能?”晏晓阳失笑道,“怎么了?”
沈暄文压低声音说:“我看见那对高中生在接吻,不是故意偷看的,就是太明显。”
“哎这也没什么,谁还不谈恋爱。”晏晓阳翘着二郎腿说,“暑假要上补习班,下了课就来这里约会,生活充实不单调。”
“你和谁来过吗?”沈暄文又问。
晏晓阳回答得很快:“我?我没有。”
“真的吗?”沈暄文有点不太相信,“我觉得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晏晓阳还是否认:“没有,没人喜欢我。”
沈暄文笑了笑,没有再往下说。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望着夜海发呆,高中生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此地。晏晓阳忽然产生了一种倾诉的欲望,这种欲望被他压在心底,遗忘很久,终于在回到熟悉的地方时变得愈发强烈。
过了一会儿,沈暄文问他:“码头在哪里?”
“脚下。”晏晓阳说。
沈暄文说:“就在这附近吗?”
“嗯。”晏晓阳懒洋洋地答道。
沈暄文又说:“我不知道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
沈暄文用膝盖轻轻碰了碰他的,说:“可以告诉我一些你的事情啊,过去的事情,什么都好。”
晏晓阳点点头,没有拒绝沈暄文,只是说道:“当然。”
沈暄文说:“……两个人在一起,也许只能聊聊过去。每个人的过去都像是一个蜗牛壳,虽然看不见,但总是存在。如果我们五岁时候就认识,那我就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了。”
这是晏晓阳曾经说过的话,沈暄文居然还能记得。
晏晓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又笑起来,轻松地道:“我觉得你是挺喜欢我的。”
“嗯,是的。”沈暄文也笑道,“不知道为什么。”
沈暄文把手臂张开,晏晓阳往他的方向挪了一点,沈暄文环住他的肩膀,道:“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日出怎么样?”晏晓阳开玩笑道。
晏晓阳第一次在海边看日出是七岁。
父亲的葬礼来了不少人,晏晓阳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死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一种凝聚力,会变成一种社交场合。一张张面孔晏晓阳都不认识,有的是非常老的老人,普通话都说不明白,用干枯冰冷的手摸晏晓阳的脸。有的是脸庞坚毅,皮肤黝黑的男人,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晏晓阳。有的是穿着体面的女人,晏晓阳因为她的香水味而打喷嚏。
葬礼上的话语如此细细密密,在晏晓阳听来,他只能捕捉到一些关键词,而非完整的句子。可怜、孩子、一生、责任、以后、未来、赔偿、抚养、亲人、坐牢……词语不停地在晏晓阳的身边旋转,像是一串珍珠项链,用他父亲的死亡作线,锁在晏晓阳的脖子上。
父亲的死是矿上的一场意外,想要追溯那一天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男人出卖自己的体力,带着一个半大的小孩儿,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他妈呢?倒是经常有人这么问,一边问一边用一种心知肚明的眼神打量晏晓阳,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零钱给他买点零食。晏晓阳在小卖部买一种糖,有浓重的香精味道,吃了舌头会变成绿色或蓝色。
还不就是那回事。父亲抽着烟,事到如今也能直言不讳,有些伤口过了最致命的阶段,反而变成一种故事,既能够作为谈资,又可以反复在语言中和别人共同观看。嫌我穷,跟别人跑了。哦,臭娘们都这样。
晏晓阳会帮父亲洗衣服,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父亲的衣服都是肮脏的,带着幽深、石头和火药的味道。父亲的面孔像是一张宣传画,如同那些无私的奉献者,如同江边上只顾着面朝土地的纤夫。
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假期也寥寥无几。每天都沿着固定的方式叫醒自己的肉体,仅仅是肉体行动,精神像是已经死了。晏晓阳没有上幼儿园,父亲会给他一点钱,让他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晏晓阳学会了拼音,跟在收废品的人身后,别人觉得他好玩,送了他几本有汉语拼音标注的旧故事书。方块字在晏晓阳的面前陡然展开,“一”是一道横,“二”是二道横,“三”是三道横……哎,“四”就不是四道横了。
他拿树枝在沙地上写出笔画,每一个字都有不同的性格,晏晓阳盯着故事书上的字笑,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娱乐方式。他是没人管的,只有自己管自己,这个年纪野蛮不开化,有些时候连路边的狗都嫌弃他。
书都看完了,翻遍了,有些晏晓阳实在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父亲。父亲躺在床上,一台积着灰尘的电风扇对着他们扇风。电风扇用了很久,不知道是从哪儿捡来的二手货,除了不干净,左右旋转的时候还会发出“嘎——兹——”的怪声。
“怎么那么喜欢看书。”父亲对他笑。
晏晓阳说:“没事做。”
父亲说:“等我有空了带你去书店。”
晏晓阳说好,之后又道:“爸,明天我能把电风扇拆开洗了吗?吹得我有点想咳嗽。”
“拆了不一定能装回去。”父亲说,“你想拆就拆吧,注意安全。”
晏晓阳拆开电风扇,清洗又装了回去,但书店一直没去成,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阻挠他们。有时候父亲的空闲时间需要喝酒,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只有在酒精中逃避的时刻。不过父亲倒是给晏晓阳买了本子和笔——都是便宜的,文具店里最普通的习题册和中华2B铅笔。晏晓阳如获至宝,暂时把书店忘在了脑后。
在他的面前,一个空白的世界正在徐徐展开,这个世界就是习题册上的空白页,晏晓阳用钢笔在上面画画,也写他的一二三四,猫狗虫鸟。他是如此迷恋这种感觉,这种写点什么的感觉,笔尖在纸上摩挲,线条就会根据他的力量而显现。
他画了父亲,将他画成某个国王。某一年某一月,他们的国家被邪恶巫师侵犯,国王带着王子逃离了故土,只能隐姓埋名做一个旷工,但国王和王子从来都没有忘记回到家乡,他们在韬光养晦,他们要复仇。
画面的一侧,晏晓阳断断续续地写下文字说明,拼音和汉字夹杂在一起,笔迹稚嫩混乱,父亲却读懂了。晏晓阳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发现父亲坐在他的身边,低头在看他的故事。
“爸爸这个是你。”晏晓阳还要解说。
“爸爸是国王?”父亲问。
“嗯。”
“你把爸爸画的……太好了。”父亲笑着看他,“邪恶巫师是谁?我怎么没见到。”
晏晓阳被问得微微卡壳,邪恶巫师还用问吗?他虽然没有画出来,但他心里的答案只有一个。
“邪恶巫师是妈妈。”晏晓阳说。
父亲沉默下去,嘴角的笑意渐渐散了。屋子里有一盏瓦数不足的灯,把父子俩囚禁于此的脸猛地照亮。父亲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把覆满老茧的手放在晏晓阳的头上,对他道:“我们……会回去的。”
“回到我们的王国?”
“回到我们的王国。”
父亲走了。晏晓阳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和自己的约定,但这个男人向来不怎么守约,他给他的东西少得可怜,晏晓阳却不怎么怨恨他。葬礼上,晏晓阳被带到他的面前。他被人牵着手,围着父亲的遗体做最后的告别。一名穿着西服,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胖男人对晏晓阳许诺,道:“会赔钱给你的。”
随后他直起腰,又换上另一幅面孔对周围的人道:“你们不要闹了!我不会推卸责任!”
晏晓阳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安静的脸,在心里对他说:国王,我们会回到我们的王国。从今天开始,你只是被邪恶巫师困住了灵魂,而我,我会来解放你的灵魂。
人群像是摩西分海,他们为晏晓阳联系上了他的另一个亲人——父亲的妹妹,他的姑姑。胖男人把赔偿金交到姑姑的手里,姑姑把晏晓阳抱在怀里,颤声喊他:“阳阳?”
“嗯。”
“阳阳。”
他们好久没见过面,姑姑不大记得晏晓阳长什么样,晏晓阳没怎么接触过成年女性,只觉得姑姑的怀抱像是温暖安全的港口,他躲藏进去,再也没有松开她的手。
姑姑要领他走,父亲就这么下葬了。他们的出租屋里简陋异常,只有一些基础的锅碗瓢盆。姑姑问晏晓阳有什么要带走,晏晓阳环顾四周,觉得只有他的本子和笔值得拿走。
事实上,父亲送他的本子也已经快要散架,2B铅笔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姑姑看他这么宝贝手里的东西,心疼地道:“我再给你买新的。”
“那我就不要了。”晏晓阳很洒脱地道。
于是他什么都没带走,那些破烂货最后怎么处理的他也不知道。他的生活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金,姑姑买了车票带他离开了。
人生很多个“第一次”就这么缓缓开始:坐火车,卧铺上兴奋得睡不着。去商场,吃垃圾食品喝可乐。游乐园,海洋球淹没了他,他笑得尖叫。剪头发,从来没有这么清爽过。买衣服买鞋子,姑姑会跟市场里的人还价。新华书店也去了,特别大,书架几乎顶天立地,晏晓阳都看呆了。
姑姑对他很好,晏晓阳喜欢她,觉得和姑姑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乐。他们在书店,姑姑给他买了新的笔记本,是一种很上档次的硬皮本。一盒全新的铅笔,送了一个青蛙形状的削笔器。一盒12色的水彩笔,还有一个笔袋,一个书包,拼音带插图版的《西游记》。晏晓阳乐疯了,在酒店的时候把书包放在床边,睡觉前都要摸着这些东西才能入睡。
翌日,他和姑姑来到了海边的小城。晏晓阳一路上看过不少风景,却恍然明白过来——最美的风景藏在最后。姑姑给他买了一根雪糕,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和他在码头上等船。
“我们要去哪儿?”晏晓阳问。
“家。”姑姑说。
“在哪儿?”
“就在对岸。”
晏晓阳哇了一声,看见波光粼粼的对岸有一座岛。太漂亮了!晏晓阳没有坐过船,如今也是第一次。船靠岸,晏晓阳手里的雪糕在阳光下融化得很快,姑姑提醒他快吃。他们冲到船上,一楼和二楼的甲板都有座位,晏晓阳却不打算坐下,只是站在栏杆边看着海水。
“船开起来了!”晏晓阳回头,大声地对姑姑道。
姑姑侧身坐在蓝色塑料椅上,海风吹动她的黑发,她笑着指了指晏晓阳的手,对他道:“雪糕要化了!”
晏晓阳把冰凉的、发软的雪糕送进嘴里,依然痴迷地看着大海。他们的船向前劈开了海浪,目光中的小岛越来越近,晏晓阳吃完雪糕,嘴里叼着一根棍子,姑姑对他说不可以这样,很不安全。晏晓阳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管教,他胡乱地想,他就这样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王国。
新的王国里,不再仅仅有姑姑一个人。
姑姑的家靠近海边,这是一个已经辉煌过的地方,也是一个注定逐渐被遗忘的地方。晏晓阳想象中的小岛揭开了面纱,他也终于理解,他并不是只和姑姑在一起生活。
姑姑有她的家。
她嫁的男人比她年长许多,有一个比晏晓阳大十岁的继子,几乎已经是成年人了。
晏晓阳被姑姑领回去,姑父长相清俊,这个年纪身材也并没有走样,十七岁的哥哥明年高考,个子也高,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虎牙。
“阳阳叫人。”姑姑推了推晏晓阳,轻声道。
“姑父。”晏晓阳需要仰望他们,感到一种紧张与害怕,“哥哥。”
“咱们下馆子吧。”姑父笑了笑,“阳阳第一次来。”
晏晓阳和姑姑有血缘关系,旅行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姑父和哥哥是不同的,他们和晏晓阳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本质上是陌生人。
晏晓阳不知道姑姑和姑父之间是如何商量的,他只是忽然又安静下来,变得没有旅行中那么自在与快乐。
新家里,很遗憾地没有单独给晏晓阳准备的房间——房子并不算特别大,两室一厅中,夫妻一间,哥哥一间。
“要么买张上下铺。”姑父说。
姑姑想了想,则说:“等明年哥哥高考完,房间就空出来了。别那么麻烦,阳阳可以先凑合一下。”
姑父不算坚持,随口说:“你来安排吧。”
这个年纪有些大的男人对晏晓阳还算温和,晏晓阳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他。他的听力异于常人,有次听见姑父和姑姑耳语:“那钱带回来了吗?”
阳台堆积杂物,晏晓阳明显睡不了。姑姑在客厅隔出一点空间,晏晓阳就暂时睡在客厅的角落。九月一到,晏晓阳骤然发现自己需要去上学了。
小岛的学校不算大,甚至有些老旧。晏晓阳被姑姑送进学校,哥哥则在岛的另一边上学。晏晓阳有时候能坐上少年的自行车后座,少年会把他顺路送到小学门口,然后自己再去码头坐船。
“我就是在这里读的小学。”少年笑着摸了摸晏晓阳的头,“加油,上学去吧。”
“哥哥再见!”晏晓阳说。
“再见。”
学校的生活真是令晏晓阳不习惯,他个子中等,坐在第三排或是第四排。同学们之间讲话偶尔会用方言,晏晓阳听不懂,好在老师要求他们必须说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