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钱买房？”
“我们把岛上的房子卖了，之后就可以买了。以后你留在那工作的话，我还能过去照顾你。”
晏晓阳敏锐地察觉到姑姑的意思，她想和自己一直在一起。这也无可厚非，她已经没有丈夫了，唯一还剩下个晏晓阳。拖油瓶不再是拖油瓶，拖油瓶变成了一种希望。
晏晓阳感到不对劲，他不想和姑姑生活在一起。
旋即他转念又想，人可真的太有意思了。小时候是姑姑收留了他，但他长大之后却并不想和她在一起。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拒绝姑姑，如果姑姑有困难，他一定会来照顾她的。只是唯独现在，在彻底的衰老之前，晏晓阳觉得自己并不能和姑姑生活在一起。
他沉默很久，还是和姑姑一起出去旅游了，并且在途中竭尽全力地为她寻找适龄的、尚未秃头的中年男子，晏晓阳由衷地希望姑姑可以再谈一次恋爱。
第35章 坏掉的舌头（晏-回忆）
大学时候，晏晓阳又遇见了F。F问起晏晓阳暑假里在忙什么，晏晓阳把自己和姑姑出去的旅游的事情说了一遍。
两人坐在咖啡馆里，F买了一块草莓慕斯，一边用小勺子挖着吃，一边乐不可支。F说：“姑姑有看上谁吗？”
晏晓阳说：“那没有，不过这些叔叔们倒是对我很热情，总是想给我介绍对象。”
F又笑起来，他把草莓慕斯推到晏晓阳的面前，道：“看你是个小帅哥，先下手为强。”
晏晓阳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夸，他知道自己的确长得还行，但这话从F的嘴里说出来，却给晏晓阳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那感觉转瞬即逝，像是蜻蜓点水，让晏晓阳实在抓不住到底是什么。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晏晓阳想了想，问。
“当然。”F靠在椅背上，对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总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
“因为……有时候我什么都尝不出来，只有甜的东西能给我一点点刺激。”
晏晓阳惊讶地问：“你舌头坏了吗？”
“舌头没坏。”F笑了笑，“心坏了。”
晏晓阳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聊起F在这几年间的生活——哥哥去世后，他也自然而然地辞了职。实在是没有办法工作，做什么都做不好，睡也睡不着，那是一种很沉重的痛苦，如同溺水。
辞职后，F背起包到处旅行，他有一阵子专门参加那种户外徒步，对体力的消耗很大，累到极致了才能睡一会儿。开车穿越无人区的时候，F也曾经试图停下来，想要把车抛弃掉，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后来有一阵，F身上的存款花得快要见底，他就回到老家，在那儿打打零工。那时候晏晓阳读高二，于是两人得以在老家见面。
“没有人愿意跟我说到他了。”F缓缓地开口，“我和他的关系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以前的朋友知道他死了，但是不知道他和我在一起过，我没有人可以说这件事。”
晏晓阳于是问：“我就可以吗？”
F把眼睛看向远处，片刻后又转过来道：“也许可以吧，毕竟在葬礼上只有你能看到我。”
不久后，F在修车行找了份工作。晏晓阳知道的时候感到不可思议，他居然还会干这个！
之后，F的另一份工作考了游泳教练的资格证，有时候也去教教小朋友。这个倒是很符合晏晓阳的想象，毕竟他们从小就习惯了水。
和F的联系断断续续，最初，不管他们之间的话题怎么开始，最后都会绕到哥哥的身上。F喜欢听这些，晏晓阳也喜欢说，在哥哥去世之后，他和F在不间断的交谈中构建了另外一个哥哥。他栩栩如生，他在回忆里复活。
哥哥曾经送给晏晓阳的笔记本电脑实在不能用了，F就把自己去年买的一台给了晏晓阳，并且拿走了哥哥的那台。
“这算什么，以新换旧？”晏晓阳说。
“嗯啊。”F被逗他笑起来，抬手揉了揉晏晓阳的头。
大学生活非常懒散，晏晓阳本就不是努力拼搏的性格，有些课逃了，有些作业是抄的，他喜欢文学社，在酒吧看电影，早晨或者夜晚的时候开始写东西。
姑姑最终一个人留在小岛上，晏晓阳后来听说有个开小超市的叔叔对她有点好感，两人却没有正式捅破，只是偶尔遇见会聊上几句。
有天早上晏晓阳在宿舍醒过来，忽然想到，F今年都要三十岁了。
“是是，我今年三十了。”游泳馆里，F刚刚送走今天的学员。
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泳裤，泳镜推到头顶，英俊锐利的脸沉淀下来，眉眼之间染上了一点忧郁的味道，身材很标准，肌肉都练得恰到好处，是那种招人喜欢又不会特别油腻的感觉。
F的脸上有水珠滑落，他还在泳池里没有上来，仰着头对晏晓阳笑道：“哥比你大十岁，你特意过来提醒我这件事，还是觉得我有点老？”
“你不老。”晏晓阳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
“下来游一圈？”
“不。”
“我后面有空，跟我比赛？”
“没兴趣。”
F恶作剧般地笑了一下，然后抓住晏晓阳的脚踝，晏晓阳顿时瞪大眼睛，“哎——”了一声，失去平衡跌落进泳池里。
“我操！”晏晓阳钻出水面，怒道，“你干什么！到底你三十岁还是我三十岁？！”
F哈哈大笑，晏晓阳沉入水里，游了一会儿抓不住像鱼一样的游泳教练，于是很无语地找机会上去了。
“走，我有衣服。”F跟着他。
晏晓阳去冲了个澡，用了F的洗漱用品，F给他找了一件灰色T恤和牛仔中裤。T恤穿在晏晓阳的身上有点大，F站在晏晓阳的面前，用干毛巾帮他擦头发。
晏晓阳全程绷着一张脸，F低头看他，小声地求饶道：“别生气啊，刚脑子抽了，哥晚上请你吃饭，庆祝一下我的三十岁生日。”
晏晓阳没说话。
F拿毛巾包着他的头和脸，然后晃了晃，晏晓阳又怒道：“我脑袋没进水你别晃了！”
“哈哈哈。”F说，“你真的特别好玩儿。”
隔着毛巾，晏晓阳还是能感觉到F双手的温度，他的手捧住晏晓阳的脸，两人之间都沉默几秒。但很快，F就放开了他，还是在晏晓阳抓住那种感觉之前就撤回到安全线的后面，笑道：“走。”
原来F的三十岁生日已经过去了，晏晓阳又知道了一个没有用的事情。F却完全不在意，带他去了一家挺小资的西餐厅，在市中心的一栋小洋房里。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到晏晓阳最近有没有在写点什么。
“在啊，在写。”晏晓阳说。
“我能看看吗？”F像是陈安娜一样问。
“能。”晏晓阳在手机上把文档共享给他。
F立刻低头认真地看起来，送晏晓阳回到学校后，F继续看到了凌晨两点。
第二天晏晓阳去上课，发现F半夜给他发来的消息：【阳阳，我很喜欢，也很羡慕你，拥有梦想这件事一定很幸福。继续写下去吧，有机会的话我想见证你的世界创造完成，你的剧本真的写的很有意思。】
晏晓阳都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梦想，只是在看见F的话时，他眼前的景象如同被加上了一层扭曲的滤镜。
时空隧道被猛地打开，电子文档、笔记本、便签、沙滩上……多年以来，他写过的无数的文字，设想过的情节，国王和王子共同去复仇的一切都开始闪烁，文字化作了满天星辰，围绕着晏晓阳旋转起来。
他一直很喜欢这件事，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幻想过自己写一个剧本，搬到大荧幕，然后……他想，妈妈可能会看见，妈妈会不会认出他来。
晏晓阳有一瞬间不能呼吸，捏着自己的手机，反复地看这段话，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许多年之后才被人叫醒。
和陈安娜一样，F总是鼓励晏晓阳。
那天之后晏晓阳更加确定了一件事，他真的喜欢写东西，也想有一天能写出一个不错的剧本。他越发痴迷地研究电影，去蹭过电影学院的课。有一阵子晏晓阳睁开眼睛就开始写，他很少有这么沉浸的时刻，虽然这么多年他从未停止。
梦想和权力一样伟大，在一段时间里，它往晏晓阳的身体里注射了相当强烈的幻觉——喜欢，兴奋，燃烧，美。词语的排布，上扬或者下沉的情绪，晏晓阳的脑海里有一个模拟的沙盘，他把国王、王子、巫师等人的角色摆放到相应的位置，能看见他们移动的路线，能看见他们说话的语气。
晏晓阳写了三个版本的剧本，打印出来的时候像是博士论文一样厚。
F当然是第一读者，晏晓阳去F的家里和他一起过周末，F会煎牛排给他吃，味道比外面餐厅里的还要好。但F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他读晏晓阳的东西觉得特别好，晏晓阳却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因为自己是F的……
晏晓阳忽然浑身一震，咀嚼牛排的速度也陡然缓慢下来。等等，自己是F的……什么？晏晓阳迷茫地把牛排吞下去，心在这一刻说不清道不明地跳动地很快。
F的朋友？F的弟弟？
好像都有一点，好像都不太像。
“想喝点什么？”F看晏晓阳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牛排，“太干了吗？”
“牛奶。”晏晓阳如梦初醒，又继续吃。
三十岁的大哥哥家里没有牛奶，只有啤酒和威士忌。F在冰箱前停顿一秒，毫不犹豫地笑道：“等我十分钟。”
“……也不必非要牛奶。”晏晓阳的话没说完，F已经下楼去了。
晏晓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关上的门陷入沉思。爱情是人类永恒的母题，晏晓阳对它不陌生，可他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F……
F回来，把牛奶拆开，找了个玻璃杯给晏晓阳倒好。
晏晓阳喝了一口，沉默地怀疑自己的舌头，他怎么也尝不出味道了！
夏天到来，晏晓阳没有立刻回家。
文学社团的学姐大四毕业，伤感地叫嚷着自己即将失去宝贵的自由，要遭到社会的毒打……留在学校当老赖不太可能，唯一能做的是在卖掉自己一宿舍的书之后，把各位还享受暑假的学弟学妹们约出来一起喝酒。
晏晓阳最常去的酒吧在附近，内部装修是低调的工业风，他经常在这里喝酒看电影。这回学姐毕业，他们一行人决定换换口味，于是结伴去了另一处比较热闹的地方。
那天晚上学姐喝了许多，也说了许多，一会儿大谈特谈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会儿讲到美国南方文学，一会儿说起自己高中时期被隔壁班尖子生男友劈腿的故事，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但无论她说了什么，晏晓阳和其他人都很包容。
他们聊到爱情，原来不管是谁，曾经都有对另一个人产生过好感。在酒吧，他们围着圆桌，台上歌手抱着吉他演奏，台下的他们吞云吐雾。
有人的感情是长跑，长跑的起点是小学三年级。有人的感情是早晨的露珠，一旦被他人的目光注视就会即刻蒸发。
轮到晏晓阳，晏晓阳笑了笑，忽然说：“我的……可能是坏掉的舌头。”
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比喻，大家都听不懂。不过有时候晏晓阳也没有理解别人，只是相比其他人，在这里交谈的感觉要放松不少，于是他就一直留了下来。
去他妈的文学。晏晓阳根本搞不清楚什么是文学。
学姐的工作很顺利，后来晏晓阳再也没见过她本人，像是大多数同学一样，他只是偶尔在朋友圈给她点点赞。
关于“坏掉的舌头”，晏晓阳也开始有了和F同样的病症。
在意识到这种闪烁的情感有可能是喜欢一个人之后，晏晓阳第一个念头是：FUCK！为什么会是他？
他和F，怎么可能开始？且不说他们之间都是同性，也不说F比他整整大了十岁，有一道晏晓阳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是：F曾经是他哥哥的男朋友。
晏晓阳……可以去喜欢F吗？
假设可以的话，F会喜欢他吗？假设F也喜欢他，F会说吗？假设，假设……晏晓阳喜欢做假设，人生的每个时刻都拥有亿万个如果，晏晓阳自己也说不清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送学姐离校之后，晏晓阳还是回了家。
在火车上收到F的消息：【放暑假了？】
晏晓阳第一次抢到火车下铺，F发来消息的时候，正好有个畏畏缩缩的中年男人在问对面下铺的人，说自己爸爸年纪大了，能不能跟他换个位置。
对面的人相当冷漠，晏晓阳刚把背包放下来。中年男人被无视了之后有点尴尬，却也什么都没说。
晏晓阳看了看他，主动道：“叔，我跟你换吧，让你爸爸睡我这里。”
男人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连连说感谢，又掏出口袋里洗好的苹果塞给晏晓阳。晏晓阳笑了笑，拿了苹果爬到最上面。
他对着空调的出风口，一边吃苹果一边回F：【回家，在火车上。】
F：【我就猜到了。】
晏晓阳：【你已经没有暑假了，大叔。】
F：【我又变成了大叔？前几天不还是哥哥吗？】
晏晓阳：【我说大叔就大叔。】
F只是把晏晓阳当成了弟弟。
前男友的弟弟，一个唯一可以和他聊到过去的人。虽然，他们之间变得越来越熟悉，也没有经常聊到哥哥了。
晏晓阳在胡思乱想中吃完苹果，果核被他放在塑料袋里。
他看着果核发呆，尝试回忆苹果的味道，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尝到。再往深了一点想，他又想起F。想起高中时期遇到他，两人坐在网吧里一起上网。
过了一会儿，手机再次震动，晏晓阳打开看，F又说：【其实，我跟你一辆车，我要回家一趟，家里有点事情要处理。】
晏晓阳觉得他在开玩笑。
F的下一条消息却带着一种魔力：【有人要换下铺，一般都会给点钱。你对面那人没说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晏晓阳的脑袋里顿时轰的一声巨响，急促地呼吸了几秒，随后握着手机和塑料袋里的果核，几乎是从上铺飞了下来。
他踩到自己的球鞋上，一只脚的脚后跟还露在外面，匆忙地冲到走廊里，正好看见F悠闲地坐在窗边在喝可乐。
“信了？”F笑道。
晏晓阳愣了很久，先发制人地皱眉道：“你跟踪我。”
F摊了摊手，无奈地道：“真的只是巧合，我刚刚……也吓了一跳。”
就这样，他俩一起回了家，原本漫长的车程居然也变得格外短暂。这对晏晓阳来说既是一种甜蜜，又是一种负担，他总是担心会被F看出点什么。
晏晓阳心里纠结，表面上还是和F正常说话。F也一如往常，两人再次聊起晏晓阳写的剧本。
F道：“我认识一个编剧，如果你想的话，我介绍你们认识？”
旋即，晏晓阳又听到F提起那人的几部作品，这才略微感到吃惊，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聚会。”F笑道，“不是有一个理论吗……”
“……理论上，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认识世界上的任意一个人。”晏晓阳明白过来，没等F说完就往下接道。
F顿了顿，说：“那看来，我们很默契。”
快到终点站，火车上越来越空旷，晏晓阳提前拿了包坐好——下午的天光渐渐变暗，F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晏晓阳忍了一路，这时候却没有忍住，就这么有点傻兮兮地多看了他几眼。
F伸手摸摸晏晓阳的头，问：“我脸上有东西？”
“没。”晏晓阳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那个夏天，晏晓阳和F在火车站分别，心绪不宁地回到家。
在能听见海浪声的窗边，晏晓阳侧坐在桌子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白色的烟雾飘散出去，晏晓阳的五官被模糊了一瞬，他的手边放着F换给他的笔记本电脑，文档上的光标遵循某种规律闪烁着。
晏晓阳含着烟，低下头，他把手放在键盘上，心里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情感，像是武侠小说中所说的丹田之力。
思绪混杂成一团，晏晓阳几乎是被什么东西牵引行动，无意识地打出了一堆文字，而后又快速地按下删除，delete，delete，delete！
“啊……”晏晓阳毛毛躁躁地挠了挠头，直到写下的东西终于被他全部删光，没有留下零星半点。
他把电脑扔在一旁，自己也躺倒在床上。
过了许久，晏晓阳仿佛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想起来这间屋子最初是哥哥住在这里，这张床也曾经残留着哥哥的味道……
F的确只是来办事，而不是过暑假的。
没过几天他就走了，晏晓阳也没有和他再见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