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什么呢?你还不知道珍惜吗?也是有人喜欢我的。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离开你。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切掉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然而,沙发越来越紧,几乎像是生出难以挣脱的触手,要把沈暄文整个捆绑在自己的怀抱中。他仍旧卡在某个空间里,同时还因为和C君认识这么多年,自己所付出的情感沉没成本而难以抉择。
他害怕被留下,也害怕割舍,他很害怕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沈暄文请那个男生喝了一杯咖啡,对他说起自己已经有对象。男生不太相信,以为这是借口,问起怎么沈暄文一点都没提起过,按理来说真要有个这么喜欢的人,怎么也应该表露出蛛丝马迹。
沈暄文摇摇头,只是笑道:“有点特殊。”
“什么啊……”男生偏偏脑袋,不太理解。
两人要分开的时候,男生忽然又道:“沈哥。”
“嗯?”
“不喜欢我没关系,但你要开心啊。”男生笑起来。
“我没有……”沈暄文愣了很久,想要回复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走远。
沈暄文走进公司楼下的便利店,去拿冰柜里的大麦茶,一口气全都喝完,再把这个男生的联系方式彻底删除。
那年沈暄文背了一个低绩效,年终奖没有拿满。
他点开之后看到结果简直难以置信,和C君说了这件事,C君问他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错,也劝他这次就算了,明年继续努力。
沈暄文坐在椅子上,觉得C君对他说的话非常敷衍。他一个人沉着脸,决定去问hr。然而hr的话更加公式化,不带一丝感情地告诉他没有错。
沈暄文被上了一课,有些事情就是不公平的,公司只是一台机器,社会也是机器。沈暄文投入其中的精力、梦想的成果、引以为傲的经历,都是假的。因为需要有人来背一个低绩效,而沈暄文是资历最浅的一个,所以是他。
他总以为自己很特别,很努力,但其实不是。换到感情中也是一样,他总以为自己和C君有着特殊的羁绊,非他不可,一辈子幸福下去,但其实不是。
现在,所有一切虚假的东西都在慢慢显露。它们像是不断脱落的墙皮,今天掉这一块,明天掉那一块。沈暄文没有修补工具,他只有一张沙发。
他就坐在那张沙发上,看着墙皮剥落。
第三年,沈暄文最喘不上气的一年。
这一年C君也快要毕业,在忙小论文和大论文。沈暄文没有背低绩效了,有了新的工作方向,然而他对手上的工作产生了一种隔阂。
不想再全心全意地面对一切,不想让机器摧毁他的理想主义,只想拿钱,要更多的钱,不仅仅是不能掉队,而且要永远压着别人一头。
他好像无法停下来了,他已经被摧毁了一大半。直到有一天,沈暄文发现一件最可怕的事情,他才不得不停下,这件事情说起来带着超现实的感觉,如果非得描述一下,那就是——
沈暄文看不见自己了。
早晨照镜子的时候,沈暄文见到一片空白。他明明站在那里,但是……一片空白。
牙刷因为心慌掉落在水池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沈暄文的世界像是坏掉的电子屏幕一样闪烁几秒,镜子里又出现他的脸。
他着实吓了一跳,只能打电话和C君说话。C君通宵写了论文,这时候被沈暄文吵醒也没怪他,只是说:“你压力太大了,放松一下吧。”
或许吧。沈暄文始终惴惴不安。
这之后的工作越发痛苦,沈暄文和C君提到自己想要离职。
C君说:“为什么?”
沈暄文也说不出来,只是道:“不知道。”
“还是不要辞职吧。”C君很理性地为他分析,“你工作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可以跳槽,但是最好别辞职。原先你不是也挺有热情的吗?”
“可我现在没有了。”
“这是一份好工作……”
“不怎么好。”
“你先找找其他的,能给到你这个薪水的公司也不多吧。”
沈暄文忽然问:“我是谁?”
C君没听明白:“什么?”
“我在你眼里是谁?”
“你是不是发烧了?”
沈暄文挂掉了电话。
C君不希望沈暄文辞职,或许是因为这份工作能给他们稳定的收入。C君刚刚开始找工作,但是他的专业和沈暄文相差甚远,到手的薪水可能只有沈暄文的四分之一。
沈暄文却觉得C君压根不了解自己,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相互坦诚,他们的世界已经渐渐分开。
按照C君的建议,沈暄文投了几份简历,对他感兴趣的人很多,其中还有之前的学长Alex。如果去Alex那边工作,可能会好一些,也可能会变得更坏。
沈暄文无法做选择,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几乎和他分不开的沙发又在温柔地说道:“为什么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等等看吧,都会好起来的。”
等一等吧。
等等明天,等等下个月。
等到C君毕业?还要等多久呢?有没有一个准话?
沙发变成一个壳,沈暄文背着它走,继续麻木地等待,继续卡在某个空间的缝隙。他知道自己这种无法行动的状态已经持续太久,沈暄文必须要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有时候他回想起那个对他有过好感的男生,沈暄文不喜欢他,却总是想到他的眼睛。后来听说他也有了男朋友,两人总是亲密地腻在一起,男朋友会开车送那个男生来上班,接着,两人吻别。
为什么别人看起来都很开心,为什么只有他不开心?沈暄文百般不解,又把错误的一半原因扔到C君的头上。
C君结束预答辩后来找沈暄文,沈暄文躺在床上打游戏,C君问他要不要出去看电影,沈暄文也说不去。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翻起旧账。C君冷笑,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颓废。沈暄文说,我想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男人,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还是在出轨。
C君隐瞒沈暄文很久,一直逃避这个问题,而后在他毕业前夕,他忽然又承认了。
他虽然喜欢过沈暄文,但已经不喜欢了。那年暑假去国外,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而且他打算一毕业就离开沈暄文,他对沈暄文的照顾已经令他精疲力竭。所以呢?你要挽留我?还是你要杀了我吗?就像唐何塞杀死卡门?
C君的话就像一束射线,残酷地贯穿沈暄文的身体。
沈暄文知道,他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
他要背着沙发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
八月好啊大家!
沈暄文一走就是两年多。
工作很快辞掉,也没什么不舍得。Alex发来新工作的邀请,还拿了几个其他公司的offer,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要,只是从过去的生活中消失了,做一个游魂,游荡在天地间。
他去了一些地方,沿着曾经想要和他人一起去的路线。一些过去做的攻略都需要修订,在当时那个时刻记录下来的各种店铺,并不一定会保留到今天。
前三个月,沈暄文没走太远。后来,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开始越走越远。在抵达地球上另一面的国家时,沈暄文曾经在某个海边坐了很久很久。
他是那里唯一的一个中国人,甚至整个小镇上只有他一个亚洲人面孔。他在小镇上待了一个礼拜,和当地人聊天,才发现他有可能是有些人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中国人。
沈暄文在这里重新看了《爱丽丝漫游仙境》,说起来他最初的感觉是已经不适合他现在的年龄,但又因为住宿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别的可看,只能让爱丽丝陪伴他。
这是一版有些古老的版本,它的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是从前家人送她的礼物。沈暄文每天只看几页,然后去海边的森林散步。
爱丽丝的旅程结束时,沈暄文也和她一起离开了那里,从最远的地方回到了国内。
他把一些东西留在了很远的地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了。
比如,有关C君。沈暄文对他的感情终于全部瓦解,他感受到一切都结束了,尽管这个过程痛苦地延长又延长,却还是停止下来。
沈暄文不再关注另一个人,也不想再做另一个人喜欢的事情。他继续自己的旅行,这一次没跑太远,就在国内。
但他的步伐变得很慢,也扔掉了以前所做的攻略。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停留几天,有时候是一个月。有时候去当地的图书馆看书,有时候在公园里待到日落。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沈暄文的性格发生了改变。他觉得自己更加地接近小时候的自己,笑得很多,跑得很多,看很多树,简单地吃东西。
没有C君,没有工作,没有想和他一起去的那个未来,沈暄文只需要活在今天,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随身携带的沙发沉默很久,虽然仍然没有和沈暄文完全分开,但沈暄文已经知道怎么和它和平相处。
沈暄文想,他依然处于等待中,但这是一种平静的等待,不再像是从前那般尖锐地刺痛他。比起现在,他应该不会回去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呢?沈暄文什么也不知道。
有几个玩的还不错的朋友和沈暄文聊天,有次说到C君,说他研究生毕业后只工作了不到半年,就出了国。
沈暄文完全不关心,C君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符号。
他继续游荡、徘徊,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直到有一天,他来到Z市,不小心下错了站,在午夜时分,他看见一个男人正在夜色中奋笔疾书。
沈暄文走过去,他就这样认识了晏晓阳。
他们什么也没有。
他们什么也没想。
他们只是遇见了,喜欢对方的身体,就在一起。
有些对亲密的人无法说出的话,对“陌生人”却能开口。
他们还能这样维持多久?
沈暄文就没一点动心吗?
晏晓阳也没一点动心吗?
再一次的,沈暄文又不知道给晏晓阳讲到几点。只是,有关他的过去,也终于告一段落。他不记得晏晓阳是否给了什么回应,只记得他环抱着自己的手很温暖,讲到最后,沈暄文好像是在对过去的他做一个告别。
拜了。很疲乏的二十几年。他眼皮子打架,抵抗不过沉沉的睡意,就这么睡了过去。
沈暄文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多钟,夏天昼长,天光还亮着。他醒来的时候一个人睡在床上,身上盖的毯子扭曲成团,堆在他的脚边。沈暄文伸手去摸晏晓阳睡的另一半地方,人去楼空,凉得像冰。
沈暄文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窗外的蓝天——窗户开了一点缝隙,有海风轻轻地吹进来。非常难得的,沈暄文抽了根烟,之后打电话给晏晓阳。
“喂?”晏晓阳很快接起来。
沈暄文抚了抚眉心,像是开玩笑一般说:“在哪儿?”
“查岗?”晏晓阳啧了一声。
“不查岗,就是一个人睡醒你不在,我有点心慌。”沈暄文都不知道自己会说这种话。
“心慌什么?”晏晓阳问。
“觉得……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人。”沈暄文犹豫道。
“可是……”晏晓阳慢吞吞地道,“你不是一直在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沈暄文说,他一直一个人,应该要习惯。
“嗯,就是这么说说。”沈暄文很快把心底的那点躁动给压下去。
晏晓阳笑了笑,说道:“我等下就回去。”
晏晓阳去了一次市场,买回来不少食材。沈暄文问他为什么不在附近的超市买,他笑着回答:“那里的比较便宜,又新鲜。”
两人一起做饭,沈暄文吃够了晏晓阳的乱煮锅,经常想让晏晓阳尝尝自己的手艺。有一道沈暄文最拿手的菜——回锅肉,他第一次做的时候,晏晓阳的评价只有四个字:“惊为天人!”
后来,沈暄文次次都要做回锅肉。
这次也一样。晏晓阳早早地拿着筷子站在一边,两只眼睛认真地盯着沈暄文手里的锅,发出亮闪闪的、无法忽视的光芒。关火,出锅,一阵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沈暄文瞥见晏晓阳的小动作,又因为手里还有东西,就忍不住笑着用额头撞了撞他的额头,说道:“吃吧。”
“可以吃了?”晏晓阳大喜。
“可以可以,第一口给你。”沈暄文说。
晏晓阳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块,然后夹了一块喂到沈暄文的嘴边。沈暄文见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是松鼠,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神色,暗自在心中决定,以后乱煮锅可以光荣退休了,就让他一直做饭给晏晓阳吃吧。
晚上冲澡的时候,沈暄文又想,或许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是要抓住他的胃。这句话并不是什么没有用的宣言,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抓住晏晓阳的胃,然后就能一点点地抓住他的心,让他不要想着离开。
沈暄文有时候也对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敏锐洞察力感到心烦意乱,因为今晚晏晓阳回家的时候,沈暄文看见他买菜的袋子里装着他的一些随身物品。
房租只有三个月,晏晓阳来租的时候一次性交清了。沈暄文后来给他转了一半的钱,如果晏晓阳是真的打算离开,沈暄文大可以在这里住到夏天结束。
这种不安的感觉让沈暄文仿佛回到之前的某个日子,他在青旅醒过来,因为没看见晏晓阳的包,误以为他已经走了。后来晏晓阳说,他不喜欢不告而别,沈暄文相信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反复地担忧,像是漂泊在海上,甲板始终不是真正的陆地。
不过沈暄文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立场来要求晏晓阳,他已经知道了有关自己的全部故事,虽然晏晓阳承诺会和沈暄文说说有关他的事情,但沈暄文却什么也没问。
这之后,两人继续过了一段相当悠闲的生活。期间他们坐车回去看了一次小赵,他的咖啡馆来了几批人,想要看看地段如何——这里很快要改成一家宠物店,或者其他的什么。
晏晓阳说:“听起来都不怎么赚钱。”
沈暄文说:“要花很多精力管理是真的。”
晏晓阳撕开两片口香糖,往沈暄文嘴里塞了一片。两人在街上走了一段,晏晓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沈暄文笑道:“我还有件事,差点忘了,你先回去吧。”
沈暄文说:“你什么……”
葡萄味的口香糖还没有因为咀嚼而失去味道,海风荡起晏晓阳的发梢,他在阳光下回过头,对这沈暄文露出那个属于他的招牌微笑。沈暄文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晏晓阳的温度,却还是让风带走了他。
沈暄文看着晏晓阳走远,蹦蹦跳跳地上了另一辆车,自己再慢慢地回到海边的家。夏日漫长的午后,沈暄文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吃冰激凌,看了一会儿连载的漫画更新后,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思念。
对晏晓阳,他终于承认自己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想象,他不想再这样和他简单地用这种方式生活在一起。
沈暄文喜欢他。
他喜欢晏晓阳。
想要最终在这段看似永无止境的旅行里停下来了。也许是在Z市,也许是回到原来的地方,或者是另一个晏晓阳觉得不错的城市,他们可以真的去租一间房子,然后安顿下来。沈暄文想和晏晓阳重新回到某种世俗的秩序中。
在沉沉地睡去之前,沈暄文是这么想的。他有了一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希望自己能找个合适的机会向晏晓阳表露心意。
之后,沈暄文睡得十分舒服。温度不冷不热,开着一点窗户的街道上传来阵阵喧闹声,这没有让沈暄文觉得心烦,反而给了他一种特殊的安全感。
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景象是摇曳的火光,沈暄文注视着自己眼前的白墙,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而后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冲出房间。
“刚想把你叫醒。”晏晓阳坐在桌子的对面,两手撑着下巴。他的脸在蛋糕和蜡烛的映衬下闪耀发光,沈暄文听见自己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心脏如同泡进一潭温热的泉水中。
好半天,沈暄文才恍惚道:“什么?你也是八月的生日?”
“当然不是。”晏晓阳说,“是你的生日……你不会连这个都记不住吧?”
沈暄文倒是记得,但还是没绕明白,不太自信地上前一步:“你怎么知道?”
“青旅老板告诉我的。”晏晓阳回答。
沈暄文说:“那算泄露客人信息吗?”
晏晓阳不耐烦了,威胁他道:“你磨磨蹭蹭什么,我想吃蛋糕了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