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的宴席(ranana)

尾奴低头看了看他们相握的手，又抬起眼睛望向川泽，说起话来是那么轻飘飘的：“你会不会把你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一些？我确实曾经在你身边感觉到幸福，可不是因为你啊，我幸福是因为我觉得幸福。”
他抽出手来，瞥了眼附近的一张小桌，那桌上放着一些水果和零食。他抓了一颗苹果，啃了起来，还问川泽：“尝尝？”
他说：“其实掏出灵珠后我也不觉得我有多么得不幸了，我反而觉得很轻松，我从没感觉到这么轻松过，我轻轻地，我就飘到了人间来。”
川泽道：“你留下那些天狗，你不怕天庭对他们……”他和尾奴道，“我们去想个办法把你的灵珠弄回来吧。”
尾奴吃着苹果，抹了下嘴，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我觉得我现在也不错啊。”他点了点头：“这苹果挺甜的。”
川泽拿了那苹果，藏去身后：“你会死！”
尾奴又找到一颗橘子，剥着吃，说：“谁不会死呢，这个世界或许也会死呢，或许这个世界就是个游戏，我死了，我就提前通关了，我就可以在边上看戏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死了，我……”
尾奴抬起眼睛，塞了一瓤橘子进嘴里：“我知道了，你只是不想因为我的死自责。”
他的眼睛透亮。他的眼神也是那么的轻，那么的浅。
他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以前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现在你又这么在乎，我死不死和你真的没什么关系，你不用管我，天亮之前，我想在这里好好体验一下人生。”
他微笑：“你不觉得这里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吗？以前我一步就能跨去明朝，两步就去了2035年，可我在明朝都干了些什么呢，吃了几颗汤圆，在没有人的树林里走了几步，我在2035年又干了些什么呢，也不知道那时候都流行一些什么，都有什么好玩儿的，我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好多时间，“他朝着川泽笑：”我已经想好了，客串完这里的戏，我就找个现代生活剧的剧组，然后还有科幻剧，听说这里还在拍丧尸短剧呢，在天亮之前，我要过一过我没有过过的生活。“他想了想，”这个世界有我没我，都会有自己的办法运作下去的，没了我这只天狗，神仙们总归会想到办法的，我也一度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橘子剩下最后一瓤了，尾奴递给川泽，川泽没有接，他就自己吃了，捏了捏川泽的肩膀，又说：“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这样你会过得轻松一些。”
川泽脱口而出：“我不想过得轻松，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那黑衣男人朝他们看了过来，尾奴拿了一包山楂片往前走开，边走边吃。
又一个衣架经过，一个个头不高的女人从衣服堆里探出个脑袋，喊住尾奴，从衣架上拿了一套古装戏服给他：“小问是吧？”
“是小卫。”
“哦，哦，小伟，你的衣服，半个小时后之后彩排。”女人一瞥他手里的零食，“别吃太饱啊！”
川泽默默地跟在尾奴身后。他不知道还能和尾奴说什么，他说什么，好像他都不在意，都听不进去。他的死意似乎异常坚决。
尾奴就近找了个房间换衣服，屋里本黑着，他进去开了灯，就看到一张沙发上躺着一个男人，手机压在胸前，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尾奴开始脱衣服。川泽挡在了他和那男人中间。
男人的手机发出了声音：“深呼吸，想象你现在在一片草原上……”
川泽轻声说话：“我去了好多地方找你。“
“草原上有一群羊……”
他皱起眉头问尾奴：“我们就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说会儿话吗？”
“这是人间啊，这里就是这样的。”尾奴说。
“我去天庭抢你的灵珠回来。”
“可我说过了啊，我不想要我的灵珠了。”
“你这是自杀！”川泽说，“我喜欢你，你要死了，我受不了……”
“那你喜欢我的表达方式就是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吗？”
“你就这么想死吗？”
“天空很蓝，草地很绿，一只绵羊，两只绵羊……”
川泽抓起那男人把他扔了出去，关上了门。屋里只剩下他和尾奴两个人了。
尾奴还在穿那件古装戏服，那衣服上有许多绑带，屋里没镜子，一些根绑带缠在了一起，川泽伸手去帮他。
他又开口：“我不想你死，你可不可以为了我，不要死……“
“为什么啊？”
“我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啊，我为什么要为了我不喜欢的人留下来呢？”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还喜欢的，还留恋的东西吗？”
“我对盘古有种本能的留恋，可他死了。”
川泽哭了出来：“他在我的身体里啊。”
“他不在你的身体里。”尾奴说，“他化成了春风，化成了秋雨，风吹过就不见了，雨落下就消失了。”
尾奴拉着川泽坐下，川泽捂住了脸，问他：“我们去看看张小华吧，你不想知道他现在投胎在哪里，在做什么吗？”
尾奴说：“你真是个怪东西，我死就死了，我们认识才多久，你一旦知道喜欢的感觉了，你以后就会喜欢上别的什么人了，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有什么好哭的啊？”
川泽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怪东西，我倒宁愿我还想毁灭世界，那容易多了！”他擦了下眼泪，看向尾奴：“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以后会喜欢别的什么人也确实有可能，我是越来越像人了，人就是会被时间冲淡记忆，会见异思迁，可是现在这一刻，你就要这么死了，我真的接受不了，这一刻，我没法想象我喜欢上别的人的可能。”
他说：“你不在了，世界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不在了，我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解开了身体灵珠的封印，将手伸进胸膛，掏出来一颗漆黑的珠子。那是他的灵珠。
“现在，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川泽说。
他捏碎了灵珠，灵珠的碎片闪烁着黑色的光芒在室内飘荡。
外面响起人声：“靠！小光！！你们灯光组在干吗？？短路了！！还不快过来！！”
一个女人开了门，看到尾奴就朝他挥手：“你待在这里干吗！找你呢！这谁啊？也是候补的？？走，走！快！”
那些黑光闪耀的碎片飞了出去。
女人把尾奴和川泽带去了一间化妆室。那里坐满了正在调整头套和妆容的演员们。
又一个女人风风火火进来，到处抓着人看脸，走到川泽跟前，揪着他，把他按在了一面化妆镜前头就道： “快快快！小秦，给他弄一下，就他了，刀客丙！！”
一个化妆师走到川泽身后：“啊？那之前那个呢？”
“大头喝了奶茶拉肚子了！”女人问川泽，“你和小卫一样，也是武行是吧？能打不？”
川泽点头：“能打。”
“那好，小卫，你和他说一下故事梗概，他替大头那个角色，然后我们就彩排，我们试试！这打大半夜的，他妈的……”女人抓着头发，拿着对讲机又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马上到！主任！我马上到！！”
尾奴拿起化妆台上的一张纸，和川泽说：“你会死。”
川泽点头：“我感觉得到，我撑不了太久。”
小秦从镜子里看了他们一眼，摁住川泽：“别乱动啊。”
另外一个化妆师过来了，拿着粉底液在川泽脸上比划。川泽说：“我知道。”
尾奴说：“你是南海龙王的六皇子，你不在天庭待着了，你回龙宫也不会过得很差 。”
给他化妆的化妆师疑惑地问小秦：“这……是不是串戏了？我们不是翻拍胡金铨吗？“
这就把小秦也问住了：“不是翻拍……古龙的《七种武器》吗？“
又一个化妆师大喊：“啊？不是新版《新龙门客栈》吗？不是全女角版吗？”
尾奴看着手上的那张纸，念了起来：“明朝末年，宦官当道……”
川泽静静地听着。

第39章 6.1（上）
尾奴和川泽面对面坐着，一个耷拉着眉眼，脸抹得蜡黄的店小二往他们这桌上丢下一碟酱牛肉和几只酒碗，拧着脖子打量了尾奴身后一眼，走开了。
尾奴看了看川泽，川泽抱着胳膊，屏气凝神地盯着那碟酱牛肉，颇为专注。尾奴笑出来，拿了酒碗往里头斟酒，动作夸张地招揽川泽喝酒，将酒碗举得高高地，挡着嘴，咧着嘴，作大笑状，说：“这是道具，可不能吃，笑，得笑。”
川泽僵硬地咧开了嘴，也拿起了酒碗，往里倒了半碗酒，和尾奴一碰杯，一挑眉：“不好吃？”
“没吃过。”
“不想试试？”
尾奴哈哈大笑，川泽也笑，就听他们身后一桌有人点了菜：“两碗面条。”
声音低沉，像是个女的故意哑着嗓子说话。
川泽给自己和尾奴斟满了酒，两人又笑着碰杯，身子大幅度地摇来晃去，他正面对着点面条那桌人，那桌上坐着一个戴斗笠，穿黑衣的大人和一个顶着小毡帽，围着破围巾，脸蛋脏兮兮的孩子。孩子坐下，小脸将将能搁到桌上。孩子也点菜：“我想吃肉。”
大人从筷筒里抽了两双筷子扔在桌上，没应声。
一把漆黑的长剑搁在大人的手边。
川泽和尾奴继续推杯换盏，笑着狂饮。川泽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尾奴将一条腿架子了板凳上，拉了川泽的手和他划拳。
川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稍微握了握：“没了灵珠之后的感觉，”他一抬眼，对上尾奴的视线，“有点意思。”
尾奴喝倒彩，劝酒：“有点什么意思？”他还握着川泽的手，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灵气渐渐散开，一时触动，叹息道：“你也想死，我不评论，不过也不至于把灵珠捏得粉碎吧？”
川泽喝酒，嘻嘻哈哈地说话：“捏碎灵珠是有些冲动了，不知道怎么，头脑一热，就想要是你我都不是灵物，不过是普通人，我或许也不会想要毁天灭地，我们或许能好好相处，就恨起了那颗珠子，我就是容易冲动，你知道的，之前我在大尾山……”
川泽便想顺着这话题再和尾奴好好说一声抱歉，要不是当日他在大尾山啃了盘古，他们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等着魂飞魄散的结局呢？
这时，那大人和孩子点的面条上了桌，尾奴示意川泽别再说话，这时候客栈里安静，他们再说什么必定会被收录进音轨里。川泽只好闭嘴，那大人埋头吃面条，那孩子又说话了：“我想撒尿。”
说着，孩子便下了桌，那大人抓起长剑横在了孩子的肩上。
那店小二跳到了那大人跟前，抓了那孩子护在自己身后，冲大人拍了桌子：“金燕子，你这个女魔头！成家满门忠良，你灭他们满门，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你也尝尝这五毒药的滋味！”
川泽便要趁乱重拾前面的话头，却又听得“卡”一声，是那坐在监视器后头的副导演喊的。那副导演站了起来，举着扩音喇叭道：“秦师傅，是五毒散，不是五毒药，我们重来一遍啊，是‘今天我让你也尝尝这五毒散是个什么滋味‘。”
副导演的手在空中一划，一群人冲进客栈里来，往川泽和尾奴脸上使劲摁粉扑，往那酒壶里一个劲灌水。
“那筷筒子给拿一拿撒。”戴鸭舌帽的摄像也在场外挥起了手臂。
“外面的准备啊，二楼的也准备一下啊，等信号就下来，然后，后边那两桌人笑得开心一些啊，然后等到听到金燕子的名字，你们就马上沉默，好吧，我们来个特别强烈的对比，就是突出一下这个肃杀的氛围。”
副导演坐下了，补妆补水的人也都撤离了。
川泽又想开口，那副导演又霍一下站起来：“面汤！！面汤没了！！快！”
一个年轻女孩儿提着一只保温杯跌跌撞撞进来了。满上面汤，又急匆匆地下去了。
“ACTION！”
“《女杀手》十一场第一镜TAKE2。”
川泽已然忘了他刚才打好的腹稿了。他和尾奴又不得不笑着碰杯，喝酒划拳。尾奴问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川泽摇了摇头，歉还是能道，但是光说“对不起”未免太没诚意，一时间又组织不好语言，他便岔开了话题，道： “突然发现，这里挺像我们吃汤圆的地方的。”
尾奴说：“我没想到你会把自己的灵珠挖出来。”
“我也没想到。“
尾奴眨了下眼睛，欲言又止，川泽笑了笑：“我不后悔。”
“你现在还不后悔。”尾奴说。
“那等我以后后悔了再说吧。”
“或许……没有以后了。”
川泽道：“挖出灵珠是我自愿的，不过……”
宝剑横在了小孩儿肩上，店小二跳了出来：“金燕子！”
川泽还要再说话，尾奴按了下他的手，两人都沉默了，都握着手中的酒杯。
布景里静得出奇。
客栈里静得出奇。
那店小二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呵斥：“你这个女魔头，成家满门忠良，你灭他们满门，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今天我让你也尝尝这五毒散是个什么滋味！”
他的话音落下，门外翻进来两个黑衣人，关上了客栈的门，二楼也跳下来两个黑衣人，两人两把弯刀架在了那金燕子的脖子上。
“停！”那店小二举高手，喊了一声，监视器后头探出来三个脑袋，那副导演皱着眉头问：“秦师傅，这……怎么了？”
另外两个人一个抽着雪茄，一个往嘴里拍口香糖。两人都直勾勾盯着那秦师傅。
“道具错了。”店小二指着那两把弯刀，“这是他们暗门杀手用的弯刀，这里不是标了的嘛，这不就是他们暗门的记号吗？？拿错了！”
补妆，补水的人又走了上来。
趁着道具组的人换道具的空当，摄像换了个机位拍刚才两个黑衣人关门的戏码。川泽和尾奴又说上了话。川泽道：“也不知道那些碎片会去哪里。”
尾奴道：“听说灵物的灵珠破碎的碎片会去往他最想陪伴的存在身边。”
“是吗？你听说过的事情还真多。”川泽说，看了看他的耳朵，“其实……不做灵物也挺好。”
尾奴笑了笑，摸了摸耳朵：”做人，做神仙，做妖魔都有自己的好处。”他喝了口水，“太阳的滋味可没什么人知道。”他冲川泽眨了下眼，“你也没吃到啊。”
川泽有些惭愧，低下了头去，转念一想：“你逗我呢？不是在讽刺我吧？”
尾奴拍了下他：“我讽刺你干吗？”
“你说话可真不好听。”川泽叹了声，还有话要说，尾奴指指场外，道具组换来了对的道具。
副导演又开始通过扩音喇叭指挥现场了：“那我们重新开始啊，大家都注意一下啊，都检查一下手上的道具，桌上的道具，我们这一条是个长镜啊，拍完这条，这大夜咱们也就算熬过去了，好，后面那两桌，笑得再大声一点，哈哈哈哈，笑得大声一点，笑成我这样，听到了吗？用腹部的丹田的气……”
客栈里朗朗的笑声一片。
“好！收！”
“好！”
“《女杀手》十一场第一镜TAKE3。”
川泽在一片笑声里说：“我刚才去了你老家一趟，我以为你会回去那里看看。”
尾奴说：“我是听说过很多事情，我听说过杀人凶手会重回案发现场。”
川泽笑着：“我做了很多让你伤心的事情。”
尾奴也笑，两人碰杯，他道：“你确实做过很多让我伤心的事情，但是现在你正因为让我伤心而伤心难过，我以前只听说过宿命的轮回，现在终于见识到了，你也算是帮我在死前又涨了涨见识。”
川泽说：“我遇到通市村里的一群人，他们还想要我的皮。“
“你又杀人了？”
“没有，我怕杀光了他们，没人记得盘古，祭拜盘古，你会伤心。”
“你说的是那些只有灵魂的人吗？”尾奴问道。
川泽和他划拳，看着他道：“你觉得他们还能算人吗？”
川泽道：“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灵魂还是他们自己的灵魂，可他们不停地更换外头那件皮囊，这样的存在……还能算是人吗？人……不是因为会死才算人吗？不会死的人，在人眼里就是妖怪，就是……神仙吧？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留住自己的皮囊和灵魂，我们变成人，人也没有灵珠的啊，人也不过是一个灵魂穿着一件衣服，我们就不用死了，起码不用这么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