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道德低下一次,如果他不或因为担心或因为好奇而偷偷进了这个房间,如果迟书誉没有忘记锁门。
那么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有一个看似正常的人,私下存了他那么多照片。
他和迟书誉的关系算不上好,顶多能互开两句玩笑,偶尔借宿一下,相互带个早餐,就是最普通最普通的同学关系。
他不会自我脑补什么迟书誉喜欢他的自恋想法。
西施犬不是说了,感觉不到就是不爱,他不至于没有一只狗通达。
可要是让他接受迟书誉讨厌他,恨他,甚至为此贴了一整个房间的照片,一心情不顺就窝进来,宋时衍总感觉自己的心窝都堵了。
不是,他凭什么讨厌他啊。
宋时衍长这么大,虽然不招自己爹妈喜欢,朋友什么的也处不好几个,但至于吗?
他都死了快半年了,还有人这么记恨他呢。
可是也没有人愿意拍他的照片,宋北川和陈雅如的手机里从来没有他的照片。
自宋时衍记事开始,父母总在吵架,偶尔心平气和地聊两句,也是在聊财产分割。
后来陈雅如认识了赵家的长子,现在赵氏的掌权人,便毫不犹豫地净身出户,连看也不看宋时衍一眼的,离开了。
宋北川不是什么好人,他自私自利,刚愎自用,还家暴。
陈雅如离开他,宋时衍只会祝福。可是他难以接受,陈雅如走后那么多年,却从不见他。
他那会总想着陈雅如幸福就好,却忘了什么是恨屋及乌。
不对,陈雅如应该是连恨他都懒得恨。
宋时衍垂下头,不再看墙上贴着的照片,苦笑:其实有人愿意记恨他,也……不是那么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他缓慢地挪动着步子,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这张照片,他在吃烤红薯。
烤红薯真的很烫。他烫出了眼泪,他隔着窗户往外看,泪眼汪汪的。
宋时衍记得,那天下了大雪,有女孩子约自己出去玩。
他太拮据了啊,上大学以后宋家就没再给他钱了,刷盘子只有二十块一个小时,他又忙,又要交学费。
他怎么敢跟女孩子出去玩呢,请人家看一场电影,都不舍得。
他不知道是谁送给他的烤红薯——不过那天上大课,班里所有位置上都放着一个烤红薯。
老师说是她请同学们吃的。
烤红薯的包装很精致,盒子外面贴着一张便利贴,“圣诞快乐”。
那张便利贴他还存着,放在了旧房子里,只是他也没有钥匙,回不去了。
他其实记得很多很多,很多温柔的瞬间。
哪怕到现在,让他回忆他死之前的模样,回忆他死之前是怎么想的,宋时衍也想不太明白。
他能自己养活自己,有几个朋友,生活中还有这么多美好的瞬间,为什么会得了抑郁症,为什么会想去死呢?
他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了,视线放在了第二张照片上。
照片上,清秀的少年围着一条围巾,那围巾太长了,拖到了地上,他正苦恼地低头思考怎么办。
宋时衍记得,那是他在拼二夕淘的9.9围巾,一买回来,足足有三米多长。
他一边吐槽商家用的什么料子是不是不要钱,一边一点点将围巾绕过脖子,险些被勒死。
这次迟书誉在。
他走到宋时衍的面前,替他把围巾拆下来,朝着他勾起唇角,似乎在嘲笑他。
宋时衍气得从他手里夺回了围巾,却因为围巾太长,一不小心被绊倒了,整个人摔在了雪地里,摔了一脸雪。
迟书誉一边笑一边扶起他,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替他围上。
宋时衍可不受别人的好,他这人倔得很,再困难的时候,也没和朋友开过口。
他不想要迟书誉的围巾,冷哼一声:“我才不要。”
迟书誉一皱眉头,道:“我们家的阿姨非要我围,我又不想围,总是丢掉,你不带也是丢掉……”
宋时衍:……
他被迟书誉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挣扎无果,只好摸着柔软的围巾,轻声道了“谢”。
一张顺着一张看下去,桩桩件件,有的他记得住,有的他记不住。
往事成了谜,而旧人成了新。
他发觉自己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迟书誉,他对迟书誉自以为是的了解,全都是浮云。
宋时衍看到了最后一张,他的心里居然多了几分难过,他那浅薄孤独的学生生涯,居然就这么看完了。
然后他跳上了床,隔着很远,看那个记忆中,好像已经很遥远的宋时衍。
做猫的这段时间,他早已乐不思蜀,早已忘记了当人是什么感觉。
他很久没生过病,不用吃药,也很久没吃过人类的食物,很久没赚过钱,很久没吵过架。
也很久没有心口闷疼的感觉了。
他被迟书誉,被自己养得很好,可却忘记了,好好记住过去的自己。
身下的被褥很柔软,是粉色的,像漂亮的公主床。床头放着一个精致的粉色相框,里头是宋时衍睡着的照片。
大概是,去迟书誉家借宿的那天拍的。
那天太冷了,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宋时衍的鼻头都泛着粉色,双眸紧闭,睡得很香。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浅光。
照得真好看啊。
宋时衍将前爪放在相框上,用脑袋蹭了蹭。你好呀,宋时衍,我是小鱼。
你真漂亮。
你看我漂不漂亮。
那些猫说我长得不好看,可是他们对我特别特别好。
阿衍,我很幸福,我现在,特别特别幸福。迟书誉对我很好,就是有时候会凶我,真的很讨厌。
我有很多很多的动物朋友,我救过很多很多的小动物。
相框不会说话,相片里的人也醒不过来,他的眼皮合着,只有唇角微微勾起了一道柔软的弧度。
宋时衍这才发现,过去的自己,这么好看,这么讨人喜欢。
这些天来,他无数次回忆自己的过去,还是第一次这么细致的,这么一点一点地将往事串成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乐观开朗的可怜小孩。
可这间房间的东西太多了,他看不过来。他从床头柜一跃而起,落在了写字桌上。
迟书誉洁癖很重,所有的东西都要整理的很整齐,写字桌却杂乱无章。上面铺着很奇怪的信件,宋时衍只能认出那是C国的文字。
他没怎么接触过C国的语言,一行一行看下去犹如天书。
但是最后一行是H国语。
“他不是自杀。”
是用钢笔写的,颜色很浅,宋时衍能认出迟书誉的字迹。
谁不是自杀。
宋时衍大脑宕机一阵,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整个房间都是他的照片,这句话八成和他有关。
可是当时是他自己拿刀片划伤了手腕,迟书誉分明应该看见了……
什么叫“他不是自杀”。
迟书誉看见了什么,或者他误会了什么。
他扑到写字台上,视线紧紧落在散落的文件上,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却看不懂。
宋时衍的头痛了起来,左前爪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一如上次,突如其来。
他抱着前爪,痛苦地呜咽起来。
混沌中他好像看到了桌子上写着一行字。
“我爱你。”
熟悉的字迹,不熟悉的话语,那字像是千万遍被描绘过,一笔一划,都刻进了书桌里。
宋时衍的心里头晃荡一阵,分不清是疼痛还是茫然更多一些。
谁。谁爱谁。
像是要逼着他面对一般,他的视线艰难地往后挪了挪,看到了熟悉的三个字。
那三个字是用粉色的笔写的,写的是。
“宋时衍。”
这三个字远比我爱你写的更深,印在了书桌上,颜色灿烂地要灼伤猫的眼睛。
他所逃避的,从祭拜那天就开始胡思乱想,就开始不愿意面对的事,终究被血淋淋剥开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这一整个房间的照片,一张一张看下来,宁愿推锅到迟书誉讨厌他也不愿意相信的现实,从此摆在了他的面前。
宋时衍,有人爱你。
有个你以为很讨厌的人,爱你爱得这么深。
宋时衍想不下去了,他觉得身体上的疼都算不了什么了。这事有些太过荒谬了,迟书誉喜欢他,怎么可能啊。
他设想过迟书誉对他千万种感情,迟迟没想到过,他居然喜欢他。
宋时衍缓慢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前,迟书誉那颤抖到连杯子都握不住的手。
迟书誉,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是在自责,惊惶,还是为我难过呢。你是什么时候洗出了这些照片,又是什么时候,一张一张地贴上了墙。
你特别难过的时候,对着这些照片,也会回忆起我们针锋相对的时光吗?
一滴眼泪从猫眼里流了下来,啪嗒滴在了粉红色的名字上。
精心挑选的墓地,时隔两个月的葬礼,葬礼上的维护,以及那一后备箱的满天星。
他说,怕你忘记春天到了。他说,很多人都在意你。
宋时衍慌乱地一抹眼泪,偏开头,恰好看见了书柜上的镜子。
镜子里,猫咪已经泪流满面。他又感动又悲伤,实在是无法克制住泪意。
感动的是,有个人这么爱他,这么在意他;悲伤的是,无论他喜不喜欢迟书誉,他都回复不了这份感情了。
镜子旁,放着一本《论养殖多肉的一百个注意事项》。
宋时衍只犹豫了几秒钟,就爬上书柜,将那本书叼了下来。
书很旧了,明明才买不久,明明宋时衍保存得很好。可落到迟书誉手里,却变得很旧,被很多次翻阅过。
笨蛋啊,看了这么多次,还是养不活那群多肉。
他翻开书,趴在上面,低头仔细地看着,一个字也不愿意省略。
迟书誉的字真的很好看,当年读高中,宋时衍的语文总考不过他,央着老师查卷子的分数,往往都丢在了作文上。
他不情愿也不甘心,非得自己练字,然而实在没耐心也没天赋,总是半途而废,以至于现在看到迟书誉的字,还有点羡慕的味道。
扉页上是宋时衍龙飞凤舞的名字,显然是这位哥的笔迹,宋时衍无奈地捂住眼睛,没眼看,飞快地翻了页。
“外头下雪了,我去你家,看到了这本书。”
“你养了好多植物啊,我替你养,好不好。”
“多肉被我淹死了一盆,我下次少浇一点水。”
“我发现是土的问题,我换了颗粒土。”
很平静,看不见一分爱意,仿佛是无数个吃完饭的午后,偶尔打开一本书,想起了昨日死亡的多肉,随手写上一两句。
宋时衍一直翻到了52页。
上面依旧是黑色的整齐的小字,写着:“我会养多肉了。”
宋时衍心想,笨蛋,你又骗人,阳台上又新死了好几盆呢。他的前爪顺着纸页划拉过去。
迟书誉写着:“可我养不好你。”
最后一个字被晕开了,像是落了一滴水渍,显眼的,温柔的化成了一团墨色。
紧接着,一滴更小的,带着微弱的咸湿味道的水珠滴了上去,和墨色融为了一体。
你都没养过我,怎么知道我不好养,你现在养我,不是特别好养活吗。
他哭得发抖。
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迟书誉,他从小到大都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不认为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
可迟书誉这份爱太厚重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才支撑着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关照着他的生活,用一整个房间来承载他私藏的爱意。
最早的照片,甚至能追溯到他高一的时候。
而这么长时间以来,宋时衍从未想过,迟书誉喜欢他。
就是有点太变态了。猫猫苦笑,但凡他没死过一遭,当人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房间,他估计会被吓死吧。
不过他现在也被吓得不轻就是了。
宋时衍的脑海里乱糟糟一片,杂七杂八地想了一堆东西,想着想着,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书上的字。
可我养不好你。
其实养一个人,和养一盆花没什么区别,给他浇浇水,松松土,必要的时候施施肥,就能把他养的很好。
可是有些花生来难养,多浇一丁点水就要蔫巴巴地喊着去死,总也不能怪人不重视他。
宋时衍垂下眸,四顾没有笔墨,他也写不出字。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告诉迟书誉,告诉他。
是我难养,不是你不好。
可是他不能。一来他现在是只猫,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变成人,甚至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人。
猫的寿命短暂,若是他当一辈子的猫,就算绞尽脑汁告诉迟书誉他是宋时衍,又如何呢,什么都解决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十年后,他寿终正寝,迟书誉又要体会一次失去的痛苦。
何况,更大的可能是迟书誉养着养着猫移情别恋,爱上了别人。
到那时候,“宋时衍”只会是迟书誉心里头的一根刺,是他迈向美好辉煌未来的绊脚石。
其实算来算去,移情别恋才是他们之间,最体面的结局。
还是不要说了吧。
宋时衍沉默地合上书,也没心情再看下面的批注了。
他知道有个人曾经爱他,那就足够了。至于怎么爱,爱有多深,以及他的点点滴滴,其实都和宋时衍没什么关系。
宋时衍,你不能那么自私,不能仗着别人喜欢你那么任性,你不能告诉他你是谁。
你就乖乖当一只猫,少给他惹点事,别惦记着那点你回应不了的爱意,也算对得起他这么长时间的喜欢了。
宋时衍费劲地将书放回原处。
他的神经高度紧绷,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之下,有些喘不过气。
但还是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动静。
像是门开了。
但不是这扇门,应该是隔壁的门。
家里除了迟书誉以外没有别人。宋时衍并不想知道自己进了这个房间的后果是什么。
他飞快地从书桌上滚下来,躲到了床底。
但是他忘记了,门是开的。宋时衍进来的太匆忙,又看到了一墙的照片,震惊到门也没关。
迟书誉很快走到了门口,宋时衍偷偷从床下探出半颗头,偷窥他的动静。
迟书誉会发现吗……他会不会发火,会不会扔掉他。
这人却丝毫没有意外,动作也没停滞,流畅地走了进来。
他先是安静地盯着墙上的照片看了一会,接着往床边走去。
宋时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看到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蓝色棉拖,迟书誉只要低头看一眼,就能看到缩在床底下的白色猫咪。
可是他终究没有低头看,只是床板震动了一下,接着男人躺在了床上。
他甚至没有关灯。
他睡着了吗?
宋时衍胆战心惊地从床底探出了半颗头,确定迟书誉睡着了之后,才敢一点一点地挪出来。
房间钥匙孤零零落在门口,宋时衍叼起来重新走回去,爬上床,战战兢兢地塞到了迟书誉手里。
他的呼吸很安静,没有任何反应。
宋时衍做完这些事,刚要跳下去,就被压住了尾巴。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不敢回头看迟书誉的动静。
完蛋了,要被发现了吗?
背后一阵寂静,宋时衍视死如归地一回头,迟书誉并没有被吵醒,只是翻了个身。
他提起的心落了下来,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尾巴扯出来,动作幅度又小又慢,几乎不敢多用力。
或许是过了半个世纪,他终于将自己的尾巴扯了出来。
然后宋时衍最后看了一眼满墙的照片,顺着墙根溜了出去,还体贴地用身体关上了卧室的门。
这里,他是再也不敢进来第二次了。
万幸的是,翌日迟书誉从那房间出来的时候,看样子十分正常,只是去阳台浇了浇花,简单吃了个早餐就出门了。
宋时衍却有点不敢直视他。
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隔着很远看迟书誉,有种没由来的冲动。
他要再回锦绣万里看看。
他既然能翻进江寒食的家,也能翻进他自己的家。
迟书誉要拆锦绣万里,他无论如何都是拦不住的,最后能做的,不过是再回去看一眼,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留下的。
他照旧顺着窗户溜了出去,这段时间来,迟书誉的小区和锦绣万里之间的路线在他脑海里走过千万遍,他熟门熟路地绕着街道往锦绣万里跑。
小区还是熟悉的小区,周围搭建起了隔板,说不定什么时候推土机一推,便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了。
宋时衍顺着楼牌号找过去,很快找到了他家的楼栋。
锦绣万里是标准的老破小,陈雅如图便宜,买的一楼,宋时衍都不用费多少劲,就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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