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名卿云,原是宫中内宦,因一些事才出了宫……”
卿云在竹楼内对失魂落魄的杨绍钧道,“杨大哥,我并非故意隐瞒,实在是此事无法言明。”
杨绍钧已经神魂出窍,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超出他的想象,他是被卿云拉进楼内的,垂首静立良久,面庞慢慢僵硬地向外转去,外头那些人,包括卿云说的皇帝已然全都不见了,只有他那几个兄弟诚惶诚恐地站在外头,满脸惊惧。
杨绍钧重又看向卿云,卿云神色镇定自若,这般离奇的事从他口中说出却又那么令人信服。
他是宫里的人?他是宫里的人……杨绍钧定定地看着卿云的面庞,是了,他应当是宫里的人。
杨绍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巨大的冲击令他全然失声,他真的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是僵的,被人拉扯开时,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对不起,杨大哥,我方才阻止你,是怕你们伤了龙体,全都会送命,”卿云轻声道,“幸好尚未铸成大错,还有转圜的余地。”
杨绍钧说不出话来。
卿云见状,也只能唤来外头的人,那些人虽也吓破了胆,全都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比杨绍钧这直接抓了皇帝的人要好上许多。
“麻烦你们送杨大哥回去,让他安神静心,莫太激动。”
卿云嘱咐道。
杨绍钧是个好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稀里糊涂地喜欢了一个人,他是无辜的。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看也不敢多看卿云一眼。
竹楼内外都恢复了寂静,拉杨绍钧进屋时,卿云便对李照轻轻地说了一句,“请你离开。”
李照目光随着卿云,看着他将杨绍钧拉入屋内。
齐峰也只能起身,转向李照,“皇上。”
李照定定地望着进入竹楼的身影,他垂了下眼,对齐峰道:“走。”
于是,整个竹楼里便只剩下了卿云,安安静静,他的地盘,只他一人。
卿云心里一点都不怪杨绍钧,杨绍钧只不过是为他的安全着想,再加上那么一点醋意罢了,即便他今日不闹这一出,李照应当也待不了多久了。
一国之君,能离开京师多久?两个月恐怕已接近极限了。
卿云唯一庆幸的是他没从李照身上觉察到要强行带走他的霸道,既然他愿意在这儿演戏,说明他还是给了他选择的自由,否则在他发现他行踪时,便会将他带回宫了。
卿云在门前台阶上坐下,仰头看向渐渐升起的弦月。
倘若李照不是李照,他真的只是李壮,他若在这儿陪上他十年八年,说不定他真会动心,但那是不可能的。
李照就是李照,他是太子,是皇帝,从未真正跌落过云端,哪怕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过是他自己不想还手罢了,只要他想,他可以要任何人的命。
他不要李照,卿云仰着脸,神色平静,更不要皇帝。
翌日,来茶摊的阿禾懵了,他前前后后都没找着二壮,也没瞧见来挖井的人,不由在楼下喊,“掌柜的,你醒了吗?”
楼上传来卿云一声粗吼,“醒了,快烧水!”
“掌柜的,二壮呢?”
“关你屁事!赶紧烧水!”
阿禾烧了水,端了铜盆上去,他两个月没干这活了,还有些不习惯,上楼后赶忙问道:“掌柜的,二壮去哪了?”
卿云冷着脸道:“死了。”
“啊?!”
卿云知他实心眼,手拉了毛巾,还是道:“走了。”
阿禾又“啊?”了一声,“为什么?!”
阿禾急了,自从二壮来了,他几乎便不怎么干活了,这二壮走了,他不就完了?!
“什么为什么,”卿云冷声道,“他又不是你,是我雇的,便是你,不想干了也可以走,他为何不能走?”
阿禾挑不出他这话里的理,但仍然很失落,虽然二壮不怎么理会他,但二壮在,他的活儿大部分交给他干了,平素还能有个听他说话的人。
阿禾不甘心,“他真的走了吗?还会回来吗?”
“不会。”
卿云昨日虽未放什么狠话,但他相信李照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若他强来,他顶多便是死。
也不知为何,卿云心中总觉着李照是不会的,他同李旻、李崇还是不一样的……
卿云拧了毛巾擦脸,只不知李照演了这么一出戏,被戳破之后,会真的就这般离开吗?
阿禾垂头丧气端着水盆下楼,方才要出去泼水,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二壮,你回来了!”
阿禾方要迈步,又觉着不对,面前的人看脸仍是二壮,只衣着一变之后,好似也变了个人般,原便不搭理人,如今瞧着更不好接近了,他看着都心里发颤,倒是没同他搭话的寡言模样仍旧没变。
“阿禾。”
身后传来呼唤,阿禾回转过身,却见卿云下了楼来,神色严肃道:“你进去。”
阿禾这迟钝性子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连忙要往回走,想起来手里还有水盆,还是朝旁边泼完了水才溜了进去。
二人分立竹楼内外,卿云看着李照换回白色便服,玉冠束发的模样,心下觉着熟悉的同时,又愈紧了三分。
“你何时知我在此处?”卿云道。
李照道:“三月前。”
“何以寻得我的踪迹?”
“知你诈死后,便一直在寻。”
卿云低垂了下脸,复又抬脸,神色冷静,“你又是何时知我是诈死?”
“登基七日后。”
“比我想得要慢些。”
李照不言。
卿云手轻攥了一下,他望入李照的眼眸,“你既知我是诈死,便不该再出来寻了,诈死已是最下策,除非……”卿云顿了顿,“你真的想逼死我。”
李照负在身后,藏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我只是想见一见你。”
“你见到了,”卿云未同他算为何伪装的账,“我如今过得很好,你可以走了。”
李照低垂了下眼,抬眸道:“真的不愿同我回京吗?”
卿云毫不迟疑道:“不愿。”
李照轻吸了口气,他忽而迈开了脚步,卿云心上又是一紧,但却站在原地未动,眼睁睁地看着李照走到他跟前。
“卿云,”这是他诈死之后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李照望进他的眼睛,“为何不愿同我回京?”
卿云不由冷笑,“这还有缘由吗?”
“总有缘由的,”李照道,“恨我?”
卿云扭头不看他,“原是恨的,死过几回后,便不恨了。”
李照看着他,他日日夜夜想着的人,三月前发觉他的踪迹时,他恨不能立即飞到他的身边,可是他不能,他是皇帝,他无法真正随心所欲,这世上所有人都是如此,李照又立即提醒自己。
“除了恨呢,什么都没有了吗?卿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哪怕是一丝丝怨,怨我当初没好好待你,将你弄丢了,怨我没及时回来救你,没有吗?一丝丝都没有吗?”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卿云神色漠然,将视线又转回到李照面上,他面上的疤痕已经不见了,“我倒觉着我本不该怨你,我是好是坏,与你何干呢?你是谁?你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们不过恰好在听凤池相遇罢了,你原也不必对我好,我也本不该对你有任何期望。”
二人面对面,离得太近了,气息彼此交缠在一起,说的却都是绝情的话。
“殿下。”
卿云仍是这般叫他,李照神色一震,却听卿云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何苦这般抓着我不放呢?难道不是因为你还没腻味时便已失去了我,后又失去了太久,成了你心中执念吗?你不甘心我被你父兄来回争夺,如今你终于赢了,自然要将我收入囊中。”
李照定定地看着卿云,语气中带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抖,“你真的这般想我?”
“不然呢?”卿云眼中泛红,“你已是皇帝了,这世上所有人对你而言都唾手可得,我越是不肯,你越是想要。”
李照缓缓点头,“卿云,你是在逼我放手。”
“随你怎么说,我不跟你走,便是不跟你走!”
李照盯着卿云的眼睛,他当初便是因这双眼睛才救下卿云,自他身边宫人被清洗屠杀过后,他只觉着他的心一日比一日冷硬,只面上还维持着假象罢了,他不断告诫自己要宽以待人,仁厚示下,然而需要自己反复提醒的仁厚,是真的仁厚吗?深陷宫廷之中,他只有不断地沉沦,偏他还是醒着的。
直到这双眼睛闯入他的世界,他照亮了他的虚伪,也给了他寻找新可能的希望。
一个人拥有了世上至高的权力,一支朱笔,一笔下去,极有可能便是无数人命,他如何能不视人命为草芥?他又如何能仍将自己当作是人?他还要一日复一日地坚持下去,告诉自己,要当一个明君,哪怕代价是压抑自己,也不能有丝毫的任性,否则便是天下大乱。
在那个冰冷的御座上,游荡着他父兄的幽魂,高处不胜寒,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便如同行走在阴暗狂暴的逆流之中,没有阳光,没有微风,有的只是同内心底最黑暗处无穷无尽的搏斗,一旦滑入深渊,便会有无数人为此陪葬送命。
他的心底,唯一剩下的,仍还柔软的,还会令他落泪,令他痛苦,令他伤心,令他牵肠挂肚,令他日夜辗转难眠深深思念的,唯有眼前的人。
没有他,他便不再是李照,而只是那御座寻到的另一具傀儡。
这些话,这些心事,也都被他一齐深深埋藏在心中,他从太年幼时便学会了缄默地隐藏真正的心事。
“没有你在我身边,”李照看着卿云的眼睛,缓声一字字道,“我生不如死。”
这是他第一次剖心之语,卿云听罢却是笑了笑,“在你身边,我才会生不如死,殿下,你若真的对我有一丝情意,便放手吧。”
李照喉头又紧又涩,“那你呢?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对我,真的一点点感情,哪怕是同情,都没有吗?”
“同情?”卿云低声道,“我何德何能去同情一个皇帝?”
李照深深地望着他,“既然如此,为何这两月要假装不知,为何昨日要逼我承认,他们抓了我去,又如何呢?你既对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点破你的身份,不是在意你,”卿云喉间轻滚,“是在意杨绍钧和他的兄弟,我怕他们会出事。”
李照笑了笑,他的笑容似还很从容,他不信卿云真的会看上一个乡野村夫,只卿云从来不会因一个人的身份便高看或者看低了谁,“卿云,你在撒谎。”
“殿下,别太自信了。”
卿云直视了李照的眼睛,“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请殿下莫再纠缠。”
李照是来挽回他的,可倘若卿云真的对他没有半分情意,这样的挽回,又有何意义呢?若是强求,他和他的父兄对待他,又有何不同?
他是爱他的,心中有千万的爱想诉说,可他唯一想让他做的,便是放手。
一股浓烈的幽暗袭上心头,李照看着卿云,只觉胸口钝痛,仿若又要呕出血来,他深深地看着卿云,抬起手,却只摸了摸卿云的头发,他的衣袖拂过卿云的发丝,他必须快走,否则便说不出口了,回身的瞬间,终于还是轻轻落下一句。
“如你所愿。”
“咚咚——”
院门被敲了几遍,杨绍钧这才起身过去开门,当打开门发现敲门的人是卿云时,他好不容易聚起的魂魄又都散了。
卿云见他神思恍惚,便道:“杨大哥,还好吗?”
杨绍钧回过神,他还是先闪开了身,“先进来吧。”
杨绍钧是独居,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二人在屋内坐定,卿云道:“杨大哥,你没事吧?”
杨绍钧缓缓点头,对卿云略微苦笑了一下,“那位齐大人……”
卿云眉头微皱,“他为难你了?”
杨绍钧摇头,“只是叫我们保守秘密。”
卿云道:“那便好。”
杨绍钧从前数次想请卿云到他家中坐坐,只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静默了许久后,杨绍钧忽然道:“都忘了给你倒茶了,我去倒茶!”
卿云能明显察觉到杨绍钧的拘谨和不自在,和先前在他面前的那股不自在又不一样了,不过无所谓,卿云心下并未起任何波澜,无论杨绍钧待他如何,他对杨绍钧的感觉始终是那般平淡,便如这里的日子一般。
杨绍钧端来了清茶,“没有你们茶摊的茶好。”
“都是一样的寻常茶罢了。”
杨绍钧心下又是一哽,是啊,他是从宫里出来的人,什么好茶没喝过呢,那日皇帝看卿云的眼神……都是男人,杨绍钧自然明白,卿云恐怕不是普通内侍。
茶搁在案上,却是谁也没动。
杨绍钧是不知该说什么,卿云却是正在酝酿如何开口。
“你……”杨绍钧语中带了些许苦涩之意,“要回宫了吗?”
他既主动开口,卿云反而松了口气,“若我说,我不想回宫呢?”
杨绍钧猛地看向卿云。
卿云面色平静,杨绍钧不禁道:“为什么?”
卿云笑了笑,“怎么都要问我为什么,我既从宫里出来,不想回宫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可、可是……”
杨绍钧嘴笨,他想说那可是皇宫啊,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卿云明白杨绍钧想说什么,作为帝王,拥有权力的同时,也要承受巨大的压力,至少那还是一体两面,而作为帝王的附庸,得到的权力更少,承受的压力却更大,他不是不爱权势富贵,是爱不起,他再没有第二条命可以折腾了。
卿云来之前,已召出齐峰,同他说过,若有人胆敢跟着他,便是对他挑衅,他不会放过他们,齐峰恭谨地回答,只要卿云不想,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跟着他。
“杨大哥,”卿云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
卿云看向杨绍钧,“你能不能娶我?”
夜幕沉沉,河上停船,李照盘腿坐着,齐峰在一旁道:“大人午后去杨绍钧家了,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不知大人同杨绍钧说了什么。”
“是不敢靠得太近,”李照倒了一杯酒,“还是你心里终究听他的话,当他是半个主子,不让他们跟得太紧。”
齐峰跪下道:“皇上将我给了大人,微臣自然听命。”
李照抿了杯中酒液,“是啊,听了他的命令,助他诈死离宫。”
齐峰无言。
“我没有怪你,”李照又倒了杯酒,“你做得对。”
齐峰头低得更甚,片刻之后,道:“几位大人的密信在此,皇上,您该回京了,已经拖了太久了。”
李照淡淡道:“若我说不想回京呢。”
齐峰哑然垂头,跟在皇帝身边一年多,同先帝相比,皇帝的作风的确大有不同,哪里不同,他也不好说,只有些话有些事,是先帝不可能说也不可能做的。
“他说对我没有半分情意,连同情……都没有……”
李照转了手中酒杯,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几分疯狂的平静,“我不相信。”
齐峰垂首道:“大人其实很心软的,只是……经历得太多,大人是怕重蹈覆辙。”
李照道:“你说,他真的视我如陌路吗?”
“皇上心中知道不是这般,”齐峰道,“若真如此,大人便不会留下您了,还陪您……演了那么久的戏。”
李照低低一笑,笑容中充满了自嘲,到底只是戏,还是有一瞬,他也希望自己真的就是李壮,哪怕就那般陪在他身边?他留了最后一张牌,可若是给出那个,卿云也不肯跟他回去,他又该如何是好?
李照心下竟涌起巨大的恐惧,他既怕就这般永远失去卿云,更怕自己扛不过那种失去卿云的痛苦,最终仍是会走上他父兄的老路,他真的能就此放手吗?
他是皇帝,他有权力要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
可倘若真的那样做,便是真正永远失去他了……
李照手掌猛地用力,掌中酒杯碎裂。
齐峰不敢抬头。
那个皇位像是写满了诅咒一般,一旦登临,所有人似乎都会渐渐变成一个模样,先皇是,齐王是,如今的皇帝……也会吗?
齐峰竟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替皇帝,更替卿云。
皇帝如果真的不想放手,这世上有谁能抵抗?
有了父兄和卿云假死的前车之鉴,卿云恐怕想活着逃离皇帝掌心都难。
对于皇帝而言,一个活生生的人,和猫儿狗儿又有何区别?主人可以容忍自己喜爱的宠物胡乱撒欢,可若是宠物非不肯待在主人身边,等待他的恐怕只有锁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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