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靖与闻琬音的死,便是那道横亘在亓家与长安皇族之间,无法跨越且鲜血淋漓的鸿沟。
亓幸十六岁生辰前的那个冬日。
朔风如刀,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与悲戚。
亓靖与闻琬音二人归商返贾,却未曾想过此行便是末路。
归途中,刺杀突如其来。
黑影如鬼魅般穿梭在山林之间,利刃寒光闪烁,喊杀声震破长空。
闻琬音死了。
她为护亓靖,挺身而出,替他挡下致命一剑。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鲜血,从闻琬音的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亓靖的双眼。
“亓家…还需要你……”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说,“希儿…和幺儿……需要你……”
“夫人…夫人……阿琬……”
亓靖眼睁睁地看着闻琬音在自己怀中渐渐失去气息,声嘶力竭。
亓靖艰难地带着闻琬音的遗体回到亓府。
整个亓府都笼罩在肃穆与哀伤的阴霾中。
亓靖强撑着受伤的身躯,满是血污与泪痕的脸上写满了悲愤。
他躺在床上,双眼赤红,声音颤抖:“是皇上……他眼里一直容不下亓家……”
“幺儿…从你十三岁时,皇上便出手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朝堂之上风云突变。
有人弹劾宁王祈雁和亓家家主亓靖勾结,意欲谋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谓的证据,不过是皇族为了铲除亓家而编造的谎言。
祈雁与亓靖,在这场无妄之灾中,双双被押往刑场,斩首示众。
想到这些,亓幸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关节处隐隐作痛。
亓幸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或许当今的皇上会与曾经有所不同。”
他的语气几分中犹豫,眼里却又透着不易察觉的期许。
就像流星国。
毫无疑问,流星国的历史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
流星国的开国之君昏庸无道,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大兴土木建造奢华宫殿,却不顾百姓的死活,赋税沉重,徭役繁多,致使田野荒芜,民不聊生。
而后来流星国新登基的君主们,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改先辈的昏庸作风,励精图治。
也因此,乐丞才渐渐打消了再次颠覆王朝的念头。
毕竟,国家在新的君主带领下逐渐走向繁荣昌盛,百姓们过上安定的生活,才是所有人心之所向。
一个国家总是在不断发展和进步的,不能仅因祖辈的过错,就否定新一代的努力。
所以,乐丞慢慢地融入到了这个逐渐复兴的国家之中。
思及此,亓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如果…长安国如今的国主足够贤明的话……
将他祖宗的过失强加在他身上,也未免太过无理。
亓幸心中五味杂陈。
“再看看吧。”亓幸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飘落,却重重地砸在了众人的心间。“我还未同这位皇上打过交道,并不了解他的品行…若此人不错…便……”
他微微低下头,话说得艰难。
每一个字,都似从牙缝间挤出来。
未尽之言,却是再也吐不出口。
此意,便是不再计较过去的仇怨,哪怕……
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父母的音容笑貌。
他的父母,因长安皇族而死。
亓幸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字字坚定。
寥寥数语,意味着他要放下过去,要将父母惨死的仇恨统统埋葬在心底,不再追究。
重锦和江枫皆是神色一凛,齐齐看向亓幸。
他们知道亓幸的意思,也知道他本性如此,可仍不可置信。
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
毕竟,除了亓靖和闻琬音之外……
那个陪伴了亓幸三年的少年,似乎也是……
死于之前的刺杀。
重锦和江枫两两对视,皆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亓幸和郁玄,又同时转过头去。
郁玄反握住亓幸的手腕,低声道:“别怕。”
有我在。
亓幸心尖微颤。
他抬眼看向郁玄,挤出一个笑容,又向大家道:“我们走吧。”
两辆马车缓缓行驶。
重锦和江枫相顾无言,良久,重锦率先开口:“你可还记得…公子十岁时带回来的那个少年?”
江枫点头。
重锦迟疑着道:“若我没记错,那个少年,应当是…公子的……”
心上人。
重锦未说出口,江枫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江枫摇摇头:“这不是你我该管的,或许堂哥早就放下了?我听说水君现在就住那少年曾经的屋子。”
重锦神色复杂:“公子向来重情重义,我觉得……不像。”
“总之别乱说,尤其在大哥面前。”江枫提醒道,“再怎么说,我看堂哥现在喜欢的是水君,比当年更不避讳。”
重锦默了默。
是了,亓幸和郁玄形影不离,举止亲密,确实……
“公子的心思明显,只是不知水君是何想法。怕就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伤了公子的心。”重锦轻叹口气。
毕竟当年那事……对亓幸打击太大了。
江枫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堂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水君也一向沉稳,你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重锦一愣:“你什么意思?”
江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语。
亓幸又重复了一遍:“其实,我忘不了他。”
“…你,要不要听听后来的故事?”他看向郁玄,眼中几分希冀。
推拒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化成一个轻轻的“嗯”。
亓幸轻出口气,浅浅弯了弯唇,缓缓道:
“他死之后,我消沉了一段日子。”
“那可谓是我人生中最低谷的一段时期了。”
“郁兄,你知道吗。”亓幸无神的眸子缓缓转向郁玄,语气无波无澜,似乎是在述说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故事。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不记得他的样子。”
“我只知道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这么一个人,我只知道自己的心里有过这么一个人。”
“我总能看到他,在床边,廊下,池畔,甚至我的身后。”
“他会轻轻抚摸我的头,有时甚至会抱一抱我。”
“我能感受到他……”
亓幸说到这里,闭了闭眼,逼出了一滴泪。
“……可爹娘说我疯了。”
“我听见他们商量,要为我请个大夫。”
“我没疯,我怎么可能会疯?”
“可所有人都那么说,就连姐姐也满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觉得我要死了。”
“一开始,我还会辩解。我说他一定就在我身边,我说我能感受到他,真的。”
“可过了一阵子,我就不再反驳了。”
“所有人都那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反正世间和他有关的人只有我,旁人看不到他…也正常。”
“…可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我真的忍不住产生怀疑了。”
“我怀疑他,我怀疑自己。”
“有关他的一切我都不清楚。”
“那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那么,会不会……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
“我四处打听,得知自小缺爱的人会幻想出一个爱自己的人。”
“…可我自小在爱里长大,为何能幻想出他?”
“所以,我又打消了这个猜测。”
“就这样,怀疑又打消,打消又怀疑。”
“我很痛苦。”
“从我十三岁生辰前的那个冬日开始……直至飞升。”
“我痛苦了三年。”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三年。”
说完,马车内久久没有声音。
郁玄微垂眼眸,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低声道:“抱歉。”
亓幸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眼:“你说什么抱歉?”
郁玄神色晦暗:“那时…我不在你身边。”
亓幸突然笑了,连带着泪花在眼角晶莹闪烁。
“抱我一下吧,郁玄。”他说。
唤的是“郁玄”。
郁玄伸手将亓幸揽入怀,让他安心地倚在自己身上,大掌轻轻放在他的脊背上。
亓幸的脑袋贴在郁玄肩上,一呼一吸间都是他的气息。
冷冽的沉乌香萦绕着亓幸,竟也平添几分温度。
“郁玄,郁兄。”亓幸又唤,语气眷恋。
“嗯,我在。”郁玄轻声回,似是生怕惊碎了他。
“郁兄,你和他…有点像。”亓幸声音很轻,状若无意道,“他也比我高这么一点…拥抱时,我的脑袋…能搁在他的肩上。”
“可三年过去了,我又长高了不少。”
“不知道…若他还在的话,还会不会长得更高?”
“会不会…还比我高这么一点?”
郁玄身体一僵,素来冷淡的神情微微龟裂,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亓幸声音很轻,近乎呢喃:“我听说…人痛苦的一生只是鬼不幸的童年。”
“所以…就算他是真的……”
“会不会也已经忘了我。”
“不会。”郁玄的手不自觉收紧,低声应道。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幸。
刻骨铭心都犹觉不够,怎么会忘?
亓幸低低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抱得更紧了些,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公子,到了。”马车停下,外面传来重锦的声音。
侍从恭敬地引着几人穿过层层宫门,来到养心殿。
只见殿内金碧辉煌,汉白玉地面倒映着蟠龙金柱的影子,藻井上九条彩龙口衔宝珠熠熠生辉,玉阶上铺设着厚实的紫貂地毯。
此时已近午时,宫灯与日光交织,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几人踏入殿门,只见那少年帝王端坐于九霄龙纹宝座之上,面若冠玉,眼似晨星,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却又透着一丝少年的朝气。
见几人进来,小皇帝眉眼舒展开,唇角微扬,一袭明黄龙袍无风自动,竟亲自走下七级玉阶迎接。
“亓小公子,重公子,江公子。”他音质清朗,眼神格外明亮。
轮到郁玄时,小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探究,脚步微顿,似是斟酌着称谓。
亓幸连忙轻声道:“郁玄。”
小皇帝感激地看他一眼,道:“郁公子。”
郁玄颔首,侧头看亓幸一眼。
除郁玄外,几人纷纷拱手道:“拜见皇上。”
少年帝王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自在,抬手示意免礼:“诸位远道而来,朕未及远迎,实乃憾事。”
他语气中虽带着帝王之威,却更多了几分少年的率真:“想必各位都饿了吧?来人,传膳!传膳!”
话音刚落,十余名身着绛紫色宫装的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托着雕花银盘,盘中佳肴色、香、味俱全。
一位面容清秀的小太监手持象牙箸,恭敬地侍立一旁。
于是几人就被小皇帝强制性地按在了玉桌前。
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几分迷茫。
怎么感觉…是这位小皇帝饿了?
见几人仍有些拘谨,小皇帝朗笑道:“各位不必拘束,朕这里虽比不上民间自在,但也不讲究繁文缛节。来来来,先吃先吃。朕这养心殿内,向来不拘小节。”
不等几人开口,小皇帝自己却已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东坡肉入口,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别光看朕吃啊,别客气,当自己家就行,千万别拘谨。”
几人浑浑噩噩地拿起筷子,还没搞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了。
怎么……这位小皇帝从头到尾都没提《弥光注》的事?
亓幸正暗自思索,不经意间抬眸,正好对上郁玄的眼神。
目光相撞,郁玄不动声色地抬手,朝亓幸递了个眼神。
只见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右颊,示意亓幸脸上蹭到了一颗米粒。
亓幸歪了歪头,一脸疑惑。
郁玄皱了皱眉,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亓幸眼神由疑惑转为惊讶,又转为羞赧,心跳莫名加速,一抹可疑的红晕慢慢浮上脸庞。
郁兄今日怎么这么主动?
亓幸心道。
况且…还有外人在…不太好吧……
亓幸飞快地瞥了小皇帝一眼,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郁玄正疑惑,只见亓幸慢慢凑近他,然后——
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郁玄:!!
重锦:?
江枫:?
抬起头的小皇帝:!!!
只见郁玄猛地瞪大眼,有些语无伦次:“你…你……”
竟是“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咳咳咳咳咳……”
小皇帝则是惊得咳嗽起来,吓得一旁的重锦赶忙去拍他的背,着急道:“皇上,你别呛死了!”
江枫嘴角一抽:“怎么说话呢!”
“咳咳咳……”小皇帝咳得满脸通红仍不忘连连摆手,待顺过气来,才舒口气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他声音里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
郁玄此刻已经缓过神来,连忙低头假装进食,却是面色微红,耳尖染上一抹绯色。
只是,小皇帝的眼神愈发微妙,眯着眼睛打量二人,幽幽道:“想不到二位是这种关系……”
这下轮到郁玄咳嗽起来了。
亓幸连忙伸手去拍他的背,一边道:“郁兄,郁兄,你吃慢点。”
郁玄缓过来后,指了指亓幸的脸,嘴角微抽,艰难道:“你的脸。”
亓幸疑惑地摸上自己的脸,指尖触碰到那颗米粒时,他猛地瞪大眼,整张脸瞬间红透。
“为什么不直说呀!”亓幸压低声音,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崩溃道。
郁玄耸耸肩,一脸无辜:“谁知道你会直接亲上来。”
亓幸盯他半晌,又凑近:“真不知道吗?平时亲少了?”
重锦江枫纷纷捂脸,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两人。
小皇帝则一脸兴奋,激动地饭也不吃了,直勾勾盯着他们。
郁玄侧头,耳尖浮上一抹薄红,低声道:“谁知道国主面前你还敢亲上来……”
亓幸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瞪了他半晌,又不满地冷哼一声。
他突然倾身过去,在郁玄唇角轻轻擦了一下,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又迅速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末了,小声嘀咕了一句:“就亲。”
目睹一切的小皇帝:(ω)
重锦和江枫真的生无可恋了。
反观小皇帝,此刻简直是神采飞扬,连筷子都拿不稳了,嘴角快扬到天上去。
用过午膳后,殿内烛火摇曳,将鎏金蟠龙柱映照得流光溢彩。
小皇帝挥退左右侍从,终于正色道:“此次各位专程入宫,想必是为了《弥光注》吧。”
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这才让众人惊觉他其实是长安国的国主。
亓幸执茶的手微微一顿,青瓷茶盏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抬眸与小皇帝对视,颔首道:“不错。”
小皇帝起身,明黄龙袍上的十二章纹明亮耀眼:“亓小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亓幸颔首。
二人移步至偏殿的暖阁。
窗外日光炽烈,直射眉心。
檀香袅袅中,小皇帝亲自执壶为亓幸斟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越窑秘色瓷盏,泛起细碎涟漪。
“实不相瞒,”小皇帝的声音忽然低沉,“这《弥光注》是朕在整理先帝遗物时偶然所得。消息尚未传出宫墙,亓家的人便已找上门来。”
他指尖轻叩案几,鎏金护甲与紫檀木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亓幸眸光微动。
原来哥哥也在寻他吗?
亓幸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茶香在唇齿间弥漫。
“亓小公子,”小皇帝忽然倾身,冠冕上的十二旒玉藻轻轻晃动,“这《弥光注》于朕而言不过一卷废纸,随时可以转交给你。”
暖阁内霎时寂静,唯闻更漏滴答。
亓幸放下茶盏,瓷器相碰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皇上想要什么?”
小皇帝明显一怔,随即朗声大笑,惊起檐下栖鸟。
待笑罢,他摘下沉重的冠冕置于案上,汗湿的额发贴在少年人光洁的额头,显出几分青涩:“朕原想直接赠与你。”
亓幸一头雾水。
赠与他?
见亓幸面露疑惑,小皇帝轻咳一声,正色道:“不过也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午时的蝉鸣忽然尖锐起来。
小皇帝望向殿外日色,声音渐低:“我……其实从未想过要当这个皇帝。”
他摩挲着案上镇纸的螭龙纹路,那是先帝惯用的旧物。
“当年诸位皇兄自相残杀,朕走了运活下来,莫名其妙地当上了国主。”
亓幸注意到小皇帝说这话时,指尖在微微颤抖。
“如今既承大统,”小皇帝转身,目光灼灼如炬,“朕不求青史留名,只愿长安国祚永延,百姓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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