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专家团队从国外坐专机赶到杉城。
断去药物治疗的一周内,项逐峯的颅压已经很不稳定,此时再坐飞机起落,无疑是用生命冒险。
幸运的是,项逐峯的脑部情况并没有进一步恶化,血肿像被无形的手摁住,在触及到致命的神经之前,暂时停止了扩散。
只是没有继续恶化,不代表病情不存在。
等待移植指标降回来的每一天,项逐峯都被无尽的头痛折磨。
为了尽快手术,他连止痛药都不敢再吃,每天白天还能强忍着守在医院,到了夜晚,就像逃一般躲进车里,等着浑身被冷汗淹没,等着不知道是否还能亮起来的天明。
在辛远眼里,项逐峯这段时间很忙。但这份忙碌和从前不一样,更多带着一种紧张的,刻意压住着什么的忙碌,他身上像背着一个看不见的重担,整个人越来越瘦,有几次给小婷剥水果的时候,指尖甚至反常的发抖。
这份感觉让辛远十分不安,终于在一个小婷睡着的午后,他把项逐峯拉到走廊外。
“项逐峯,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想到辛远会如此直白,项逐峯眼神闪躲几秒。
他这时还没有告知辛远“找到肾源”的好消息,怕前后时间挨得太近,会引发辛远怀疑,打算再拖一段时间。
但他的状态已经越来越差,除了惯有的眩晕感,眼前时不时就会出现重影,有好几次项逐峯早上醒来,耳膜像被堵住似的,有好一会什么都听不见。
他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毕竟他欠辛远的,就算用这条命都还不清。可当辛远用这样关切的眼神看着他,项逐峯还是无法抑制地害怕起来。怕辛远看他的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
“别瞎想。”项逐峯扯出微笑,轻轻揉了揉辛远的头发,“是公司那边的事情,最近压力有点大,好几个项目卡在关键节点,有点累着了。”
他语气放得更缓:“要说瞒着你,确实是肾源那边有了一些进展,但怕你失望,没正式定下来之前,一直没敢跟你说。”
“真的吗?”辛远眼神立刻亮起来,抓住项逐峯的手臂,“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如果定下来了,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嗯,有眉目了,国外的一个慈善项目渠道,匹配度很高。”他顿了顿,“就是跨国移植的流程比较复杂,医疗团队正在全力协调,最快可能也要到下个月初才能进行手术。”
“太好了,太好了……”辛远沉浸在终于看到希望的激动中,忽略了项逐峯难以掩饰的疲惫,颤声道:“谢谢你,项逐峯,真的谢谢你……”
项逐峯闭上眼,轻轻环住他,“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邻近手术的最后三天,辛远去给小婷拿药,留项逐峯在病床边给小婷讲故事,他念到最后一句,正要翻页,毫无预兆地,双眼突然黑了下去,紧跟着,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项叔叔,你怎么了?”小婷吓了一跳,“你的脸色好白啊,是哪里不舒服吗?”
虽然一切只有短短几秒,可项逐峯后背还是被冷汗湿透。
他像被丢进史前的深洞,五感被掠夺的感觉如此可怖,让他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主治医生突然走进来,脸上难掩喜悦之情,“项先生,您手机上有没有收到信息啊,资源库那边通知我们,刚刚找到和小婷匹配的肾型了。”
医生自己都不敢相信,“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我从医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快的,今天再给小婷全面体检一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最快明天就可以动手术。”
辛远站在门外,手中的缴费…yyy……y…单掉落下去。
手术那天,杉城下了第一场雪。
这座城市数百年来,从未在十二月就飘过飞雪。
辛远在手术室外,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祈祷,希望这个奇迹可以继续延续到小婷身上。
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老天第一次显灵,比预估时间还要快半小时的,小婷平安无事被推出来,手术全程都很顺利,只要过了接下来的观察期,不产生排异现象,以后就是完全健康的小孩。
辛远难掩喜悦,项逐峯抬手帮他擦掉眼泪时,主动抱住了项逐峯,“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远,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你听我说完,”辛远在他身后抱得更紧,“这段时间如果不是你在身边,一直不分昼夜地陪着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撑到现在,谢谢你。”
辛远眼眶是红的,但眼里全是喜悦。
差一点失去一个人的感受,他已经体验过太多次,虽然此刻当下,他对项逐峯的感情仍然难以用具体的词语形容,可无论是哪一种感情,他都不想在失去了。
辛远抬起头,看着项逐峯,看着这张带给他无尽痛苦,却又一次次拉着他走出来的人:
“等小婷出院以后,我们……一起给她一个家,好不好?”
项逐峯怔在原地。
分不清是喜悦还是震惊,心脏一瞬间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耳腔全是跳动产生的闷响,下一秒,视线也不受控地模糊起来。
那声“好”停在嘴边,项逐峯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眼前所有的一切,在他碰到辛远之前,忽然被急速拉远。
意识的最后一秒,项逐峯很后悔。
他好像又一次,让辛远难过了。
对于项逐峯已经三十出头这件事,辛远一直没有什么实感。
第一次感到意外,是和项逐峯正式在一起那年。辛远精心挑选完礼物,并在附送的卡片上写祝福时,才惊觉按照项逐峯老家的算法,他已经到了三字开头的年纪。
后来是辛远生病那年,他在药物作用下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有次无意听到宁医生跟项逐峯对话,说他如今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再这么熬下去,自己的身体会先垮掉。
再然后,就是现在。
手术知情同意书上,项逐峯,男,31岁,一并印在第一行。
并不真切的数字仿佛在纸面上跳动起来,倒退回25岁,辛远刚认识项逐峯那会。他穿着发白的牛仔裤,背着拉链都掉了半个的书包,并肩走时总会突然回过头,在阳光下冲着辛远笑。
过去六年间的画面飞快闪烁着,每一秒都那样真实,最后重叠在一起,坍缩在这张薄纸上。
医生事先告知,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但如果再拖下去,剩下百分之六十会立刻变成百分之百。
所以在同一天内,辛远以他自己的名义,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做出了决定。
窗外的雪,停了。
薄薄一层积雪没有停留太久,在项逐峯的第一次病危通知书下达时,已经消融在茫茫大地。
但那天太阳落下的格外晚,甚至在停留的最后间隙,将半片天空染成妖异的橘红色。
天最终还是黑了下去。辛远手中的病危通知书变成了两张。
很久以后刘彬回想起那天,都还记得辛远当时的模样。
他沉默着,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薄薄的身体一直靠在墙边,像随时会倒下,却又倔强地等到了最后。
在医生告知辛远手术成功时,他很缓慢地跪在了地上,但也只有几秒,在刘彬冲上去扶住他前,又摇摇欲坠地撑了起来。
项逐峯曾经交代过,如果他还能醒来,会自己告知辛远一切真相。
但如果他永远睡过去,无论是他当初得病的原因,还是为了给小婷捐献终止治疗的决定,都要跟着他永远埋进土壤。
可结果在这两项选择之外。
手术成功了,但项逐峯没有醒来。
一天,一周,一个月。
小婷从每天只能吃流食的状态中缓缓恢复,到能自己独立下床,再到每天陪在辛远身边,和他一起照顾沉睡中的项逐峯。
她没有敢问为什么自己只是做了一次手术,项叔叔就会变成这样,只是在辛远无意识落泪时,轻轻替他抹掉。
这一个月内,国内外各个专家团队会诊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的结论都是手术清创很彻底,脑神经没有明显损伤迹象,各项体征也逐渐恢复正常。
可项逐峯就是没有醒过来。
宁康听闻这件事,帮忙联系了近年在神外科颇有建树的专家,医生了解完前因后果,说项逐峯能从这样危险的手术中挺过来,是求生欲创造的奇迹,可如今他继续昏睡,排除器官上的病变,也许是他内心在逃避某些东西。
辛远换到第三盆温水,将项逐峯全身都擦拭干净。明明知道他暂时感受不到光线,也没有白天黑夜之分,还是将灯光调暗,又按照护工交给他的技巧,坐在床边,从指尖开始帮项逐峯做恢复按摩。
医生说他这时其实是可以听到声音的,辛远相信,所以更加不知道说什么。
好像在逃避的从来就不是项逐峯一个人。
白天忙碌时,辛远没有时间想,可每当夜深人静,当小婷睡下,当整个房间只剩下项逐峯安沉的呼吸声时,那些逃避不了的问题就一个个浮现在眼前。
比如项逐峯这些年间反复无常的头痛,比如说他那时莫名的发烧,比如小婷住院期间项逐峯日复一日的消瘦,曾经刻意压下去的疑问在一天天看不见希望的等待中,变得愈发清晰。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找刘彬问真实的原因,怕得到的结果如他所料,怕知道项逐峯就是为了他,为了小婷,才一步步拖成如今的模样。
时间不会因为逃避暂停,项逐峯沉睡的第三个月时,新的一年还是到来了。
除夕夜这天,辛远白天回家做了很多菜,傍晚时又一一打包好带回医院,在春晚的开场白中,和小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
项逐峯的那份放在床头,用缓缓飘出来的烟,表示自己也参与了这场活动。
窗外的夜空不时升起烟花,短暂映亮病房冰冷的墙壁,又迅速暗淡下去。
电视节目一个个播着,到任淞出场时,小婷眼前忽然一亮:“老师!这是当时跟你一起拍电影的叔叔!他好帅呀!”
辛远抱着小婷,下意识就转头看了项逐峯一眼,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睫毛,故意问:“那你觉得他和项叔叔,哪个更帅一点。”
小婷看看电视,又看看项逐峯,纠结半天,“那还是项叔叔更帅一点,因为他会给我买大熊。”
零点倒计时响起来前,小婷已经和大熊一起,偎在项逐峯身边睡着了。
伴随着几声轰鸣的炮响,主持人激昂的声音透过屏幕传来,“——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小婷被动静吵醒,朦朦胧胧睁开眼:“……老师,项叔叔,新年快乐。”
辛远凑上前,亲了亲她的发梢:“新年快乐,小婷。”
然后转过头,将同样的吻落在项逐峯眉心:
“新年快乐,项逐峯。”
在相遇的第六年,辛远终于在项逐峯身边说出了这句话。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总归是他们真正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年后再开学的小婷,变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她仍旧努力学习,却带上了一股更狠的劲,一旦考不了全班第一,整个人就会明显的沮丧下来,就连学校老师都主动找辛远反馈,说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让辛远平时一定要多关注孩子的心态。
在小婷又一次因为做不出最后一道奥数题嚎啕大哭时,辛远心疼地抱住了她,“小婷,没有人一下可以学会所有东西的,学习是为了接触更大的世界,以后有更多的选择,不是只有成绩一个标准。你已经很努力了,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这样的话辛远从前也说过,只是没有用,又说,“你这个样子如果被项叔叔看到了,他也会难过的。”
提到项逐峯,小婷哭得更大声,声音都走了调,“……可就是因为项叔叔嘛!!”
辛远没明白什么意思,小婷一哽一哽地说:“呜我,我在医院里,看到你给项叔叔的缴费单了。你每天都要给他花那么多钱,我上学也要花钱,补课也要花钱,我现在不努力学习,万一项叔叔一直在医院睡觉,以后我们家就没有钱啦!!”说着又更加悲伤地哀嚎起来。
辛远哭笑不得,并在隔日一边帮项逐峯做翻身运动,一边把事情转述了一遍。
因为项逐峯这时的身体刚好背对着辛远,所以辛远并没有发现,项逐峯连接着仪器的手指尖,极快地动了一下。
几个月下来,辛远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不需要借助拉力带,就可以把项逐峯的腰身抬起来,很规范的帮他做肌肉康复。其实这些事完全可以交给护工来,但就像某种执念牵引,辛远每天只有在自己做完这些事后,才有安稳入睡的机会。
小婷配型成功到半年时,再一次做了全面体检。
她恢复的很好,顺利度过排异期,各项指标也都恢复正常,就连个子都猛猛地窜了起来,开始跳上项逐峯的病床,还要踩个板凳,现在已经可以直接崴上去,抱着项逐峯的胳膊说闲话。
也是这时候,医生建议把项逐峯转去疗养院。
“医院更加针对的,是解决病人病理性的问题,但项先生这种情况,我们建议转去更好的私人的恢复中心,可能会有更大的恢复希望。”
医生的话很委婉,但辛远听懂了其中的含义。脑部手术的黄金恢复期只有半年,在这半年内,医院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医疗干预,剩下的,只是漫长且看不到尽头的等待。
疗养院,听起来更像一个体面的,宣告放弃的地方。
“谢谢您的好意,我最近会多去了解的,如果能找到更利于他恢复的地方,我会考虑您的建议。”
医生看着他眼底的执拗和疲惫,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无论如何,我们尊重您的决定,但辛先生,您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病房里,小婷正趴在项逐峯床边,一边刷着最新买的资料,一边小声地念叨着:“老师说你以前可厉害了,什么都懂,你快点醒来教我数学题好不好,我们班现在有个男生总考第一,气死我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如果忽略掉床上那人始终紧闭的双眼,画面看起来甚至有些温馨。
辛远站在门口,眼眶微微发红,等整理好情绪,才走了进去。
他摸了摸小婷的头发,坐到项逐峯床边,拿起他那只依旧无力垂落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开始日复一日的按摩和活动关节,等到夜幕落下,再带小婷回家。
这是半年来每一天的缩影。可不知道这天是晚上回去的时候吹了风,还是白天受到医生那些话的影响,辛远久违的发了烧。他随便吃了点药,以为睡一觉就能好起来,但等再睁眼时,自己已经置身在病房内,手边正挂着点滴。
守在床边的是刘彬,“今早上小婷跟我打电话,说叫不醒你,送来医院的时候,你已经烧到四十度了。”
辛远还泛着懵,嘴巴无力地张了张,刘彬知道他要问什么,又说:“没事,孩子就是有点害怕,早上那会就哄好她,安排人送去学校了,等过会放学就接过来看你。”
辛远无力地点点头,眼里满是感谢。
这半年来,刘彬跟辛远说过的话并不多,经常两人同时来看项逐峯,却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起先对于辛远的毫不追问,刘彬也觉得反常,时间久了才渐渐反应过来,其实辛远什么都知道。
也是这时刘彬才后知后觉的明白,项逐峯当初为什么一定要瞒住辛远。
辛远没有说过,但刘彬就是觉得,如果项逐峯一直不醒来,辛远也就会这样,一直守着他一辈子。
入夏前的某一个早晨,在做完全面检查后,项逐峯还是转到了杉城最好的疗养机构。
检查报告出来前,刘彬瞒着辛远先一步见了医生,面对着电子影像,医生坦诚道,相比较一年前,项逐峯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部分区域已经产生退化现象,光感反应也明显降低,如果继续恶化,可能随时会需要依赖呼吸机生存,也就是医学意义上界定的“脑死亡”。
抚摸着项逐峯留下来的档案袋,刘彬在不知道纠结第多少次后,终于还是决定找到辛远。
病房内,辛远刚把项逐峯推到窗边,让他刚好能晒到太阳,他比一年前更瘦了,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刘彬拿出档案袋时,辛远的眼神明显抖了抖,像是猜到里面装着什么,并没有立刻接过去。
“其实,这些东西在我这放了挺久了,”刘彬开口,“今天这么贸然拿过来,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我总归觉得你……作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挂念的人,有权利知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