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发轫细品一口清茶,“天下有薛督军这般爱国义士,为了阻拦日军物资,直接掘了三十里的沪宁铁路,我有什么好急的。”
薛怀江冷笑一声,“那我且再告诉你,若他们还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欺压无辜,老子下次炸得,就是日本人建的运兵专列。”
“薛督军何必这么大火气?”
陈发轫轻磨杯沿,“如今早不是闭关自守的大清了,不管是什么军,进了城门都是要给好处的,这实实在在的大洋落进百姓手里,不比一句爱国口号实在?”
“爱国?这些屁话你自己信吗?”
薛怀江忽然倾身向前,军装铜扣“噹”一声撞在桌沿,“要不是老子现如今还在这站着,怕整个姑苏城已经被你转手送给日军当贡礼了吧!”
“那薛督军的言下之意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日军的货进城了?”
“他们的非法驻军何日退去,老子就何日放行!”
“——咔!很好啊二位,情绪给的很到位。”
王沐歌对二人这段演绎非常满意,任淞一如既往的稳定,倒是唐映帆出人意料的好,完全看不出一点点偶像小生的影子。
导演调整机位,又追了几个不同的景别,二人便顺利收场。
虽然篇幅并不多,但两人的气场就像冰与火的对撞,辛远只是在镜头后观摩,都被这种张力震撼到。
“任淞,我……”
一场结束,唐映帆立刻追向任淞的方向,像还有话要说,但任淞看也未看唐映帆,直接走回房车的方向。
辛远离得近,正好看见任淞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
进组以来,辛远最有好感的人就是任淞,他虽然名气最大,却从来不会摆架子,即便是对他这个新人,每场结束后,也会报以各种鼓励。
倒是这个从前据说很傲气的唐映帆,视线一直紧跟着任淞离开的背影,看起来很难过。
晚上回到酒店,辛远又开始琢磨第二天的剧本。
小暖本来要陪着一起对戏,辛远知道她今日生理期,便让她先回房间休息。
翻了没几页,莫名的眩晕感又浮了上来。
从那次车祸后,辛远除了每次坐车时偶尔有这种反应,有时看着看着剧本,眼前的字也会忽然浮动起来,扭曲成无法分辨的字符。
是那两个无辜的人又来找他了吗?
用这种方法一次次提醒他,不要忘记曾经做过的错事,不要忘记自己的自私。
辛远闭上眼,缓和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知道今夜注定会失眠,辛远披上外套,想去酒店的天台上放空一会。
只是没想到,失眠的人不止他一个。
推开天台的隔门时,任淞靠在尽头的栏杆处,指尖正夹着一根烟,对上他惊讶的目光。
“这么巧,你也睡不着?”
烟头的火光晃了晃,任淞笑了笑:
“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聊聊。”
从前的辛远也许会立刻拒绝。
但现如今不知是受角色影响,还是感受到任淞并没有什么恶意,辛远选择点点头,走上前。
“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你喜欢演戏吗?”任淞问。
辛远认真地想了想,“和从前做的事情相比,应该是喜欢的。”
“你知道吗,从第一次和你对戏的时候,我就在想,努力在天赋面前真是一文不值,”任淞笑笑,“我用了这么多年才学会的东西,你天生就有。”
辛远不知道如何回复这么高的褒奖,任淞又说,“演技是可以磨练出来的,但灵性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我演过这么多年的戏,你是第二个能称之为有灵性的演员。”
“那我可以问一下,第一个是谁吗?”
辛远单纯秉着学习的心态,但任淞的表情让辛远很快明白,第一个人,应该就是他失眠的理由。
空气沉默下来,一支烟缓缓的燃烧完,任淞又抽出一根,点燃放在唇边,反问:
“以前抽过烟吗。”
辛远也跟着换了话题,“抽烟有用吗。”
“如果是治疗失眠,那没什么用,”任淞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但至少可以在失眠的时候好受一点。”
“那,能给我一根试试吗?”
任淞轻挑眉,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用自己的烟头燎燃,慢慢递向辛远唇边。
试试吗?
试试吧。
也许这样,能暂时忘掉很多东西呢。
夜幕中,两抹火光越凑越近,就在即将交织为一点时,辛远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堪称意外的,是项逐峯的电话。
“你在哪里?”
空气足足冻结了五秒钟,项逐峯才开口。
辛远看着眼前飘散的烟雾,明明还没有吸入,却好像已经呛到说不出话。
“我……”
犹豫的几秒内,辛远听见项逐峯近乎阴寒的声音:
“辛远。”
“不要再对我说谎。”
项逐峯结束应酬,被代驾送回酒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记不清是这个月的第几次饭局,但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帮辛建业出席他不适合露面的场合。
今晚也是一样,因为电影拍摄需求,王沐歌需要尽快搭建一处新的民国影视基地,而他需要帮辛建业拿下这次项目。
影视基地虽然前期投资大,但是电影杀青后,不仅可以租赁给其他剧组,还可以对游客售卖门票,是份一本万利的生意。
更重要的是,影视城建设的资金操作空间极大,可以完美充当瀚海处理异常流水的障眼法。
两个小时,五杯烈酒,在项逐峯被这些虚与委蛇地酒桌规则恶心到极致,快要一头倒下时,终于拿到了能让辛建业更加信任他的结果。
回到酒店,在洗手间吐到第三次,项逐峯自认为已经清醒了大半,除了头还在阵阵发痛外,基本恢复了对四肢的控制。
洗漱完毕,临时叫得止痛药也已经送到了门口。
项逐峯开门拿进来,将要关上门的间隙,听见隔壁房间开门的声音。
他没有刻意去记,但总归是记得,辛远就住在隔壁的房间。
项逐峯很快承认,先前的判断也许出了问题。
如果他真的处于清醒状态,应该不会关心,更不想知道辛远为何会这个时间点出门。
项逐峯的脚步还有些发晃,但好在酒店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所以一直到辛远推开天台的门,都没有发现项逐峯就在不远的身后跟着他。
透过辛远没有关紧的门缝,项逐峯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任淞的身影。
两人具体说了什么,项逐峯听不真切,只能看见辛远和任淞并排靠在栏杆上,放松地聊着天。
起初两人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很快的,当任淞点燃另一根烟后,辛远主动转过了身。
夜色包围中,任淞对着辛远缓缓低下头,两个人的身影融在一起,越靠越近,好像下一秒就要拥吻到一起。
“咯吱”一声。
无由地,项逐峯听见自己手指骨节发出了脆响。
他以为自己会直接转身离开,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但手已经脱离意识控制,在几秒之内拿出手机,拨通了辛远的号码。
“你在哪里?”
问完的同时,项逐峯看见辛远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随后僵在原地。
“辛远,不要再对我说谎。”
项逐峯咬着牙,他也分不清这到底算命令还是算请求,只是在想,如果辛远再对他说哪怕一个字的谎言,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对这个人抱有一丝心软。
隔着电话,辛远也感受到了项逐峯压抑的怒火,小心翼翼地回:
“……我和任淞在一起。”
“在哪里,在做什么?”项逐峯紧跟着问。
这样逼仄的质问,就好像和任淞在一起,是一件天大的错事一般。
辛远果然又沉默下来,好几秒后才说:
“我晚上睡不着,在酒店的天台上碰见他了,所以聊了一会天……”
“聊天?”项逐峯冷笑一声,“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辛远拿烟的手狠狠抖了一抖,整个人瞬间被凭空冻住。
他像受到某种召唤似的,僵滞着转过头,看见项逐峯的身影从不远处的黑暗中浮现,一步步向他走来。
辛远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向后退去,然而身后就是冰冷的栏杆,只能背过手,将烟蒂藏在身后。
火点顷刻灼向手掌心,辛远却感受不到疼,只能感受到项逐峯的无边的怒火,好像是他又做了什么很过分,很不可饶恕的事。
比项逐峯先到达的,是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隔着半米距离,辛远也闻到了从前的项逐峯身上绝对不会有的,浓郁的烟酒味道。
项逐峯没有说话,只是猛地钳住辛远的手腕,把他藏在身后的手硬生生掰回身前。
辛远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还有任淞在场,项逐峯会直接把他的手腕折断。
在这样失控的力度下,辛远明明应该觉得很痛,但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喊不了痛,也开不了口,好像只要对上项逐峯这样讨厌他的眼神,就连一个多余的音节也发不出来。
“项总,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在事态进一步恶化前,任淞开口解释。
“我晚上来吹风,碰巧遇到辛远,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任淞不说还好,这样一解释,项逐峯只觉得更加得恶心。
是要多大的巧合,才能让两个人这么有默契的同时来到天台,并且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十五天。
从进组到现在前后不过半个月而已,辛远就可以这样轻飘地,随意地,和一个从不认识的人发展成这般关系。
从前项逐峯还可以骗自己,即便辛远满嘴谎言,但至少在出租屋的那段时光,辛远是真心实意的对他好过。
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无论是他还是任淞,亦或者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只要对辛远抛出一点不值钱的橄榄枝,就可以无条件收获辛远的亲昵与信任。
项逐峯的太阳穴再次痛起来,神经像被无形的手来回撕扯,眼前那张总是无辜的脸也模糊起来。
赶在身体完全失控前,项逐峯强忍着不适,一把甩开辛远的手。
“那看来很不巧,是我的出现打扰到你们了,请继续。”
说完转身就走,不想让辛远看出他此刻的异常。
可还没等刚迈出两步,异常的刺痛变本加厉。
项逐峯双眼瞬时一片花白,他下意识想找东西撑住身体,可周围空空如也,只能狼狈地来回晃荡。
“……项逐峯!”
恍惚中,项逐峯听见耳畔传来焦急的呼唤,紧跟着,一双很凉的手隔空接住了他。
辛远也知道,这样惊慌失措的,去接一个刚刚甩开自己的人,看起来是一件很没有自尊心的事。
明明上一秒他也还在茫然,在委屈,在因为项逐峯莫名的怒火而没什么作用的生着气。
可当他看见项逐峯忽然弓下腰,痛苦地捂着额头时,还是瞬间就冲上去扶住了他。就像一直以来他明知道项逐峯对他的厌恶,却还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想他。
只是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辛远凭本能接住项逐峯后,才发现根本无法承受他的重量,瞬间被惯性拽到地上。
好在任淞反应的快,赶在两个人一起摔倒前,扶住了项逐峯的肩膀。
“辛远,你先站稳,把他胳膊架我后背上,你一个人扛不动他的。”
任淞在圈里混了这么多年,一眼看出辛远和项逐峯的关系不寻常,此时也不想和一个吃醋的醉鬼生气。
他帮辛远一路连拖带扛,总算把项逐峯弄回了辛远房间的床上。
“他喝成这样,你今天晚上也别想能休息好。”
任淞喘着粗气,摇摇头,“年纪轻轻的,这么不爱惜身体,以后有你操心的。”
感受到任淞对他们两人关系的误解,辛远原本还想解释几句,但任淞只留下一句万一再有事,随时找他,便离开了房间。
屋内瞬时安静的可怕,只剩下项逐峯粗粝的呼吸声。
辛远站在床边,看着眉头紧皱的项逐峯,犹豫了几秒才走上前。
如果项逐峯处于清醒状态,应该不会愿意和他多待一秒。
也只有这样意识全无的状态下,才会允许他一点点解开他的衣领,用毛巾擦着他滚热的皮肤。
辛远的动作很轻,擦到手腕时,看见项逐峯带着一块明显价格不菲的表。
辛远停下动作,心中忽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除了这块表,辛远知道,项逐峯身上的西服也很贵,哪怕是他刚刚解下的那条领带,都可以覆盖从前那个项逐峯一年甚至更久的生活费。
何叶前段时间曾打来电话,说项逐峯这个人的手段非常,这么短短几个月,辛建业就敢把公司的重点项目交给他负责,假以时日,项逐峯肯定会超过她的权利,是个非常大的后患,让他务必要离项逐峯远一点。
从项逐峯为了那二十万,让他签合同那天开始,辛远就清楚,这一切是迟早的事。
只是辛远好奇,帮辛建业这种人做事,一定会有很多违背项良心和原则的时刻,用这样作为代价交换回来的一切,真的会是当初那个项逐峯想要的吗。
这样想着,辛远指尖慢慢触向项逐峯紧皱的眉头。
无论你选择走哪一条路,都希望以后的你回头看时,不要后悔。
因为不确定项逐峯何时会醒来,为了保证他清醒的那一刻,不因为第一眼看见他在身边而发火,在帮项逐峯擦拭干净后,辛远选择抱起枕头,去沙发椅上凑活着睡一晚上。
可就在辛远将要离开床边的那一刻,衣角忽然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抓住。
辛远的衣服和心脏都瞬间一紧,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就听项逐峯含糊的开口:
“不要走……”
项逐峯的声音很沙哑,以至于辛远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像在梦里遇见什么极为痛苦的事,整个身体裹着被子,如同受委屈的小孩一般,慢慢地蜷在一起。
虽然知道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是对他说的,但辛远还是缓缓转过身,将项逐峯发颤的手接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坐回到他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吐过的原因,虽然头还是惯有的疼痛,但项逐峯总算是睡了一次好觉。
在梦里,他第一次没有做有关于车祸的噩梦。
没有看见奶奶和妹妹七窍流血的惨状,没有听她们哀嚎着质问,为什么不去救她们,为什么要留在杀人凶手身边做事情。
一切变得柔软而平静,他回到了很遥远的小时候,每天上下学时跟在妈妈身后,紧紧握住那双牵牢他的手。
第二天一早,项逐峯在熟悉的眩晕感中转醒。
每一次宿醉后醒来,他都要用好几秒才能想起,他已经成为了辛建业的助手,已经替他做了很多违心的事,而他只能也必须坚持下去,才能一步步拿到自己想要的证据。
在项逐峯彻底清醒前,辛远也已经睁开了眼。
昨天夜里,在几次尝试都无法挣脱项逐峯紧握的手后,辛远终于放弃挣扎,以尽可能离项逐峯远一点的距离靠在床头,僵硬地睡了一晚上。
眼下终于感觉手腕的力度松了下去,刚想抽回手,却正对上项逐峯睁开的双眼。
空气顷刻间冻结,两人无声对视了几秒。
在项逐峯压低眉头,准备开口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时,发现自己正以一种极为不讲理的姿势,紧紧攥着辛远的手腕。
被他握住的地方,已经有一圈明显的淤青,而受伤的主人,正紧张又无措地看着他。
混乱的记忆一股脑涌进脑海,虽然画面仍旧模糊,但通过身上全新的衣服,以及床头的水盆和毛巾,项逐峯总也猜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小暖的声音隔门传来:
“小远哥,你收拾好了么,车已经等在楼下了,我们要准备出发了哦。”
屋内没什么回应,小暖以为辛远还再洗漱没听见,又等了几分钟后,刚准备再敲门,看见房门从里面打开。
项逐峯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门前。
小暖此时正在啃一块饭团,登时睁大眼睛,猛地一咳,差点把嘴里还没咽下去的米粒呕出来。
“公司刚才有急事,我来找他,现在已经谈好了。”
项逐峯说这话时,表情非常自然,说完还不留痕迹地看了眼身侧的辛远。
辛远立刻会意,“嗯,我们刚刚说完,现在可以出发了。”
小暖满腹狐疑,却又找不到任何证据,依托着极高的职业素养与求生欲,决定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过。
辛远平时出妆速度最快,今天化妆时,化妆师却多给他眼下上了点遮瑕,还调侃他昨夜是不是没睡好,难得需要她发挥一下化妆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