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恒之和孟红菱终于也挤了过来,孟红菱还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盏琉璃荷花灯,气喘吁吁地张了张嘴,最后有些怯怯地问:“……刚才,刚才是不是有个人,看起来……看起来挺像谭庄主的……?”
谢白城没有说话,梁恒之则小声地问她:“在哪啊?你在哪看见的?”
孟红菱顾不上搭理他,冲着谢白城焦急地道:“谢公子,要不咱们分头去找吧?就是刚才,如果真是谭庄主,走不远的!或者……或者,我们去找屿湖山庄的人?啊,那来不及了……找那个温大人行吗?把这边几条街都封住,一个一个查……”
谢白城蓦地转头看向她,孟红菱一下子噤声了。
谢白城冲她勉强地笑了一下,道:“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
他没有把话说完。
没有说完,他就已经转过身,有些蹒跚地继续往前走了。
梁恒之赶忙想跟上去,可迈出两步,又发现孟红菱居然停在原地没有动,不禁又焦急地回头望她。
孟红菱低着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也连忙跨步追了上去。
真是的,真是的,是她看错了吗?可是,可是谢公子一定也是那样觉得的,才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呀!
为什么不追了呢?谭玄真的死了吗?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是,可是……
可是她从来没见过像刚才谢白城露出的那样比哭更让人难过、让人悲伤的笑了。
谭玄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如果还活着,他还能来到元宵灯会的话,怎么会不来见谢公子呢?
他怎么会舍得,让谢公子露出那么令人难过的表情呢?
他们最后还是抵达了德安门前。
德安门前已经聚集了无数民众,只是靠近宫门的前方,有盔明甲亮的天武卫手持长戈严密把守。
待到亥时二刻,圣上的确携皇后妃嫔登楼观灯,与民同乐。然而人声喧沸中,却夹着他们三个神思不宁的人。
神思既不安宁,也就无从谈起如何玩乐。是孟红菱先说“人太多了,有些乏了”,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踏上了归途。
回到客栈后,谢白城却突然说他有点事,得回家一趟。秀城不放心,硬要梁恒之和孟红菱去送他,还挂了还名头说叫他们带三碗柴火馄饨回来做宵夜。
谢白城一如既往对姐姐的话还是没有反对,他们就依然是谢白城在前,他们俩在后的走。
客栈离银杏巷宅子并不远,只走了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谢白城跨进门槛后,转身倚着门框看着他俩,露出一抹微笑。
“好了,我到了,你们该好回去复命了吧?”
梁恒之和孟红菱并排站在门外,都有点讪讪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谢白城抬头看了一眼衡都被灯海映成暗红色的天幕,又笑了一声,对梁恒之道:“你娘就是爱操心,我能去干什么傻事不成?”
梁恒之摸摸鼻子,支吾着不敢说话。
“回去吧,给你娘买馄饨去,放些虾干和紫英,多洒些香油,她打小就爱吃这口味。”
梁恒之“哎”了一声,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他:“那舅舅……也早些歇息。”
谢白城点点头。
孟红菱其实也一直在盯着他看。
她想谢公子真的是瘦多了,他以前是像一块无瑕美玉般好看的人,现在这块玉像是失了水色般变得憔悴黯淡了。
门下挂着一盏风灯,风一吹来,有些微微地摇晃。
在这一晃一晃的光亮中,孟红菱总觉得谢白城倚在门框上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仿佛就是该有另一个更高些的身影在一旁,一脸佯作的不耐烦,摆摆手驱赶他们,说上一句“小孩子赶紧回去睡觉”。
今晚那个人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虽然她只是惊鸿一瞥,但她自信自己眼力很好。倘若只是身形相似也就罢了,可是看到那个人影的第一眼,虽因为光线的缘故没能瞧清楚脸,但她的直觉就是谭玄……
谢公子为什么没有尽力追下去呢?为什么放弃了呢?
她想不明白。
“不早了,快回去吧。”谢白城又催促了一遍。
梁恒之答应一声,她也不能再捱着不走了,就跟他一起转过了身。
可是还没走出五步远,身后忽然又追来了谢白城的声音:“恒之!”
他们俩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只见谢白城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他俩微微歪着头笑着。
梁恒之就有些局促起来,问:“舅舅,还有什么事吗?”
谢白城却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只放柔和了声音道:“你可要照顾好孟姑娘。”
梁恒之立刻咳嗽了几声,耳尖都肉眼可见地红起来了。
“是……我、我会的!”
他们俩踏上了回客栈的路。
半道上,梁恒之还真绕道去找到了一个柴火馄饨摊子,买了三碗馄饨。
佳节之夜,各种小吃摊的生意也都很好。老板的长条板凳上坐满了客人,要等的时间就颇长。
他俩靠着柴火炉边站着,顺便悄悄地蹭一点热气。
梁恒之盯着老板动作娴熟地加水添柴,洒进馄饨又用勺子搅匀,心里想起谢白城方才的话。
舅舅……舅舅是不是看出来了?他、他对孟姑娘有意这件事。舅舅既叫他照顾好孟姑娘,那、那就是赞同的意思啰?唉,说实在的,这一路相处,他觉得孟姑娘也并非无意……
脑子里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用火熏,他的脸就热了起来。
一旁一个看似熟客的人和老板絮絮地攀谈着:“你家老三怎样了,回来过年了吗?”
老板一边把馄饨装碗一边道:“别提了,两年了,连个信都没有。我家那个老婆子都急死了,我倒是跟她说,没消息你就当是好消息。那小子倔,非说什么不混出个模样不回家……我们这穷家小户的,混什么呀?”
熟客又应了什么,梁恒之却没用心听,他忙着叮嘱老板加虾干、紫英和香油呢。
老板一一照办,把三碗馄饨给他装好递过去,梁恒之接过食盒提在手里,转身想叫孟红菱走,却见孟红菱脸上亮亮的,竟是两道连绵不绝的泪痕。
他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呀?”
孟红菱不但不理他,泪还汹涌得更厉害了,连连用手擦拭都止不住,瘦削单薄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梁恒之真是急得脑门子冒汗,连忙拉着孟红菱往边上走:“怎么了呀?你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红菱,你说话呀!你、你不说话,人家还以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孟红菱却还是不理他,只抬了双手捂住脸,继续无声地抽泣。
她想,说了也没用。梁恒之这样蜜罐里泡大的小少爷是不会懂的。
她刚才却忽然明白了,谢公子为什么没有追下去。
倘若谭玄真的还活着,他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不能来见他。硬去寻他反倒不好,待到能相见的时候,就一定会见面的。
而倘若、倘若谭玄真的已经不在了……那,那倒不如就当个念想,就当那个人是他……不见也没关系,只要他……只要当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就足够了。
她也不知道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的自己,怎么就哗拉一下哭起来了。
她脑子里面环绕的,全是当初看他们俩在一起时的画面。她记得程俊逸刚来时,谭玄硬拉着谢公子要住一间房;她记得谭玄让他们乔装改扮时,对着穿了女装的谢公子叫夫人笑得特别开心;她记得在路遇伏击时,谢公子对受伤的谭玄的细心关照;她记得在大泷山石窟里他们的生死相依……她还记得在刚到越州时,看着说起家乡话的谢公子,谭玄的眼神有多么的欢喜和深情。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呀,这就是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呀。
除了这个人,谁都不可以。
那其中一个人消失了呢?被留下的另一个人要怎么办?
被留下的另一个人,其实也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有一部分的他,或许也永远地消失了。
属于另一个人的那部分,再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当衡都近郊的桃花次第开放的时候,远方又一次传来了乔青望的消息。
这一次是在莘州附近发现了他的踪迹。谢白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动身启程。
莘州在楚宁南路,已近南疆,倘若让他真的逃入南疆,那十万大山、无数边民中要再寻到他的踪迹就太难了,所以这一次绝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屿湖山庄派出的人也分了好几路,同时赶赴,也做相互支援。谢白城所率这一路行得最快,几乎是在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的拼死赶路,最终奇迹般地只用了七天时间就抵达了,当然付出的代价是一行人都不同程度地黑瘦了一圈。好在分派给他的人手都是齐雨峰特意挑选的忠于谭玄的老人,吃了这番辛苦也并不介意,稍微喘口气之后就投入到了追查中。
但这短短的七天时间里,莘州附近已经没有了关于乔青望的丝毫踪迹。
锦沣城外,一条小路从官道上岔开,蜿蜿蜒蜒直向东南边的一座山上延伸去。
小路转弯处有个茶棚,背着山货进城贩卖的村人,赶着驴车翻山去做买卖的客商,多会在此处歇一歇脚,有钱的可以泡上一壶当地的名茶慢慢享用,没钱的也能买一文钱一大碗的普通茶汤牛饮解渴。不管有钱没钱,歇脚的客人大都爱一边喝茶一边聊些路上见闻,只有一个头戴毡帽的客人例外。
他看起来身形高大魁梧,穿一身浅褐色粗布衣衫,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有些歪斜的小桌旁,就着茶水正大口吞咽着一块面饼。他脚边放着一个深蓝白点花布的包袱,背上还背着个长条包袱,看起来不像是客商,也不像是那些爱游山玩水的风流文人,在喝茶聊天的人群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尤其他头上那顶毡帽。锦沣城地处南方,天气湿热,虽刚是三月底,但连着几个晴天,有人早已经耐不住穿单衣了,茶棚里赶路的客人,也大都拿下头上的斗笠或是草帽,年轻些的还得扇扇风呢。这个人头上的毡帽却纹丝不动的,难道他不觉得热?
还是,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
他吃完了面饼,一仰头把剩下的茶水喝完了,并不叫结账,只从怀里掏出好几枚大钱往桌上一放——这已是足足有余了,提起包袱便走。
有个十几岁的小伙计,早对这人感到好奇了,借着给旁边桌子送点心的功夫,斜过眼睛用力一瞥,只看见了毡帽遮掩下的半张脸孔,覆盖着些参差不齐的须髯,但看那脸型和口鼻,竟是很端正英俊的感觉。
一个英俊孔武的男子为什么要刻意遮挡脸面?该不会是什么通缉要犯?小伙计背上一阵发凉,连忙不敢管闲事了。做这客来客往的生意,最忌讳的就是乱打听。
这个男子往上山的道路踽踽行去了。
才走出一里地,刚才喝的茶汤似乎就不管用了。他揩拭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水,在心底里咒骂着这南方过于容易热起来的天气。
他真想脱下毡帽透透风,但他不敢,因为他真的是被通缉的要犯。
虽然不久之前,他还是万人称羡的武林少盟主乔青望。
逃亡的日子实在太艰难了。
对于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乔大公子而言,这几个月不啻像是过了几辈子。
但出头的希望就在眼前了!前些日子,他按老爷子的意思猫在深山里熬过了寒冬,就又收到最新的消息,让他想办法逃到南平路的利州,到那里会有老爷子一个过命的把兄弟接应他,安排他乘船出海。
只要出了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了。茫茫大海,天涯海角,谁还能抓得住他?何况,何况那一位也该想办法把这件事敷衍过去才是。说到底,还不都是那一位的意思?是他主动来接洽他的……怎能、怎能就这么抛下他不闻不问?!他手里可是留有证据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又涌起熟悉的被辜负的气愤和极其煎熬的后悔。
他还是心慈手软了。
做这种事,就不该留什么情面,不该有任何犹豫。他赌上的可不止自己,更是整个家族,是他们父子多年的苦心经营……
他当初应该亲手杀了陈溪云。
他不该心软,他不该念什么几年的情分……不,是他小看陈溪云了,他真会装,这么些年,他表现得就像他身边一条最乖顺最听话的狗,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床上……在床上也都听他的,那滋味确实不错……可是,可是他没料到,翻过脸来,他居然敢咬主人了!
想到这里,他就恨得咬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就是因为一念之差,就是因为心里那一点点温情,他没亲自动手……若是他亲自动手了,那最起码是个死无对证,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成大事者,果然是要心狠手辣!
就像那一位,上位者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呵,当初说的那么好听……一旦失手,立刻当他是弃子……
弃子也未必不会反扑,只要,只要等他缓过了这口气……
他踏上了上山的路。只要翻过这座山,离南平路就不远了。想来屿湖山庄的追兵应该还在莘州附近转悠呢。
想到这一点,他就暗自得意,莘州那边的消息,是他制造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引开对他的追击,好安全脱身。现在他这一路都走得很平安无事,有那么几次提心吊胆,事后也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
锦沣城在楚宁南路的南端,莘州在西北方向,放出他在莘州出现的消息,八成会被判断为想逃入广袤的南疆地区,运气好的话,追兵说不定会一路往西南追下去,那他可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晴天虽然热,但道路好走,只要不下雨,他明天应该就能进入南平路了,到时候买匹马,要不了多久,就能到利州……
山里终归人少,待走到四下无人处,乔青望终于忍不住摘下毡帽,扇了扇风,又坐到一处山岗顶上的大树下,摘下腰间水壶,里面灌得都是烈酒。他仰头猛喝了几大口,辛辣味道直冲头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整个人却有一种火辣辣的舒爽。
眼看山下又有人背着行囊往上走,他不敢大意,再次扣上毡帽,站起身来。身后的长条包袱撞在树干上,发出一声钝响。那是他的青金凤羽刀。可怜这把宝刀,是十六岁时父亲专为他请名师打造的,从得到这把宝刀起,他就一直骄傲地把它贴身带着,没想到现如今这柄绝世宝刀竟得这样藏头露尾,就跟他一样……
他心中不忿,步子迈得就越发快了,很快下了这个山岗,走到一片山谷中。再往前行了五六里,转过一个弯,眼前忽然现出一片苍翠幽碧的竹林来。
山风吹过,拂动万千密密竹枝沙沙作响,一阵竹叶清香迎面袭来,使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烦郁的心情也随之消散。
乔青望放缓脚步,望着那片茂密竹林,心中想起之前记下的路线,这该是叫做竹枝塘的地方,竹林那头应该有水,倒是可以洗一把脸清爽一下。
但是不知为何,明明四下里寂然无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响,他的心里却不自禁地升起一股隐隐的恐惧。
好茂密的竹林……就算藏上十几个人,从外边也未必看得出来……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停下。
长在最前面的竹子笔挺光滑,到了上端枝叶过重,就稍微往下坠着,勾出了一个柔韧的弧度。
竹竿碧绿如玉,竹叶纤长秀美,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冰清玉洁,完全是一副坦荡君子的模样。
可乔青望的心里,却蓦地忆起了另一片苍翠竹林——
他亲自带着人在那片竹林里挑选适合的竹子,砍伐,去枝,加工,搭建,搭成那座三间的观礼楼。
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在陈溪云熟睡后悄然离开,按照事先的安排,让那些收了重金的工人无声无息地挖开泥土。
为了灭口,在全部完工后,以给赏钱的名义把他们带到荒僻无人的山沟,夜色中血腥气浓烈无比。
十月初八那天早上,其实他也很紧张、很紧张。他坐在台下,表面谈笑风生,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轰然巨响爆发的时候,他的心反而镇定下来了,没有回头路了。
是的,没有回头路了。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他虽然没能成为赢家,但他最憎恶的那个人也终于是死了。
明明自己还年长一岁,明明自己出身名门,尊贵又优渥。他是个什么野种,什么下贱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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