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咱们便赶紧上路吧,说真的,我也过够了这逃亡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折磨。唉,自此后,倒也是能够安心了。”乔青望这番话,倒不完全是假,逃亡的滋味他确实是品尝够了。
谢白城默然了一下,低头看了他一眼,旋即手臂一动,浮雪的剑尖当真从他胸前的伤口抽出来了!
乔青望感到胸口一热,鲜血涌出。但没有伤到要害,问题不大!他早已有所准备,真气立刻游走,封住伤口周围经脉,与其同时,双手按地,准备踢出一脚横扫谢白城下盘——
他的脖子骤然一凉。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谢白城苍白的脸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嘴唇几无血色,甚至在微微发抖。
但他的手很稳,他的剑很冷。
浮雪在空中迅速无比地画出了半个圆弧,准确地切开了他的颈项。
鲜血骤然向淡蓝的天幕喷溅而起。
力量和生命一起飞快地从乔青望的身体里流逝而去。
在他往后倒下,头撞在地上的瞬间,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从他身后的竹林里缓缓走出,最终定格在他已然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眸里。
走出来的两个人是一老一少。
年少的那个个子高,气质沉稳,相貌英俊,背上背着一支黑沉沉的铁枪,正是齐雨峰。年长的那个个子矮些,微有些佝偻着背,容貌普通,面黄无须,眉眼和嘴角都微微向下耷拉着,显出些慈眉善目的样子,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老人家。骤然相遇,不会有人能猜到,他就是被称为大内第一高手的常喜公公。
他们俩向着在山谷中一站一躺的两个人走来。
乔青望脖子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已经在地上积成了一个小小水潭,他就躺在这个血色水潭里,双眼依然迷茫地望着天空,似乎到死都想不明白,谢白城为什么会杀了他这个重要无比的证人。
谢白城还站着,但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色惨白,浑身鲜血淋漓,整个人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但他还坚持站着,他不但坚持站着,还一步一步向着那两个人走过去。
看着他趔趄的步伐,齐雨峰英挺的浓眉不由深深纠起,抿起了双唇,流露出浓浓的担忧和不忍。
常喜公公却神色依旧,背负着双手,淡然而随意地站着。
谢白城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当啷”一声,扔下了手中的浮雪,然后毫不犹豫地在常喜公公面前跪了下来。
他把头深深、深深地低了下去,直低到地上,低到尘埃里。
“喜公公,乔青望……已经死了。”他埋着头说。
“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他的肩头忽然开始颤抖了起来,连带着一起颤抖的还有他的声音。
“他还活着,是吗?他还活在这世上,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说到最后,终于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有表情的那个面具终于破碎了。
他的泪水纷涌,在那张苍白而俊秀的脸上,决堤般地纵横流淌。
常喜公公没有说话。
寂静笼罩着整个山谷,只有树叶在风中来回地摇摆,应和着天上白云的流动。
是生是死,是哀是乐,它们都漠不关心,只为风而咏唱。
谢白城依然跪着,他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整个人不再是之前那样时刻紧绷的样子,但这时却大有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就绝不起来的意思。
齐雨峰实在是觉得不忍心看下去,他动了一下脚,靴底摩擦着砂石发出沙沙的声响。
但在他试图去扶起谢白城之前,常喜公公说话了。
他先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道:“谢公子,你可不要怪我啊,不是我不告诉你。唉,也不对,一开始是不能告诉你,后来……后来是他自己不想让你知道啊。”
谢白城的泪倏地就止住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这一春的繁花已渐渐零落,新生的嫩叶迅速地长大了,变得稠厚浓密,蓬勃葳蕤。但若是往山上走,就还能看见迟开的桃花、杏花,依然芬芳于枝桠间,在春阳下显得娇艳而多情,似是舍不得这一年的春光如锦。
在距离衡都百余里的潞山里,谢白城正独自骑马行在曲折的山道上。
潞山山势平缓,山下有庄子,山上也有庄子。从山下往山上看,绿柳如烟,桃李嫣然,掩映着一间间质朴无华的村舍,仿佛名家手笔下的山间小景。
谢白城此时只是刚刚勉强养好了伤,其实上下马、或是策马奔腾之类时候,伤口被牵扯到还会隐隐作痛,但他再也等不得了。
常喜公公让温容直转交给了他一个地址。
温容直来见他时,很抱歉地说,其实谭玄还活着这件事,他一直是知道的。确切的说,只有常喜公公和他两个人知道。
但当初常喜公公担心对方没能达到目的,会再想方设法加害,所以利用了当时的混乱,制造了谭玄已死的假象。当时谭玄确实也是深受重伤,能不能挺过来都不好说。他们合力,先暗中给他治伤,待他性命保住后,又把他安排在了潞山上的一处庄子里,让他慢慢恢复。
潞山上的这处庄子是温容直的长姐,也就是齐王妃名下的产业。就算是晋王,也不可能轻易把手伸过来,是再稳妥不过的。
温容直说,那天他真的没料到会恰好在劲松园碰见他,看他那般神伤,是真的想过把真相告诉他。但当时谭玄还在昏迷,究竟会怎样没人说得清,他怕给了谢白城希望,后面如情况有变,又该如何交代呢?于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谢白城当时还躺在床上养伤,闻言笑道,那个时候的确是信以为真了,但后来再慢慢回忆起来,却觉得有些不对。温大人怎么只祭拜了时飞,谭玄的“墓碑”前却什么都没有呢?这其实是个破绽来着。
温容直笑,说其实他当时发现了,心里慌得很,但谢白城似乎过于伤心没有留意。要说庆幸好像也是不对,反而也让他不是滋味得很。
他说到最后就不笑了,反而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谢白城懂得他的叹息,也沉默下来,心里漫起一片苦涩。
谭玄的确是侥幸活了下来,但时飞,时飞却是真的不在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那个爱说爱笑,眉眼风流的俊朗青年了。
两人都不忍心提起这个话题。过了一会儿,谢白城便又问了温容直一个他曾问过常喜公公的问题。
谭玄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然而如同常喜公公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一样,温容直也没有回答。温容直吞吞吐吐了半天,最终还是说,有些事,等你俩见了面也就知道了。
谢白城更觉得奇怪了,实在无法按捺,问出了他心底的担忧:谭玄人还好吗?
温容直说,还行吧,恢复得不错。之前常喜公公派了人专门去保护他,知道乔青望已死的消息后,他自己主动要求把所有人都撤走。现在他一个人在庄子里生活,听说过得还挺不错。
听他这么说,谢白城心下稍安,终于能沉下心来养自己的伤。
现在他人已经在潞山了。离那个山中的庄子也越来越近了。
谢白城在一处岔道前,掏出温容直给他画的简单的地图,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选了其中一条,策马徐行。
山麓间种了许多果树,此刻蜂舞蝶飞,正是一片忙碌景象。时不时也能见到带着草帽的村人在树下除草施肥。
谢白城深深吸了一口饱含花叶芬芳的山间空气,抬头眺望着小路的尽头。
小路尽头,是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
他忽然想起了乔青望。这个美好的春天里,这幅如画的风景中,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目光又顺势滑落到腰畔悬着的浮雪上。
他还是没能坚守住他曾经的诺言,他没有能真的把乔青望交给律法去裁决。可是……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谭玄的理想,当然是崇高而美好的,就像把这个理想赋予他的那个人。
但就如同那个人早已如露水消逝般,这个理想……这个理想在现实面前,晶莹透亮,却又脆弱易碎。
说到底,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这律法,是天子的律法。
晋王见谭玄和屿湖山庄被阴谋针对,以为有机可乘,可借江湖势力之手除掉谭玄,从而使屿湖山庄顺利落入手中。乔青望则以为有晋王可做靠山,自己尽可无虞,然而不料事情进展不顺,栽赃失败反致暴露之后,晋王则为了撇清干系,把他抛下不管。
但常喜公公既奉圣令出宫,当然目的就是要查出背后的所有隐情。然而真的要沿着火药来源一路查下去的时候,调查却又戛然而止了。
乔青望是一个可以死的人,而有的人,是不可以被查到的人。
那么就让可以死的人的死,来为一切画上句号吧。
而他,他可以以此换来他全心所冀的一个希望。
他没有丝毫犹豫。
沉思间,马儿已经慢悠悠地走过了脚下这条小路,走进了小山村的村口。
几棵桃树婀娜地立在道边,一条清澈的小溪由上而下潺潺流淌,家家户户的房子外面扎着木头篱笆,篱笆边生着些明黄浅蓝的小野花,时有蜜蜂和粉蝶在花叶间穿飞。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在溪边钓虾,听见马蹄声,都好奇地回头打量他。
他沿着村中的大路慢慢向前走,屋舍从疏落到密集,又从密集到疏落。到了村子的尾端,一座原木栅栏环绕的小小院落出现在他面前。
他静静地眺望了那座小院很久。
小院里有一间主屋,两间厢房。砖砌的屋墙似已有些年头了,从砖缝间顽强地钻出了几丝细草。主屋的窗台下堆着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旁边搁着一把长柄的斧头。另一边厢房和主屋间,搭了个棚架,棚架下有两口水缸。小院的一角,甚至有一小方菜畦,里面整整齐齐地种着些精神抖擞的青菜。
这是一处有人生活的房舍。
谢白城下了马,他小心翼翼地把缰绳拴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枣树上。然而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让他系了两三次,才终于系好。
马儿似乎很满意这里的环境,安静温顺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啃食着地上的杂草。
谢白城转身,一步一步,向那小院走去。
柴门虚掩。
谢白城抬手,轻轻放在门扉之上。
一阵风吹过,四野传来草木的清香,枝叶沙沙作响,浅粉色的杏花花瓣如雪片般在风里轻盈飞舞,悠然纷落。
万物好像都在静静等待,等待生长,等待繁茂,等待缔结出饱满充盈的果实。
他推开了柴门,柴门发出了细微的吱嘎声响。
恰恰好的,屋门在这一刻竟然也被推开了。
一个高瘦的人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盆。
他站住了,没有动,那个人也站住了,定定地望着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是一瞬间,又好像是一辈子,那个人看着他,微微偏了一下头,笑了:“你来了?”
他也笑了起来,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我来了。”
谭玄看着确实还可以,变化不大。略微瘦了些,下颌有点胡茬,看起来就有点憔悴,但精神似乎不错,也看不太出重伤的痕迹。
他打完招呼就转身走到了柴垛边,弯腰把手里的木盆放下,然后抽了几根木柴夹在左边臂弯里。
谢白城斜倚在柴门边看着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直到他直起身,转头叫他:“站门口干嘛,进来吧。”
语气平常得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从来不曾有过近乎死别的分离。
谢白城就走进去了,走到他身边。谭玄笑了笑,用空着的右手往院子里划了一圈:“怎么样,还成吧?有点过日子的样子不?我都没想到,我还有点种菜的天分呢。”
谢白城笑道:“你怎么不再养几只鸡,再喂头猪?日子更红火了。”
谭玄一边推开门一边道:“那不成,鸡太吵了。猪……我喂饱自己都不容易了,哪有本事做猪食?肯定得饿瘦了。”
谢白城跟在他身后踏进屋里。屋里陈设非常简单,就是寻常农家的木头桌椅,堂上正烧着个炉子,炉膛里柴火不多了,上面蹲着个被烟熏黑了一半的铜水壶。
谭玄蹲下身熟练地把木柴塞进炉膛里,拨了拨,火立刻旺了起来,卖力地包围着水壶底。
“你坐。”谭玄说。
谢白城就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下了。他扭头观察着四周,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了斜靠在墙边的乌沉沉的朔夜。
“元宵那晚……是你吗?”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谭玄答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呢?就是想见你……实在是太想见你,才求了师父让我趁着元宵人多热闹去看了你一眼。”谭玄说着,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了两只碗,并一个瓷罐子。
谢白城没有说话,他看着谭玄拿着瓷罐子又走回来,揭开水壶盖,从罐子里拿出一个小茶团,捏碎了洒进水壶里。
一股清香立刻散逸出来。
谭玄低着头,用茶勺搅了搅:“碗是粗糙了些,不过这茶团是我师父从宫里拿来的,寻常可喝不到。你凑合着尝尝。”
他倒了一碗茶汤送给谢白城,在他伸手接时还叮嘱:“小心烫。”终究没给他,直接给他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刚煮好的茶当然烫,谢白城看着他缩回递茶的左手,摸了摸耳朵。
他的左耳有些变形,皱起了一块,刚见面时,谢白城就发觉了,现在离得更近,就更清晰地看见了左耳边有一道往脸颊延伸开的、近两寸长的深深伤疤。
这伤早就痊愈了。但看在他眼里,却像刚刚在他心上割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为了掩饰低下头尝了一口茶汤,的确不是凡品,清香柔和,回甘明显,显出一种跟这处小院格格不入的富贵气息。
“好茶。”他赞了一声。
“是吧。”谭玄淡淡笑了,“这是他拿来给我赔罪的。”
“赔罪?”
“嗯。”谭玄说着,目光望向依然跳动着的炉火,“我知道他让你加入屿湖山庄后,跟他发火了。他就拿这些东西来哄我。”
谢白城笑了一下,末了又低下头:“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跟你师父发什么火啊。”
“你是伤心过了头,他不能这么由着你胡来啊。”
“你也知道我会伤心过了头?”谢白城蓦地抬头看向他。
谭玄脸上浮起一丝讪讪,摸了摸后脑勺没敢说话。
“我那时加入屿湖山庄……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只有这一件事是在眼前的,能支持着我度过一天又一天的。你不明白吗?”
谭玄低下了头,手指抠了抠桌面,闷声道:“……我那时候一直在昏迷着,如果我醒着,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干的。”
“你到底昏了多久?”无论常喜公公还是温容直都不肯告诉他谭玄伤势的具体情况,他只能来问当事人了。
谭玄苦笑了一下:“快两个月。刚醒过来的时候,路都不会走了。”
谢白城睁大眼睛:“这么严重?亏你还笑得出来!”
“我还活着不是吗?还能跟你面对面坐在这里……这还不值得笑出来吗?”谭玄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你看,小时飞他,连再笑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
谢白城一时语塞,默默低下头去,又灌了自己一口茶水。
不知道是不是放凉了的缘故,这一口茶水却品不出回甘,只有深深的苦涩。
“其实多亏了时飞,若不是他,我或许……或许真的躺在劲松园里了。”
谢白城蓦地抬头,向谭玄投去疑问的目光。
谭玄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渺远的天空:“我还能坐在这里……一是因为大会前一天下了雨,雨水渗入地下,浸湿了一部分火药,导致爆炸的威力减弱。二是……在爆炸发生的那一刹那,走在最前面的时飞立刻反应过来,从后面各拍了我和蓝霁怀一掌……借着他这股力,我们躲开了一部分的冲击,他自己却……”
谢白城鼻子一酸,眼眶微微发热。他再度回想起了十月初八那天的情景,回想起了那截绑着袖箭的断手。
自从得知谭玄的“死讯”后,他一直不敢仔细地回忆那一天的情景,哪怕只是稍微想起,都有锥心刺骨的痛。
可是现在,现在谭玄坐在他的眼前了,他看到了他的身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痛楚终得平复,他可以和过去所有痛苦的日夜和解了。
只是时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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