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谢白城悄声问他:“听说你每年都给我家送东西,我怎么都不知道?”
谭玄神色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告诉你,你肯定就不让我送了。”
谢白城一挑眉毛:“那是自然,都不让你进门,还送什么东西啊!”
谭玄却俯过身靠近他,低声道:“这就是其中的讲究了。正因为人进不了门,才要送东西。东西进得了门了,那离人能进门也就不远了。”
谢白城觑着他还一脸挺得意的样子,实在是一阵无言,只能是斜了他一眼,说了句“谭庄主真是高明”。
谭玄很是高兴,眉开眼笑地缩回自己位子上去了。
谢锦城在对面一眼瞥见,便笑道:“怎么,你们这一路上话还没说够呢?这么一会儿功夫还要凑在一起?”
这话说得真居心不良。谢白城瞪一眼回去,谢锦城却夹了个虾仁吃着,一脸悠然自得。
谢白城只好收回目光,跟谭玄各人对付个人面前的菜肴。
大师兄冯若谷很体贴地和谭玄攀谈闲聊,谢秀城和谢锦城姐妹俩也时不时加入进来,都是聊一些无关痛痒的江湖传闻,所以大家都和乐融融,很是轻松愉快。
吃着吃着,谢藏冰就带着冯南秋悄悄摸过来,缠着白城非要打听他们跟坏人交手的经过,还非常利索地就出卖了孟红菱,说都是从她那听来的,只是她语焉不详,不如直接来问舅舅。
谢白城架不住两个孩子缠着,只好跟他们大致说说,梁恒之自持是个“大人”了,不好意思跟小孩儿一起,但人坐在桌边,耳朵却竖得老长,也听得很仔细。
谢藏冰真是个自来熟的性格,虽然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见谭玄,却迅速就拽上了谭玄的胳膊,跟他打听起屿湖山庄的诸位管事来。
谭玄很有耐心地向他一一介绍,说到最年轻的管事是他的师弟时飞,今年才二十三岁,谢藏冰“嘿呀”一声,凑到谭玄近旁,压低了声音对他道:“恒哥说他也想去屿湖山庄呢!他十八岁了,能去吗?”
他虽然真的很认真地压低了声音,但十三四岁小少年的公鸭嗓子,刻意压低也就是那么回事,周围的人还是都听见了,尤其梁恒之正支棱着耳朵呢,见突然提到他,一下子慌得手足无措,脸都飞上了一抹红云。
谭玄抬眼望向梁恒之,他出身辛州梁家,祖父梁宽海、父亲梁牧舟都是武林中颇具名气的剑客。他这个外甥跟舅舅倒确实有五六分的相似,但白城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他飞扬跳脱多了,这少年一看平素就家教甚严,很是乖巧守礼。
但这样一个乖巧守礼的孩子却想去屿湖山庄,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谭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梁恒之的母亲谢秀城终于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看看儿子,又看看谭玄,笑着开口道:“这孩子是跟我说过他有这个想法,我也觉得能去长长见识也好。只是不知他的本事能不能及得上要求,谭庄主会不会觉得麻烦。”
谭玄立刻道:“梁氏家传灵鹤剑与明心剑在江湖中都是赫赫有名的,梁公子从小在祖父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又能得外公母亲指点,兼具二家之长,怎会及不上要求?像梁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愿意来屿湖山庄,我们是求之不得的,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麻烦。”
谢秀城唇角绽开一抹笑意,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眼睛却饱含亲昵和骄傲地望向儿子,梁恒之自己倒是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谢藏冰见他们说得热络,左右看看,也跟着嚷起来:“那我长大以后也要去!家里四套剑法我都学了三套了,就差观溟了!”
冯南秋年纪小搞不大明白,但见两个哥哥都要去,于是也跟着嚷:“那我也要去!我长大也要去!”
席上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谢白城侧头看了谭玄一眼,嘴角勾了一下:“我家都可以给你们当分舵了。”
谭玄赶紧低头浅笑:“岂敢岂敢,谢大少爷你这是要折煞我!”
谢白城只抿着嘴,脚却在桌子底下踢了谭玄一下,谭玄先让了他一下,随即又跟过来,用脚尖勾住他的脚踝,不让他缩回去。
席上聊天说笑,席下暗度陈仓。
一顿饭吃罢,谭玄还是没好意思跟白城回他的景明阁,自己乖乖地回谢夫人给他安排的雁来馆去了。
毕竟谢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实在不想给人家暗底下传他刚进谢府第一晚,就迫不及待地扎进谢大少爷的房里。
做人多少还是得要点脸的。
待到第二天上午,谭玄刚在院子里练完一套刀法,终于有管家上门,说老爷今日精神好些,请他过去说话。
该来的终于是来了。
谭玄回屋里重新打水净了面,又把鬓角理理,衣衫整整,收拾得紧趁利落,才跟着管家往怀雪堂去。
于他而言,这一路上,要说紧张,当然也多少有点。
这么些年下来,谢家其实他只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十六岁那年初到越州,拿着师父的手帖登门拜见谢祁;第二次是逗留在越州期间,仗着功夫好,偷溜进来用小石子砸白城的窗户;第三次,第三次就是和白城一起回来,结果被谢祁铁青着脸赶出去那次。
这是第四次。看起来这一次的前途还是比较光明的,尤其听白城昨天说起和父亲的谈话,看起来谢掌门的态度在年复一年中终于是慢慢发生了变化。
有胜利的希望就要去尽全力争取。带着这样的觉悟,谭玄大义凛然地跨入了怀雪堂的大门。
刚一进门,他就被堂里紫檀木桌椅上嵌的螺钿给闪了一下眼。对于家具摆设、日常用品他的喜好都是简单实用就好,谢掌门这华美富贵的爱好实在跟他背道而驰。不过仔细想想,仿佛他第一次来谢家时,堂上摆的就是这套家具。只是当时他一半的注意力在和谢祁对话上,一半的注意力在谢祁身边的谢小公子身上。
那时他和白城才刚认识,很不凑巧地结下了一点梁子。他是没觉得什么,可谢小公子心里却憋着一股怨气,被父亲叫到堂上来,见堂下来拜访的是他,脸色很是不虞,嘴都嘟起来了。
唉,这就害得他很是辛苦了,得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时刻注意留神听谢祁说了什么,而不能一直把目光投到这个嘟嘴巴不高兴的谢小公子身上去。
回忆起这段往事,似乎犹在昨日般印象鲜明。谭玄不由嘴角略微浮起一点笑意。领他来的管家却很客气地请他先坐下,说这就去请掌门过来。
谭玄便捡了右手下方的那张椅子坐了。
等了片刻功夫,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轻咳,谭玄回过头,就见谢老爷子堪堪从侧屋踏进堂内。
谢祁比他记忆中明显老了。
他记忆中的谢祁,身材高大,腰背笔挺,乌发间只有零星几缕银丝。而现在的谢祁,背部明显有了些弧度,整个人也略有些发福,头发更是已然花白。
谭玄立刻站起了身,抱拳行礼:“谢掌门。”
谢祁面色沉郁,并未看他,只是抬手摆了摆,一边坐到当中的椅子上,一边很惜字如金地对他吐出一个字:“坐。”
谭玄道了一声谢,坐回椅子上,却不敢像之前那样坐得放松,只挺直了背,坐了三分之一的椅面。
谢祁没有说话,也没看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当中的水磨地砖上。整间屋子里静得能听清两个人的呼吸,空气也像要凝固住,力重千钧般压在人头顶上。
谭玄眼观鼻鼻观心了片刻,觉得就这么相对无言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下了下决心,抬头望向谢祁,率先开了口:“听闻谢掌门昨日略感不适,不知是哪里不舒服?今日可好了?”
上来就关心身体健康,这总不会有错的。
然而这一句话出口,还是如石沉大海一般,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幸好谭玄也算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面对这般情况,还是沉得住气的。反正既来之则安之,他都是被骂着赶出去过的人,这已经不算什么了。就双手按在膝上,还是能坐得沉稳。
又过了大概三四息的功夫,谢老爷子终于舍得开口了:“也没哪里不好,就是想到你来了,就头疼得厉害。”
哦嚯,这么直白的吗?谭玄不禁笑起来,微微低头:“晚辈惭愧,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谢祁哼了一声,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终于转过脸来瞧了瞧他。
谭玄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又过了一会儿,谢祁抬手揉了揉额角,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这些年送这送那的,你倒是费心了。”
谭玄立刻道:“这是晚辈应该的。二老不嫌寒薄,愿意收下,便是体恤晚辈了。”
沉默再度统治了这个屋子。
这一次推翻沉默统治的是两个僮儿并一个女使。
两个僮儿一个捧着个托盘,上面摆着茶具和两碟点心,一个僮儿则捧上来小茶炉和茶瓮。
把东西都摆放好后,女使则走上前来,伸出一双纤纤素手,灵巧地点茶奉茶。
谢祁接过茶道:“这是我们越州本地茶,唤作梅山陌青,你尝尝罢。”
谭玄应了一声,端起茶盏,吹开浮沫,浅呷了一口,只觉味道清淡略苦,回甘明显。
他其实对饮茶也不怎么讲究,贡茶他喝得,寻常街头茶肆一文钱一碗的茶汤他也喝得。只是这大热天的,与其品茶,他宁愿喝点凉井水。
但这是谢老爷子赐的茶,无论如何也得喝,还得搜肠刮肚地夸几句如何不凡。
听了他的赞美之词,谢祁只是笑笑,放下茶盏,转头看向他道:“关于你们之前查的案子,我听白城大致说了。”
谭玄顿时也放下茶盏,正襟危坐起来。
第92章
谢祁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放下后沉吟了片刻道:“事情不简单啊,乔家关系很广,未必不会知道韦长天那个私生子被你们抓了。只怕一旦得知消息,乔青望就会设法洗脱关系,把一切深深掩藏起来,你们手里又没有确凿的物证,到那时就不好办了。”
谭玄微点了一下头:“确实如此。韦澹明也说了他做事很是小心,我已经做好了他察觉不对,设法敛踪的准备了。”
谢祁闻言以询问的目光望向他,谭玄便继续道:“一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可能不留下一丝痕迹。更何况卷入这件事里的还有别的人。他总不能把这些人也一并抹杀了。我也不信所有人都能跟他完全一条心,任他摆布。”
谢祁道:“你是指陈家的老三,还有余家那对双生子,和许家小子?”
谭玄点了点头:“这四个年轻人彼此交好,跟乔青望也都关系密切,会听乔青望的话并不奇怪。但他们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也太久了,就算乔青望编出种种理由,我想也不可能把他们一直控制在某处。他们……也会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多或少总会有些自己的思考,到那时,未必不能从他们身上打开缺口。”
谢祁没有吱声,锁着眉头默默地眺望了一会儿堂外院子里摇曳的树影,才慢慢开口道:“乔青望既然打定主意用他们,又敢让人对他们家里下手……必定是事先就有自己的成算,只怕是不容易。再者,这几个年轻人的确久未在江湖中露面,也没回家,会不会……”
谭玄知道他的猜测是什么,谢祁怀疑最坏的情况,乔青望会不会暗中杀了这四人灭口,再设法嫁祸于别人。
这种可能性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想了一下之后,他觉得可能性还是太小了。
“我想乔青望还不会有这么大胆子。”他看向谢祁道,“这四人离家跟他有关,这一点只要去查还是很容易查出来的。倘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他想撇清关系可没那么容易。这三家可不是无依无靠的孟家,哪怕面对他们乔家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对他来说太冒险了。”
“的确。”谢祁微微颔首,顿了顿却又叹了口气,“其实陈溪云那孩子,是年轻气盛了些。不过这跟他家里也有脱不开的干系,陈宗念那个人吧,不是要背后议论他,但他确实太急功好利了。那孩子本质还是不错的……年轻人嘛,偏激狂悖些总是有的,再过几年,多经历些事情,大概就要沉稳多了。这一次卷入此事中,只怕也是被唆使诱哄了。”
谭玄听他忽然扯起这么一大篇话来,先是怔了一下,很快便省悟过来,唇角微扬。
老爷子这是在委婉地为陈溪云求情。毕竟谢华城嫁在陈家,陈溪云就是她的小叔子,若到时候弄得难看,谢华城在陈家的处境也难免尴尬。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女儿,谢老爷子不得不向他,这么一个其实看得很不顺眼的人低声下气的。
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能给出什么保证。
“倘若陈溪云只是参与了剿杀孟远亭,其实也没什么事。孟远亭毕竟是离火教的余孽,在江湖中,也算人人得而诛之吧。”谭玄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但这番话却有着明显的言外之意,倘若陈溪云并不只和杀孟远亭有关,并不只是被人利用,那到时候,还是得公事公办。
这是他的原则。
他信奉律法,既是要在武林中行律令,立法度,自己就首先不能违背。
想来谢祁也并不是不能理解,所以听他这么说,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缓缓叹了一口气。
谭玄只挺直了背,微微垂首坐着。
静默维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谢祁忽而再度开口:“谭庄主,乔家如果真有大问题的话,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倘若有用得到我们寒铁剑派的地方,你只管安排。”
他这表态倒是出乎了谭玄的意料,他抬起头来,看向谢祁,只见谢祁神色平静,并不像是在说场面话的样子,心中不禁波澜微起,很是真诚地起身抱拳:“谢掌门真是深明大义,晚辈感佩不已!”
谢祁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指了指放在他旁边方几上的点心盘子:“城里有名的点心铺子松月斋的,你尝尝罢。”
谭玄顿时有点受宠若惊,尽管他不爱吃甜的,也还是很捧场地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江南的点心风格和衡都不大一样,讲究酥脆甜香,咬上一口,直掉渣子。馅儿也是要混足了油脂,十分润口,但顶多吃一块就让人觉得怪腻的。
当初在越州时,他为了拉近跟白城的关系,可是陪着他吃了不少江南各色点心,吃得他一个劲儿要靠灌茶水来冲掉那甜腻的口感,小谢公子却厉害得很,一个人干完一碟不费吹灰之力。
人跟人的差别真大。这好点心给他吃算是明珠暗投了,不知白城吃上了没有。不过在吃食上他向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或许早打发人去买了。
他一边端起茶盏把剩下的茶汤一气喝了,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就听见谢祁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段时间,我听到江湖上有些传言,说朝廷要颁布些跟江湖门派有关的政令,不知,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问题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不过谭玄还是很快放下了茶盏,平和地一笑:“想不到江湖上有人消息这么灵通。不错,确实是有这么回事。”
谢祁便清了清嗓子,又低头掸了一下衣服,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地问:“呃,那么,却不知会是怎样的政令?你那里,大约能有些消息?”
谢祁会想打听也是预料中事。
大兴从早年的尚武之风甚重,江湖中群雄并起,门派林立;到逐渐自我分化,分出三六九等,小门小派渐渐要么几家合并,要么归附大派,江湖人俨然自成了一派体系;再到朝廷逐渐强盛,荡平四海,欣欣向荣而逐渐开始注意到江湖势力。他们屿湖山庄就是应此而生,也是从那时起,江湖也在注视着朝堂,注视着朝堂会给他们一条怎样的路。
可是他却不能说。
这件事其实铺蓄已久,最近不过是到了要出结果的时候。但这个结果,因为事关重大,必然也要经过反复的商榷和讨论。他虽然是主要的参与者之一,但既然还未能形成最终结论,他也不能随便透露。
于是他便低下头,叹了一口气,随即再抬头,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暂时……还未有定论。毕竟真正能定夺的,还得是那些穿紫衣红的大人们。不过朝廷的意思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习武强身、习武报国都是好事,只是不能以武犯禁。我看……无论怎样,像寒铁剑派这样行得端,走得正的真正名门正派,是不用担心的。”
谢祁怔了一下,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谭玄深知让谢祁这样的人放下心结来主动向自己打探不是一件易事,若是问别的事,他一定知无不言。但此时此刻,还是得设法先找点别的话题,让气氛缓和缓和。毕竟他好不容易有资格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可得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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