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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归远(红蕖)


他抬起头,便看见一个人跑过来,他张了张口,正打算从这个人开始询问,那人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大夫?救救我兄弟吧,他刚才从二楼跌下来了……”
程俊逸慌忙去推他的手,他想说现在不是时候,他很忙,他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去做。
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眼前蓦地一花,一道锐利的寒风从他鼻尖前一掠而过。
抓着他的那人下意识的一松手,“啊”地叫了一声。程俊逸扭头追看过去,只见一支羽箭正扎在旁边一棵树的树干上,箭杆和尾羽犹自不住颤动。
有人射了一箭。
这支箭上,还绑着一张布条。
程俊逸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喉咙干得令他恶心。
他下意识地扭头,只模糊地看到对面房顶上一个黑色的身影倏的纵向远处。
他再度看向那支箭。
“怎么会有人射箭啊?怎么回事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都慌乱地往远处撤开。来找他帮忙那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开了。
转眼间,这一小片地方就变得空旷起来,只有他一个人还立在当地。
程俊逸抬起了右手。
他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错了他错了他犯大错了!他不该丢下孟红菱一个人,他更不该在发现孟红菱不见踪迹时还让谢白城一个人去找她。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不能逃。他想。
不能逃。
他要尽一切努力去弥补!一切!哪怕是他的命!
他的手终于捏住了那张布条的一端。
解开布条,拿在手中。他刚要把布条展开,倏然间,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牢牢箍住了他的肩膀。
谭玄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俊逸,白城和红菱呢?”

他转过头,看到谭玄正紧锁着眉头盯住他。
他的神情依然是坚毅而冷峻的,就像他的刀。但客栈燃烧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里,看起来却像他的内里也在一并燃烧。
程俊逸翕动着嘴唇,结结巴巴地道:“谢哥哥去找孟红菱了……孟红菱她带着我的药箱不见了……不对……是我不好,我丢下她一个人,后来就不见了……”
谭玄不等他再颠三倒四地说下去,劈手便夺过那张布条,打开后迅速扫了一遍。
程俊逸在一旁模模糊糊看见字数似乎并不多,寥寥数语而已。但具体写了些什么,过度紧张的他一个字也没看清楚。
但他看清楚了谭玄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
自从认识以来,不管是在岚霞山上被人包围攻讦,还是在白水镇面对三个高手的联手围攻,谭玄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神色自若。但这一刻,他的脸色看起来,真的是糟糕透顶,就像毫无防备地被人在软肋上狠狠揍了一拳。
“怎么回事?白城哥和小红菱呢?”时飞忽然也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身形晃了几晃,就立在了他们身旁。
程俊逸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谭玄却蓦地把布条递了过去。时飞接过去看了一眼,顿时也是脸色大变:“这……这是怎么回事?”
谭玄忽然身形一动,纵身跃起,飞身上了对面房顶,只一错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啊?发生了什么?”时飞扭头看向他,再度问了一遍。
程俊逸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先从时飞手里拿过布条,这才看清楚了上面写的字:“大泷山古松岭。谭玄一人前来。否则孟谢二人必死。”落款是一朵由火焰构成花瓣的莲花。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眼前一阵晕眩。怎么会这样?!不过那么一会会儿功夫……
见他不说话,时飞不禁着急地拍拍他的背:“程俊逸,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起火的?白城哥和小红菱又发生了什么?”
程俊逸恍恍惚惚地把刚才的经过简单说了,从时飞追出去后,又有两个人袭击了孟红菱,然后谭玄追踪这两人而去。随后就突然起火,一直说到刚才这支箭射来。
“这是调虎离山啊!”时飞眉头紧锁,咬着后槽牙,“不过我们一直以为这些人是冲着屿湖山庄、冲着我师哥来的……怎么会是先对白城哥下手……”
程俊逸脸色苍白,僵立原地,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遍遍懊悔,一遍遍回放着他和孟红菱以及和谢白城分开时的场景。
提着他的药箱,还高叫着要他“小心些”的孟红菱;推了他一把,让他去救人,自己转身离开的谢白城……
他们俩遭遇了什么?他们现在又在何处?
时飞却已经去向周围人询问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事,有没有什么人带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可是众人都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根本无暇去注意旁人,没人留意到孟红菱。再多问了问,甚至还有人一口啐在地上,说都是怪他们惹来是非,差点害死大伙儿。江湖恩怨就去江湖解决,为什么要祸害普通百姓?
时飞不但没能问来有价值的信息,反而还讨了个没趣,悻悻回来。程俊逸这才想起问他:“你……你们怎么突然回转来了?追的人呢?”
时飞摸摸鼻子道:“别提了,人倒是追上了,也交上手了,突然间就听到街上兵荒马乱的,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喊四海楼走水了。我一听,这不是咱们住的地儿吗?怎么会突然走水?再回头一看,隔老远都看见火光冲天。这还得了!就顾不得别的,先回来看你们安危。估计我师哥应该差不多也是这样。”
他话音刚落,程俊逸眼前一花,谭玄竟又回来了,立在他二人身前。
“没找到射箭之人的踪迹。”谭玄言简意赅的说。
这也不意外。那人肯定只是奉命来传信,传到了必是全力撤退,甚至可能早就安排好了接应。对方弄出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是突发奇想,必有相应的一套准备。舒夜城太靠近所谓神焰教活动的地方了,看来他们实在低估了这个神焰教的实力。
“现在怎么办?”时飞问得很直接,“我刚问了一圈,没人注意到有什么异常。但我想绑走两个人不可能没有点动静,如果扩大范围仔细问问,一定能有线索。”
“现在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谭玄打断了他的话,“布条上那个标志很明白了,下手的是离火教……或者说是神焰教的人。”
时飞没有吭声,他知道谭玄说得对,甚至去向也不用问,他们都写明白了。只是限制了只能由谭玄一人前往。那岂不是闯龙潭,入虎穴?等待他的何异于刀山火海?
但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会去的。时飞知道。
甚至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我们即刻出发!”谭玄眸色幽深地往四周望了一眼,声音低沉地说。
客栈起火,自然也殃及了马棚。还好有马僮颇为机灵,及时打开了栅栏。寄存的马儿纷纷夺路而逃,有些跑得快的不知去向了,有些沉着些的,还在附近街道徘徊,被周围居民及时拢住,否则惊马也容易伤人。
谭玄一路骑的那匹青鬃马有些年齿了,性情稳重,此刻还停留在附近街道上。时飞和程俊逸一时找不到自己的马,也顾不得了,随手抢到一匹就翻身骑上去,在其他人的大呼小叫中,策马飞驰而去。
大泷山在舒夜城北边,要想前去必须先出城。但此刻天还未亮,城门哪里会开。谭玄不得不又一次动用天狼卫的身份,强行要求守门官兵开城放他们出去。舒夜城是边关要地,把守自然要比笒川那种小县城严密,如此便不得不好好费了一番功夫。
谭玄特意问了城防军官在他们之前可曾有人出城去,军官答曰没有,他们绝不会半夜轻易放人进出。但劫持了谢白城和孟红菱的那些人必然是要出城去的,所以在谭玄的一再追问之下,城防军官才吞吞吐吐告知舒夜城北面只有一座主要的城门,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迎煊门,除此之外,左右还各有两座小门,方便平日百姓和商队进出,把守没有迎煊门严密。
谭玄提醒他速派人去清查这两座门有没有暗中放人出去,或是别的城门也不是没有可能。放了什么人出去现在不是最重要的,他们现在会去追捕。最要紧的是现在边关形势严峻,绝不可疏忽大意。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城防军官不禁有些心虚,又听他说现在要去追捕偷出城门之人,也不太敢再度拒绝,便半推半就的允许他们出城而去。
出得城外,天地间依然是一片昏黑,只有一弯残月挂在西天,铺下冷素银霜。
三匹马在浩荡而寂静的天地间奔驰,像是三道一往无前的箭影,要一径破开残夜的浓黑。
待到东方的天空终于隐隐泛起一线白色时,前方的地平线处,终于升起了一道蜿蜒逶迤的山影。
谭玄忽然“吁”地一声勒住了马,时飞和程俊逸见状,也赶紧让马停下。
“再往前去很快就到大泷山脚下,往左行个五六里,就是古松岭。”谭玄说。
他们在出城时曾打听过路,知道了个大概。进了山的话,反而会有石刻的地名,会更加清楚。
时飞和程俊逸没有说话。
谭玄便又往右方的一条岔路一指:“从这边一路走下去,会到达朝廷大军的驻地。我打听过了,此番带兵的主帅是温容直的堂兄温容楷,你们报温大人的名号,应该可以见到他。”
时飞和程俊逸都愣住了,要他们去找大军?去找温大人的堂兄?这是做什么?动用军队封锁大泷山?这或许能有用,但时间上,能来得及吗?
谭玄看着他们,声音很沉着:“时飞,你记着,虽然布条上留的地方是古松岭,但白城他们就在古松岭的可能性很小。古松岭很可能只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为了擒住我。而我必须被他们擒住,否则白城和红菱会有危险。你们去找到温容楷,大军中一定会有熟悉本地情况的向导,会知道大泷山中何处最适合藏匿。这样一来,里应外合,我们才最有希望脱困。明白了吗?”
时飞怔怔地听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坚定地点了点头:“明白!”
谭玄提起缰绳,微微笑了一下,拨转了马头:“那就不要耽搁了!”
“师哥!”
“谭庄主!”
两道声音重合在了一处。
谭玄刚刚要催马前行,不得不又勒住缰绳,回头望向他们。
时飞看着他,努力挤出一丝明亮的笑容:“当心些!”
程俊逸却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耷拉着眉眼道:“谭庄主……都怪我……我……”
“回来再说吧!”谭玄打断了他的话,在程俊逸抬头望向他时,又温和地一笑,“回来再慢慢说。”
说完便“驾”地吆喝了一声,青鬃马四蹄腾空,如踏风而行般,卷向远处的山峰。
程俊逸有些失神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方才的嘱托,连忙转头和时飞对视了一眼,两人一齐策马,向右边的岔路飞奔而去。

山路两旁黑黢黢的树影飞速向后倒退着。
四下里只能听到马蹄得得的声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夜枭的凄啼。
谭玄的心里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表面的平静,一是为了让两个年轻人临变不要惊慌,二是为了让自己尽量沉住气。
他心底深处最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果然白城被牵扯进这件事里不是一个巧合,他们真的对他下手了。程俊逸说都怪他,其实不是的。这件事从头至尾,从过去一路到现在,都是因为他才对。
白城跟离火教覆灭的往事几乎没有瓜葛。当年他父亲虽然也参与了对离火教的围攻,但白城根本就没和他在一起。
谢白城和离火教最大的关联其实就是他谭玄。
那些人会选择要把他卷入此事、对他下手,唯一的理由就是白城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家人,是他在这个广袤无垠的世间最为安心眷恋的归处。
他其实很恐惧。
在看到那布条上的字的时候,恐惧骤然袭来,像一只冰冷苍白的枯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用力地扭曲蹂躏。
他不能接受白城的名字和“死”联系在一起。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必须尽量保持冷静。
在他幼年时,师父就告诉过他,要把保持冷静看得和保持呼吸一样重要。只有冷静才能让你看清楚对方的一招一式,只有冷静才能让你做出最有利于当下的选择,只有冷静才能让你在绝境中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线生机。
失去冷静,陷入慌乱,就意味着你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人裁夺。
现在在他肩上的,可不仅有他自己的命运。
带着松枝和泥土气息的风横冲直撞地扑在他脸上。他深深地呼吸,把目光集中在前方蜿蜒的道路上。
白城不会有事的。
他心底渐渐有了坚定的信念。
那是他的白城,那样正直、坚韧、温和、善良。
那是在海棠花下垂首一笑、秀色无双的白衣少年,那是和他一起策马江湖、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那是初入衡都,第一次见到鹅毛大雪、惊喜地对他又笑又跳的,他的此生唯一。
他怎么能有事呢?他怎么能允许他有事呢?
他再次伏低身子,催动马匹,让青鬃马跑得更快一些。
眼前横亘着一座乌沉沉的山峰,周围全是高大而嶙峋的松柏。
古松岭,他终于到达古松岭了。
转过一道弯,山路开始变得陡峭狭窄起来。马儿走得就有些吃力了。
谭玄干脆下了马,任它自己往路边吃草,自己提起轻功继续往上。
又向前行了有三四里地,山势再次变得平缓,道路蜿蜒,前方又是一道向右的转弯,转弯处长了一棵高大粗壮的古松,斜逸的松枝上飘飘荡荡,似是挂着一个什么长条的东西。
谭玄足下发力,一纵三丈,迎面风来,云移月出。
清冷月光自山头斜照而下,谭玄这才看清,树上悬着的哪是什么长条东西,那竟是一个人。
那个人的外袍被风吹起,飘飘荡荡,仿佛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树下悠然漫舞。
而迎着月光,可以看得分明,白色的底,淡墨晕染的竹枝图样——那正是前一晚白城身上所穿衣袍!
谭玄心脏猛地缩紧,纵身跃起,身姿如飞,一掠而上。
在距离那棵古松仅仅两丈的时候,他刚落足于地,坚实的地面就蓦然破碎,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洞,犹如巨口,毫不留情的把沙石和枝叶通通吞没。
但谭玄竟然好像早有提防,整个人竟硬生生拔地而起,靠着腰力在空中翻了个身,同时左手一挥,朔夜的冷锋在月光下凛然一闪,那根挂着人的松枝应声而断,跌落于地。
那个“人”也展露出了真正面目:不过是个穿着白城外袍的稻草假人。
隔得远了,周围又黑沉,看起来很有迷惑性,但只要稍稍拉近距离,就假得很明显。
谭玄刚低头见草人落地跌散,一口气稍松,就觉头顶一股寒意铺天盖地压下。
匆忙一瞥,只见一张含着隐隐寒芒的大网从树冠上兜头向他罩来。
百刃锁仙网!
这种网是由精钢铁索编成,里面裹着极细的软剑,人一旦被网住,刀劈斧砍都难以弄断,稍一挣扎,又会被里面的锋利软剑割伤,挣扎得越厉害,越是伤痕累累,甚至可能流血而亡,只能在网里任人宰割。所以才叫“锁仙网”,意思是神仙也难逃。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谭玄猛然一刀劈向旁边的古松。只是这一刀不是刀刃向前,而是以刀身击在树上。
借着刀身被微微压弯之后的反弹之力,他整个人向后跌落在地,随即就势一滚。
然而还未容他跃起,一刀一剑,一柄短蛇矛,同时刺出,皆指向了他的心口要害。
谭玄当然就没法动了。
这个时候挣扎也没什么意义,因为被对方擒获本来就是他的计划,他只是不想过于被动,受伤就更不可取。
所以他干脆就躺在地上,抬眼看着那三个蓄势待发的黑衣蒙面人,懒洋洋一笑:“折腾这么大动静,挺辛苦吧?”
那三人没有答话,一旁却传来一阵张狂的大笑,还伴着拍掌:“谭庄主真是了不得,这时候了,还笑得出来!”
随着话音,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从树后转出,龙行虎步地走到谭玄身边。
谭玄勉强扭过头,看清楚了来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颌下一部花白虬须,眉毛浓粗,如盘结树根,一双眼眸虽裹在重重皱纹里,却依旧精光四射,显得精力沛然。
但比起他那张粗野豪迈的脸,更让人一眼就注意到的,是他的右臂。
他没有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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