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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归远(红蕖)


他和华城的关系跟以前比忽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几乎不会再针锋相对,更不会再乌眼鸡似的争执吵闹。
他们都变得安静沉稳了很多。
年后越州下了一场稀稀落落的雪,连屋瓦都不能完全盖住,但天气还是冷的,大家没事都不爱出门,只愿窝在屋子里烤火。
谢白城在路过家里小湖边的时候发现了华城,她独自坐在湖边的廊檐下,穿着一件藕色袄子,下配朱红长裙,很像一株迎着寒风盛开的灼灼鲜花。
他走了过去,在华城身边坐下,轻轻问她:“你不冷吗?”
华城摇了摇头,他们就并肩坐着,一起看湖面上露出的几截残荷。
“前两天舅母来,找娘说了半天悄悄话,是不是在说你的亲事?”过了一会儿,他小声问华城。
华城手里有一些揉碎的饼子,她拈了一小块“嗖”地扔进湖里:“准是说她那个娘家亲戚,反正我没兴趣,见都没见过的人,谈什么成亲?”
谢白城笑了一下,其实舅母一直在推销她娘家的一个堂侄,谢家上下都知道,只是当事人华城最不爱听。
“确实,见都没见过也太不靠谱了。还是二姐好,跟大师兄一块儿长大,什么都知根知底的。”
华城撇了撇嘴:“她多精明了,大师兄没有父母,本来就好比我们家养子一样,还不事事顺着她的心意。”
谢白城侧头瞧了她一眼,十八岁少女的脸明艳如滴露的芍药,他想了想便道:“你也可以学她啊,三师兄四师兄里挑一个?我瞧着他们都不错。”
谢华城蓦地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成亲……成亲又不是去菜场上买萝卜白菜,随便挑一个就行么?”
白城好奇道:“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谢华城却一时没有答话,只默默捻着手里的点心。
白城笑道:“我猜猜?你性子这么好强霸道,准是要找个脾气好的,听你话的,还得是相貌英俊,少年英雄。”
华城意兴阑珊地扯了一下嘴角:“少年英雄往往都觉得自己了不起,有几个脾气好的?我啊,其实就一个要求,得对我好的。特别特别好,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的那种好。”
谢白城愣住,不大明白华城这个“好”究竟是什么标准。在他想,既是夫妇,自然是要对彼此好的,就像爹总会体贴娘,娘总会关心爹。但什么才算是放在第一位的好?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华城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说一句实话,你可别生气。”
白城奇道:“既是实话,我有什么好气的?你说吧。”
华城踌躇了片刻,目光落往地上:“我从来、从来没有被什么人放在第一位过。”
谢白城看着她的垂下的纤浓睫毛,一时呆住。
华城抬起眼来,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小便总跟你比,总跟你吵?我小时候总觉得我们俩差不多大,凭什么爹娘总是更偏心你,总是待你更用心?我就气不服。甚至连大姐二姐、各个师兄也都更看重你……凭什么呢?我总是……不起眼的那个,排后面的那个。”
她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来长大了些,我总算明白了,我是女子,你是男儿,你是爹娘盼了多少年的、唯一的儿子,你自然金贵,我哪里比得上?就算我再不服气也没用……这世道便是这样的。所以,我这辈子唯一能被人放在第一位的机会,就是、就是找到个这样的夫君……”
华城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一片微微的红晕,像撷来了天边的一片云霞。有这浅浅绯红的妆点,更显得她容色娇美,艳若桃李。
谢白城依然陷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华城说的这些,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过。他一直都只觉得华城不如大姐温柔,不如二姐能干,任性娇纵,又爱事事跟他比较,他有过好几次是真的觉得华城挺讨厌的。但……但在华城看来居然是这样的。
再细想想,好像确实如此。他小时候曾觉得凭什么爹对他的要求比对华城要严得多,那时他觉得是爹偏心女儿,但此刻再想,显然爹是对他寄予更高的期望。娘也确实更偏爱他,他跟华城的吵闹,除非真的是他的错,否则大多时候总是华城受到的惩罚更重,娘还说是因为华城是姐姐,姐姐总该让着弟弟……
虽然他自己从未觉得自己就该比华城多得到些什么,但……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忽然觉得对华城歉疚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偷走了华城许多看不见、但很重要的东西。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那、那你准备怎么找这样的如意郎君啊?”
华城道:“不知道啊。不过,”她俏皮地笑了一下,“尽量想办法吧!对了,别总说我了,你呢?你也该知道,爹催我,其实是为了催你!”
谢白城脸上一热,讷讷道:“我还没到十七呢,也不知道爹急什么。”
华城嘿嘿笑起来:“谁让你是独子!你知不知道外头有好多姑娘巴望着咱们家去提亲呢!”
谢白城只觉得耳根更热,只盯着湖面闷声道:“不知道,我也没兴趣知道。”
华城用胳膊肘推了一下他,冲他挤了挤眼:“那你总想过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吧?性格武功上都还好说,要是你非要找个容貌上胜过你的,我看那就难了。”
她虽然是玩笑的口吻,谢白城却下意识道:“容貌不过是皮相,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内在。”
话刚出口,他自己却忽然一愣,这话怎么耳熟呢?怎么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
是在……在一处草长莺飞的湖畔,一个一脸正经的少年说的。
那个少年从他生活里消失了之后,到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而他,他已经……已经不再那么经常地想起他了。
那个少年从他生活中消失后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他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时间了。他总要……学会接受不是吗?
想是这么想,他的心里却还是乍然泛起了一阵久违的酸涩与怅然。
他现在,在哪里呢?在做什么呢?在他认为的内在顶顶好的那个人身边吗?他快乐吗?是不是已经……把他忘了呢?
“哟,你居然说得出这么一本正经的话!”华城揶揄的轻笑把他从芜杂的心绪间拉了回来。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本来不就很正经的嘛!”
啊,他怎么连这句话都说得跟那个人那么像?他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倔强地望了一眼头顶上方铅色的天空。
要忘了他,一定要忘了他!
这一年海棠花开的时候,他们那群小伙伴,第一次没有相聚在灿锦园。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的关系依旧很好,只是恰好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时间始终凑不到一起去。
吴绘和薛映荷她们也不再争着给他做点心,他们都大了,都不能,也不该再像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地玩闹了。吴家和程家甚至开始议亲,彼此都知根究底,孩子自己也没什么意见,所谓议亲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只是吴弋动辄就在程俊南面前摆架子,俨然以大舅哥的身份横挑鼻子竖挑眼,而程俊南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怎么都不敢反抗。
他们这帮人一开始还议论过谭玄怎么忽然就跑了。他们一议论到谭玄就要问他,似乎他和谭玄关系最好,是大家都默认的事实。但他其实跟他们一样,也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他们的议论就渐渐少了,毕竟新鲜的事总在不断发生,大家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吸引走。
再后来,再后来从说不清的某一天起,就没人再提起那个名字了。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四月初,海棠落尽。灿锦园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已过,游人顿时稀落,只有零星闲人偶然在绿意茂盛的海棠树间漫步。
谢白城却选择了在这个时间独自前来。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年年春天都在灿锦园聚会——他们海棠会的第一次聚会就是在这里举行的,所以也因此得名。今年第一次错过了海棠佳期,心中总归有些遗憾。
而且……而且他们聚会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人也越来越难凑齐。不难想象,再过几年,随着有人陆续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的海棠会,大概也就要名存实亡,就此消散了。
真是奇了怪了,年纪小的时候盼长大,总觉得长大了就可以更自由,更自由生活便能更热闹,更精彩。但岂料,真的渐渐长大,怎么却是越来越孤单,越来越清冷?
他牵着小银马,有点寂寞地穿行在树丛间。
几乎不用特意辨认道路,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他们惯常聚会的那处空地。
春红已谢,芳草茵茵,假山石依旧,四下里寂寥空阔,只有些雀跃的鸟儿,乐意享受这片远离喧嚣的安宁。
他握紧缰绳,看着眼前那片熟悉的风景,隐约间,似乎还能看到少年们两两捉对,在场上昂扬恣意地比试较量,似乎还能听见金铁交击、欢声笑语。
他抿了一下嘴唇,和煦的春风从天边滑过,吹拂起他的衣襟和发梢。
他牵着小银马走到空地旁,松开缰绳任由它自在地啃着地上新鲜的嫩草,他自己则抬头眺望了片刻,选了一棵高大的李树,三下两下爬到了高处的一处粗壮枝杈上,跨坐于上,往后靠着树干,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闭起双眼,感受着春阳透过树叶缝隙撒在眼皮上的温暖。
涌入鼻中的是枝叶淡淡的清香,传入耳中的是小鸟婉转的啼鸣。
好吧,既只有他一人,他便开个一人的海棠会。
……可是连海棠都没有了。
唉,这叫什么海棠会呢?
他刚刚涌起的一点兴致蓦地烟消云散了。睁开眼睛,整片空地倒是可以尽收眼底。
他怔怔地望着周围一圈染满浓淡绿意的海棠树,忽地想起……两年前的三月,有个一身玄衣的高挑少年,环抱着手臂,笑吟吟地从树后面转出来,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欠揍的气息。
他那个时候怎么故意那么拽啊!又是说程俊南名字取得好,又是说他是小姑娘……他还说他欠他一枝海棠花呢……他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吧?
他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重新靠回了树干上。一枝海棠花而已,衡都可是天下第一城,天下第一城里,什么奇花异朵没有呢?海棠这种随处可见、毫不名贵的花,算什么?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最近他练剑练得非常努力,甚至一个月都不出一次门。到最后反而是娘一个劲地叫他出去走走,今天就是娘说天气好,非逼他出门。他没法子,只好出来逛。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逛就逛到了灿锦园。
倒不如一个人在这里练会儿剑。他想。
但躺在繁茂枝叶里感受春意盎然,真的很舒服,他一时又有点懒怠,不想动弹。
他虽闭着眼睛,耳朵却自动捕捉到了风里的一阵脚步声。
有人往这棵树来了。
但他没理会,他佩着剑呢。一般人就算看见他坐在树上有些好奇,走近了看见有兵刃,也会怕惹麻烦而选择走开。
他又没干什么不好的事,坐树上而已,天气好时,大树上能爬一群小孩子呢,还有人把秋千系在粗壮的枝丫上的。
但那个人居然没绕开,居然一直走到了这棵李树下。
他心里懒懒的,就不想说话。决定只要这个人不做什么奇怪的事,或不是站着就不走了,他便先装睡着了,希望这个人识趣些,别来打扰。
但树下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然后……然后一个他很熟悉的、但又多少有点陌生了的声音带着笑响起:“小谢公子,树上躺得舒服吗?”

谢白城倏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翠绿繁密的枝叶和被枝叶切割出的细碎的蓝天。
他的手背能感受到树皮粗糙的触感,面颊能感受到和风的轻拂,这应该不是做梦……也、也就是说,刚刚那个声音,是真的有人在对他说话!有人……那个人……是那个……一字没有就消失了一年多的人?!
他一骨碌从树枝上坐起,侧身垂首,往下张望。
真的是他,真的是谭玄!
他还是穿着一身玄衣,头发还是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但他看起来好像又长高了一点,肩膀更宽阔,胸膛更厚实,连方才说话的声音都更低沉了些,俨然是一副大人的模样了。
他此刻双手抱臂,腰悬长刀,稳稳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一抹他熟悉的、有点捉狭的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谢白城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糊涂了,这个人,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他是妖怪吗?是住在灿锦园里的妖怪吗?他怎么能像突然消失一样,又一点征兆都没有的又突然出现呢?而且,而且他今天只是兴之所至来的灿锦园,为什么能遇到他?
……不对,他什么时候回越州的?他该不会是到灿锦园来有什么事?
一时间,他脑子里翻转着的就是重重叠叠、不计其数的念头,他没办法从这些念头中理出一个清晰的、合理的,也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该做何反应。
谭玄见他愣愣的样子,不说话也不动作,他自己倒是稍微抿了下唇,转头抓了下后脑勺,随即又看向他:“喂,白城,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谢白城这才蓦地想起了他曾经有过的种种计划,于是便拉下脸:“抱歉,您哪位?我见过你吗?”
谭玄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双手换为叉腰的姿势,舔了一下嘴唇,点了点头,朗声道:“在下姓谭,名玄,衡都人士,曾忝列谢公子好友之位,谢公子可记起来了?”
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让谢白城禁不住也噗嗤笑了一声,但他旋即想起自己是该生气的,是该板住脸的,便又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着的,不过这人老早就突然失踪了,我就忘了他了。”
谭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点惭愧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确实是我不好,不过我是有原因的。你先下来好不好?这样跟你说话我脖子都疼了,下来咱们慢慢说话。”
谢白城却想我才不轻易上你的当,早就想好的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决不给他几句话哄得犯迷糊,便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先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几时到越州的?怎么又想起来这小破地方了?”
谭玄笑道:“越州还小破地方?其他地方还能要吗?我是今天刚到的……刚到就不知怎么的,特别想来灿锦园转一圈,没想到恰好遇见你了,咱们还是很有缘分的。”
听他说今天刚到,虽不能确定事实是否如此,但谢白城心里还是蓦地觉得舒坦了些,而且怎么偏就这么巧……他是一时兴起来的,谭玄也是……难道这真的说明他们有缘分?
“你走都走了,又回来干什么?”他又问。
谭玄道:“我当初本来就没打算走,真的准备留下来过年的,事情还没办完呢。只是突然有意料之外的情况……现在当然要回来继续没做完的事。哎,你下来吧,下来找个地方咱们坐着说话不好吗?”
谢白城却道:“你叫我下来我就要下来?我偏不!我在上面待的好好的,舒舒服服的,干嘛要下来?”
谭玄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片刻,点头道:“好,你不下来,那我上去!”说着当真捋起袖子准备上树。
谢白城连忙制止他:“上面只够一个人待的,你别上来!”
谭玄不由好笑,只好停下:“那你要怎么才肯下来?”
谢白城转了转眼珠子:“你让我想想。”
谭玄当真就站在树下乖乖等他想,有时动一下步子,有时摸一下鼻子。谢白城不禁心里好笑,他倒还挺老实的。这老实听话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玄玉。给玄玉的盆子里倒上食物,却又不许它立刻去吃,它就是这幅样子的。
对了,有主意了。
他往前探出一点身子,低头冲谭玄道:“这样吧,你承认你是说话不算话的癞皮狗,学三声狗叫,我就下来。”
谭玄愣了一下,旋即道:“我承认我算是说话不算话,但我真的是有原因的,不是故意的。你别瞎闹了,下来我告诉你。”
谢白城蓦地有些不高兴了,都这个时候了,这人还硬要说“算是”,他分明就是!铁证如山的是!又不是他提的要求,是他自己说的去哪里会提前说一声,是他自己说的写信保持联系……又都是他自己食言没有做到,怎么好意思说“算是”的?他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吧,还说他是“瞎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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