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从嘴里蹦出去,他自己又有些惊到了,觉得失言,却又无法挽回。
人家毕竟也是关心他……
他有些慌张地觑了谭玄一眼,他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反添了一丝歉疚,抬手按了一下眉心道:“我是怕我不在耽误了你什么事……所以我才说,以后去哪里先提前告诉你一声。”
原来他这话是从这里来的。
谢白城心里有些惭愧,这人真的挺好的,是个很稳重可靠的朋友,相比之下,自己真的还有许多欠缺。
“……没耽误我什么事,我还有姐姐,实在不行还有爹娘……”他说着说着,又顿了一下,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他怎么这么会说话呢?他想表达的意思明明是叫谭玄不必担心,有人能照应他,但说出来怎么就是一股“不要你多管闲事”的感觉?
他不得不佯咳了几声掩饰:“……我是说,反正我自己已经解决了,嗯……还有我姐帮了忙。已经没事了。哦不对……还有你家的门,唔,换个门板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吧!”
他一脸真心诚意地抬头望向谭玄,谭玄愣愣地看着他,蓦地噗嗤一笑,连声道:“不至于不至于,哪里要你赔门扇?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这门扇不照样能用吗?你别放心上了。”
谭玄大概是看出他实在不想说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没有再追问下去。谢白城心里也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天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尴尬,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是他那天能够成功脱险,其实还多亏了谭玄送他的药,按理是该好好道谢的,可不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谢道起来也很奇怪。
他最终还是昧下了没有说。总之他心里会好好记得这份人情,滴水之恩,一定会设法涌泉相报的。
那一天从明珠巷回家后,他始终觉得还是很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很软弱很不堪的一面被人看破了。明明他是想在谭玄面前要一直保持很神气的样子的——他代表着越州武林的形象嘛。这一下子却前功尽弃了。
因为觉得窘迫,他连着好几天都没再去明珠巷,尽管谭玄是跟他说最近都没什么事,会一直待在越州——这就是跟他说随时可以去的意思,他当然听得懂,但他砸出来的凹坑那么明显,他怎么好意思呢?再万一碰到隔壁的门子,脸要往哪里搁?
大概七八天后,他练完了剑,正奉命要去见爹,却恰好碰见三师兄和四师兄在聊天,他听见“王家”两个字,便放慢脚步竖起了耳朵,他们却是说王家忽然倒了霉,买通相关官员,在负责的贡品上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还有对手下雇工过于苛刻,如何打压生丝价格、盘剥蚕农之类的事情一下子被揭发出来,越查问题越多,现在王家的绸缎庄都被查封了,当家的也被抓了起来,下了大牢。
谢白城听得心惊,又觉不可思议,不由凑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
三师兄说具体怎么回事不清楚,事情来的突然,偌大一个绸缎庄说倒就倒了,外头传说是王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招来的横祸。
谢白城对王家生意上的事并不怎么了解,但他们家名声不大好,却并非这一两年的事,在贡品上做手脚没听说过,不过对下人苛刻,尤其对蚕农、织工这样的穷苦人不厚道,是他们家名声不好的最主要原因。
然而他们家这么些年都平稳过来了,怎么现在突然倒了霉?要说得罪了人……生意上他不知道,但生活中他倒是知道一个,那不就是他自己吗?
就算他称得上是“不该得罪的人”,那也顶多是限于能随时把王知进揍到满地找牙的程度,这种让王家忽然大厦倾的事情,跟他,难道,能有关系?!
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道火花,顾不上去见爹了,转身噔噔噔地跑去找谢锦城。
不会是二姐干的吧!虽然二姐这个人不声不响,总是闷声干大事的风格,但这个事情是不是也太大了点?!自己二姐是怎么厉害的人物吗?她是怎么做到的?
结果锦城居然跟着娘出去置办嫁妆了。他去问华城,华城说是因为王家自告奋勇,非要打保票给锦城最好的料子,接下了锦城嫁妆这一单,还说只算成本价不赚钱。爹娘驳不开这个面子便答应了。哪知王家这忽然一坍台,锦城大半的嫁妆也没了着落,不得不紧急出去在别家置办。
要这么看的话,好像又不大像锦城的手笔了。要是她做的,无论如何,对自己嫁妆的事得提前有些安排不是?
谢白城心里存着疑惑,如果不是锦城干的,那会是怎么回事?是王家生意场上得罪了别人?说不定跟他压根就没关系。王家这事,说到底该是跟官府有关系,跟官府有关,那……
他的脑海里倏地冒出一个人来。但他旋即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吧,他根本不该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只有他和二姐知道……
但是,但是……他忽然想起谭玄说过,他问了他姐姐,知道了他生日是哪一天。他怎么忘了呢?这个人跟谁都挺能聊得来……如果他真想打探的话……
想到这里,他已经坐不住了,也顾不得等锦城回来问清楚,直接骑了小银马就往明珠巷跑去。
谭玄还当真在家没有出去。见他忽然来了也并未惊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的笑吟吟地把他迎了进来。
“好些天没见你了,还当你有什么事忙着呢!”谭玄一边让他坐下一边说,“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谢白城却没答他的话,只问:“越州城里有个丝织大户姓王,在越州绸缎行里是数得上号的,这几日却忽然走了背运,一下子坍了台,当家人都被抓起来了,这事你知道吗?”
他本以为谭玄会说不知道,或者至少是故作不知,却没料到谭玄忽然微微眯眼笑起来,然后点了点头:“知道。就是我让人查的。”
他这么敞亮,一下子就把底牌都摊开了,谢白城反而给噎住了话头,一时只眨了眨眼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谭玄却轻轻松松地用指尖点了点桌子:“你这么快就听说了?我还以为得再传几天消息呢!”
谢白城默默换了几口气,脑子总算调整了过来,讷讷道:“这在越州也算是件大事了……我今天听见师兄们在议论,说是……他们可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怎么,是得罪你了?”
谭玄这次却没回答,反而笑着问他:“你怎么好像还挺舍不得王家坍台的?”
谢白城滞了一下,移开了目光:“……怎么会?他们家名声一直不怎么好,我倒是奇怪怎么现在一下子问题都被揭开了。”
“墙倒众人推嘛。”谭玄悠然道,“弄倒了他们家,自然有不少人能得利,平时没机会也就罢了,终于有个缝,不得大家一齐努力?所以他们家也不能叫走背运,自己身正,就能一直走在阳光底下,哪里有什么背运?”
“所以你为什么好好的会对这么个绸缎庄的老板下手?”谢白城只觉一不留神,差点又被他绕到不相干处,连忙回奔主题。
谭玄却一笑:“别说什么下手啊,听起来我像是干了件坏事一样。”
谢白城不吱声地只盯着他看,谭玄终于抬了一下双手:“你不是都说过了吗?他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我多少还是有点后台可以用一用的,就稍微用了那么一下。”
心中的揣测在一步步地印证,谢白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他们得罪你什么了?”
谭玄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王家的二少爷,是你爹的外门弟子。”
谢白城的脸唰地白了下去。
这就够了,他说这一句就够了,足以表明,他确实知道了。即使他对着锦城也没有说出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显然也并不难猜到。
他倒不是觉得这有多羞耻——当然多少还是有一点。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这么轻易就着了别人并不高明的道很羞愧。
他总觉得自己长大了,总觉得自己挺聪明,总觉得自己能照应好自己,然而这件事却充分证明他依然很天真很单纯,连一个王知进都能骗到他头上,还差点让他得了手。
而这些,无论是羞耻的部分还是羞愧的部分,他都不想让谭玄知道。
当初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是那一天的情况,当时他确实觉得明珠巷就像一个家以外的、却比家还要更自由些的港湾,恨不能立刻投身其中。但时过境迁,尤其事情已经得到了无声无息地解决,他渐渐就觉得倒不如不让谭玄知道的好。
他不想露出这样不堪的一面。
但偏偏他还是知道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谭玄的声音再度响起:“生气了?觉得我太多管闲事?”
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却并不是小心翼翼,而是有种坦然,有种事情我反正已经做完了,你高不高兴都改变不了什么的有恃无恐。
这人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谢白城心里虽确实有些别扭,但此刻也的确什么都不能改变了。
他扭着脸看着窗外,看着墙根下摆着的一溜花盆,里面是正在盛放的各色菊花,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家倒霉,我高兴还来不及。要依我的心意,恨不得把他两条胳膊剁下来呢。”
谭玄在并没问是谁,只他身后笑了一声:“这有点难,毕竟要按罪论处,私刑还是不太行的。”
谢白城终于扭回头看他,只见他神色平和,斜倚桌边,双手抱臂,很沉稳笃定的样子。
他的心中忽然一动,觉得好像心里一直以来亘着的一个结,蓦地就被打开了。
谭玄似乎并不以为这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是羞耻或是荒唐,他这样淡然以待,却又明白清楚地告诉他已经彻底替他出了这口气,更解决了所有后患,让他……让他忽然觉得,能够真正的、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只是他倒没想过谭玄能为他做到这份上,这样雷霆手段,只眨眼间的功夫,就让偌大一个王家散了架。
就做朋友而言,谭玄简直是也太挑不出毛病了吧!有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他长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浅浅地笑起来:“你该不会是去问了我二姐?”
谭玄却犹豫了一下,最后稍稍点了下头:“……你不说,但我还是不大放心,想办法打探了一下,最后的确是问到了你二姐那里。”
谢白城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她怎么会肯告诉你的?这真不像她的做派。”
听他这么说,谭玄却有些得意地一挑眉:“那自然是你姐觉得我是个靠得住的人啦。”
谢白城皱起了鼻子,小小地“嘁”了一声,本想反驳,但竟又找不到什么可反驳的话,只好把嘴闭上。
谭玄却笑了起来,从倚靠的桌上站直了身子,向他伸出了手:“过去就过去了,咱们不说这个了。今天天气倒是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谢白城抬头望了他一眼,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一直忘了说……多谢你给我的百用解毒丹,多亏了这药……”
谭玄伸在他面前的手却蓦地顿住了,过了片刻,讪讪地缩了回来,摸了一下鼻子。
“他对你……下药了啊?”谭玄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有些生硬。谢白城并未怎么在意,只“嗯”了一声:“下在酒里,现在想来,他是故意设计好的,先摆上来的是烈酒,我拒绝了,说我不喝,他就让人换了淡酒上来……他这样做,我就没起疑心……不过我原本就没想过他能做出这样……这样离谱的事。”
这是连锦城他都没有说过的具体细节,但对着谭玄,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事情已经得到了彻底的解决,也可能是因为谭玄淡然的态度,让他觉得可以说出来,而不用再一直憋在心里,反觉得闷气得很。
“他下的什么药?你后来,有事没有?”谭玄又问。
谢白城想了一下道:“不知道,大概就是一般的迷药,就觉得头昏眼花,浑身没有力气……”他说着忽然笑了一声,“他还说是特意花重金配的,不会伤身体,真的很荒唐对不对?这种时候还要特意强调一下‘重金’,我当时差点笑出来……”
但谭玄却没有笑,不但没有笑,还皱着眉看着他。于是他的笑容也慢慢僵住了,从脸上掉下去了。
……干嘛啦,干嘛突然又这么严肃?跟他一起当这是一个笑话,一场闹剧不就好了吗?
“你啊……”谭玄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蓦地向他的脸伸出手,而他压根毫无防备,两边脸颊立刻就被捏住了,谭玄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多长点心眼行不行啊?要是你那天没带着我给你的药呢?要是他搜了你的身,把药给你扔了呢?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啊?”
他的脸给捏得一阵痛,又不好说话,只好挥舞着手试图扒开脸颊上的束缚,谭玄蓦地一松手,他还没来及开口,那双手却又变成把他的脸颊往中间挤:“你回家给我对着镜子好好照一照,长了这样一张脸,请你就要牢牢记着多提防人,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坏人是不会在脸上写个‘坏’字的,反而往往都笑眯眯的,像个大好人似的,别那么容易就相信别人!”
干嘛?这个人好好的干嘛突然发癫啊!
谢白城扒着谭玄的手腕,好不容易为自己的脸颊争取到了宝贵的自由,不得了!不得了!居然敢对他的脸上手了,还肆意蹂躏!
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脸一边气呼呼地道:“你要这么说,我看你就是最坏的坏人!你不就是天天笑眯眯的,特别像个大好人吗!”
谭玄看着他,忽然愣住,但他很快抱着臂气笑了,点点头:“你说对了,我就是最坏的坏人,你怕不怕?要不要逃跑?”
他这个时候倒不像平时那么温和沉稳,变得目光锐利,气势迫人,神色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势。
谢白城仰头望着他,心跳竟不知何故乱了一拍。
他张口,声音却莫名其妙地有一些哑,他说:“我才不怕,我要为民除害!”
谭玄又怔了一下,蓦地笑起来,刚刚那一刻的迫人气势又烟消云散了。他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怎么就跟我牙尖嘴利的!”
谢白城哎哟一声叫起来,抬手去捂自己的头。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又乱了那么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他今天怎么了?最近太累了?好像也没用功到这个程度吧?
谭玄叹了一口气,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问他:“……后来呢?后来他……有没有怎么样你?”
谢白城正全心全意地琢磨着自己的心跳,该不会是出什么毛病了吧?就压根没有注意到谭玄语气里的艰难和生涩。
“没有,他能怎么样我?他想亲我来着,不过我没让他得逞。还在我身上乱摸,恶心死我了。”他随口道。这话跟姐姐当然很难说出口,不过跟谭玄前面把话都说开了,又同为男人,自然就没什么特别要顾虑的。
谭玄却没吭声。谢白城抬头去看,见他脸色很不好,眉头蹙起,在眉宇间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不由笑了一声:“也没什么,我后来把他揍得也够惨的,脸肿得像猪头一样。要不是怕他家闹将起来,我那天非打折他两条胳膊不可!”
谭玄却摁了一下眉心道:“这才不是没什么。你啊……”他用满怀忧虑地目光看向谢白城,“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回衡都?”
谢白城一怔,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在他弄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前,他先对自己捕捉到的另一个信息开了口:“你要回衡都了?”
谭玄道:“没有,我就是打个比方。但我迟早总要回去的。”
谢白城低下头,默了一默,方才才觉得轻松下来的心情忽然又被坠住了,好好的,又不是要回去,干嘛这么说啊!
“……你要回就回去呗,爱去哪去哪。我去王家的时候你也不在越州啊,有什么分别?我靠自己不也好好的?说的好像没你在我就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了似的!”
话是赌气的话,但听话的人并没在意,反而又叹一口气,无奈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他似乎有些焦躁,抬手抓了一下头发,“你这样……我回衡都了也得天天担心你。要么你答应我,以后不会单独去赴这些莫名其妙的约了。”
谢白城却没理他最后提出的要求,只瞅着他,扯了一下嘴角:“怎么,你回了衡都还会惦记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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