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灵卧谈会(舒语谣)

那笑太柔软也太真切，萧老板便连着他的话也一起相信了。

安曦的姐姐已在某个小城镇里安家落户。
听镇上的人说, 安曦的姐姐是逃荒到了此地，嫁给镇东边的商户家已经有好几年了，一直都很恩爱, 近段时间还传出了怀孕的消息，小两口日子过得可好着呢。
安曦只敢在藏在墙边，远远地看了她姐姐一眼。
姐姐是安曦堂姐, 但父母早亡, 从小跟安曦一起长大, 所以跟她关系最好。她天赋远不如安曦, 只比普通人好一些，因此她并没有修炼入道，只是像普通人一般生活。
安家出事的时候, 姐姐连带着安曦等几个孩子一并被送走, 安曦最担心的也是她，本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了，谁曾想造化弄人。
能够再见到姐姐平安幸福的模样，安曦也就放了心。
无争站在安曦身后, 懵懂的少年如今也朦朦胧胧懂了一些人情世故，见她一边笑又一边透出几分苦涩,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正看到布衣素钗的怀孕妇人扶着丈夫的手踏出成衣铺。
“你不去见她吗？”少年问。
“不了, 她现在这样很好, 我不能再去打扰她了。”安曦摇了摇头, 往下拉了拉黑色的兜帽, 转身离开, “走吧, 我们该去找那位铸刀师了。”
无争在原处多停留了片刻, 看了眼那对满脸幸福的小夫妻，正对上妇人投过来的视线，他试着弯了弯嘴角，微微颔首，随即也跟着安曦转身离去。
“夫人，怎么了？”男人注意到妻子的视线，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街道。
“我好像看到……”妇人神情恍惚了片刻，随即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我就说让你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男人温柔地搀扶着自己的妻子，“我们的孩子就快出生了，以后家里也不会太冷清了。”
“嗯。”妇人低声应了，随着男人的指引往另一个方向的家走去了。
见了姐姐之后，安曦的下一步打算就是找到传说中的那位铸刀师，先把无争身上的问题解决。
她本想去看看弟弟，只是萧老板也不知道安曦弟弟的下落，只知道他早先是跟姐姐一道走的，后来却失散了，之后便没了下落。
安曦便也只能暂且作罢。
少年不知疲惫，但为了照顾安曦的身体，两人走走停停，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看到了传说中铸刀师所在的那座城镇。
城镇在最西端，号称是世界的西面边界，周边一带被统称为西界，相较于两人途中所见的城镇村庄，这一带是前所未见的繁华之地。
早在越过最后一座高山的时候，两人便能看到广阔的城池中密布的人群。
在这么多人当中找一个只有传闻的铸刀师并非易事，更麻烦的是还未进城便遇上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城。
安曦受了伤之后反应不如过去敏锐，回过神的时候，无争已经将背后偷袭的人按到在地上，长刀并未出鞘，只用刀柄抵着那人的侧劲。
偷袭的人是个小孩儿，比无争还小一些，看模样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却不似一个天真的少年，而是满满的痛苦怨恨，眼睛通红，几乎是发疯的模样。
小孩儿不断挣扎，无争没个轻重，往下再一压，安曦想要出口制止已来不及，只听得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注意到安曦的视线，无争有些无措地卸了些力，既不敢再用力伤到这孩子，却也不敢直接放手任由他去伤害安曦。
安曦蹲下来，对小孩儿对视片刻，问道：“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小孩儿咬着牙低吼道：“就是你们杀了我们一村子的人，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为他们报仇的！”
光这么喊并不能多几分气势，更何况他技不如人，轻易就被看起来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缴了械，压在这里动弹不得。
小孩儿闭了闭眼，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是我实力不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我会诅咒你们下十八层地狱的！”
安曦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她曾经放走的某个小孩儿，至于是哪个，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看到这孩子活蹦乱跳的，她心下还是有几分宽慰的。
哪怕他是来杀她的一样。
安曦又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明明她现在的模样已经与过去不大一样了。
小孩儿一开始还死咬着不说话，然而安曦听不到回答也不肯罢休，一片寂静之后，小孩儿终于先开了口，他移开视线，并不去看安曦，像是多看一眼就会污了自己的眼似的。
“……手。”小孩儿闷闷地说道，“手上的链子，跟那时候的人一模一样。”
安曦看了看手上的银链，这是她身上唯一的旧物，虽然并未刻意隐藏过，但也鲜少暴露于人前，偏生这么巧，两次都被这小孩儿注意到了。
大概这就是命吧。
安曦轻叹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朝无争示意了一下：“放他走吧，我们还要赶路呢。”
无争听话地松了手，站在安曦的身侧，维持着一个防卫的姿态。
“你回去吧，这条命我留给你们，但是不是现在。”安曦起身准备走，“好歹要让自己变得更强一点，不然哪有报仇的资本呢。”
小孩儿愣了一下，不解似的抬头，呆呆地看着安曦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将她的话放进脑子里去想，一边下意识就叫了一声：“喂！站住！”
安曦闻声回头，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小孩儿脸上怨恨的表情淡去，只剩下满满的茫然。
“还有什么事吗？”安曦问。
“你……你、我……”小孩儿语无伦次，不一会儿就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腿动不了了……”
安曦下意识去看无争，少年依然是不悲不喜波澜不惊，注意到安曦的视线，回以一个茫然的疑问表情。
“你把他弄伤了。”安曦沉默了片刻，思考了一下合适的说法，“所以，你应该对他负责。我们得把他送回去”
安曦自己就是半个病号，光是走路都费劲，更别提把这么大的孩子给拖走了。
无争瞄了眼地上的小孩儿，一言不发地拎起他的后颈，跟拎鸡崽似的那么轻松，他个子高，做这事竟然也不显多少违和。
但小孩儿自己的体验就没有那么好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被自己的衣领给勒死了。
安曦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小争，你温柔一点。”
无争想了想，直接将小孩儿甩上了肩，直接扛了起来。
小孩儿的脸险些撞上刀柄，脸色浮现一圈青黑，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别甩了！要死了要死了！”
安曦也赶紧提醒道：“你最好抱着他或者背着他，他腿受伤了。”
在安曦的指导之下，无争总算换到了一个让小孩儿不再嗷嗷叫的姿势。
“我不会治腿。”无争低声嘀咕了两句，“人类，好脆弱啊。”
“你在说什么？”安曦抬头看他。
“没什么。”无争移开视线，问，“该从哪里走？”
小孩儿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个方向，有气无力地说道：“往西南方向走……就在山下那个村子……”
山脚下的村子严格来说并不属于西界的范畴，一面靠着山，两面靠着树，只剩下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外界。好在这里离城里不算太远，也不至于太过闭塞。
村头就有位老大夫，平时村里人生了病都找他，因为村子临山，也常有出去爬山打猎伤筋动骨的，因此老大夫熟能生巧，接骨也是一绝。
安曦直接让无争带着小孩儿去找了这位老先生，先把腿伤处理好。
老先生也认识这小孩儿，包扎伤口的时候还在纳闷：“你怎么也学那些小孩子去山上皮？你要是都受伤了，你家那小瞎子靠谁照顾？”
小孩儿跟村里人要亲近许多，被老先生一碰就龇牙咧嘴地喊疼，十足的撒娇做派，听到老先生的话，还要顶回去：“正好瞎子配瘸子嘛，咱俩凑作堆，也算是绝配。再说我又不是连嘴也废了，这不也还剩一条腿吗。”
在两人你来我往的交流中，安曦也知道了小孩儿的大概情况。
小孩儿名叫于穆，是打外乡来的，但因为年纪小又可怜，村子里的人都很照顾他。
就在小孩儿来村子里后不久，他又从山上拖回了一个小瞎子，小瞎子比他大几岁，为人也稳重，两人便凑合着过日子，最终也过成了相依为命的样子。
这次小孩儿出村子，原本是为了帮小瞎子去城里买药，却没想到在途中意外遇到了安曦两人。
安曦没有进门，只跟无争在门口守着。
小孩儿之后就没有再试图攻击他们，也不知道是有了自知之明，还是最初的偷袭宣泄了他的情绪，回来之后甚至主动帮他们隐瞒了他腿受伤的真相。
回了村子之后，小孩儿便笑笑闹闹，全无被灭全村的苦大仇深的气息。
但他越是这样，安曦心里越不是滋味。
当初她偷偷放走那些小孩子，并且故意留下一些鲜明的记号，除了为了所谓底线以外，未尝没有存了等他们长大回来找她报仇，好让自己能求得一点心安的心思。
如果能死在那些本就无辜的孩子手上，安曦是心甘情愿的，甚至会是解脱的。
但此时此刻，她终于遇到了第一个要找他报仇的孩子，虽然半途而废没有成功，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所谓的解脱不过就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
她是解脱了，但那些被杀了亲人的孩子呢？
即便活下来，一生也都要沉溺在仇恨当中，反复做着关于血夜的噩梦，那些伤害是终生的，不可逆转的。
即便不曾亲手杀死那些人，但她却为了自己的命选择了漠视，袖手旁观本身就是罪过，她就是杀人者的帮凶。
这些罪就算是死亡也无法弥补。
安曦情绪低落了一瞬，只有旁边的无争注意到了，但他并不理解她情绪变化的原因，也就无从判断安慰。
老先生很快就帮小孩儿上好了药，绑上了固定的夹板，包扎好伤处，小孩儿全程都没喊痛，好像完全没有痛觉似的，他单脚跳下床，拒绝了无争的“帮助”，跟老先生道了别，就自己一蹦一蹦地朝外走。
安曦不放心，便与无争一道远远地跟在小孩儿后面，一路护送他回去。
村子里的人不多，但看起来极为热闹，有一种大家庭一般的氛围，小孩儿一路走一路打着招呼，互相问候上几句，显然都是熟识的人。
看起来小孩儿其实并不需要他们的护送。
快走到村子另一边的时候，在寂静无人的地方，小孩儿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瞪了无争一眼，又去看安曦。
“我是不会原谅你啦，不过我们家那瞎子说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走我，我也不可能活下来，但是一码归一码，别以为因为这我就会感谢你，你们杀了这么多人，我以后一定会把那些人一个个都找出来杀掉的！”
“你嘛，我勉强可以考虑留到最后一个。”小孩儿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家的位置，又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警告你们，一会儿见到我们家那瞎子，可不许跟他瞎说这些话，就说我是不小心摔了的知道吗，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小孩儿虚张声势地警告，安曦心头五味杂陈，慢慢点了点头：“好，我等着你。”
因为这片刻的犹豫，安曦和无争都没走成，默然地陪着小孩儿在家门口蹲了半天，也没见着传说中的那位小瞎子。
半晌之后，小孩儿才突然想起来说村里今天来了城里的什么人，他家那瞎子估摸着是去听人说天书去了。
安曦沉默了片刻，拉着无争要走：“我们还是先进城找人吧。”
小孩儿却一蹦一蹦地制止他们，全然忘了先前不想让他们进门乱说话的也是他：“喂！站住！等都等这么久了，就这么走了也太不像话了吧！”
安曦：“……”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喜怒无常吗。
无争转过头去小声嘀咕了一句：“人类真复杂。”
安曦侧过头去看他：“你说什么？”
无争摇头：“没什么。”
安曦：“……”总觉得小争也微妙地被带坏了呢。
与此同时，村口的位置，眼盲的少年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怀中捧着一册书，摸索着朝前迈步，只是眼盲毕竟不辩，一个不慎便绊到了石头。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倒感觉像是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肉墙，随后一双手将他扶起来，让他重新站稳。
黑发翠眸的男人俯身捡起落到地上的书册，拍去上面沾到的灰尘，又递回到盲眼少年的怀里，问道：“没事吧？”
少年听出熟悉的声音，顿时一惊，有些惶恐地俯身行礼：“是白泽大人吗，真是失礼了，我没什么事。”
“没事就好，不用这么多礼。不过眼睛不方便的话，最好不要一个人出来，不安全。”
翠眼的男人语气平和，将少年带到村口正门的位置后，很快就有村民迎上来接替他手上的工作。
“那么我就先走了。”男人朝村民微微颔首，随即便转身离去。
村民行礼目送男人远去之后，才带着身边的盲眼少年往他家的方向走过去。
“啊呀，白泽大人果然很平易近人啊，难怪城里人也都那么敬重他。”村民感慨两句又训了少年两句，“不过我说小安啊，你又看不见，小穆又不在家，还是不要随便出门了，不然万一掉到哪个坑里去受伤了可怎么办。说起来你们家小穆今天好像也受了点伤，你们这两天就安分点留在家里吧。”
“抱歉，下次我会注意的。”盲眼的少年歉意地笑笑，听到后半句又一惊，“小穆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什么大碍啦，就是不知道怎么跑到山上去皮了，结果就皮断了腿，被好心人送回来的，刚叫村口老先生接好，这时候应该到家了吧。”
村民远远看见于穆家门口或蹲或站的三人，朝身边的少年努努嘴，道：“喏，这不是在门口蹲着的吗。”
随即他又扬声朝那边喊了一句：“小穆，赶快把你家小安牵回去！我要回去吃饭了！”
于穆正和安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听村民的声音，当即就将安曦晾到了一边，自己就一蹦一蹦地朝另一侧的盲眼少年蹦过去了。
安曦见状忍不住提醒：“小心点你的腿。”
话音未落下，她倒是先听到另一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下意识转头去看，去正对上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当即一愣。
盲眼少年手一抖，便落了手中的书册，却顾不上去管，他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迟疑地问：“……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后半部分的热心路人是哥哥

安曦的弟弟叫安昭, 在跟着堂姐一起逃跑的途中不慎走散，之后又因为一些缘故瞎了眼。
幸好走在山林中的时候，于穆把他捡了回去, 这才避免了被山中野狼吃掉的下场。
从那之后，安昭就和于穆一起留在了这座小山村里。
能够再见到亲人自然是好事，但安曦原本没有打算再见弟弟, 生怕自己给他招来麻烦。
而安昭也不明白为何姐姐听到他和于穆之间的往事之后, 会抱着他哭。
“姐姐。”安昭拍着姐姐的背, 无知无觉地朝着虚空的位置笑, “姐姐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以后，就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 好不好啊。”
看着弟弟殷切期待的神情, 安曦说不出一个“不”字。
旁边的于穆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后又在他们的视线投过来的时候移开了视线。
“你想他们留下来就让他们留下来好了。”于穆掩饰性地提高了音量，“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帮你们多修房间, 你们要想留下就自己动手。”
安曦微怔。
“天天听这家伙姐姐姐姐的念，谁知道竟然是你。”于穆又嘀嘀咕咕地说道, “我可是看你们可怜才勉强收留你们的, 我才不会同情这个瞎子呢。”
安曦抱着弟弟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她抬头看了眼等在一旁的无争, 征询性地问道：“我们暂且留在这里好吗？”
无争点了点头。
小村庄里异乡来客常来常往, 村民们看着新来的两人异于常人的外貌也习以为常, 最多只多看两眼, 却不会多说什么。
安曦带来无争来西界本是为了解除他身上的封印问题, 找到弟弟是意外之喜, 同时却也沾了此事的光，于穆与他们的关系稍稍缓和，还带他们去了城镇上唯一的铁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