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那些血便滑落下来,像是在雪白的墙上倒了一桶油漆,分外刺目。
但安灵始终不愿意改口,这是他一生中表现得最为坚持的时刻了。
“……他们都生于肮脏的地方……最终也会被浊气侵染变成一堆垃圾……垃圾……就该被清除……不然……我不甘心……我要报仇……”
随着安熙无意识加重的力道,安灵的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
“他们都是你的族人,你的家人,甚至有你的父母。”
安熙的语气越发的平静,却也显得越发的寒凉。
“是我的错,我没能早点察觉到……但是他们已经回不来了,我总要让他们安心地走——你的命,我收下了。”
只有到了这种时刻,安熙才会觉得自己骨子里的凶器血脉依然存在,甚至从未减少过。
只不过在安家万年的光阴太过平和,他早已习惯于用温柔的表象隐藏起自己在战场上暴戾的本性。
这万年的时光里,打破了他的表象,唤醒了他本性中凶煞的那部分的,安灵是唯一一个。
他也是第一个,在这万年时光里勾起了安熙名为“愤怒”的情绪的人。
这世上,就算是神明,也没有一个种族会以杀死亲缘为荣的。
安灵的罪,在他挥刀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是不可饶恕的了。
“……不行啊……还有两个……还有那么多个……”
安灵喃喃着,指尖微微颤动,但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他连动一下都感到困难。
直到安泽拉住了安熙。
“熙哥,停手吧!”安泽抓住了安熙的袖子恳求。
安雪初一愣,片刻后她视线下移,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安熙。
不是因为安泽突然心软了想要保下安灵,也不是因为觉得安灵这样死得太轻易,不能解心头之恨。
他是为了安熙——
黑色的衣袖与血色融为一体,虽掩盖住了伤口,却阻止不了血液的下落。
随着安熙的动作,不止安灵脸上的血顺着墙滑落,他自己手上滑落的血也越来越多,最后已经近乎成了一条溪河,不断砸落到草地上。
静寂无声,却将一片翠绿染成了血色。
安熙与安家的先祖定下契约,他将保护安家每一个后代,契约自后代出生便自动成立。
安灵生在安家长在安家,是安家的血脉,自然也是安熙的契约对象之一。
但此时此刻,安熙要亲手杀了这个背叛安家的人,却与契约内容相违背,甚至远比因保护不力导致族人死亡更加严重。
看到那止不住的血,安泽也止不住的一阵心惊肉跳——
他甚至怀疑,会不会安灵死得那一刻,安熙也会跟着死去。
然而就算不会死,安熙受得伤已经足够受罪了。
他不应该再为一个叛徒去冒生命的危险。
安泽这样想着,便赶紧阻止了安熙,但他并没有说出真实的理由。
“熙哥,我要亲手杀了他。”
安泽与安熙对视,神色郑重,一脸认真,他顿了顿,逐渐理清了思绪,也顺着这句话牵引出了一部分真实的想法。
“等到我变强的时候。他不值得你动手——他也没有强到那种地步,所以,就算是给我们一个报复的念想吧,你不要杀他,留着我来。”
“……加我一个。”安雪初沉默片刻,也表明了立场,“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被两个刚经历了灭族之痛的年轻人注视着,安熙逐渐放轻了力道,连语气也一并放轻了。
“你们真的这么想吗?”
“是。”
安泽与安雪初咬着牙,不闪不避,正对上安熙探寻的视线。
“只是,我们希望你能留下……留在我们的身边。”
“当然。”安熙笑了一下,“除了你们身边,我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二十六前我还是个刀灵, 而不是个生活在普通人社会中的人。
那时候我守着的家族有十五个人,十个成年已久的“大人”,五个二十岁上下同辈的孩子。
安灵是那五个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 原本也是最乖巧懂事的一个,然而后来的一切都证明那些只是假象。
安家是上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修真世家,只不过早已隐世, 所以不为外人知晓。
人间修炼的主流都是修天地清气, 也就是所谓的“正道”, 这一类需要苦修, 成长缓慢还要看天赋。
剩下还有被归于“歪门邪道”的部分也就是修浊气、煞气。
这一类同样可以脱凡胎获得强大的力量,只是这些负面的灵气太过容易勾起人类的阴暗面,甚至导致失去理智, 时常会显得暴虐阴狠, 通常不招人待见。
所以这一类都被统一归于“魔修,”也就是所谓的魔道。
安家流传数万年,为了生存而遗留下的家族自然也没有什么正道魔道的坚持可言。
在战争的年代里,永远都是魔修出现最多的时期, 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只要能变强大活下去, 谁还会在意是用什么形式呢。
安家人也不例外, 甚至因为我的存在可镇浊气, 不至于让人失去理智, 所以安家修魔的不在少数。
这就是安灵在意到扭曲的根源之一。
安灵憎恶着安家的一切, 认为上古流传下来的安家人都流着污浊的血脉。
在我真的想要杀了他的时候, 他曾吐露过部分真相, 关于“报仇”。
虽然不懂什么的仇恨需要杀死自己的父母同族来报复, 但如果单论“报仇”两个字, 我大概知道他是为了谁报仇。
安灵有一个从小结识的朋友,后来死于魔道之手。
原本我以为他早已经释怀了,没想到其实正相反,是耿耿于怀才是。
随着时代的发展,原本隐世的安家也开始逐渐与外界接触,尤其是安家的小辈,对外界的科技与发展充满了好奇。
安家流传数万年,到这个年代里,愿意潜心修炼的人已经很少了。
安家隐世多年,虽没什么世交,却也没有什么仇家,更何况有“我”在——
现在我在想,是不是我错了。
我是不是应该从他们小时候就督促他们每一个人修炼,至少让他们面对偷袭的时候有反抗的能力?
我是不是不应该让他们产生安家族地是最安全的地方的错觉,以致灾难降临的时候他们措手不及?
可是那是他们的家,邀请心怀不轨的敌人进族地的是他们的族人,甚至杀死他们的也是他们的家人。
如果对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都时时抱有防备,那又该是怎样可悲的事呢。
或许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允许他们离开隐世的族地,到外面去见世面,甚至像其他普通人类一样送孩子去上学。
安灵的朋友出自修真界世家,但他们只是在普通人的校园班级里认识的,所以那个朋友并不知道安灵的身份,只当成了好朋友倾吐一些家族的事。
他们的关系很亲密,亲密到影响彼此三观的程度。
我们家向来兴放养政策,并不会多干涉小辈的选择。
但安灵的朋友似乎正相反,他的家族是正道里颇有名望的一族,对“正道”、“正义”之流推崇到极致。
在那位小朋友的眼中,世间黑白分明,非黑即白,所谓正道正义就是善的真理。
或许是因为安家隐世太久,导致对人类修真界的形式一无所知,也不存在任何代入感,所以直到安灵说出口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安灵的想法有什么不对。
如果非要说什么过错大意的话——
大概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至亲的家人也会出现在安灵的“肃清”名单上吧。
可就是这样在我们看来平常的想法问题,却偏偏叫外人钻了空子,他们引诱着安灵与他们合作,必然不仅仅只做了合作这一个结果而已。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达成共识的?安灵是怎么下定决心屠杀同族的?
这些问题暂时都得不到解答了。
当年安灵屠杀同族,就剩下安泽和安雪初两个人——
后面两个后来成了我的“父母”。
曾经在万年多的时光里,我一直在苦恼的一件事就是“为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人类的喜怒哀乐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们在意某样事物时会是什么感觉?
所谓的“情”到底是指什么?
原本我以为我一直缺少着为人的那一部分感情,所以是不完整的,也曾一度耿耿于怀。
但再回想起二十六年前,安家被屠族的时候,我觉得我可能从来就没有缺少过那些情绪,只不过平时太难以显现而已。
——包括愧疚、自责、痛苦、怀念、愤怒,甚至憎恨。
我本来想杀了安灵,这是“叛徒”,连人性都被消磨干净,就连那时候的“我”都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最终安泽和安雪初阻止了我。
他们想要亲自动手,我并不介意这一点。
但最后安灵能够平安逃脱,甚至在瑶山上相安无事地躲了二十多年,并不是因为我主动放过了他,而是有人救了他。
我才不是那么文雅和善的人,必要的时候我能做得比大多数人都狠,或许是受了凶器本性的影响。
过去我曾羞愧于这一点,后来我觉得对安灵这样的存在,只能恨自己不能再狠一点。
原本我想将安灵关起来,直到安泽和安雪初有能力杀了他为止。
我敲断了安灵的骨头,我下了狠手,甚至用了属于弑神刀的那部分能力。
就算他天赋再高,要再重新长好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脚不能走,手不能动,自然也就不能再作妖了。
奈何没防住他还有一堆同伙,并且这堆同伙都将他看做了保命符——
他们以为有安灵在,就算为了我的小命着想,我这边的人也不会对他们下手了。
他们趁着我和安泽安雪初整理族地,立下墓碑的时候,带走了安灵,甚至还偷走了我的刀——
最后这个我倒不是很在意。
我的能力和力量都不依赖于本体刀本身,更何况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并不太喜欢这把刀。
只不过自从六友之后,族里的小孩子总是对我的刀充满了兴趣,我才不得不留下了刀,做了简单的封印之后将刀变成了一个家族装饰品。
再之后的事就是在我阴差阳错变成人类之后了,我自然也就一无所知。
不过我大概没来得及跟安泽他们说过,那把刀对我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
所以之后他们才会去满世界的找刀。
说到这里,我觉得我有必要为之前对他们不负责任的评论做个声明。
他们虽然确实不大靠谱,但倒不至于不负责任。
回忆起这些前因后果比我想象中的容易,也有点自然过头,花费的时间也不过是我从原地走到那个黑衣反派面前的这一段。
我猜我的表情可能都没有多少变化,但齐晏和陆友都向我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谈话的好机会。
站在深坑前的反派动弹不得,冷汗直冒,看那惊恐的表情大概是知道我想起来了——
不夸张的说,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他往前走一步就死,所以他甚至不敢动。
对于这人的脸我还有点稀薄的印象,正是当初救走安灵的人之一。
不过当时这位也只是个小虾米,还是个人类,甚至谈不上一个威胁,何况当时我们忙着整理墓地,倒没有太关注到这个小反派。
没想到这二十几年过去了,这些个反派一点创新精神都没有,竟然还拿老一套的威胁来挡刀。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本来是打算杀了他的?”我诚恳地询问了反派一句。
反派白着一张脸,盯着我的刀咽口水,一点片刻前的威风霸气都没有了。
我猜要不是先前我让他站着别动,这时候他大概已经跪下了。
——这些反派一个比一个不禁吓倒是真的。
如果这年头有什么反派服务的话,我绝对是要给他们打差评的。
不过看这位反派的反应,显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也有可能是他刚刚才反应过来,“我本来要杀了安灵”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
——安灵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威胁。
所以,在我在场的情况下,用安灵来当挡箭牌,有效程度堪比搞笑片。
“不用担心,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将刀随意地往地上一插,对面的反派跟着抖了一下。
原本我的本能打算可能只是冲过来,一刀劈死反派和安灵两个人,劈不死也得同归于尽的那种程度。
但在恢复了部分记忆之后,我觉得我要理智一些。
别的不说,二十六年前安灵屠族的疑团还没有完全解开——
比如谁和他合作的反派到底都有哪些。
当然这里的反派都只是针对我来说的。
当年帮着安灵杀了族中三人的那个我应该认识,不过现在我的记忆里关于那个“次品”的部分还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次品”、“垃圾”、“蚯蚓”之类的关键词。
简单推测一下,他大概是和某个神器有关——这点可以回头去问问琴,他跟另外一波神器打交道最多了。
这个凶手的能力或许和操控、傀儡之类的有关系,当时被我捅死的应该只是个类似于分|身的存在。
而且看现在安灵的情况,倒是和那个砍下去不流血的东西有几分相似。
虽然我答应了安泽和安雪初把安灵的命留给他们,但不代表将剩下的那几个参与者就这样轻轻放过。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除了那个“次品”以外,剩下的就是救安灵走的那一波了,我不相信他们在那之前完全无辜。
但只抓些小喽啰毫无用处,隐藏在幕后的人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所以我试着采取策略,放缓了语气。
“我不爱迁怒人,你只要告诉我,当年安家那件事,你们参与了多少,还有什么人参与了,我可以考虑让你活着回去。”
“……我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派磕磕巴巴地拼命摇头,“我就是个打工的,平时我们根本接触不到上层啊,您大人有大量,那件事我们也是听命办事,跟我没有关系啊……”
“真的?”
“真的真的比珍珠还真!”反派连忙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他点头幅度太大,还是先前下手不够狠,他手上拎着的安灵挣扎着动了一下,似乎就要醒过来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反派立刻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立刻甩了一下手,似乎准备直接将安灵扔出去。
“拎好。”我提醒了他一句。
反派条件反射似的将安林拎好了,将他的脸正对着我。
我摸了一下刀,安灵正好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我。
对视两秒之后,我朝他笑了一下。
然后我抬起了刀,直接对着他的关节捅了下去,一直没入到他后面的反派身上。
切断了一处关节,就换到下一处。
安灵只是闷哼几声,拼命隐忍着不敢言语,他后面的反派倒是喋喋不休,一边喊痛一边念叨着“说好不迁怒的呢”之类的话。
“前提是不要将我当傻子。”
我又笑了一下,试图压制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暴戾,于是我回了反派一句权当调剂。
而剩下的话,我都是直视着安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
“我没有杀了你,唯一的原因就是你的哥哥姐姐想要亲自动手。”
“但是你要是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一次就敲断一次你的手脚,你这样的人,不配站在这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黑化(×
我叫安熙, 性别男,年龄大概一万多,是个刀灵, 就在不久前我找回了我的刀,还有一部分记忆。
关于过去万年里的记忆,我只有一半, 全部都是关于安家的。
我能想起安家每一个人的名字和相貌, 从最早将我带回去的朋友伽罗, 到最后留下的两人, 安泽和安雪初。
安泽和安雪初也并非真的夫妻,只是他们是彼此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便相依为命。
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人类, 甚至从开头开始长大, 这件事其实是一个意外,与伽罗也有关系。
我与伽罗相识于万年前,她本身也早已死在那个年代,但她死后留下了一抹意识, 依凭着安家墓地的墓碑留存了下来。
虽然那道灵魂意识现在已经微弱的随时都会消失,但与我交流触碰还是可以做到的。
在更早一些, 伽罗残存的意识稍微稳固一些的时候, 我曾跟她提过我母亲曾希望我尝试一下做人类时的感受, 也亲自将那个阵术示范给她看。
当然那时候这种事最多也只是满足一下伽罗的好奇心, 并不可能真的实现, 我还得守护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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